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归

一

“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胎儿已经三个多月了，没办法药流，不要想着偷偷吃药解决，小心小命不保。”

医生原本是在低头写病历，听见我要打胎，皱了皱眉，深深地瞥了我一眼。

也是，会有几个人像我，刚知道自己怀孕，就当场问医生能不能做手术。

我闻言嘴角一僵，又随即反应过来，低着头佯装抹眼泪，委屈地说自己是个孤儿，孩子的父亲有了小三，我们已经到了办离婚手续的最后阶段：“他是坚决不会承认这个孩子，更不会来给我签字。”

“医院有规定，再说，你们还没离婚，他还是你的丈夫，有知情的权利。”

我不情不愿地接过病历本走出诊断室，将门甩得老响，丝毫没有刚刚虚弱可怜样。

一家医院不行，吸取教训，争取下一家一定行。

可我刚坐上出租车，宋雨莛的电话就打来了，我心里偷偷骂了句：晦气。

我不想接，协议已经签好了，财产分割完毕，我和他之间现阶段除了钱什么都不必交流。

可是来电铃声响个不停，第一通无人接听自己挂断后对方不折不扣地打来第二通，我直接将手机关机，眼不见心不烦。

“哎哟，小姑娘，怎么不接？跟男朋友吵架了？”

司机从镜子里看见我脸色不好，将车载电台声音关小，关心道。

男朋友？

我冷笑一声，却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那年，宋雨莛十八岁，在毕业典礼上代表优秀毕业生上台致辞，在结尾，他突然看向台下的我，目光坚定，认真地一字一句道：“玉妍，你愿意把你的高考志愿给我抄一份吗？”

现场一片哗然，纷纷起哄着“答应他”和“在一起”。

我和宋雨莛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一路打打闹闹，我从未想过他会喜欢我。

我当场愣住，直至他穿过人群站在我面前，清朗好看的眉眼含着笑，他将一束桔梗花递到我面前，我听见他说：“玉妍，我能申请做你的男朋友吗？”

微风吹起少年衬衫的衣摆，也迷了我的眼，我点头，于是我们在一起。

二

“到了，五十！”

师傅将计时器按停，大着嗓门对我说。

我思绪被拉回来，掏出一百块递给他：“不用找了。”

可我刚下车，就看见了医院门口旁停着辆迈巴赫。

宋雨莛。

他那车牌号是专门在拍卖场上高价拍回来的豹子号，高调又富贵，我太熟悉了。

我撒腿就要跑，可他朝我摁喇叭，我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回头满脸堆笑地走到他车边。

车窗摇下来，我听见自己极为狗腿的声音响起：“宋总，有什么指示吗？”

宋雨莛仍旧戴着他那副银框眼镜，十分斯文败类，他转过头看我，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语气似乎有几分戏谑：“宋太太，怎么不接电话？”

谁是你太太。

我强忍着才没有爆粗口，仍旧保持着满脸恭维的笑意，答：“手机没电。”

“你来医院干什么？”

他目光转向我手上拎着的包，我下意识心虚地捂了捂，可这又不是透明袋，再说了，我想干嘛关他什么事？

“找我干什么？”

我直接转移了话题，佯装镇定地回他。

宋雨莛下车，给我打开副驾驶的门，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爷爷叫我们回家吃饭。”

原来是这件事。

我自然不想上车，把头扭过一边看着绿化带：“他迟早要知道我们离婚的事，你还打算让我陪你演多久？”

“我记得协议上写了，你要随时配合我应付家人。”

“……”

不是什么节日，但老爷子让刘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看见我们，急忙乐呵呵地起身，对厨房喊：“刘姐，雨莛和妍妍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刘妈应了声，说汤马上好。

要是往日，我是最捧刘妈场的，但今天，我光是闻见肉味儿就开始反胃。

人还没坐稳，老爷子给我夹菜的筷子还没伸到我碗里，我就急匆匆地说了句“抱歉”，然后捂着嘴往洗手间跑。

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我干呕了很久什么也没吐出来，看着镜子里脸色有些惨白的自己，只觉眼冒金星。

宋雨莛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站在门口幽幽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吃坏肚子了，所以今天去医院啊，谁知道半路被你拦截下来。”

我嘀咕着，心虚得根本不敢多看他一眼，打开水龙头洗手，顺便接了一捧水给自己洗了把脸才勉强恢复些精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宋雨莛撒谎，都像极了小时候没写作业跟老师说是因为昨晚家里停电害怕被老师戳穿谎言的自己。

我被自己的不争气逗笑了，正准备走出去却发现宋雨莛还站在门口，硬生生堵住了我的路。

我皱眉：“你堵这儿干嘛？”

“吃了什么坏东西，带你去医院好好看看？”

我嘴角一抽，连忙拒绝：“路边摊，没什么，不严重，跟爷爷吃完饭我自己去就行。”

宋雨莛嗤笑，垂眸打量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秘密。

距离太近，他身上清冷的木质香扑面而来，我别过脸拒绝他的审视，蹙着眉只感觉胃又是一阵翻涌。

我想用力推开他，却推不动，只能不耐烦道：“看什么看！”

我手腕被他扣住，他将我抵在墙上，牢牢地把我箍住，叫我动弹不得：“玉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什么算事？我喜欢看Link吧的一个男模跳舞，还用你的卡给他们都打赏了小费，算不算？”

我的手腕被越捏越紧，我渐渐感受到疼意，心跳得飞快，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狐假虎威。

宋雨莛的眼神晦暗不明，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屠夫在看砧板上待宰的羊。

“我是问，怎么个吃坏肚子法，让你一大早连跑两家医院，嗯？”

我内心忍不住开始唾骂宋雨莛变态：怎么芝麻大点的事情他都能知道。

宋雨莛使了使劲把我的头转回来，强迫我与他对视，接着揉开我紧锁的眉头。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语气变得不悦。

我无语了，索性摊牌：“我怀孕了，你的，你信吗？”

宋雨莛愣住了，淡漠的脸上有几分愕然，他难以置信地反问：“怎么可能？”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他会这么说，但听到时我还是心颤了颤，心口像是被强行撕开，灌进来一大股冷风，刮得我生疼。

我眼睛瞬间起雾，视线跟着变得模糊，我缓缓地长舒一口气，连气息都是颤抖的，将眼泪勉强憋了回去。

我抬头看他，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变得嘶哑：“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留这个孩子，你大可放心。”

三

在我和宋雨莛相识的第26个年、相爱的第8个年，他成功开发了一款软件实现将公司转亏为盈的那年，我们终于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遵守承诺，给我补办了一场十分隆重的婚礼，就连伴手礼都是他带着我精挑细选的，认识我们多年的老友都说，我们总算苦尽甘来修成正果了。

可宋雨莛的公司也越做越强，他陪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们的感情从细水长流变成一潭死水。

我每天想着法子做很多好菜等他回家，可到后来连他秘书都懒得给我汇报他为什么不回家的原因。

我时常望着满桌子的菜发呆，回想起他创业初期，为了拉投资，为了写代码，他每天回家都已经筋疲力尽，我还没会做这么多菜，简简单单一碗鸡蛋面，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说自己好幸福。

再后来，宋雨莛一个月都不着家，了解他的消息得从网上，大多是夸他年少有为的，也有捕风捉影说他恋情的，更有甚者怀疑他的性取向，说他不近女色。

我只是被他藏在家里不能见人的地下妻子。

我尽量不去看，不去想，也不去质问，我知道我能改变的，从来不会是他的决定。

从小到大，宋雨莛都是说一不二的，他每一步的选择正确又坚定，不可能因为任何事情受到干扰而更改。

我等到的，只有宋雨莛向我提离婚的电话。

是了，他连离婚都不愿意出面跟我谈。

那天风和日丽，我正在给院子里新栽的郁金香施肥，沉寂了很久的手机突然响起，我摘下手套去看，来电：宋雨莛。

我的右眼皮跳得厉害，不好的预感慢慢将我的心填满。

果不其然，我按下了接听键，就听见他说：“玉妍，我们离婚吧。”

我悬挂了很长时间的心瞬间沉了下来，砸到自己的脚，好痛。

我声音颤抖地说：“我不同意”。

然后直接挂断电话，瘫坐在地上，只觉耳鸣得厉害，眼神一片茫然。

我知道，宋雨莛着急跟我离婚，是重新遇到了自己的朱砂痣——大学时他的同班同学姜万怡。

姜万怡的美貌与智慧是计算机系出了名的，专业能力放在男生堆里也没几个人可以比得过她。

各种比赛奖杯和奖学金拿到手软，追她的人能从R大东门排到南门，再从南门排回东门。

可姜万怡愣是谁都没看上，唯独看上了宋雨莛。

她当着我的面向宋雨莛表白，丝毫不管我这个正牌女友就在旁边。

“宋雨莛，我喜欢你。”

“我有女朋友。”

“我知道啊，排队嘛，又不是结了婚，结婚也能离婚啊，我先排队不行？”

……

姜万怡没有死缠烂打，显得坦坦荡荡，好像我多说一个字，都是我的心眼小。

她在毕业之际拿到了美国一家顶尖学院的硕博连读offer，打电话问宋雨莛能不能去送送她，宋雨莛说不行，她也没强求。

去年看宋雨莛的大学班群，有人突然谈到姜万怡，说她已经拿到了美国的绿卡，准备定居美国。

而没想到的是，她回来了，而且一语成谶：宋雨莛真的要跟我离婚了，为了她。

在宋雨莛跟我提离婚之前，其实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像在等法官宣读我的最终判决。

因为姜万怡放弃年薪百万的工作和美国绿卡回国的消息，早就已经在大学那几个群里炸开了锅。

我忍不住点开她社交主页看，最新一条动态，姜万怡发了张自拍，配文是干杯，时间是上个月八日——她回国的第二天。

她比当年更好看，褪去年少的稚嫩，整个人妩媚动人，坐在副驾驶上笑着对镜头比耶。

而她后边隐隐露出的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让我的心瞬间跌入谷底，因为那只手的主人，就是宋雨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