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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女和头颅

1

漆黑的夜里,风停雨歇。

海上浓云密卷,阴沉的天空像一口棺材倒扣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破旧的木壳船上还积着水,水里泡着五个年轻人,嘴唇干涸,眼眶深陷。

靠在舷边的男人发了狠,猛地从口袋里抓起一把碎石样的东西就要往海里丢,“要这些破石头有什么用,已经在海上飘了十天了,没吃没喝的,命都要没了!”

男人的手刚抬起来,就被旁边的人一把扑倒了,掌心里的东西也被人夺了下来。

“你疯了!这可是红宝石!咱们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就指着卖了这些宝石发大财呢!”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半点光亮。

驾驶舱里微弱的灯光从肩与肩的缝隙中斜射了过来,黯淡无色的石头瞬间折射出鲜红晶莹的光芒,宛如星光般璀璨。

再一次被这夺目的美丽惊得呼吸一滞,几人没有出声,贪婪地注视着宝石。

耳畔是哗哗的浪声,眼中彻骨的绝望也化作了求生的希冀。

不知谁先开了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对啊,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片黑暗里,忽的所有人都将头转过来,直直看着躲在驾驶舱里的男人。

他们面目模糊,看不清脸孔,只能看见泛着猩红的牙齿,咧着嘴在笑。

几双手朝他伸了过来,抓住他猛地往海里一拽!

……

凌晨两点,弥市的颐和别墅里,黄国桥从噩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惊疑不定看了看四周。

发现是自己熟悉的卧室之后,他这才缓了缓心神,打开了灯,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然后缓缓把衣袖挽了上去。

宽松的睡衣底下,结实的肌肉上,隆起了一个巨大的人面疮。

像一张微缩的脸,扭曲贲张,随着他的呼吸,在一起一伏。

往日木然不动的那张脸此刻有了变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淌出了两行泪渍。

红红的,黏黏的,像阴干的血。

黄国桥的右手轻轻抬起,想去触碰那张脸,那张脸却带着刻骨的恨意,往他食指上重重咬了一口。

“阿亮啊,又要到清明了啊……”黄国桥将手指拔了出来,自言自语道。

他平静地将睡衣放下,无视鲜血淋漓的手指,拨了个电话出去。

“王秘书,安排一下,我过几天回一趟白溪……”

2

白溪镇距离弥市一百多公里,坐落在山水相依的一片平地上。

清晨镇东头的农贸市场里,黄记米线店的老板娘扎着蓝围裙,刚端上一海碗热气腾腾的米线,就看见角落里坐着的小姑娘还在摆弄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木鼓。

一会儿敲,一会儿摸的,已经看了半个小时。

“阿妹啊,这米线要趁热吃啊。”

“嗯,好嘞。”

老板娘又说道,“阿妹啊,你要是真喜欢木鼓,多买几个带回去给亲戚朋友啊!去拐角的木器店里买,二十一个。”

刚说完,她就看见一直低着头的客人抬头,仰起一张素白的鹅蛋脸。

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扎了个高马尾,清清秀秀的,眼下淡淡的黑眼圈,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可抬头看人说话的时候,一双眼乌湛湛的,像沁了露水的梅子,干净清爽得整张脸顿时鲜活起来。

莫遥有些惊讶,“老板娘你说什么,二十一个?”

老板娘往她手里又瞅了一眼,咧嘴一笑,“那家店是我表弟开的,这样子的木鼓进了一大把,你要是嫌贵,说是我介绍的还能打折呢!”

莫遥一愣,想起昨晚在观音湖边碰到的那个老头,“大意了,还是上当了!”

白溪镇地处茶马古道上,每月十五半夜会有赶场。凌晨两三点开始,天明前的四五点结束,人称鬼市。

鬼市原本是贼寇们集中销赃,或是家道中落的人家变卖传家宝的地儿,是附近有名的二手交易市场。

不知哪年清明前,镇子东边忽的地陷,涌出了一个湖,像极了观音座下的莲台。

湖边清明前后时常有大雾,大声说话还会下雨,镇上的人都称它为观音湖。

此后南来北往的过客清明的时候都往这儿钻,寻个究竟的同时,也顺带淘换些新奇宝贝,这时节的鬼市也就成了观音市。

莫遥本就冲那观音市而来,碰到一个老头在卖从前寨子里祭司用的木鼓,要价五千,她磨破了嘴皮子还到了五十,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赚到了。

“按三藏十二部经所说,地球已经进入末法时代了,灵气枯竭,各种大道古经遗失……”那老头神神秘秘的,说了一大堆话,她只听见他说这木鼓能招魂,还能召唤神灵。

莫遥不由得嗤了一声,妖怪都夹紧尾巴销声匿迹了,哪里来的神灵?要不是冲老头神神叨叨那一句话像个同行,她连五十都不出。

她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找那个老头把钱要回来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这一声大喊像是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一滴清水,安静了一秒钟后,农贸市场很快被更大的浪潮掀翻了。

“快走快走,黄家老宅来人了!”

“走,肯定是阿桥回来了,看热闹去!”

赶早买菜的嬢嬢阿奶们把手里甩了一半水的菜叶子丢下,拎着菜篮子拔腿就跑,小摊小贩也都丢下了手里的秤,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人群中,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衣的男人捧着一个塑料瓶,里头盛着一尾青鱼,一瘸一拐从莫遥旁边走过。

可能是没看路,男人撑出来的手肘撞了一下莫遥的肩。

莫遥手里的筷子一歪,打翻了碗,她只来得及往后一躲,眨眼间汤汤水水撒了一桌一地。

农贸市场里人跑得差不多了,空荡荡的,就剩她跟前乌糟一片。

斑驳的木桌上散着细白的米线,根根玉色。滚沸的鸡汤里,铺着裹了鹌鹑蛋液的鲜猪肉片,白色的草芽丝玉兰片,还有绿色的豌豆尖、黄色的菊花瓣。

可惜了这鸡汤米线,可惜了这瓦缸里舀出来的甜白酒,也可惜了这新上桌的金雀花摊鸡蛋。

原谅了前男友,她都原谅不了有人糟蹋了她的吃的。

莫遥正准备朝那罪魁祸首大步追去,就在这时,她手上的银镯突然响了,八根绞丝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传入她的耳中,无比清晰。

莫遥微微有些讶异,眉眼一沉,看向那黑衣男人,还有他怀里的鱼。

白溪镇有些不对劲啊。

生意来了!

3

白溪镇当地居民,大多是早先南下做生意的马帮杂居而成。

他们深信人不能临水而居,因为水边是鬼魂去处。也不能靠山建屋,因为山脚下是祖先的坟冢和神王的宫殿。

观音湖突然出现后,附近的田地和宅院迁走了,唯有离湖不远的地方,还孤零零坐落着一座四合瓦房。

灰墙木门,飞檐出角,修缮得颇为精致,看得出有些年代。

莫遥追着那黑衣男人到了这屋子前,很快就被人群挤散了。

一个胖大婶拎着菜篮子挡住了她,几根水淋淋的白萝卜杵着她的背,让她想退都动弹不了。

一辆车沿着石板路行驶了过来,停在门前,震破耳膜的鞭炮声中,从车上走下来四个人。

戴着金边眼镜提着公文包的秘书,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保养得当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年轻女人。

在众人的热情迎接下,几人寒暄了几句,很快就打开红木门进去了。

“听说红纱现在就只有一个女儿,跟着她姓虞,成了大明星,电视上都能看到哩!”

“红纱真的是命好,以前和阿亮相好的时候,家里穷成什么样子了。阿亮死了,她嫁给阿桥以后,天天吃燕窝……”

莫遥没忍住回头插了一句嘴,“她老公是燕子吗?”

胖大婶剩下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飞了她一记眼刀子。

莫遥默默将头转了回来,摸了摸腕上的银镯,有些惋惜。

看来不是啊。

天地可鉴,她只是职业病犯了,真心实意以为有妖怪大摇大摆出现了,并不是想要讽刺她。

从胖大婶和旁人酸不溜秋的对话中,莫遥大概知道了这一家人的来历。

中年男人叫做黄国桥,是红桥集团的董事长。

小镇出来的穷苦孩子发家致富,成了有名的企业家,娶了自小一起长大的虞红纱,夫妻二人一手创办了红桥集团。

黄国桥富起来后,年年清明带着妻子和女儿回来祭祖,一个人在老宅一待就是一天。

他不忘回报故土,出钱修桥修路,还吩咐手下的王秘书一手操办,年年给村里捐一大笔钱,谁家孤儿寡母有病有难求到头上了也会出钱资助。

更难得的是,他年年还免费带同宗的乡民体检,包个车将人拉到市里的医院,吃喝玩乐一圈之后,又大包小包将人送回来。

财神爷衣锦还乡,难怪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激动了。

就在这时,莫遥又看见了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

他死死盯着黄家老宅看了一会儿,吐了一口浓痰,然后弓着腰将塑料瓶藏在怀里,远离人群,朝着观音湖而去。

男人的眼神满是愤怒,又有些绝望。

周围有人也看到了,见怪不怪,啧啧叹息,“又到他婆娘的忌日了,难怪张瘸子又捧着他那条鱼发癫了。”

“他婆娘也是命苦,嫁了个瘸子,好不容易怀上个娃娃,体检抽个血又大出血,一家子就这样散了……”

莫遥面色不动,抬头打量这宅子,日光底下,屋檐湿淋淋的,像下了一场雨,而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扭得更欢快了。

忽然,宅子里头传来一声尖叫,“天爷,祖宗显灵了……”

那声苍老的叫喊声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戛然而止。

很快,王秘书搀扶着方才陪同进去的黄家三叔公快步走了出来,后边跟着心思各异的一行人。

莫遥眼尖地发现,紧跟在后头的黄国桥脸色晦暗,却一点也不惊讶。而他下意识想去摸左边胳膊,手堪堪覆了上去又挪了下来。

三叔公脸色惨白,被搀扶了出来,“啪嗒”一声,假牙掉了下来,被王秘书眼疾手快接住了。

王秘书打着哈哈,“老房子年久失修,塌了边墙,吓到三叔公了。”

三叔公一把把假牙抢了回来,拄着拐“笃笃笃”飞快地走了。

他昨晚睡前不该喝太多茶水的,起夜起多了,老眼昏花了不是。

不然那么大个日头底下,他为什么会看见地上突然长出了头发,神龛里供着的祖先灵牌开始流眼泪?

4

王秘书这几日着实有些焦头烂额,那一日黄家老宅的事到底没能瞒过去。

酒也喝了,钱也送了,老叔公答应了不往外说,可转眼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黄家老宅祖先显灵了。

老叔公喝多了自己说出来的,非说自己顿顿吃肉,耳聪目明的,不可能看错。

谣言还越传越离谱,说是看见了掉了牙的黄家老阿奶,额头生了痣的黄家老阿公。

再传回他耳朵里的时候,口径极其统一。

都说是黄家人做了孽,祖先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附在灵牌上哭。

最后他还被黄总训斥了一顿,送什么不好送酒。

本想着投其所好,结果砸了自己的脚。

因着清明前后的观音市,白溪镇这几日来凑热闹的外地人不少,听到风声上门来毛遂自荐的人也不少。

王秘书也趁天黑带着几个仙风道骨的高人去看了,大多落荒而逃。

还有几个胆大的,说那些头发一样的黑须是发了霉的,有说灵牌流眼泪是有人恶作剧的,还有说靠宅靠水阴气太重的,没一个说到点子上,尽是些坑蒙拐骗混江湖的。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有人往他房门里塞了张名片。

名片上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字——捉妖师,莫遥。

他不以为意,正想丢掉,却在名片底下看见了两个字。

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娟秀的字迹——

人血。

王秘书不知想到了什么,打了个激灵,给那张名片留下的联系方式打了电话。

等见到那捉妖师时,王秘书一颗油锅里上上下下煎着的心“嗖”地一下跳了出来,不动了。

都说真人不露相,这么个二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一身骨头都没二两重,是高人?

王秘书扶了扶眼镜,试探道,“不知莫小姐是干哪行的?”

哪知对面的莫遥比他还惊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不是在名片上写了吗,捉妖师。”

王秘书的笑僵硬地挂在脸上,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看弱智的神情看着他了。

“莫小姐的意思是说,老宅有妖怪?”王秘书恢复了平静,暗自摇头,手心里的名片揉了揉,准备找个垃圾桶丢了。

“幽禅花,形如发丝,附血而生,最喜人血。血越多,养得越茂盛。”

莫遥不急也不恼,见王秘书变了脸色,这才慢腾腾继续说道,“至于那流泪的灵牌,等我抓到罪魁祸首了,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幽禅花……”

总算听到个靠谱的说法了。

王秘书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收起了心中的轻视,话不多说,马上掏出手机转账。

他盯着她的眼睛,“定金已经付了,莫小姐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手机“滴”一声响,莫遥瞥了一眼手机,吹了个口哨,面上浮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王秘书金边眼镜后头,单眼皮一掀,默默翻了个白眼,暗自冷笑。

好一个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红桥公司账上的八万八就被风刮走了。

想到这里,王秘书面上多了几分审视,“莫小姐胆子挺大的,怎么就确定是有妖怪作祟,不是祖宗显灵呢?”

莫遥一脸好奇,“不如王秘书先告诉我,头往哪边磕,才能让自家祖宗显灵?”

见王秘书一脸讪讪不说话了,莫遥眨了眨眼,有些惋惜,“看来是不知道啊,我还想见见我家祖宗呢!”

分明是张年轻俏丽的面孔,怎的说起话来却是一身反骨?

王秘书不禁重新审视起来,将目光落到了眼前的少女身上。

初见时,她像极了期末前刚熬完大夜的学生,刚考完一场,哈欠连天的。这才一会儿功夫,她就又神采奕奕了。

牛仔裤,马丁靴,干净利落的马尾,散落了些绒绒碎发。额头光洁而饱满,又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明朗。

笑起来的时候,透着少女的灵巧和温柔。

可不言语的时候,那双眼宛如利刃出鞘一般,锋芒毕露。

5

黄家老宅是典型的“三坊一照壁”格局,对着大门就是题了“江夏世家”四个大字的照壁,庭院里是宽阔的天井,正房两侧是两层的厢房。

院子里有红砂石砌的古井,高矮错落着玉兰、莲叶点地梅,正中堂屋门面是“百福百寿”木雕格子门,檐廊下塑有“耕读渔樵”的传统民间故事。

莫遥勾了勾嘴角,低头冲挂在胸前的手机笑着说,“没想到这黄家祖上还是诗礼传家的名门望族。”

电话的那头,从进门开始就一直追问她什么情况的王秘书说道,“黄家祖上是夏黄氏宗族,历朝历代都是官宦世家。我们黄总这一脉,是南渡避乱迁过来的。”

莫遥这几天没闲着,早就打听过了,黄家祖上是马帮出身,早就落魄了,一点祖产也被子孙卖的卖,败坏没了。

这宅子是黄国桥二十年前从族人手里买下来的,出钱重新修缮了一番,特地把他家祖上三代的灵牌迎了进来。

二十多年前地陷涌出观音湖,大家都搬走了,老宅仍岿然不动。

泥腿子发了家,谁不想给自己的祖先编个金晃晃的出身。

莫遥一脸高深莫测,“王秘书你知道我们莫氏祖先是谁吗?”

“不知是哪位?”

“上古高阳氏,颛顼。”

“……”

电话那头的王秘书被噎到了,终于不再啰嗦。

莫遥左右看了看,起身去了正房的一楼,也就是供奉神龛的地方。

刚刚靠近正房,她就觉着一阵冷意袭来。沁入骨缝的阴寒,就像迎面打开了一个大冰窖。

她站在门口,拧开了手电筒往里看。

果真同老叔公说的一样,地上,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头发”。灰黑色的,二三十厘米的样子,一根根竖起来。

地面长出的“头发”顶端,长着一些肉眼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的红色花苞。越靠近里头,花苞摇曳得越发欢快,仿佛就要马上盛开了。

莫遥喃喃自语,“这底下是埋了多少人血……”

幽禅花只有被灵力一催发,才能破土而出,长得如此茂盛。灵力的来源,估计就是那“流泪”的灵牌了。

“莫小姐,切记不要多管闲事,不能随意损坏这屋里的任何东西,只需要把那幽……”王秘书语气凝重叮嘱,“你只需要让这宅子恢复正常的样子就好。”

莫遥点了点头,“明白。”

也不见她怎么动作,从背包里翻出一个茶盅大小的铃铛倒扣在地上,轻轻一叩,铃舌一响,蓝色的火焰朝着四面八方燃去。

所到之处,幽禅花无声挣扎了一番之后,被焚烧殆尽,消失在眼前。

王秘书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莫名有些紧张,“莫小姐,我再重复一遍,不要……”

莫遥不耐烦打断他,“我知道,你们要是嫌那幽禅花碍事,一把火烧了就是。”

“你……”电话那头惊得没了声。

很快电话就被莫遥挂断了,总算清净了。

诡异的是,蓝色的火焰并没有对屋子里的家具和地板造成任何损害。它附在地面,像温柔的巨舌,一点一点将所有的“头发”舔舐干净。

幽禅花生长需要的是灵力,她用这铃铛吸附了四面八方的灵力,幽禅花自然活不下去了。

碍眼的东西收拾干净后,莫遥这才抬腿迈了进去,看向当中一座雕花玻璃覆着顶的神龛。

里头供着一块块红色的灵牌,用金漆写着黄氏祖先的名字。

她凑近了看,发现神龛底下一大滩水,灵牌上头还蜿蜒着水渍,是青草的气息,还有一丝腥味。

祖先的灵牌“流泪”,为的是要让人知道子孙干了缺德事吧?

莫遥不动声色往神龛底下看去,红花梨的木板上画着一只银鎏金镶珠金翅鸟。

目光炯炯,凶相毕露。

传闻中的金翅鸟梵名迦楼罗,是佛教护法神中的天龙八部之一。它以龙为食,能消除水患。

白溪不靠海,哪里来的水患?黄家祖上马帮出身,和水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和这地底下埋着的人血有关?

莫遥摇了摇头,这黄家老宅古怪忒多了些。

她起了好奇心,闭眼回忆了一下刚才幽禅花长得最盛的地方,在神龛往前三步的距离蹲下,将蒲团挪开,从背包里翻出来一把匕首,瞅准了往缝隙一撬,木板很快就被撬开了。

连撬了三层,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迎面扑来。

暗红色的泥土里,黄表纸上用朱砂写着几个名字,鲜红刺目,用桃木钉钉着。

饶是莫遥走南闯北多年,也不禁心头一凛。

她要是没看错的话,这是风水术士们用来糊弄人的封魂阵。

虽然无用,看着却极其骇人。

以血为祭,以名为魇,用桃木朱符镇在在宗祠神龛底下,不得往生。

她用匕首随意扒拉了几下,发现上头的四个人名都是姓黄,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颇为诡异。

黄氏祖先的灵牌,又开始流泪了。

6

淡淡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了开来。

莫遥将木地板恢复了原样后,四周看了看,闭了眼,再睁开时,黑漆漆的瞳孔突然幽深起来,分裂出一双琥珀色的重瞳。

再往四周看去时,她的双眼闪烁着两点微芒,屋子里的一切微小的事物霎时归于眼底。

房梁悬着的蛛丝,墙角爬过的一只小虫,然后是,门上震颤的微尘。有什么在吞吐之间,引发了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灵力波动。

常人看不见的青色烟雾凝聚在灵牌上,缓缓从一个方向涌了过来。

“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了。”

莫遥快步出了堂屋,就看到檐廊下一个黑影突然站了起来,转身就想跑。

她将手里的匕首折起来用力往前一扔,砸到了那人的膝盖。

黑影腿一软,往前一扑摔倒在地,一个塑料瓶摔在一旁,里头跳出来一尾青鱼。

莫遥认了出来,这是白天看到的那个张瘸子。

张瘸子顾不得捡起瓶子,将青鱼捧在掌心,赶紧爬了起来,往外就跑。

就着手电筒的光,莫遥蹲下仔细看了看地上的水。

等她追出去时,发现张瘸子已经跑到了观音湖边。

张瘸子满脸惊慌,往四周看了看,往湖边退着,“你不要过来,我知道你和黄国桥是一伙的,你们都是一伙的……”

莫遥见张瘸子情绪有些不稳定,没有再往前走,“我不认识黄国桥。”

张瘸子明显不信她的话,神情有些疯癫,“我不信,他以前就不是个好的,一起去了六个兄弟挖矿,只回来了他一个人。他害了他的兄弟,又害了我的金花婆娘,现在还要来害我……”

电光石火间,莫遥想起了地板底下那桃木钉着的四个名字。

“他怎么害了你的……金花婆娘?”

张瘸子一听到金花的名字,有些呆愣,很快眼泪就流出来了,“说是去体检,他们抽了她好多血,她回来就没有力气了,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张瘸子满脸仇恨看着她,“青鱼告诉我金花在黄家老宅,它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是你们……”

莫遥明白过来了,“所以,祖先灵牌流泪的异像,是为了把人都赶走?”

张瘸子摇了摇头,“我找不到金花,我想把人都引过来,帮我一起找金花……”

莫遥又问了几句,越问越复杂,王秘书快找过来了,她有些踌躇。

“灵牌流泪的事,是你手里的鱼帮了你吧。”莫遥瞥了一眼他掌心的鱼,努了努嘴,“那条鱼好像要死了。”

那就是开了灵识还没有化形的一条青鱼罢了,因着主人精血的喂养通了灵,耗费稀薄的灵力替主人施展了神通,再不补点水就要渴死了。

张瘸子低头一看,掌心的青鱼嘴巴一张一合,连尾巴也不甩了。

他呆滞的脸上突然涌出了巨大的惶恐,捧着鱼就往湖边走去,凹陷的眼眶通红一片,嘴里还碎碎念着,“你不能死,你还没有帮我找到金花婆娘,你不能死……”

莫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扑通”一声,张瘸子踩空了湖边湿泥,脚一滑,和手里的鱼一起落了水。

张瘸子明显不会水,也不呼救,“咕嘟”几下后,就往水底沉了下去。

正好乌云蔽月,夜里风大,还有些冷。

看着恢复平静的观音湖,莫遥不禁目瞪口呆。

她是有多倒霉,只是上门做个生意,怎的就成了月黑风高杀人夜?

附近没什么人住,她也不打算下水救人。

清明地户开,柳火燃新坟,谁知道这清明时节突然涌出来的湖里头有什么古怪。

莫遥转身走了几步,想到张瘸子提起金花婆娘时脸上无助的眼泪,还有通身化不开的悲伤,终究有些不忍心。

她将身上的背包和外套脱下来丢在湖边,深吸了一口气,纵身一跳。

7

莫遥一下水就发现不太对劲,青鱼往湖心游去,沉到湖底的张瘸子却被水草卷住了。

茂盛的水草好像有灵性,不让人靠近湖心。

她拽断了张瘸子身上的水草,托着他想往水上浮。

就在这时,她腕上的银镯子又开始窸窸窣窣摩擦起来了。

她心念一动,猛地回头,在一堆水草里隐约看到了什么东西。

一张男人的脸。

或者说,那应该是一颗人头?

眼看着水草又卷了过来,她来不及多想,赶紧带着张瘸子朝着岸边游去。

上岸后,正巧转到王秘书赶了过来,将张瘸子送去镇上的医院。

莫遥则回旅馆换了衣服,洗了个澡眯了会儿,但她满脑子都是水里看到的那张脸,然后遁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境。

高高的山巅,五马分尸的男人。

鲜血蓬然炸开,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仰着一张秾丽风流的脸,还在对着她笑。

不知怎的,她看着那张脸,有些心悸。

总觉着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诡异得很。

没等她睡多久,就接到了王秘书的电话,态度恭敬,“莫小姐,我们黄总想要见你。”

莫遥长叹了一口气,是她贪心了,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是会掉陷阱。

大风刮来的八万八,哪里有那么好赚。

8

天还没亮,哈欠连连的莫遥是在黄家老宅见到黄国桥的。

她没睡好,身上还笼着生人勿近的郁气。

黄国桥连夜从弥市赶了过来,气派十足地坐在天井里喝茶,几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保镖守在门外。

这座黄家老宅的主人看着四十来岁的样子,眼神锐利,精神头比她还好。可能是家大业大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两鬓已经有了花白的头发。

从张瘸子颠三倒四的话语中,结合老宅里看到的东西,这几天打听到的情况,莫遥不敢轻视这个满脸和善的企业家,略微收敛了些。

她三言两语将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有意隐去了地板底下看到的东西。

黄国桥有些疑惑,似乎还有些怀疑,“所以一切都是张瘸子手里的那条鱼搞的名堂?”

莫遥点了点头,“张瘸子手里的鱼不是普通的鱼,是连心鱼。黄总自小在白溪镇长大,应当听说过连心鱼的传说吧?”

黄国桥迟疑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镇上是有这么个说法,说是相恋的爱人从湖里捞两尾鱼,一青一红,用各自的鲜血喂养。久而久之,两条鱼变成了连心鱼,通晓主人的心意。俩人即使远隔千里,也能靠着连心鱼找到对方。”

顿了顿之后,黄国桥皱了眉,“传说毕竟是传说,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谁成功过了的。”

莫遥也有些唏嘘,“那是因为,没有人愿意经年累月地给一条鱼喂食自己的精血,除了张瘸子这样的痴人。”

黄国桥轻轻啜了口茶,“莫小姐不愧为上古高阳氏之后,着实厉害。”

莫遥微笑道,“我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了黄总,明明是做善事,却害死了人。”

黄国桥面露讶然,“不知道莫小姐什么意思,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

莫遥说道,“黄金花是您的同宗吧?她本身就有凝血功能障碍,去年清明前体检的时候抽了几管血,回去就大出血再也没有醒过来。”

黄国桥一脸惋惜,“这件事我听说过,女人怀孕生产本来就是过鬼门关,可惜了。”

莫遥收了唇边的笑,“那如果抽出来的血并非因为体检,而是有其他用途呢?”

“如果有人以为用孕妇的血用于阵法祭祀,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多抽了几管血呢?”

“如果有人从前做了亏心事,想用封魂阵法将人生生世世镇压在宗祠底下不得投胎转世呢?”

“够了!”

黄国桥的养气功夫终于破功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面容狰狞,“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莫遥不紧不慢在藤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害了人,那四个人的名字现在还在老宅地下镇着呢。”

被人道破心中所有的秘密之后,黄国桥反而不再慌张,他双眼眯了眯,又好整以暇坐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有些释然。

“这个秘密在我心中藏了二十多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算是王秘书,也不知道我年年需要那么多人血是为了什么。”

黄国桥看向面前这个令他刮目相看的年轻女孩,突然来了兴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莫小姐,你吃过人肉吗?”

9

二十三年前,白溪镇还是个贫穷落后的小镇,黄姓宗族的六个兄弟厌倦了这看不到出路的日子,相约一起出门闯荡,有个照应。

他们在路上听说邻国边境有个矿场,随随便便都能挖到红宝石,没想到刚偷渡过去就被人押进了矿场,以高压政策看管了起来。

他们受尽了苦楚,好不容易才趁着矿场暴乱,几个人偷了一口袋红宝石抢了条渔船逃了出来,六个人只活下来五个人。

五个人驾驶着渔船在海上碰到暴风雨,迷了路,断水断粮,差一点就死在了海上。

黄国桥苦笑道,“早就听老一辈的说过,以前闹灾荒的时候,吃树皮吃土,到最后靠卖儿卖女交换来吃……”

莫遥想起了他刚才问的话,皱了眉,“你们吃了,同伴的肉?”

黄国桥叹息,“没有吃的,大家都得死,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啊……”

最开始提出这个主意的,是生了病发着高烧的大堂兄,他本来就在矿场里下井砸断了腰,还没有完全养好,身子有些弱。

就算有了吃的,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活着回去的那一天。

可那个时候,大家良心未泯,都不忍心。

等熬到大家都没有力气了,只能闭着眼,决定抽签来定生死。

就这样,被抽中了签的人服从命运的安排,一个一个的,相继用自身的血肉供养自己的兄弟,希望活下来的人能带着他们的红宝石回到故土。

到最后,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了他一个人。

黄国桥说完后,如释重负瘫在椅子上。

“这个秘密我藏了二十多年,我回来后每天做噩梦。后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特地寻了个风水先生,说是年年清明的时候用同族人的鲜血祭祀,就能将他们的魂魄封住不得往生,就不会来向我寻仇了。”

黄国桥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苦笑,“莫小姐,我知道这个阵法不一定可信,可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你看看我才四十多,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我也知道是我做得不对,我只是求个心理安慰,想要让自己好过一点。黄金花的事,的确是个意外,我已经以慰问的名义,赔偿了张瘸子一大笔钱,够他再娶个婆娘了。”

莫遥不置可否,啧啧道,“那黄总运气挺好的,每次都能活下来,最后还能带着红宝石毫发无损回来。”

“我一向运气挺好的。”黄国桥满脸悲痛,含着愧疚,“我答应过他们,会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他们的家人,这些年,我也做到了。”

他给镇上修桥修路,投资加工厂,帮他们修了新房子。

他一边试图用亲人的血镇住死去的兄弟,镇住他的心魔,一边用钱财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他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也不能怪他,是命运的安排。

“啪啪啪”几声,莫遥突然开始鼓起掌来,“黄总当真口才了得,可是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对面垂着头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她,没有说话。

“就算吃人肉维持生活,海上没有淡水,你能活多久?”莫遥抬眼看向堂屋的神龛。

“船上死了四个人,可地下镇着的三个人的黄符朱砂都是有些年头的,没有更换,唯有其中一个人名上的桃木钉每年都在换新的,底下的鲜血也最多。可见你恨他至极,也畏惧他至极。”

“若不然,黄总左臂上的人面疮是怎么回事?”莫遥冷冷说道。

早在黄国桥回来祭祖那日,她就发现了他的手臂不太对劲。

今日离得近,趁着他分神之际,她凝了双瞳,从衣服的纹理底下,看到了一张会呼吸的脸。

这张脸,和她打听到的黄国亮的模样极为相似。

毫不留情的拆穿,让黄国桥脸上的愧疚瞬间消失不见了,如同猛兽露出了凶恶的一面。

“是又怎样?”

黄国桥猛地将袖子撩起来,咬牙切齿道,“二十多年了,是他不肯放过我,每年一到清明,他就开始提醒我,让我想起我当初造下的孽!”

他的手臂与常人不同,隆起了一张脸,可以看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那张脸闭着眼,扭曲着面孔,有些痛苦。

“没错,阿亮的签被我偷偷换了,他来不及说话,就被我用绳子套住了脖子,亲手勒死。也是我一刀一刀,将他的心脏挖出来,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去。”

“阿亮死了,我们很快就看到了海岸。其他人是被我推下海里去的!我用船桨按着他们的头,看着他们死在了海里!”

“他们不死,迟早会有人知道是我在船上杀了人!活人守不住秘密的,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

黄国桥憎恶地看着人面疮,“我上了岸以后才发现,手臂上长出了阿亮的脸。不论我用刀割掉,还是挖掉,他还是会长出来。他就像是和我的心脏连在了一起,他痛的时候,我也疼痛难忍!”

“可就算他日日看着我又怎样,二十多年我都忍过来了,活下来的是我!也是我娶了红纱!”

说完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莫遥,眼里寒光一闪而过。

“莫小姐,你……”

莫遥丝毫没有畏惧,见他仍不知悔改,无奈地摇了摇头,冲门外喊了一声,“你都听见了吧。”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门外扑了进来,快步走到黄国桥面前扇了他一巴掌,“你这个畜生,是你换了阿亮的签,是你害死了阿亮……”

黄国桥惊呆了,“红纱,你怎么来了……”

虞红纱端庄美艳的面容早已涕泪四流,她对着他拳打脚踢的,“我不跟过来,怎么知道你是个狼面兽心的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阿亮怎么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他,你还是不是人……”

黄国桥任由女人在身上厮打着,用力抱住了她,脸上涌现出了慌乱。

“红纱,你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怎么对万枝的,你应该知道……就算知道万枝不是我的女儿,我依然加倍对你好,对万枝好,我一直希望他能放过我,我也不想的……”

虞红纱呆坐在地上,流着眼泪,视线从黄国桥脸上,慢慢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人面疮似是承受不住这绝望的痛楚,无声呜咽着,开始淌着血泪。

这是她从前的恋人啊,是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爱人啊。

“可是,阿亮原本是能活下来的啊……”

她一直以为阿亮死了,心灰意冷之下,才嫁给了黄国桥。

可阿亮却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看着他最好的兄弟背叛了自己,看着青梅竹马的恋人怀着他的孩子,和他的仇人在一起。

她原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却和他的仇人同床共枕,和他的女儿一起,日日对着他笑……

虞红纱终是承受不了事实的真相,踉跄着起身,死死盯着黄国桥的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怨恨。

“我要去报警,我要和你离婚!你不配做万枝的父亲,你这个畜生!”说完就用力挣脱开黄国桥的怀抱,往外跑去。

可是还没跑到大门口,虞红纱就被拦了下来,黄国桥面容阴鸷,“红纱,没用的,你没有证据的……”

话还没说完就卡了壳,他愣了一下,怒气冲冲地盯着莫遥。

莫遥向黄国桥晃了晃手里的录音笔,比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动作利落翻过围墙,离开了混乱一片的黄家老宅。

10

谁说没有证据的,录音笔就是莫遥的保命符。

今天的信息量有点大,可莫遥丝毫不担心黄国桥会杀人灭口。

早在她发现地底下的人血之后,她就留了一手。

从观音湖回去之后,她跟人打听到了虞红纱的联系方式,特地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早就查清楚了,虞红纱年轻时原本和黄国桥的堂兄黄国亮是一对,后来黄国亮死在外头没有回来,虞红纱就嫁给了黄国桥。

年年黄国桥都会带着虞红纱回来拜祭死去的堂兄,给他的父母养老送终。

人人都说他有情有义,这么多年对妻子从未有过二心,连创办的公司名字也是二人名字的合体,足以见他对虞红纱的爱恋。

相伴多年的妻子,一同打造了红桥公司宏伟事业的合作伙伴,终于知晓了他的真面目,想必现在头疼的是黄国桥自己。

至于黄国桥手臂上的人面疮,莫遥没有说实话,她从上头觉察到了淡淡妖气。

黄国亮身上有妖的血脉,不甘赴死的执念和对亲人爱人的眷恋,融在他的心脏里,被人悉数生啃入腹。

妖的血脉觉醒,久而久之,就在那人身上长出了一张人脸。

他日夜折磨着他,他也日夜折磨着他。

二人血脉相连,无法拔除。

“滴”的一声响,手机响了,尾款到账。

黄国桥是个聪明人,知晓她有录音笔,不敢冲她下手,用钱堵住了她的嘴。

莫遥无心理会,钱收了,其他的事与她无关了。

她避开人朝着观音湖走去,站在昨天张瘸子落水的地方,盯着水里看。

她昨晚看到的那张脸,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突然觉着后脑勺一痛,随即被人猛地一推。

落水前,她只听见张瘸子恶狠狠说了一句话,“你们都是一伙的,是你们害了金花!”

莫遥脑后剧痛,昏昏沉沉落入冰凉的湖水里,还呛了口水。

她不禁怒从中来。

天杀的张瘸子,她本来还说钱到手之后,找个机会把录音笔交出去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的,没想到好事没做成反被暗算。

她缓缓落入了湖底,还没等她往上游,细长的水草将她卷住,轻轻攀上了她的手脚,轻轻往外推去。

柔软的水草飘荡之际,她又在湖底看见了那张脸,那颗好看的人头。

被水草拱卫着,像拱卫着它们的王。

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帅气得让人忍不住想吹个口哨。

男人肤色如玉,一头黑发用乌银木簪束在脑后。五官硬朗,长眉斜飞,鼻梁高挺,比电视上的明星还要好看。

就在莫遥盯着那颗人头看的时候,她新买的木鼓从没有拉紧拉链的背包里滑了出来,落进了她的口袋。

木鼓从手腕划过时,银镯轻轻叩在鼓面上,一声厚重的鼓声余韵沿着水纹荡开,水底下猛地震颤了一下,涌起无数细小的浮沫。

观音湖四周山林簌簌,鸟兽瑟瑟发抖。

水草像受到了惊吓,飞快收缩,死死缠住莫遥的手脚,将她朝着湖中心拽去。

淤泥搅混了湖底的水,唯有湖中心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子隔绝开来。

湖心深绿色的草芽起了淡淡的雾气,氤氲的水雾中,男人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深邃如渊潭,又似浩瀚星河。

男人有些失神,怔忪间,眼底凝着的雾气倾泻而出,光芒四散。

恍若神明降临,弥漫着重回人间的恍惚感。

莫遥意识越来越模糊,即将被水草淹没之时,一把将男人的头发拽住,拖过来将整颗头死死抱在胸前。

远远看去,他的额贴在她的脖颈上,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心口,宛如情人相拥。

而此刻,莫遥想的却是,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一世英明居然毁在水草精手里了,早知道捉妖师那么命短,就该找个厂子去拧螺丝的。

她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被她猛地拽过去扣在怀里的男人却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愣之下,顾不得发痛的头皮,眉毛上挑,面上满是不可思议。

怎么他刚醒过来,就有人想让他死?

还有,她刚刚说他是什么,水草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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