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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鸭子与先知

那日下午四时许,我在杭州拱宸桥桥西历史文化街区,遇见了一位故人。当时我正向周芹提议,后退至某小铺买一至三根冰激凌。至于是一根、两根,还是三根,由周芹定夺。但周芹只是拖拽着哭闹的孩子朝前走去,因为力不从心又显得气急败坏。停!我叫了一声,结果仅有我一人停住脚步。跟上脚步朱小叨不会善罢甘休,而贸然后退周芹更可能失控。正在这两难处境中,故人与我擦肩而过。她的穿着、装扮我已不熟悉,我几乎是瞧着她离去的后脑勺才确定是她。她步履轻快,低垂着头,拿着手机说着什么。很难想象我在街头的喊叫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何况我的声音穿透力强,辨识度也高。我转过身子,等待她回头看我,接着跟着她的背影走了几步。我停在某小铺门口,买了两根黑巧克力雪糕,看着她消失在一个拐角。

我举着雪糕,貌似在搜寻周芹二人,内心却在还原与张宛相遇的瞬间。诚然,在喊出“停”的刹那,我正眼巴巴地盯着周芹,但余光尚可瞥见两侧少许光景——我的余光确实感知到某一时刻另一道目光的投射,即使时长不足一秒。或许,张宛早在我喊出“停”的刹那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我。也可能,张宛是在发现我之后低下头拿起手机的,她不仅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周芹和我的孩子,甚至包括我们一家三口的纷争。张宛走路向来闲散,方才未免轻快了些。而她在前方最近的拐角处拐弯也十分可疑:假如她要走向大马路,何必恰恰是在遇到我之后呢?

周芹锐利的目光与我的迷茫形成对比,这使朱小叨挣脱周芹并破涕为笑显得无足轻重。周芹推开我递过去的雪糕,露出鄙夷之色。才三十二块,不贵。我又递上雪糕。留着你自己吃吧。周芹的目光越过我,望向前方最近的拐角处。

我:你吃吧,我吃了准闹肚子。

周芹:那女的你认识?

我:谁?

周芹:那女的。你刚才盯着看的那女的。

我:我盯着看谁了啊?

周芹咬了口雪糕,抬了抬下巴。这时我才意识到张宛可能又出现了。我沿着周芹下巴的指向望去,果然又见到了张宛。她胸前半举着一只旁轴相机,看样子像是随时会抓拍什么。张宛拐过弯,我们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彼此露出惊讶之色。我们至少有十年未见了吧,十年后几分钟内就见了两次,不由得我们不惊讶。当然,我的惊讶主要是给周芹看,而张宛的惊讶可能是我们依然停在原地。张宛叫了一声“朱盾”,我也叫了一声“张宛”。她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回答说一家人出来玩,顺带介绍了周芹和孩子。但向周芹介绍张宛颇为犯难,只得以“同学”搪塞。张宛向周芹点头致意时,摸了摸朱小叨的头,说都这么大了,好像她之前见过似的。之后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瞥了一眼张宛胸前的相机,是徕卡M10。

张宛:给你们一家拍张合影吧?

我:好啊。

张宛:把你的相机给我。

我:我没带相机,只有手机。

张宛愣了一下,举起胸前的相机,后撤两步,在眼睛未探向取景框时便连续单手按下快门。之后,她才正儿八经地指挥站位,把我和周芹的一脸假笑定格在混浊的运河前。这正是我熟悉的张宛,那些被抓拍到的表情常常让她莫名亢奋。当然,日后周芹只看到假笑的照片,而另一张,闭着眼享受雪糕的朱小叨、为只有手机而羞愧的我以及紧锁眉头乜斜着什么的周芹——她是肯定看不到的。它只存在于我的网盘里,需要打开五个文件夹才能看到。张宛拍了照片后,如何给我又成了问题。我早已更换了手机号码,又没有张宛离开后的联系方式,事实上连她之前的我也记不得了。当着妻子的面和前女友互留电话号码或互加微信,多少有些尴尬,何况周芹向来是一个嗅觉敏锐的女人。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总不能不要照片了吧?

加过微信,一行四人一起朝前走。我们一家本来就是朝前方的游轮渡口而去,而张宛若不朝前走,便坐实了她的回头是为与我重逢。当时,周芹领着朱小叨在右,我居中,张宛在左,这种情景殊为难得,但离前方渡口至少还有三百米,张宛不至于一直这样陪我们走下去吧?我和张宛不痛不痒地扯了几句,大致明白她依然行踪不定,依然在玩摄影,依然爱闲荡街拍。很少回家吧?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未料周芹马上瞟来一眼,可见她对我和张宛的关系早起疑心。很少。张宛侧过脸,只让周芹瞟到她的右耳。张宛耳垂朝后,耳背空凹,还长了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她侧脸时恰好看见一间厕所,这让她有了脱身的借口。

就这样,我和张宛的重逢结束了,日后我们也没再提起此事,我也无法确定她当时是否真的进了女厕所。时隔多年,张宛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短了,话更少了,让她原本就缺乏的女人味又少了些。坐游轮的时候我搜索了一下“张宛”的词条,网页跳出的大多是别人,而和此时此地有关的,都离不开摄影,网上有一个“张宛摄影”的博客,已经五年多没更新,最后一篇里有一张和森山大道的合影。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特别是看到运河里游着的一群鸭子后。倒不是二人生活的细节或身体的缠绵,事实上,我一时还没想起和张宛同居的那段日子。我和张宛互不为初恋,这种既不是起点又不是终点的爱情大概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周芹:你们是什么时候的同学?

我:大学吧。

周芹: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不够要好吧。

周芹:不够要好你怎么知道人家很少回家?

我:我随口问问啊。

周芹:你随口问问,问到人家家里去干吗?

说的也是,周芹的睿智让我省了不少事,通常只需招架几个回合就可以坦白了。我对周芹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倒真想絮叨絮叨我和张宛的往事。

神经病。周芹说。

我和张宛是在老李的摄影棚里认识的,那时有一群人常常聚在那里谈摄影。我去的时候张宛肯定没在,至于之后什么时候加入的,我也不太清楚。张宛是极个别慕名而来的那种,起初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相识。她姿色不算出众,又从不参与讨论,如此冷而不艳,被人忽视也在情理之中。我现在知道的大部分摄影家的名字都是在聚会上听来的,比如萨尔加多、布列松、寇德卡、森山大道等,而提到国内的大多不太客气,处处洋溢着崇洋媚外的激情。只有老李的前妻李嫂正统些,每回都会和颜悦色地给我们沏茶倒水。有一天晚上,李嫂端来的不是茶水,而是一桶尿,泼在我和张宛中间一位白衣男士的身上,颤颤巍巍地说着搞鸭搞什么鸭之类。“搞鸭”一词此处明显误用,后来我和张宛还讨论过,我认为,李嫂说“搞鸭”而不说“搞基”,可能是“基”与“鸡”谐音的缘故,众所周知,鸡通常指向女性,鸭则多指男性,我们很难想象唐老鸭会发出女人的声音。至于当时张宛有什么看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也可能没有看法。老李和白衣男士从此消失,很快获悉二人去了杭州。一个朋友还曾特地拜访过二人新开的摄影棚,回来的时候说,看他们过得挺好的。我们都很怀念在老李摄影棚里聚会的日子。

李嫂泼尿的时候不够小心,将一小部分尿泼在无关人等的身上,其中就包括我和张宛。当时我匆匆赶回宿舍,打算冲一个热水澡,无奈宿舍停水了。这种情形并不多见,这么说来,我和张宛在碧水湾里相遇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张宛倒不是因为停水,她本来就常常出没于此,还在此寄存了好几套衣服。张宛住在新城,说是新城,当时建成的,也就是一条百来米宽的大路和一个叠墅小区。新城现在是热闹了。想想当年夜深人静,张宛在出了好几桩命案的叠墅小区凭栏远望,看到最近的灯光还是头上的月亮,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我是在咖啡厅遇见张宛的。想必当时情形大致如下:张宛穿着睡衣,一袭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俯首看着一本摄影集,一只手翻着书页,一只手拨弄着徕卡M7相机。这台相机之后作为我的婚前财产被封存在老家的仓库里,我已经多年没见过它了。在那样的场景里,张宛无疑是风姿绰约的存在。摄影集和照相机都是搭讪的好借口,我没多想就坐到她的对面,定睛一看才知眼熟。当晚我们坐了很久,我点了两杯咖啡后又点了几瓶啤酒。点啤酒就有些刻意而为了,可惜张宛没喝。那个晚上我和张宛聊得不多,许多时间我只是在喝啤酒,而张宛也只是在拨弄照相机,但周围的气息依然是暧昧的。我们眼神的波动和嘴唇的嚅动都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没过几日,我就去了张宛的家。这是自然而然的,谈不上谁提议还是谁邀请。一进叠墅小区我就有些发怵,还有一股阶级意识涌上心头。张宛的家里挂满了名家摄影。侯登科的素朴、阮义忠的温暖、吕楠的恢宏、张照堂的荒诞、陆元敏的忧郁、卢广的严酷……诸多名家真迹一一呈现,我真是大开眼界,也更加自惭形秽,直到坐上沙发还心神不定。张宛倒没什么,连一杯茶水都没泡给我。她只是把一本摄影集递到我手里,平静地坐到沙发的另一端。张宛的客厅只有一张四人位米白色大沙发,很宽,可躺。

张宛似乎对卢广尤为倾心,客厅的背景墙上,是几张卢广的污染主题摄影,和墙壁的素白倒也不违和。沙发背后是大书柜,张宛的摄影集就是从这里抽出的。从那天开始,我多次出没在张宛的家里,翻了不少摄影集,翻得最多的是外文原版的,多数作者无从知晓姓名。当时,我靠在沙发的这头,而张宛靠在沙发的那头,我裸露的脚尖伸向她的屁股,她的脚尖则仅抵我的大腿外侧。我会不时瞄一眼张宛,从裤管瞄到胸,从胸前的一绺头发瞄到眼睛。有一天,我们的裤管不小心碰在一起,彼此感知了一下大腿的肉感,我立即挪开又挪了回来。张宛始终不为所动,可见她对摄影的兴趣远超过我。我们一起学习了一阵子,这样看来,说我和张宛是同学也不过分。

张宛的家里只住着她一人。她妈妈去世了,爸爸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她妈妈去世没多久,爸爸就娶了新的妻子,年纪和张宛的大哥相仿。这位年轻的后妈很快生下了两个儿子,那时才五六岁吧,可想而知她的爸爸有多么忙碌。张宛很少去探望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和两个哥哥也很少来往,那时他们也有了孩子,比两个小叔叔小两三岁吧。总而言之,张宛对妈妈走后家里接二连三迎来新的生命不太适应。她的两个哥哥很快搬出去了,她大学毕业一回来就在外租了房子,几个月后,她的爸爸给她买下了现在的房子。

自从她爸爸又当了爸爸后,坊间就有传闻,说她妈妈是被爸爸推下阳台致死的。这个传闻很快传到张宛的外婆那里,她外婆就带着外公的遗照和几个舅舅来找她爸爸讨个说法。其中一个舅舅从中调停,认为她爸爸不至于坏到把她妈妈推下阳台,但对他们的姊妹照顾不周是肯定的,她爸爸明白其中的道理,给了她几个舅舅每人一笔抚恤金,恳请他们好好安抚她外婆的情绪。这事就这样了了,张宛和外婆的关系也疏远了,而她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张宛相信爸爸没有说谎,妈妈是从阳台跌落的。妈妈一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妈妈在最后几年带给张宛的全是痛苦的回忆,她只是觉得爸爸和哥哥把痛苦忘得太快了,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张宛说这些时没有哭哭啼啼,偶尔苦笑一声,使我没法以安慰的名义抱住她。坦率地说,当时无论是生理、心理还是伦理,我都需要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张宛各方面条件无疑是优越的,我也想借此告别那间破宿舍。另外,张宛也需要男朋友,躲在浴场里睡觉绝非长久之计,何况那里也不太卫生。还有一点,我们总不能一直干巴巴地坐在沙发上看摄影集吧?有一天,我找到一本法国摄影家杜瓦诺的集子,里头有一张被称为“最著名的吻”的照片,那是在巴黎市政厅前,一对年轻的恋人忘情接吻,周围行人行色匆匆,死气沉沉。我捧着摄影集从沙发的那头走到这头,半跪在张宛身边,使以两张嘴为端点的虚拟线段与地面基本平行。

我:杜瓦诺这张照片我看是摆拍的。

张宛:就是摆的呀。

我:看来我眼力不错,要不,我们也摆一个?

张宛像是惊呆了,嘴唇一凸,反倒缩短了端点之间的距离。我凑过去,让两个端点叠合在一起,又倏忽间分离。张宛莞尔一笑,低下头,盯着手中的摄影集,指了指某页上的照片,示意我一起看。我坐下来,沙发两端的重量至此严重失衡。两个年轻的身体终于紧挨在一起,这才是它们该有的样子啊。

傍晚时分,张宛就把照片发给我了。当时我正在一家餐馆吃饭,周芹则在我对面训斥不吃饭的朱小叨,我们都表现得极为专心。如上所述,张宛发来了两张照片,我把另一张照片转存到网盘,接着删除微信记录,以备周芹查阅。我对张宛说了声“谢谢”,迟迟未收到回复,就把照片发给周芹,好让不吃饭的孩子缓口气。周芹的手机放在手提包里,没听见,我只好举起手机给她看。周芹乜斜一眼,突然较真起来,还把我的手机夺走了。拍得不错嘛。周芹用手指在屏幕上比画着,大概是在放大自己的面孔,或只是想把我和朱小叨清除到屏幕外。唉,就是胖了点。一点都看不出她刚刚还在发脾气。要不回去把照片冲出来,我们家是有多久没合影了?

张宛就是在这时回微信的。因为手机在周芹手中,我在几分钟后才得知二者聊天的内容。

张宛:如果冲洗,可以找老李,他也在杭州。爱普生艺术微喷,效果不错。

张宛:怎么没带相机?

张宛:老李现在在做手工摄影集,也许你也有需要。

我(周芹):怎么联系老李?

张宛:李记摄影工坊,导航可到,不远。

我(周芹):好,谢谢。

张宛:我这几天会回家一趟。

我(周芹):嗯?

张宛:到时联系。

我(周芹):好。

我(周芹):你觉得我老婆怎么样?

张宛:问你自己。

周芹揣摩了一会儿才把手机还给我,脸上写着“免费帮忙打字,不谢”。老李的微信我有,逢年过节的也没少转发网络图片致意。此时周芹关心的不再是儿子吃还是不吃,而是张宛的“到时联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芹:你去还是不去?

我:你不是说“好”了吗?

周芹:你问问你自己,会说不好吗?

我:那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周芹:你想去就去。

我:如果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周芹:你去可以,别背着我去。

我:好。

周芹:好啊朱盾,你是一心想着去啊?

周芹毕竟是我的妻子,我没理由让她在我去不去见张宛的事上感到不快。我向周芹坦言,假如张宛的事无关紧要,我就不去见她。张宛联系我能有什么事呢?总不至于是见不得人的事吧。但这一话题不宜纠缠过多,我便趁隙联系了老李。老李就在店里。周芹声称从未在生活中见过同性恋者,她怀着巨大的憧憬去见老李,结果大失所望。多年不见,老李瘦了许多,胡子拉碴的,和摄影工坊倒是般配。那间摄影工坊狭长逼仄,远不如当年我们聚会的地方敞亮,看来城市越大,容纳我们的空间越小。我拖家带口的和老李站在角落里喝茶叙旧,只见两个忙着上网的男店员,不见当年白衣男士的影子。

老李摄影工坊不仅逼仄,还很乱,每个角落都在展示心无旁骛的忙碌。墙壁上几张色彩浓烈的照片挂歪了,地上裁掉的艺术纸和卡纸沾满脚印,一排书柜最上方横放的一大摞书摇摇欲坠,纸篓里塞满了废纸和瓜皮果屑,墙角堆着的相框积了一层灰,有个相框上还撂着两团针线,连我都产生了打扫卫生的冲动。李嫂如在,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在老李摄影工坊,唯一让人赏心悦目的就属手工摄影集了。我很快看到张宛的摄影集,占据书柜第二排一整排的地方,足有一米宽。由此看来,张宛把我引入老李摄影工坊,未必不是有意为之,一张普通的家庭合影犯不着艺术微喷啊。

当时,周芹正满心欢喜地盯着刚刚微喷的合影看个不停。为掩人耳目(主要是周芹),我不得不选择在别人的摄影集和张宛的摄影集之间周旋,其间还得和老李扯上几句,用余光掌握周芹的动态:周芹手中的照片被老李拿走装框;周芹瞟了我一眼;周芹看着老李裁切卡纸;周芹忽地瞪大眼睛,冲向门口的朱小叨;周芹跟着朱小叨上街了,上街之前,又瞟了我一眼,大意是我要抓紧时间了。我确实是抓紧时间的。在上述时段中,我潦草地翻了几本张宛的摄影集,在此后周芹和朱小叨上街的几分钟内,我又翻了几本摄影集。我大致看到了张宛十年摄影的精华。假如我和张宛没有分手,我即使不在其中的一些照片里,也会在拍下照片的镜头边。我会是这些照片的当事人或见证者。我好像和张宛一起穿梭到照片呈现的街景里,以及海岸线、矿区、民工聚居地、校园等各个地方。也许我们会为某段行程的安排或某张照片的取景争吵不休,也许我们会在拍摄现场情不自禁地拥吻,也许我们会为躲避被摄者的袭击而狼狈逃窜。这样一来,张宛第一本摄影集(名为《西行》)里的第一张照片,就可能不是在一个小镇路口,一左一右呆望镜头的一只猫和一条狗,那是我们分手后不久拍的。她静穆庄严的“海岸”组照里,画面主体就可能不是死在滩涂的鸟、破渔网、泡沫垃圾和一脸苦闷的渔民。她可能也就不会拍“二十一岁的雨季”,那些被雨淋湿的、目光迷离的女生肖像。二十一岁,是妈妈去世时张宛的年纪。

老李把装了相框的合影递给我,我摆了摆手,相比之下,合影实在没什么看头啊。老李凑过来,以为我被他的设计吸引,就开始吹牛了。我没有打断他,也谈不上在倾听,我翻到了张宛的又一本摄影集——《房间》。张宛把房间里的生活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镜头前。她的房间一片素白,除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都是白色),几乎什么都没有,连她本人无论以何种方式出镜,正装、休闲装、睡衣或裸身,也变得虚幻和空洞。这些照片让人不忍多看,我几次合上书本,又按捺不住重新打开。我想这一定是张宛的自拍。总之,我不太希望按下快门的另有其人,特别是男人。

别盯着这本看,你老婆回来啦。

我赶紧合上摄影集,瞥一眼门口,没看见周芹。

张宛的?以前聚会常来,记得吗?

唔……

真不敢相信,她这几年拍了那么多照片,有些照片还是冒风险拍的。我一直很困惑,她的勇气从哪里来?可惜,她很少谈及摄影的事。

哦。

最近她爸破产了,不知道对她会不会有影响。

哦?

前几天我把你的号码给了她。你说不定帮得上忙。她没找过你?

没有啊。

张宛该不会是为她爸联系我吧?我又抽出一本摄影集——《看鸭子》。假如老李的设计不是清一色裸背线装,或者,假如我抽书的顺序不是从左到右而是从右到左,我早就翻到这一本了。这本书里是各种各样的鸭子,白鸭、黑鸭、绿鸭、火鸭、水鸭、麻鸭、番鸭、绒鸭、栖鸭什么的,活的、死的、生的、熟的,应有尽有。很难想象张宛在拍渔民、矿工、民工、学生的时候,还会抽出时间去找鸭子。我又朝门口瞥了一眼,周芹没到门口,但一定是正在接近门口,我当即解开外套,松开皮带,拉出衬角,把摄影集塞了进去。

兄弟,这本送我。我恳求道,别跟我老婆说,她讨厌鸭子。

老李一惊一乍地愣是没缓过神来。这时恰有一阵车轮声传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骑着一辆自行车直接冲进老李的店铺。我系好皮带,严阵以待。

好你个王八蛋老李,害我白跑那么多路,那些铺子都关门啦!

老李对我赔笑着说,是嫂子。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老李也从未在微信上晒过。新任李嫂后头跟进来周芹和朱小叨,我们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总而言之,把张宛的摄影集塞进衣服肯定是失策了。回宾馆的路上,我就不得不思忖应付的办法:如何不让周芹发现?被发现之后又如何补救?但比二者更为急迫的是,我得找个地方翻翻这本摄影集。现在的问题是,假如无法避开周芹,厕所就成了唯一的去处,而如需在厕所顺利待上一段时间,也只能拉稀了。下了出租车我就捂着肚子直奔宾馆房间。周芹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毕竟那些鸭子与我素昧平生,翻了数十页之后我就翻不动了。我给张宛发去微信,告诉她我去过老李那儿了。张宛很快回了一个“嗯”字。

我:拿了一本摄影集,《看鸭子》。

张宛:哦。

我:你这些年拍了不少照片。

张宛:你不拍了?

我:孩子小,出不去。

张宛: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明天吧。

张宛:好。

不知道张宛的“好”是什么意思。我坐在马桶上,卷起摄影集捂在胸口。我记得那时新城还有一大片湿地,阡陌间是一排排木麻黄,再过去是海塘和滩涂,张宛的叠墅就在海塘的西南侧。一条河歪歪扭扭地穿过湿地,把百来米宽的大路缠缚了好几圈,河里游着一群群鸭子(现在看是麻鸭)。当年张宛从老城往新城,或从新城往老城,湿地是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张宛驱车在百来米宽的大路上来来去去,见过的鸭子可比人多多了。只不过她走陆路,而鸭子走水路。

有一天,张宛问我夜里能不能陪她去个地方。那时我俩恋爱不久,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你怕狗吗?

不怕。

五条狗怕不怕?

什么?

拴着的,很凶。

不怕——你这是上哪儿去啊?

张宛去的是鸭棚。她显得有点兴奋,不知是因为我陪她去,还是即将实地观测鸭子生蛋——鸭子通常在子丑时辰间生蛋。显然,鸭蛋是鸭生的,不是鸡生的,也不是鸟生的,没什么可兴奋的。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来到鸭棚外。此时鸭主人已在隔壁入睡,次日一早还要起来收鸭蛋。路口的五条中华田园犬果然凶悍,其中公狗母狗各一条,狗崽三条,血气方刚,叫得更起劲。张宛把头埋入我的腋下,双手紧抱我的肋骨,右脚完全贴着我的左脚走,这让原想一溜而过的我好生为难。鉴于拴五条土狗的链子够长,它们完全可能一冲而上,我当时抱着张宛迎上前去,确实放任了身患狂犬病的风险。

我们终于安全抵达鸭棚。众所周知,鸭棚里很臭很脏,鸭子是随地大小便的,鸭主人不会为它们提供卫生间。为了方便我俩拍照,之前鸭主人把两盏节能灯换成白炽灯,使鸭棚里的木栅栏、稻草堆和泥地面都铺上一层暖色,充满田园诗意,假如当时我身患鼻炎,呼吸困难,感觉可能会更好。张宛支开三脚架,装上相机,我则坐在一旁修炼闭气功,很快也放弃了。鸭子在栅栏里远远地躲着,几乎对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陷入惊恐,采取的行动基本一致:伸长脖子,成群地拥向某个角落,接着成群地拥向另一个角落。如此周而复始,让我俩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一整个夜晚它们都不太睡觉,只是歇息一会儿,有的蹲着,有的单腿站着,鸭嘴插入翅膀,眼睛忽睁忽闭,仿佛依然在警惕我们。说到鸭子的眼睛,这里还可补充一笔,那真是惹人怜爱。清澈、温顺、善感,让人觉得它们就该是被呵护的。假如哪位女士对自己的眼睛不太满意而去整容,不妨试试装一双鸭子眼看看。

既然我们在鸭子眼里俨然是入侵者,随意说笑就更不得体了。耳语了几句后,张宛就把眼睛探向取景框。我坐在张宛身后,梳理着她的一头长发,时而扎一下麻花辫,时而松开,捋平。过了一阵子,几只鸭子嘎嘎嘎地闹腾起来。张宛挺了挺身子,瞪大眼睛,一只手托着云台,一只手转动手柄。我也警觉起来,鸭子果然生蛋了。我原以为鸭子生蛋会是一幅温馨的画面,鸭子那么一蹲,扑通一声,鸭蛋落到稻草上,接着鸭妈妈坐上去为它取暖。事实上,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看起来,鸭子生蛋像便秘一样难受。鸭子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屁股一紧一松,一紧一松,这样使了很大一把劲,鸭蛋还未生下来,难产概率极高。于是,鸭子又需调整站位。假如这一鸭子恰好占据有利位置,那么,其他鸭子就会上前推推搡搡,甚至发生争执。假如鸭子会说话,对话大致如下:

走开,别占着茅坑不屙屎。

你才屙屎呢,是我的蛋卡住啦!

我沉浸在鸭子生蛋的艰险刺激中,不禁贴着张宛的耳朵为鸭子配音。张宛扑哧一笑,靠在我胸前。她打开显示屏,让我看方才拍下的照片。观测鸭子生蛋容易,但直击鸭子下蛋的瞬间则颇为艰难。张宛在一个多小时里,仅记录了五只鸭子下蛋的瞬间。她大有逆流而上的气势,又把眼睛盯在取景框上。我搭着张宛的肩膀,也探头仔细观察,及时提醒哪只鸭子即将下蛋。那只,看那只。我对张宛耳语着。两个并拢在一起的头跟随鸭子的屁股同频转动,那场景也真够感人的。

我们这样盯着人家的私密部位看不太合适吧?

张宛推了推我。由于毫无防备,我一个趔趄蹲坐在地上,把横梁上的三只老母鸡吓了一跳。在此之前,我从未注意到老母鸡的存在,也不知道它们蹲在上面做什么。它们扑棱了两下翅膀,引起鸭棚内一阵骚乱。尽管母鸡和鸭子性别一致,均属雌性,但我仍觉得这一场景极像几个男人误闯入女生宿舍。就在这时,两盏白炽灯熄灭了。鸭棚里倏忽漆黑一片,只剩下鸭棚外的一盏节能灯,透出一轮微弱的、惨淡的、寒冷的白晕。

怎么办呢?

我们接吻吧!

我可不想在天亮之前再面对那五条中华田园犬。我把张宛拥入怀中,一口咬过去,过了一小会儿,张宛却把我推开了。在此期间,她可能从未闭上眼睛。即使她的双眼中有一只被我的脸完全挡住,但毕竟还剩下一只,可以观察鸭棚内线路的布局。门口有个开关,会不会是开关的问题?张宛说。我只好去试了试,没成功。张宛接着说,开关一定在鸭主人宿舍的附近,不然她怎么开灯呢?我依然照办。我跨过栅栏,蹑手蹑脚地穿过惊恐的鸭子们,朝鸭主人宿舍的门走去,走到节能灯附近。夜色清朗,海风徐徐,呼吸也变得轻松了许多。鸭主人粗重的呼噜声从宿舍里传来。除了节能灯开关,我再没发现其他开关。我回来的时候对张宛说这下没辙了,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还是安心接吻吧。现在想来,那确实是我经历的最长的一次吻了。空气中飘散着鸭屎的味道,不知道有没有鸭屎碎末飘到张宛的额头、脸颊或脖子上,即使有也被我卷进舌头了,或许又还给了张宛。鸭子生完蛋,安静下来,要么歇息,要么盯着我们看。假如某只鸭子盯得极为专注,那一定是带有报复性的。但这回张宛一直闭着眼睛,对此毫无戒备。

天蒙蒙亮时,鸭主人起来收鸭蛋了。她大概在门口站了很久,这样既不会打扰我们,又可以及时被我们发现。看到鸭主人的时候,张宛一把推开我,从摄影包里掏出徕卡M7相机。鸭主人走进鸭棚,不再正眼瞧我们,而是摸了几下与横梁相接的一根梁柱,问我俩现在是否方便开灯。开啊,开啊,是它自己关掉的,自己关的。我连忙澄清。白炽灯插上插头又亮了,鸭主人蹲下来,开始收鸭蛋。张宛越过栅栏,蹲在鸭主人正前、侧前、侧后方拍照。二者说着什么,说说笑笑,看起来很熟络,不过我听不太清楚。那时我昏昏欲睡,即使眼睛半睁半合,都已经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天亮之后我把张宛送回家,一直送进二楼她的闺房。我俩一起躺到床上,拖着疲惫之躯做了一次。整个过程大概十分短促,至今印象很模糊。我只记得完事后,我睡不着了。尽管我到张宛家中数次,但进入闺房尚属首次。张宛很快睡着了,我望着对面墙壁上密密麻麻的一张张黑白照片,感到有些惶恐。那些照片呈中点扩散,已占据半面墙壁,边缘围着十来张和鸭子有关的照片。张宛与我之前认识的异性朋友大不相同,至少在耐臭耐脏上相距甚远。当然,我承认那时还不太了解她,也不清楚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拍照,对于她正在拍什么也知之甚少。相比之下,我在老李那儿学摄影主要是方便结识女性,参加聚会是因为无聊,和张宛在一起看摄影集则是为了接近她。真不清楚我和张宛的男女关系再发展下去,她会牵引我到什么地方。

日后我俩又去了几趟鸭棚,我也带上照相机。自从目睹鸭子生蛋后,张宛拍照的视角也发生了改变,她有时撅着屁股匍匐在地,仿佛是以鸭子的眼光看鸭主人。我们拍过鸭主人喂鸭子、抱鸭子、赶鸭子的情形,还一起和鸭主人吃过一顿老鸭煲,不过我俩只是喝了点汤。我们拍过五条中华田园犬的狂吠,也拍过它们一家子的亲密无间。我们还曾迎着晨光爬上鸭棚拍刚下河的鸭子,有一回恰巧遇到一群白鹭从河面掠过,这一瞬间被定格在照片上。我是彩色冲印的,白鹭和鸭子在晨光中一派安宁。张宛的则是黑白的,广角镜头让二者变成两团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直到鸭主人搬离湿地我们也未停止拍摄。鸭主人搬离在预料之中,那时湿地西边的稻田已被征用,一片荒芜,只有几处被村民盗种了蔬菜。搬离那天我和张宛也去了,鸭主人抽泣不止,几个民工在拆鸭棚,几个保安站在一旁抽烟,其间我也递了几根。搬离之后,张宛又拉着我去鸭棚,那时鸭主人和鸭子不见了,拆卸下来的梁柱和木板犹在,鸭屎遍地,还有几坨狗屎,但我已经没有拍照片的兴致了。

我就是在那阵子搬进张宛家的。成为张宛家的一分子后,我发现整个房子和张宛的照片一样,差不多都是黑白的,除了客厅里的原木大书柜,二楼卧房的地板、窗帘和被单都呈冷灰色调。我还注意到,张宛的衣服也只在黑灰白中转换,假如不打开电视(在二楼的视听房),几乎见不到彩色。我实在难以适应墙上密集的黑白,于是特意冲洗了一些自己的彩色照,填补在黑白照片的间隙中。我所做出的最大改变,是买了数盆绿植,包括琴叶榕、花叶络石、仙人掌、虎皮兰、绿萝等,好让房间显出几分生气。几年以后,我和周芹入住新房,买的也是以上几种绿植,可见我对这一布置相当满意。张宛见到房子的变化时仅报以淡淡一笑。你来打理吗?她问。我确实打理了一段时间,直到离开张宛的房子。

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算是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我们在一起有许多安静的时刻,这主要是因为张宛的话不多。张宛每天清晨仅用粉底液一种化妆品,上下班从不准时,也不在意,下班后则是钻研摄影。在我们同居之后,谈论摄影的时间少了,只是一起看过几部摄影纪录片。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下载了一部韩国情色片,连同纪录片一并拖入电脑播放器列表。看完纪录片后,情色片自动弹出来,张宛竟陪我看完了。我俩依偎在沙发上,从头至尾未发一言。那天夜里,我央求张宛像情色片女主角一样大声叫出来。那是我即将抵达高潮的时刻。可是张宛没有,她闭着眼睛,咬着嘴唇,紧锁眉头,看不出是在享受,还是在忍受。

除此之外,我俩还闹过一次不愉快,张宛反对我带她去见我的爸爸妈妈。我原想借此把我俩的婚事定下来。张宛说她还没有做好成为一个人的妻子的准备,更没有做好成为一个人的妈妈的准备。但我觉得她只是没准备好见我的爸爸妈妈,或者在见了我的爸爸妈妈后,如何去见她的爸爸和那位年轻的后妈。我甚至打算和她一起去祭拜她的妈妈,对此张宛依然反对。尽管如此,当时我还是觉得和张宛结婚是迟早的事情。我陆续从老家带来了一些物品,包括七八本日记本。我不太清楚和张宛分享这些日记是不是一个错误。显然,张宛在和我一起翻阅日记的时候是愉快的,我的童年和少年、天真和龌龊在她面前袒露无遗。比如,对一位香港女明星多年的爱慕、诸多不成熟的政治言论、几段暗恋史(次数难以界定)和大学时期一段失败的感情以及关于张宛的,不可否认,这一部分内容有刻意之嫌。那几个夜晚我俩说说笑笑,她还极为难得地揶揄了我好几回。从小学一年级当班长开始,我就认为自己长大了会成为名人,在小学四年级拿了全乡作文比赛一等奖后,对此更毋庸置疑,此后就格外注意言行,即使高中学业最繁重的三年也几乎未落下一天日记,但大学后就少了,现在根本不记。

我和周芹结婚后,从未动过记日记的念头。这不是说我和周芹之间缺乏感情。我俩虽认识不久就结婚,但结婚之后不乏激情之举,其间从未出过大的波澜,自从有了朱小叨后,感情更趋于稳定。坦率地说,这两年我确实动过出轨的念头,但也仅仅是念头而已,从没有证据显示,我采取了行动。周芹对我大致是放心的,即使她多次查阅我的微信聊天记录,以及探寻朋友圈与我有互动的某位女性和我的渊源,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出于女性的本能,而非对我的怀疑。

在卫生间里,我听到周芹和朱小叨推门而入的声响,接着听到二人在床上床下闹腾的声响。我原本可以参与其中,但现在只能坐在马桶上。我决定冲个澡,把摄影集包裹在换洗的衣服内,以便顺利装入旅行包。明天就要回家了,回家之后,我将不可避免地面对张宛,和她展开一段时隔多年的交谈。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此充满期待。

周芹敲了敲门。

还在闹肚子?

差不多了。

肚子还痛吗?

一阵一阵,好多了。

带了午时茶,要不要给你冲一袋?

好的,谢谢老婆。

门怎么反锁了?小叨急着尿尿,能起来一下吗?

好,稍等,我刚想冲个澡。

我以最快的速度脱光自己,把摄影集夹在衣裤间。开门之际,朱小叨一冲而入,我捂着肚子站在衣裤上,对周芹一声苦笑。

反锁了干吗?周芹又问道。

这不正想冲澡嘛。我说。

你从出租车跑出来到现在,已经四十一分钟了。

有这么长?

之前你拉得最长的一次,也没到二十分钟。

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张摄影师?

谁?

张摄影师。

哦,是吗?

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

我记得你说过大学谈过一次,工作后一次。那张摄影师又是哪一次呢?

谎言终究会有被戳穿的一天,对此周芹究竟有多少在意不得而知。这还是我和周芹刚认识时的一次坦白。当时我绝非有意隐瞒,而是正打算尽快忘记张宛。我把和张宛在一起的时间挪给了接踵而至的另一段感情。那是在张宛离开后不久发生的,我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在乡镇上班的女人。我们很快打得火热,也见过了彼此的父母。是在我把她介绍给朋友们认识的时候出娄子的。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当时聚餐尚未结束,一个朋友硬是把我拖进男厕所,历数了那个女人的种种劣迹。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劣迹,只是男女纠葛较多而已,但我还是果断选择分手,毕竟乡镇来回也不太方便,有了孩子就更不方便。没过多久,我就和周芹在一起了。

此时我和周芹坐在南下的动车上,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抵达终点。周芹向来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即便在叠内衣内裤、清理卫生死角、腾挪储物空间、擦洗外玻璃窗等方面都有一套独到心得,我们家在周芹的打理下可谓窗明几净,因此,多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对周芹撒谎。近两个小时足以阐明当年省略与张宛一段感情的缘由,问题在于,周芹愿意听吗?

周芹:我想你不要去见她。也没有必要去见。

我:哦,昨天老李说了,张宛找我,是因为她爸破产了。

周芹:她爸破产找你干什么?

我:惠来不是金融办副主任嘛。

周芹:那你带她爸去见惠来就是了啊。

我:你说得是,我会转告她。

周芹搂着孩子,抬眼望向窗外,默不作声。据我对周芹的了解,她显然还有话要说。周芹至少还想问我,如何保证不背着她见张宛以及我为什么不再拍照。事实上,当初我不是没有给周芹拍过照,但她一直心存抵触。比如,她不能接受我拍下她便秘的样子,不能接受她拿指头戳我时我依然举着相机,甚至在她穿上睡衣后也不能拍照,因为那样显胖,而且她也卸妆了。有了孩子后,我几次拍她肚子上的妊娠纹,她终于忍无可忍,差点没把我的照相机给摔了。你就这样喜欢看你老婆的丑态?她可谓伤心欲绝。次日一早,我就托朋友卖了照相机,换回德国进口的奶粉二十六罐,她才转怒为喜。但现在周芹应该明白,我卖掉照相机是另有其因。

孩子睡着了,双脚搭在我的大腿上,头靠在周芹怀里,让我和周芹二人均动弹不得。动车驶入隧道,窗外一片黑暗又复归光明。我拨了一个电话给惠来,结果惠来告诉我张宛爸爸早已破产,连法院程序都走完了。既然如此,张宛的“到时联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看来她爸都不用见了。周芹冷笑着说。

我点了点头说,这两年破产的企业太多了,乐冠也破产了,你知道吗?

张宛离开之后,她爸爸找过我几次,大概三次。在此之前,我们仅有一面之缘。张宛爸爸那年五十多岁吧,个子不高,人很白净,目光如炬。说实话,在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他,我有些怵他。他礼貌地支开我的同事,关上门,简短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便径直谈起他对我的了解。他调查过我,主要对象可能是我的领导,其中部分过誉之词我不敢苟同。然后,他让我安排他和我的父母见个面,早点把我和张宛的婚事定下来。我吓了一跳。在此期间,我都没机会插嘴。我都不好意思说我和张宛分手了。张宛爸爸走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张宛,我觉得还是由她亲自向她爸爸解释为好。这时我才知道,我联系不上张宛了。我都没来得及把搁在办公室里的徕卡M7相机还给她。

几天之后,张宛爸爸又来找我,问我家长见面的日子定下了没有。看起来他很期待这次见面。看我支支吾吾的样子,他认定我和张宛吵架了,好像和张宛吵架很正常似的。张宛爸爸坐在我对面,告诉我张宛有很多缺点,这当然主要归责于他,他希望在今后的生活中我能多多包容她。他说张宛脾气很倔,不懂礼貌,不善言辞,出了事只会埋在心底。我可以感觉得到,他在努力回忆与张宛相处的细节,但又力不从心,只能笼统地讲一点印象,显然他们父女二人相处得不太愉快,而且极易起冲突。之后,他谈到了经营一家企业的困难,以及他和这座城市诸多政要的交集。他讲得很诚恳,也很委婉,理解其中的意味需要费点脑力。讲到最后,他又说男女朋友吵架是正常的,他和张宛妈妈也经常吵架,多哄哄就是了。我不太确定他指的是张宛的亲妈还是后妈,从表情来看,后妈的可能性更大。

张宛爸爸离开后,我又尝试联系张宛。我去了张宛的家,在门口守了一夜,坐在地上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又去了浴场,在大厅一直等到上班时间。之后,我还在张宛单位的楼下等了一会儿,想想不太合适才走开的。我大概产生了挽回张宛的冲动,一无所获后,又下定决心与她划清界限。因此,在张宛爸爸第三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不太客气了。对此张宛爸爸没有感到意外,好像他就是来听我宣布答案的。离开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着头走出了办公室,之后我们再未见过。那时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互留联系方式是有原因的。

从动车下来,我独自拎起全部行李,一回到家,就主动承担了洗衣服的重任。周芹对此大致满意,但又不太放心,没过多久就到阳台上监督我。周芹伫立一侧,既不离开,又没帮忙的意思。我把手机搁在窗台上,撸起袖子,老老实实地把上衣、裤子、袜子等一件件分类洗干净。衬衣,不是直接拧干而是双手多次甩干,挂上衣架后,还扣上全部的扣子;袜子,也是一只只拧干了再一只只夹;内裤,则是平整地挂在衣架的两端。张宛的微信就是在我挂内裤时发来的。我和周芹二人几乎同时瞄向搁在窗台的手机,又彼此使了个眼色,我是防御性的,而周芹则是攻击性的。对于一对常年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来说,有时真可谓是心有灵犀。

你手机响啦。周芹试探。

一定是垃圾短信。我断然拒绝。

即使如此,我还是立即擦干双手,转身之际,发现周芹正赶在我之前抓起手机。这一点办法都没有,毕竟周芹只需一次鱼跃,而我则需付诸更多的行动,才能如愿拿到手机。

我看看,是微信。哟,是张摄影师的微信。

有那么一瞬间的空当,我希望这只是周芹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希望马上落空,于是接下去的几分钟内,成了周芹一人的独角戏。在此期间,我除了侧耳倾听,就是提起脸盆里另外两条自己的内裤,加大力气拧出最后一滴水,然后横挂在衣架上。

周芹:她说她到了。你说我怎么回好?

周芹:要不就请张摄影师屈尊到我们家坐一坐?

周芹:呃,她说好。你说这下我该怎么回呢?

周芹:是不是还得请她吃顿饭,让我亲自给你俩烧几个菜啊?

周芹:呃,她说不用麻烦。你说我是不是再客气两句?

周芹:她说明天下午。直爽。你没问题吧?

周芹:那就这么定,明天下午两点。

周芹把手机还给我,很难分辨她脸上的表情是挖苦,是愤怒,还是委屈,大概三者皆有吧。

如果你们一定要见,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方式。你该谢谢我的仁慈。她总结道。

我接过手机说,也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

一大早我就出了家门。我把手机留在家里,以免周芹多虑。昨夜我几乎没睡,周芹躺在身边,使我既不能辗转反侧,又需时刻保持均匀粗重的呼吸。在此之前,我都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确定周芹已经睡熟,我才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翻看周芹和张宛的聊天记录。二人的对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从中揣测张宛答应来我家做客的缘由纯属徒劳,而由此定下二人见面的基调又非我所愿。我有晨跑的习惯,多在楼下公园,这一回我在公园里跑了两圈后,又绕了条道朝海塘跑去。我的家和张宛的叠墅小区相隔不远。我跑到叠墅小区门口,慢慢地晃了进去。除了外墙之外,我对小区里的一切均感陌生,连如何拐入张宛的房子都拿捏不定。一个晨间遛狗的女人好像在暗中监视我,她牵着的那条皮毛光亮的黑毛大狗显得颇为绅士,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狗,我就断定她是个独守空房的女人。我转了几条道,仍觉没有摆脱女人的视线,索性从小区的后门走了出去。

穿过一丛灌木,我来到了海塘。我记起来,当年站在张宛房间的窗口前,可以看见海塘和滩涂。现在从海塘望向小区,是否也可见张宛的房间?张宛是否正睡在房间的床上?究竟哪一处是张宛的房间?哪一扇紧闭的窗口曾经探出过我的头?我坐上堤坝,与多年前相仿,这一处滩涂尤其凌乱,退潮之后,被海水推搡而来的泡沫、塑料、尼龙等垃圾都留在滩涂上,到处都是。回想当年我一只手牵着张宛,一只手拎着三脚架,一路泥泞地穿行在垃圾滩涂,真是恍若隔世。

走到这里差不多了吧?

不,我们得把下身沉到水里去。

过了芦苇丛垃圾就少啦。你看,漂在水面的可不多。

张宛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我。

我先陷到前边的泥沟里,你看看能不能拍。

那时我俩简直是疯了。即使在看鸭子生蛋的时候,我都没觉着张宛是个疯婆子。此事源头大致如下:一天下午,张宛立在窗前,毫无征兆地对我脱下了衣服。我靠在床上,看着她把深灰的外套脱下来,把黑色的打底衫脱下来,把浅灰的吊带脱下来,我原以为她多少会留点什么在身上,结果她不假思索地把乳白的胸罩也一并脱下了。她从脖颈后拨了两绺长发,裹在两片乳房前,毫无羞涩感,好像那不是她的身体,或只是女衣店里的假人道具。

朱盾,你看看,这样会走光吗?

你想干吗?

你说会不会走光?

要我说,肯定是走得太多了啊。

你正经点。你快把衣服也脱了。我们会拍出一组很震撼的照片。

我当时的感觉是,张宛虽是对我说话,但眼前所见一定不是我,而是一个或多个不存在的影像。张宛的打算是,和我一起到本城诸多臭水河中拍照,视其深浅裸露上身或露个头。我疑心她之所以搭上我,是因为我水性好,而她只会狗刨式,随时有呛水或往水里钻的危险。从这一点看,我拒绝就是不义之举。我也只好把衣服脱下来,感觉腹部赘肉太多,因此提出了一个条件,让我先花点时间健个身,多少练出点胸肌和腹肌,以挽回一点男性的尊严。张宛同意了。话说回来,那时还是烟花三月,房间里还开着空调呢,谁受得了光着身子进水啊。

健身一事很快搁浅,我俩倒是去过几趟游泳馆,练习水中直立,张宛每回都得我扶着,这正体现了我的价值。除此之外,我俩常常出没的是本城的河流和滩涂,常常讨论的是如何取“景”,以及如何进场拍摄。不久之后,我与张宛将裸身处于河流中间,被各色垃圾包围。从构图来看,照相机在我俩正前方以广角镜头切入为宜,这就涉及在水面如何安放照相机的问题。我联系了一个老船舶木匠,央求他做一只简易木船模型,宽六十厘米、长一米二(恰好可装进车后备厢),船头装上一支三脚架,船身两侧各钻一孔,拴上绳子,另一端系上船锚,使用时钩在河流两岸,以免木船在水中晃荡。此其一。其二,购买防水遥控器。遥控器交由张宛控制,我俩以何种表情、何种动作入镜,均由张宛调度。其三,购置泳裤和保鲜膜。保鲜膜需牢牢缠缚下半身,以防止患上皮肤病。据说本城禁划龙舟,防止皮肤病即是理由之一。其四,购买防水服。其五,购买乳贴和糨糊。这是我的主意,如此方可避免张宛在被人发现时因手忙脚乱而走光。其使用方法为,先贴上乳贴,再用糨糊将长发粘在乳贴上。为什么这么复杂?因为假如仅有乳贴遮挡,张宛长发飘扬之时,仍会使一些男人特别是近视眼男人想入非非。另外,用糨糊而不用胶水,是因为糨糊在热水中更易于溶解。凡此种种准备就绪,方可进入拍摄环节。我俩商定,天蒙蒙亮时进场拍摄为宜,进场之后,先由我下水将木船拖到事先确定的地点,再游到对岸和张宛一起拴上船锚。待张宛下水,我俩便以最快速度脱下防水服,扔进木船,游向(或走向)拍照位置。拍完之后,迅速穿回防水服,收拾木船,离开现场,一刻不留。

那时我们还在某山脚的小溪里演练了一回,当日溪流湍急,而遥控拍下的照片,仍与手持无异。至于脱衣演练,则在室内完成,当日从脱衣到拍摄再到穿衣的时间间隔,未满五分钟,时间把控得可谓相当美妙。那也是我和张宛裸身相向的第一张照片。我俩头靠着头看着显示屏里的照片,能感知到彼此心脏怦怦地跳动。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事后我和张宛做了一次。那一次张宛出人意料地叫出了声。她微闭的眼睛如此虚幻,使我很难确定那是性爱的高潮,还是执着于某一景象的高潮。

此时我坐在堤坝上,望着前方的滩涂,仿佛望着和张宛一起陷进淤泥的样子。那时,东倒西歪的芦苇丛堆积着各色垃圾,我们差不多被掩埋在垃圾里。太阳从海的那边升起,让照片带上一层金属的质感。正值涨潮时分,渔民稀稀落落,相隔遥远,拍完照片后,我俩都不想立即穿回防水服,等着海水漫过脚趾,漫上膝盖。海水愈来愈近,眼前的景象愈来愈苍茫。那天我们如愿拍下了很多照片,对视的、背立的、凝视前方的,连吻照也拍了,之前我们从未如此打算过。我们很快把照片冲洗了出来,贴在张宛的房间里。

从海塘回到小区,我又见到了遛狗的女人。这回她径直朝我走来。

朱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吗?

哦,你是?

朱先生真不认得我啦……我是周芹的同学啊,上次的事多亏有你帮忙,都没好好谢谢你。

我仍没印象,这似乎让她有点失望,可是她没有走开的意思。

你是在找林先生的家吧?我知道。遛狗的女人神秘地说。

不,不,我连忙澄清,我是来找亲戚的。

亲戚?什么亲戚?朱局长也有亲戚和我同个小区?是哪幢的?遛狗的女人露出惊喜之色。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张望了一下,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一时想不起来是哪幢了。下次再来吧。再见。

我走得有点仓皇。可想而知,遛狗的女人还在背后看着我,甚至可能为没有撞破一桩奸情而感到遗憾。

不知道那些照片是不是还挂在张宛的房间里?

我的直觉是,张宛已经毁弃照片,这又不免让人惋惜。那时我们一起拍过七八组吧,七组是肯定的,至于第八组算不算我不确定。在这期间,我们几乎每天一下班就出去找河流,包括木船如何固定、人站(浮)哪里、取什么景等,都需一一周密谋划。除此之外,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对着墙上的照片发呆或痴笑,我们还一起记日记,把与照片相关的重要时刻记下来。张宛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假如有朝一日接受电视台专访,就亮出日记给大家瞅瞅,我们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换得今日。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但是,在多数情况下,我和张宛之间是有分歧的。比如,我倾向从人烟稀少的田间河流入手,但张宛不以为然。我以为应视天气状况确定是否拍照,但张宛多次在阴雨绵绵中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以为张宛在生理期时不宜下水,但张宛对此毫不在意。我以为一旦响起脚步声或车轮声,应立即中止拍摄,静观其变,但张宛依然我行我素——到底是谁需要保护裸露的身体?是她还是我?在这一点上,张宛显然是太疏忽大意了。每次拍摄完成,我都是急着冲向木船,将防水服递给她,甚至直接帮她穿上。有一次,我已将防水服套在她肩上,她看罢拍下的照片,皱了皱眉。

这张要重拍。

我凑过去一看,认为尚可。

张宛却径自掀开防水服,回到原位,又丈量着后退了两步。我坚持了几秒钟,也只好跟了上去,还顺带捋了几条尼龙袋和几个泡沫盒浮于胸前。

我们当时所处的河又浅又窄,也就三米宽吧,两岸是旧房,房子底下有几条直通河的管道,如若凑巧,没准会有屎尿喷出来。

一旦二人脚板无法直抵河床,拍摄难度就会陡然增加。如上所述,张宛水性不佳,即使之后随身配置了一个塑料壶,加之有我手臂搀扶,仍无法阻止她前俯后仰,摇摇晃晃,也因此没少呛几口水,此情此景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爱莫能助。此时我俩仅有脸露出水面,和大大小小的垃圾掺和在一起,乍一看还真分不清哪个是人头,哪个是垃圾。人头一动,就像是两只浮水的鸭子,公鸭是我,母鸭是张宛。

我们确实曾被人视为鸭子。当时天色昏暗,我和张宛脱下防水服,游至垃圾堆中,岸上忽有一阵歌声传来,歌声里还透着浓重的酒气。我俩借着几个塑料瓶子掩护,蜷伏在水中,然而歌声在离头顶不远的桥上停了下来,接着是投石下河的声响。那是一群比我俩还年轻几岁的青年,很难理解他们将石子投向脏兮兮的河水有何乐趣可言,何况还可能砸中我俩无辜的脑袋。我在塑料瓶后不敢动荡,倍感屈辱,这又让我的脑袋越发往水中退缩,河水漫过鼻子,只待呼吸时才稍稍抬一下头。桥上的青年先是砸中了木船,接着又砸中了照相机。这就出问题了,张宛突然从塑料瓶后扑出来,鱼跃加狗刨地游向木船,护住照相机。张宛如此冲动,我当场就蒙了,至于之后是她的斥责声在先,还是那群青年惊悚的尖叫声在先,无法确定。那群青年很快从营救落水者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可想而知他们看到一对赤条条的男女会作何联想。在如此脏兮兮的河水里行那般勾当,不是变态是什么呢?

我刚才看到那里动了几下,还以为是鸭子!

张宛倚着木船检查照相机,将一整个香背(其实是臭的)奉献给桥上的歌者。我只好从塑料瓶后游出来,将防水服裹在她身上,侧身大叫:

别误会,我们是搞艺术的。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遇到的不算是二流子,大概是一群上班不久的单身青年,无所事事,精力旺盛,荷尔蒙分泌严重失调,这一点我曾深有体会。他们在我们(主要是张宛)的斥责声中离开了,只是激荡的笑声久久不散。他们离开之后,张宛执意完成拍摄,我当时很想发作,选择屈从完全是为了减少她裸身的时间。

当日中午,我就在本地一个热门论坛看到了帖子。也不知那群青年何时拍下了我和张宛,多亏当年手机像素不高,当日天色昏暗,当时拍摄者手又在发抖,观者只能借助标题才能确定,照片中系一裸身长发女子和一男子——至于男子性别都有赖推断而非照片本身。在上传的三张照片中,由于站位不错,我从未将一整个脑袋完全暴露,最多的一张,也仅露出三分之二而已,其余部分则被张宛的身体挡住。如若我今日不说,无人知晓照片中的二人便是我和张宛,在之后的几次饭局中,几位朋友还当着我的面将此引为谈资,我和众人说说笑笑,肆意挖苦,没有感到不适。

自此以后,我和张宛一度搁浅拍摄,这让我感到十分轻松。我觉得这一计划应该适可而止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宛也没提起拍摄的事情。她只是把我俩选定的照片冲洗出来,共七张,大小为二十四寸巨幅,以卡纸和实木镜框装裱,显得既厚重又富有张力。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一组照片。我们的照片替代了卢广的照片,挂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张宛兀立在照片前,两眼放光。

张宛: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办这样一个展,该多好。

我:你还想公然暴露身体啊?

张宛: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千万别在我们这儿办展,会出人命的。

张宛:这小地方有什么好办的,给谁看?

我:色鬼看……色鬼看看也就罢了,我绝不能容忍我的兄弟们对你指指画画。

张宛:明天我们再出去拍吧?

我:你还没拍够吗?

这是我第一次违背张宛的意愿。之后我们的对话也不太友好。我一口气说出了多个不再拍摄的理由,而张宛的反击则更有力度,一番舌战后我们都累了,躺到床上一夜无话,未料次日一早张宛就把我推醒了。那时她已经准备停当。

朱盾,起来吧,我在开发区发现了一条红河。

张宛目光寒冷,没有央求,却有几分决绝。我又一次选择屈从,不过在马桶上拖延了一会儿,揣测假如我一直赖在床(或马桶)上,张宛该如何收场。从卫生间出来,张宛已经不见了,连那艘本来由我搬进搬出的木船也不在了。我怀着一种奔赴刑场的凄凉感,缠好保鲜膜,穿上防水服,慢腾腾地走出房子。

张宛正在车上等我。

我朝她挥了挥手说,我闹肚子了。

她掏着扶手箱说,我带了止泻胶囊。

在工业园区林立的厂房下,红河如生锈的金属般死寂。我和张宛没入水中,闷闷不乐,一声不吭,这样的后果是,张宛始终没有拍到满意的照片。起初,她认为我的站位不对,侧身幅度偏大,后来又说我的情绪不够饱满,萎靡有余而冷峻不足。很难说清楚我当时是不是故意的。我似乎真带着那么点恶意:看你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还不得扑进我的胸膛寻求我的庇护?

我们真的被人发现了。确切地说,是我们先发现了他,之后他发现了我们。来人是慢跑过来的,身材发福,步态敦实,头上下颠簸得厉害,显然是跑过了很长的一段路。张宛咕哝着说,是我爸,后边是他的厂房。我说,没想到会这样和你爸见面,你能潜水吗?张宛说,别管他。我说,那我潜水。当然,我也没潜水(以防中毒),我只是屏住呼吸,眼巴巴看着张宛的爸爸一步步靠近,看着他为取悦一个年轻的妻子付出的代价。在三人目光汇合之际,他猛地停住脚步,发出一声惨叫。他跳入河中,朝我和张宛扑了过来。尽管我一直盯着他,但他朝我挥拳时还是有点猝不及防。张宛的爸爸下手很重,一拳就打得我门牙松动,我踉跄了两步,差点栽进水里。接着,他又想踹我,抬脚之时失去平衡,双手拍了好几下水面,栽进了水里。在这一过程中,张宛始终无动于衷。我的感觉是,即使是女儿,成年之后也不宜对爸爸裸露身体啊。可是张宛既没有护住胸口,也没有对我施以援手,更没瞧一眼栽进水中的爸爸,想必我还手她也无所谓。这一点让我害怕。

张宛的爸爸重新立稳后,父女二人对峙了一会儿,大概争吵了几句,然后他就上岸了。他走得很快,像是落荒而逃。

张宛对我说,继续拍。

我穿上防水服说,我再也不会陪你疯下去了。

离张宛来我家还有将近五个小时,三百分钟,一万八千秒,相当于数一万八千下。回到家后我就坐到沙发上,一边转换电视频道,一边默数数字,很快就乱了。当时周芹一反常态,既没有打扫房子,也没有陪朱小叨,而是靠在沙发椅上翻一本家政学的书。朱小叨在房间里玩仓鼠,一听到电视机声响就跑出来抢遥控器,我们父子二人互不相让,争吵旋即上升为武斗。周芹对此视而不见,我疑心她正在思考和张宛未来的对话。既然缺少观众,父子二人又达成一致,关掉电视,一起玩游戏。我和朱小叨玩了好几个游戏,木头人、飞行棋、捉迷藏等,还充当怪兽多次被他击毙。后来,我又让他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假如中间不出差错,他将得到一盒冰激凌。

如果数对一百次,就能得到一百盒冰激凌。

耶!

我从未对朱小叨保持如此绵长的耐心。不过,那时确实只需差不多数一万下,张宛就会来了。但朱小叨低估了难度,连续十几次都没能挑战成功,一到吃饭时间就开始耍赖,对此周芹还是冷眼旁观。这一做法显然有失理智,让张宛看到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生活实况,才是周芹该有的初衷啊。午饭过后,我问周芹是否收拾一下客厅,准备一点水果,周芹依旧爱搭不理。我不得不自行决定,叫了两份水果外卖,以尽待客之道。骑手送达的时候,周芹说,这回很讲究嘛,接着去卫生间梳妆打扮了。说真的,当时无论是周芹还是张宛,都让我感到无比煎熬。

张宛是直接按下我家门铃的,比约定时间早了十来分钟。她穿得很随意,一件纯白文化衫加一条天蓝牛仔裤,看不出是否化了妆,胸前挂着徕卡M10相机,手上拎着一个橙黄色大纸袋,一看便知是玩具。张宛朝我微微一笑,她或许已经看到坐在大沙发上的周芹,但目光依旧在寻找什么。朱小叨从房间里蹿出来,手中多了一根金箍棒。

你孩子叫什么?

小叨,朱小叨,唠叨的叨。

小叨,认得阿姨吗?看阿姨送给你的小礼物。

一看到张宛,朱小叨又认生起来,怯怯地躲在我身后。一边是张宛倾着身子递袋子,一边是朱小叨推着我的屁股够袋子,这使我和张宛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我连忙替朱小叨接过袋子。这时,周芹终于以一个女主人应有的端庄仪态起身了。

张老师来了啊,还让张老师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快请坐。朱盾,去泡茶。

张宛可能对老师的称谓不太适应,朝周芹看了看,又把目光落在朱小叨身上。我能参观参观你们家吗?她问得很小心,不知道是在问谁,也没征得谁的同意,就径自移步打量了。我的家不算宽敞,装修也很简陋,墙壁上没有一幅艺术品,连我当年拍的照片也没有。因为一次电脑维修,我丢失了所有照片。张宛走到餐厅,我们相视一笑。

很抱歉,让你来我家,这不是我的主意。我心里说。

我把新沏的茶递给张宛,和她一起走出餐厅。为免周芹不悦,在接近客厅时我加快了脚步。

张老师,不瞒你说,我跟朱盾结婚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来我们家的女同学。

张宛尴尬地笑了一下,双手捧着茶杯,坐在小沙发上。我绕过茶几,坐在大沙发的另一端。看来,周芹对座位也是有讲究的。

张老师是不是很少回来,都未见过?

唔……张宛犹豫了一下。

太忙啦?周芹追问道。

怎么说呢,确实很少回来。这次家里出了些状况,就回来一趟。

跟你爸有关?我问。

怎么说呢,也不全是,我想把这里的房子卖了。

卖了?

嗯。

干吗卖了?

确实有需要钱的地方。

现在摄影师不是很挣钱的嘛。周芹抢在我之前把话接了过去。

我的不挣钱。张宛正色说,把脸朝向我,那座房子有很多年没去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恐怕我都找不着那座房子了。

此后张宛对我们提起她今天早上走过了许多地方。这几年本城变化很大,新城尤大。当年张宛在新城遇见最多的是鸭子,现在不会再遇见一只。事实上,我现在就住在当年鸭棚的上空。也许不久之前,张宛就在当年鸭棚的附近徘徊。如若如此,她的目光一定曾停在我家的大楼,甚至掠过我家的窗台,而我在陪朱小叨玩耍之时,也曾多次将目光投向窗台。也就是说,假如目光是一道实线,二者早就在窗台的半空打结多次。直到走进老城才唤起她的些许记忆: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一面专门张贴布告的宣传栏、一条石板老街、一家开在过道的牛肉面馆以及一家叫“一撮毛”的小酒馆,都是当年二人常去的地方。她没有找到碧水湾,碧水湾已经变成幼儿培训机构。她就是在幼儿培训机构的边上,看到一家儿童玩具店,买了一套乐高积木。

小叨多大了?张宛问。

七岁。我说。

六周岁三个月。周芹补充说,再过个把月就读小学了。

真可爱。长得很像朱盾。

是吗?都说像我多一点啊。

张宛目光飘移,像是在找朱小叨。朱小叨已经回房搭乐高去了。这是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张宛总不至于是来找朱小叨的。相比之下,周芹比我谈兴更浓,她问了张宛一些问题,诸如有没有恋爱、想不想结婚、要不要孩子之类,见张宛支支吾吾,索性阐发了一通自己的看法,其语重心长颇有大姐风范,且隐隐透出乐于做媒的诚意。其间,我和张宛有过几次极为短暂的眼神交流,我主要传达的是无奈,张宛想传达什么,我不是很清楚,看起来好像并不介意周芹说三道四。周芹把一套结婚生子的逻辑掏完后,又回到摄影上,她确实是有备而来,和张宛之间形成一种矛攻盾守的阵势,而我则沦为看客。张宛对她说,她拍照只是旅行之便,所以不挣钱。这显然是言不由衷的。当年我以为张宛拍照是追求理想,她要成为一名摄影家,现在看来,更可能只是一种情感的需要,她会在拍鸭子的时候成为鸭子,她会在拍河流的时候成为河流,她会不知不觉地成为她拍下的景象和人物,她在感知它们的爱与痛的同时又将它们转变成自己的爱与痛,这样一来,反倒对现实生活麻木了。周芹听到旅行就来了劲,她对张宛口中的西部深感好奇,又很快迁怒于我。

我们现在去的最远的地方还是上海,连北京都没去过。她说。

苏州比上海远,我们去过苏州。我说。

表面上周芹是嗔怪于我,实则只是做给张宛看,和电视上的肥皂剧情节差不多。她在我大腿上揪了一下,还要我发愿带她去西部。我敷衍了几句。之后,房间里沉默了下来,我和张宛沉默也就罢了,周芹为什么不吭声呢?想必在某一时刻的置身事外也是有意为之。持续三五分钟后,周芹抬起头,不经意地说,你找朱盾有什么事现在就可以说啊。

哦,我没事,就是来看看老朋友。

张宛站起来,走进朱小叨的房间。她大概和朱小叨聊了几句,我只听到咯咯的笑声。出来的时候,张宛说她该走了。她几乎是直接往门口走的,虽然步伐不快,但足以让我和周芹感到突然。周芹是坐着挽留的,我则立刻起身。我把张宛送到门口,又送到电梯口。在电梯口,我听到周芹说,小叨,快出来,和爸爸一起送下张阿姨。还好电梯门打开了,我连忙跟随张宛跨了进去。我想和张宛单独聊一会儿。

我:什么时候走?

张宛:房子卖了就走吧。

我:房子里的东西都清理了?

张宛:我还没进去过。

我:以前的照片……都还在吗?

张宛:在。

我:在你卖出去之前,我可以再进去看看吗?

张宛:可以啊。

我:一言为定。

此时电梯停了。张宛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咽下去了。我没有再送出去,周芹还在楼上等着我。

次日晨跑,我又进入了张宛的叠墅小区。

因为无法判定张宛房子的确切位置,我只能等待张宛出来带路。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假如再次遭遇遛狗的女人,我必须在她发现我之前避开她,这让我在小区的举动显得鬼鬼祟祟。张宛迟迟没有出现——后来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是从外面进来的。我置身隐蔽,致使二人的碰面费了一番周折。在一片小树林里,张宛带着徕卡相机朝我走来,我也带着徕卡相机朝她走去。如上所述,我胸前的相机之前一直封存在我老家的仓库里。昨日张宛离开之后,我们一家人回了一趟老家,给我的爸爸妈妈送去了几袋从杭州带回的西湖藕粉,顺便蹭了一顿晚饭。我正是在那时趁隙溜进仓库,找到了这台久违的相机。虽然在见到张宛时仍没来得及充电,毕竟形式上已经如愿了。

我和张宛相视而笑。我们开始在小区里散步,彼此保持着必要的矜持,目光状态大致如下:时而正视前方,时而低头看地,时而侧视——我走在左边,在左侧,张宛走在右边,在右侧,左右皆有花木依傍。拐了一个弯,我感到张宛的房子就在前面了。这种感觉如此奇妙,只有张宛在我身边时才会发生。房子的外墙看不出什么变化,窗户和窗帘紧闭,仿佛包裹着一个幽远的世界。此时传来的狗叫声让我全身哆嗦了一下,我躲在张宛身前四下张望,没有发现狗的踪迹。

你什么时候开始怕狗了?

呃……是它叫得太突然。你没睡在家里吗?

这里太久没打扫了。

我“哦”了一声,揣测太久是多久。

有十年了吧。我从未回过这座房子。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

是吗?

我有些震惊,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一起走到门口。十年前的那天早上我穿着防水服从这里出来,没想到十年后才会再进去。对于一座房子而言,是不是可以视为时间停滞了十年?如若如此,房子的时间将在大门打开时重新启动,那么,它对我和张宛的接纳应该和十年前无异。

我想起来,你有很多东西留在这里,可以带回去。

我的身材日渐发福,衣裤之类肯定没用,牙具毛巾可以忽略,只剩下日记。很难想象在我和周芹的家里,会突然多出一大沓日记。

我说,那些东西你随便处理,无所谓的。

此时大门打开了。

你先站在门口,别进来。张宛端起相机说。

我缩回脚,看着张宛走进大门,接着转身,俯首,拍下自己留在地板上的脚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气味,张宛的脚印异常清晰,像是一个雕塑模子。玄关上的一盘绿植干枯得不辨其形,陆元敏的旧上海照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张宛对着玄关咔嚓了一声。她背朝着我,离我最近的是她撅起的屁股。

我终于得到允许,走进房子。我跟在张宛身后,犹豫着是否也举起相机,又担心张宛识破相机没电的真相,毕竟它不能发出咔嚓的声响。张宛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的目光和相机一起,一直聚焦在尘封多年的事物上。干枯的绿植,原木大书柜,摄影集,靠着书柜的卢广照片,照片下的一堆老鼠屎,以及四人位大沙发。大沙发的扶手上,悬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看大小是我留下的。

啊,这是我的裤子。我说。

张宛把我和牛仔裤一并收入镜头。这样看来,还是没有存在感为好。

她回避了书柜对面的那一堵墙。那是被河流照片占据的一堵墙,其中四张对齐悬挂,还有三张斜靠在墙角。我看着它们,看着那两个比现在年轻十岁的身体,看着凝固的河流和流逝的时光。显然,我之前并未意识到,我和张宛都苍老了不少。

张宛指引我上二楼。

好好想想,别把东西落下了。

楼道拐弯处的天花板沾满霉滓,邻近的墙纸也发霉了,有一张下垂的墙纸露出更深更黑的霉滓。在二楼过道,我看见了木船模型,生锈的船锚搁在船身里。张宛俯身,拍下了一张船锚特写。

接着,我们走进当年同居的房间。

我一眼就看到那张一起睡过的床、那条一起盖过的被子,被子上堆着几片坠落的漆料。我看着被子起伏的褶皱,右边平整,是张宛躺过的地方,左边隆起如狗窝,是我躺过的。我仿佛看到那天早上,我从“狗窝”里钻出进入卫生间的情形,我在马桶上坐了很长时间,直至双脚发麻。我伸手抚了抚被子,黏黏的。可想而知,曾经有成千上万的螨虫在此建立巨大的王朝,最后集体死于饥饿。

床头柜上斜放着一本笔记本,想必是诸多日记中的一本。另外的,一定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我没有去看日记。我回过头,打量对面的照片墙,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白照片,穿插在黑白照片中的彩色照片,以及我们拍下的鸭子和被认为是鸭子的我们。

张宛依然只是举着相机。她的大半张脸被相机遮住,使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我是在她放下相机的时候说话的。我想我们总得说点什么吧。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罗兰·巴特说,通过摄影,我们进入了平淡的死亡。

所有的照片都是死亡的象征。

摄影理论的话题非我所长,我立即改口问,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张宛说,不知道。

还会一直拍下去吗?

会吧,习惯了。

很抱歉,昨天让你来我家里。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本来就想看看你现在的生活。

我怔了一怔,拾起床头柜上的日记,掸了掸落在上面的灰尘,又从抽屉里取出剩余的日记。它们唯一的去处也就是老家的仓库了。显然,周芹不能看到这些日记。

张宛:再想想,还有没有东西落了。

我:肯定没了。

张宛:那你先回去吧,我还要拍些照片。

我:我陪着你吧?

张宛:不,不用。我一个人会更好。

我:要不我出去等你?一起去哪里坐坐,去“一撮毛”?

张宛:我可能还要很久。

我:没事,我在下面等。

张宛:以后再说吧。

我停在原地,如果此时离开,我不觉得我和张宛还有以后。有一个问题,曾经在我心里萦绕很久,在张宛来我家的时候,又冒了上来。我想把握最后的机会。

你是不是很喜欢朱小叨?

你孩子很可爱啊。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那时候,我们是不是有过孩子?

张宛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一言不发地举起了她的相机。

她对着房间一阵猛拍。

我也许是冲昏了头脑。就这样,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张宛的房子。在走出小区的时候,我看见一辆熟悉的红色小车停在门口,接着周芹从小车里走了下来。

一个小时十七分钟,朱盾,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小时十七分钟。

我抱着一摞日记,镇定地朝周芹走去。

先上车吧。我说。

品牌:百花文艺
上架时间:2023-12-27 22: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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