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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颦渊

雨澎于青瓦之上,顿时作了一团水雾,顺着瓦楞,滑在他的手背上。

“请进。”待客厅无门,只连着垂了幕布帘子,卷珠帘仍捎着雨水,厅内设两椅一桌,旁竖着几门木架,只置裂纹青瓷白陶几处,瓷里仍插几枝春梅,另有杂书几本,全是闻所未闻的。偶有轻风微袭,只觉清爽。

“公子却要问些甚么?”他敛起半见色衣袖,将公道杯里的茶水及其香气一齐滑入禅定杯里,递与对坐的少年。

“冷残花。”少年双手接过茶杯,点头致谢,答上。一时也奇怪为何是阁主亲自相迎,以前记得是迎客厅的桂宫做这事。

月阁身为情报交易之所,只谈交易,不问原因。阁主听罢,略带笑意地抬眼看他,轻声道:“公子晚了一步。”

“此话怎讲?”少年登时蹙了眉,崩紧了心弦。

“关于冷公子的消息,却是个物件儿,以物喻意的,却才被上官家的一位小公子买去了,先到先得,再没第二件的。”

少年听罢,只是凝视着茶面被风漾开一层层的漪,咬着唇,蹙着眉,不言语。

“公子莫急,在下另有个消息可讲。”阁主含笑一挑眉,道。

“敢问阁下价钱几何?还望阁下相告。”

“嗯……剪一寸头发与我罢,别的一概不要。”

“……好。”少年当即用腰上佩剑斩断自马尾一寸头发,递于阁主。他心中自是疑惑,只是知道月阁最忌问“为何”,遂他也便不问原因。

“上官家的小公子后日会在王畿参天树下,持一布条,那布条便是公子想要的。”阁主微抿了一口茶,温柔笑道。

“既是如此,那上官家公子又怎舍得与我?”

“那便是公子本事了。”

少年却才离了月阁,抬眼望,只见东方既白,西尽玉盘。

火。

“冷哥哥,冷哥哥,走,走!拿了这个,快!……阿醨在此,拜过冷哥哥……”

雷。

“痴儿!”

“师父!救他……不迟啊!”

云。

“阿璱,大师姐在这儿。……”

电。

“师弟,你太执拗了,你忘了少言什么下场?!”

雨。

“清明,好时候……”

火。

“血葬佘氏!血葬佘氏!……”

清泉。

“璱儿,你还守着执念。”

“先生,我该怎么办,先生……”

“去罢,回王畿。”

“王畿?”

“哪里开始,哪里结束。”

……

破木板缝隙中泻下的光,刺痛了双眼。冷汗打湿了他的睫毛,空中只有回荡的耳鸣和急促的呼吸。

想来自他辞别先生下山以来行走数日,方才到了月阁询问那冷残花一事,离王畿应当还有一段路,只找到这处破烂寺庙歇脚,一时竟疲惫地着了觉,做了些半真半假的噩梦。

晚冬风未尽,作春凉王畿。

大孟王朝一百二十九载,下月便是榴月,他到底从下了山,赶上榴月前回到了王畿,亦为王畿之地。

“只在那个角儿唱,别挡了客。”小二端了盘,拿肩上的巾子擦了把汗,冲一女子和她旁儿的老头儿指了指,这边便有客要茶水,头也不回地去了。

女子约摸豆蔻观景,一身麻布衣裳,同老头儿走到那角落去,站定了,又拉了拉衣裳皱子,一边听老头席地而坐拉了二胡,咿咿呀呀便唱:

“好一场冷瑟瑟,冰天冻地,风门那个也结了霜——”

一身穿濡雨色灯芯绒棉衣少年踏进了烟尚楼酒馆儿的木低门槛子,一边小二迎上来,选了个偏僻角儿却没人处落座。

“她唱的却是啥?”

“老几年的曲儿啦。”

“怎见他啊,薄情意寡,热燥燥,烈火浇月勾勾不见阳,佘氏也一场火葬——”

“客官您来点儿啥?俺们这儿有……”

少年打断他:“一碗梨花粥。”他忧心看见小二兴高采烈地介绍一堆美肴后,他却只要这一碗粥的面色。

“可要点儿啥别的啦?”小二堆着满脸笑。

“哟,这唱的却是谁哇?怪瘆人。”一人问。

“你不是河内人罢?看你这光景,那时只怕还是个娃娃。”

“怕是前世冰山心肠,崩了弦的琵琶,断了往昔离别尽透凉——”

“不了。”少年付了一百钱。

“得嘞,客官您稍等。”仍是堆脸笑。这便很好,仍旧很好。

“这唱的啊,是十二年前叱咤风云的风门子弟冷璱。”

“论心里话那个不是寡言少语地,偏他是山字眉,事后没了影儿,独留奴家在此空唱唱——”

“怪不得,十二年前俺还没从娘肚里出来唻。”

“唱甚么,唱他冷眼旁观,师听不得,父觅不见,空念想,枉守个坟界以为家乡——”

“这曲儿怎么没听出个格式来?”一人道。

“哪里就是个正经曲儿了!不过原来说书的词瞎诌的,市间唱子牟点儿小钱谋谋生罢了,至于咱,当个消遣听听。”一大汉感同身受似的咂了两口浑酒。

“诶——客官您粥嘞,慢用。”

“谢谢。”少年道。

“堆脸笑”方才抬眼看了少年,笑道:“客官客气。”方托着托盘又往别处去。

“空山竹唱泉涸淌,一脉沁了眉,造把渊源张扬——”

未唱罢,便有听官叫停,只见十来位青年上前,全是金镶边胭脂虫色锦缎交领道服,金丝绣虎面花纹,小牛皮韎韐色束腰,乃是忤氏子弟。原是坐在顶楼客间的,此时怎得就下了楼来,此时正站在女子面前。小女子垂头不敢言语,一旁老头赶忙止了弦,上前便拜:“哪里叨扰了大人?小人这就离了此地,不污了大人耳朵!”

“哪里哪里,只是看你小女不错,不知可愿与在下啊?”只见一派子弟里走出个披美人蕉色鹤氅的,倒也体格适中,只是贼眉鼠眼,一脸子坏气。

少年只喝得碗底一粒米不剩,复又戴上黑纱斗笠,头不曾回地,离席而去,不听得身后道:

“大人!”老头儿纳头便拜,“我个老头子只这一个闺女,大人高抬贵手……”

“五十两银子。”登时一个钱袋子砸在了老头儿龟裂的手背上,砸得他生疼。

“爹爹……”小女子这才哭哭啼啼起来。

“丫头……丫头,爹……你照顾好自个儿!”老头儿呜咽了几声,转身匆匆便去了。

女子也不唤第二声,只是哭,哭一阵子后,也不吭声,在一阵笑骂声中,随忤氏子弟离了此处,隐去。

独留二胡仍在角落无人问津。

“冷残花啊冷残花……”春风以为和煦,艳阳正是高照,百花贩于街头,万草翠于都外,“真能见上他一见?”一公子喃喃自语,他未及束发年,尚散发系辫,一袭翠绿青葱色交领衣,外裹了圆领洒金袍子,白茶青梅色玉带束住了腰身,勾勒出一笔细腻——正是上官氏的三公子,上官翠迟。

只见他走至一参天树下,止了脚步,正是被春日晒晃了眼睛,本在出门时家主支配一列弟子相随,自有撑伞家伙,怎奈翠迟百般不愿,又不敢违背家父之命,好在弟子们武功不及,遂甩了半路去。

翠迟倚在树上,一双水琉璃眼珠但盯着来往看。参天树,正是王畿万人马龙处,亦是本城特色,相传百年之前,破城者上官将军种此树于此地,以鉴功绩,另给后代子孙以警醒——欲要成大事,须以心血灌溉树种,成参天树,佑一方疆土,铸一番伟业。论起来,那位上官将军该是翠迟曾曾曾祖父那辈了,上官一氏也凭着此树,称霸一方。

放眼这王畿之地,其地之繁华,人烟之阜盛,堪比唐胜宋。

且说这冷残花,江湖民间皆有传言,说他手润如玉,指尖内力深厚,凡手指所抵,万物皆受其寒气所侵,冰冻作琉璃冰晶,并成为其手下兵将,听其号令,任其操控,然常用者,残花败叶是也,故有称之为“冷败叶”者。翠迟热爱江湖趣事,早有耳闻,今攒够了闲钱,乃去月阁问上一问,不想真得了个物件儿,也没花多少钱财,一时欣喜。

他怎知,其实不论“残”,亦或是“败”,不都是世人对他身世的讽刺罢了——火葬清明,他残;血战佘氏,他败。是何使然,众人却以为不必理会。

翠迟端详起前日从月阁所购信条,年月日几时几刻乃是月阁中人口头相诉的,说是这日要到布上所画图像处去,然其他便只给了这棉布信条一张,再不多说。

细看信条上有一个“天”字,再是下有一棵树,树边有一场不知是雨,亦或是雪,淋着一顶官帽,帽上画着些海涛纹。再便是有一盏尚未燃尽的灯,灯里有几株不同花样的草,却皆是翠迟从未见过的,有的已被灯火烧毁了根部。旁批“王畿之众”四字,也许再没别的。

想这能如天的木,又在王畿,莫过这参天树了,思来想去,钻研两日,只得了这么个结论,去月阁处问,那个叫甚么桂宫的,总是笑着摇摇头,说甚么要自己悟,再不理人,翠迟暗想莫不是个奸商?!

到底今儿到了时辰,翠迟硬了头皮便来了。

少时,正思索间,面前春光不复。翠迟抬眼看去,是个略高一头的少年挡了光。

“……”

“你是谁?”翠迟感到莫名其妙,警视这面前的少年:高辫似野驹马尾,隐约可见少了一寸,黑棉布交领,颈上系着银色环链,链子上垂有八颗珠子,皮扣腰带,左腕套着剑袖,右腕以青蓝色布条缠之,背负一顶黑纱斗笠,腰间一把白玉髓制的剑鞘和剑柄。

翠迟退了一步,左手按住腰间的折扇。

颦渊一下子被问住了,脑海里闪过各样称呼,终究却都被一一驳回了,故一时并未回答。他太久没跟人这般打过交道了,谁知他当年也是个辩才。

“……你手中布条可否借在下一看?”

只问不答,莫不是个呆子?翠迟想。如此便有意逗他一逗。

“可以是可以,”翠迟登时京剧变脸似的,转了面容,换了笑意,“有条件。”

“你说。”这倒答了。

登时翠迟挎了少年胳膊,拿出折扇敲了敲少年胸脯,凑近笑道,“送你给我。”

少年瞳孔轻震一番,蹙了眉。到底是个风流的纨绔公子哥。他想。

翠迟以为玩笑到了,方承认道:“得了,逗你的,阁下姓名?”他礼貌些,又问一次。

少年脑海里闪过他初闻先生说的话——“你颦眉之中,必有甚么渊源罢”,一时答上:“……名颦渊。”

“无姓?”

“嗯。”

翠迟江湖书籍了解不少,以为在这世道,无姓之人非有意隐瞒即是孤儿游侠。

“哦,那你要这干什么?”翠迟顿了顿,扬了扬布条,问道。

“这是月阁给你的?”颦渊只攥紧了手,为再次确认,乃问。

“不错。你怎知晓?”翠迟凑上前,仔细瞧瞧这眼前少年,眉头皱得都能开拓一片五川四海了。

“给我看看——可以么?……”

“一百又十五两金子,”翠迟故意说了个对平凡人来说的天价,摊了摊手,“嗯?”

颦渊蹙眉又次:“……好,我给你,信条给我。”说罢伸手去拿。

“唉唉,”翠迟往后退了一步,他未曾想到颦渊竟真的会答应,故道,“还有个条件。”嬉笑。

“你说。”颦渊额间青筋蹙起。

翠迟向前倾了腰身,一手搭在颦渊的宽肩上,一手用拇指抹了抹颦渊的眉头,意欲抹平一般,道,“别皱眉。”

版权:创世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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