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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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谋杀”事件
001
警车在鱼鸟河中队院里只停了十来分钟,两位消防员就被警察带走了。消息一传出来,林河消防支队上上下下便炸了锅。
支队长马小刚大发雷霆,把相关人员臭骂一顿。挨批最狠的是参谋长沙方健,他潜意识里认为,是自己所带的队伍出了问题。
换句话说,他对如今的兵员素质抱有成见,社会发展太快了,很难捕捉到年轻人的心思。这是让他头疼的事情之一。
马小刚发火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消防属于现役体制,军人如果违法乱纪,应该由部队里的保卫部门来办理。也就是说,不到万不得已,公安机关是无权把人带走的。
被带走的人是消防员柳海洋和吕建业,马小刚对前者非常熟悉,柳海洋是退役返聘回来的专职消防员,他跟所有人一样,称之为“大老柳”,光从这称呼上便可瞅出端倪。
吕建业是谁?他让沙方健调来对方的档案,看过之后,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有关直系亲属的信息,“母亲”一栏里填的“病故”,“父亲”一栏里写着“查无此人”。马小刚记得清清楚楚,此人的父亲叫吕程,吕程为了这个宝贝儿子,曾经私下里找过他。
马小刚越发看不懂年轻人了。
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方说,兵役制度改革之后,有文身的社会青年也可以应征入伍。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马小刚无法接受,他的思想偏于传统,他认为那样的人不正经,也决不会将文身当成艺术。
当然,吕建业身上没有文身,档案里的体检表各方面指标都正常。马小刚拿着应征入伍表,照片上的吕建业眉清目秀,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是个坏小伙儿。但吕程是个富商,光看这家庭条件,就得为之捏把汗。被贴上“富二代”标签的人,十有八九会被视为另类。
他寻思了半天,终究没给公安局领导打电话。马小刚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吕建业被警方传唤,必然是事出有因,纵然消防隶属于公安,相互之间的关系密切,也不好插手和干预警方办案。他让沙方健盯紧事态发展。
审讯室里,负责询问的民警很客气,但吕建业并不买账,他趾高气扬地坐在那里,脸上时不时地露出鄙夷的表情。他一直保持沉默,让民警也没招儿了。
两位民警把吕建业晾在那里,又跑到另一间审讯室,向大老柳了解情况。吕建业正中下怀,在消防队成天忙得晕头转向,巴不得有个空闲,可以歇歇。可他很快坐不住了,开始扯开嗓子骂娘。
他觉得很不爽,这都什么事儿啊,救人救出了罪过,竟然被抓进了派出所。他叫嚣着要请律师,他没忘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吕家的少爷,父亲吕程公司的法务人员都是高薪挖来的,处置法律纠纷相当专业。
他对随后赶到的民警说,我要追究无赖的法律责任。
行吧,那是你的权利。说着,民警把问询笔录递给他:签字吧。
吕建业说,你让签就签吗?总得给小爷个说法吧。
民警笑眯眯地说,这是例行公事,有人报警,我们就得处置。
说实话,警方可不想接这烫手的山药,他们恨不能赶紧结案,有些事情向来如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难给个确切的定论。况且,他们已经接到了上级的指令,让先把人放回去。
是沙方健联系了公安局的领导,他已经从中队长武鸣那里了解了个大概。他的意思是,公安机关继续调查取证,消防方面随时配合。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报警人在网上发了帖子,说消防和公安是一家子,无处申冤。很快就有网民围观,支招让其去法院告状,有好事者还替着写了诉状。
法院的传票说来就来了。
那一天是2018年元旦,中队刚开了个简短的会议,部署节日期间的战备工作。吕建业一听说这事儿,就跑到武鸣那里请假,说是要去找那老娘们理论理论。
武鸣自然不会准假,真要放吕建业出去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后果。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对方,便嘱咐大老柳多关注吕建业。大老柳唉声叹气,说这事儿有点棘手,如果吕建业真听招呼的话,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天地了。
还好,吕建业情绪正常,仅是一个劲儿地发牢骚,说什么人走霉运喝口凉水也塞牙。
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反复地强调,说太邪性了,稀奇古怪的事儿咋让自己给碰上了呢?
吕建业本来就是话痨,可想而知,整个元旦的三天假期里,翻来覆去总是那么一两句话,他得多么令人讨厌。大老柳提醒他少说话多干活儿,他反过头来指责说,大老柳是在落井下石。
大老柳挺冤的,这纯属子虚乌有的事儿。可吕建业就这副德行,干出的事情常常令人哭笑不得。真跟他较真儿的话,总也扯不清。
这不,他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逮着人就会唠叨个没完。大老柳让他大过节的消停一点儿,他反问咱消防啥时候过节消停过。别说,这话确实在理儿,竟让人哑口无言。
其实,吕建业不是故意耍嘴皮子,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发泄情绪,既然摊上事儿了,那就得有个宣泄口。他自诩心理素质过硬,如今看来,吹嘘的成分占了大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圣人君子也会有缺陷,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吕建业身上的优点和缺点比较集中,但一时半会儿很难总结到位,滑稽的是,在他这里,多数情况下,优点也会变成缺点。毕竟两者之间原本就没有明显的界线。例如爱唠叨这个习惯,搁到平常谁也不会在意,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就有另一种意味了。
事实上,在他刚进消防那会儿,就赚了个满嘴跑火车的名声。
002
到鱼鸟河中队报到的那天,大老柳带他们这批人熟悉情况,指着车库里的一辆消防车说,这车金贵,值好几百万。意思是让大家爱护车辆装备。
吕建业在队伍里撇撇嘴,说也就一辆宾利而已,回头买架私人飞机,准保比这个场面气派。
这话肯定不受人待见,兄弟们私底下议论,说这人太做作,能把牛皮吹上天。这等于他在无形中孤立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鱼鸟河中队都是形单影只。
过后,大伙儿知道吕建业不是在吹牛,才勉强适应了他的逻辑习惯。他是有实力说这番话的,人家过去在家里开的是最新款悍马,他说那车开起来霸道。
吕建业个头不高,而且长相属于偏清秀的那一类,可以想象,关于悍马的言论势必会招来不少嘲笑。有人说他是在意淫,钻进车里也是无人驾驶。他说扯淡,不用你们脑补,分分钟让姓吕的牵着我的小马来队上。
他从不喊吕程爸爸,心情好时管对方叫姓吕的,状态不佳则直呼其名。还别说,那一次以及之后很多次,只要他一声招呼,吕程都会屁颠屁颠儿地赶过来。
那次,吕程开着儿子之前开过的悍马,还带了满满的一车吃食儿。吕建业得寸进尺,责怪父亲来得太迟,板着脸说,把东西卸下来,回吧。
吕程二话没说,就开始忙活,有人想搭把手,吕建业不让,对父亲像是支使下人一般。这难免为他落下骂名,大伙儿众口一词,说这富二代纯粹是让钱给烧的。
如果光是这些,吕建业还不至于招人恨,问题出在他从来不知道收敛,还时不时地秀优越,这等于犯了忌讳,很容易树敌。
道理明摆着,在多数单位,特别是在部队这个特殊的群体,既要讲究个服从意识,又得提倡民主团结,最起码同一级别之间是相互平等的。想想也是,谁都不比谁多半个脑袋,你吕建业凭什么装大尾巴狼?
说来也怪,虽然他人长得细皮嫩肉,训练和执勤却毫不含糊,到了火场上是个十足的拼命三郎,确实为他赢得了赞誉。问题是吕建业丝毫不谦虚,口口声声说人不可貌相,他本人就是专门用来毁别人三观的。瞧这大话说的,还真不怕闪了舌头。
彼此熟悉之后,兄弟们才知道,吕建业平常很着调,就是喜欢把出风头当作个性。有人说他是在刷存在感,他听到后也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别瞧他口无遮拦,在某些问题上他一直讳莫如深,比方说他的家庭情况。
据好事之人讲,他的父亲吕程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旗下的子公司既有房地产,又有软件开发,总之什么项目来钱快就上什么。最核心的产业是连锁酒店,在全省乃至华东地区的几个省份都是龙头老大,而且名号也响亮,叫“通九州文化酒店”。说白了,凭这份家底,吕建业这辈子都可以坐享其成。
可他就是听不得“通九州文化酒店”这七个字,有一次,吕建业在酒后说,狗屁文化,藏污纳垢的地方。跟他一起喝酒的人也有了几分醉意,对他的说法没当回事儿,他非要跟人家掰扯“藏污纳垢”的含义,折腾了半天,大伙儿才搞清楚,吕程是开夜总会起步的。
吕建业觉得父亲的发家史令人不齿,叛逆心自然比一般人要强许多。以至于父亲要把他送到国外留学,他硬是搞了个离家出走,独自去了西藏,还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吓得吕程再也不敢在儿子面前吹胡子瞪眼。
客观来讲,与其说他是在享受父亲带来的财富,不如说是在用挥霍金钱的方式惩罚父亲。至于他为什么要终止在大学的学业,跑到消防来,众人猜测也是这个原因。但他说那只是一方面,其他的始终是个谜。
有人知道他酒量不济,想把他灌醉来找到答案,但吕建业没着道,看来醉酒之人也是可以控制心智的。耍酒疯的那类人,说到底是借着酒劲发挥罢了。
提起喝酒这档子事儿,在部队是明令禁止的,尤其是消防这样时时战备、天天出警的兵种,更是如此。可这毕竟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他们更多的时候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体验那种偷偷摸摸干坏事儿,却又没被领导逮着的快感。
有一点必须说明,当时吕建业还是个新兵,是2017年9月份入伍的那批兵。别看他跟父亲关系很僵,吕程还是动用了关系,让他在本市当兵。吕程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儿子铁了心要当兵,那就让他在家门口,好歹也能有个关照。
但吕建业不这么认为,他恨不得远走高飞,假若能到最偏远的边陲地区那就更带劲了。个中缘由或许只有他本人晓得,多亏他不知道父亲私下里有所安排,否则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
当然,吕程也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本以为儿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闹够了情绪就会主动回到学校。没承想,吕建业坚持了下来,在队上表现还很优秀。
有一段时间,吕程企图调动各种关系,人为地制造些麻烦,让儿子离开消防,谁知道吕建业见招拆招,在挫折面前越战越勇,反倒让父亲后悔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消防是个卖命的职业,吕程不得不为儿子的安危捏把汗。
很长一段时间里,吕程都会在夜里做噩梦,醒来之后便会喃喃自语: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吕程信命,连儿子的名字都是为了讨个吉利。适得其反,在败家这一方面,儿子是无师自通,让他伤透了脑筋。
这么说吧,吕建业的叛逆期来得比较早,而且来势凶猛,叫人措手不及。至少吕程是彻底放弃了努力,打不得也骂不得,即便是恨得咬牙切齿。
003
跟其他生意人相比,儿子是吕程的骄傲。
吕建业小时候品学兼优,后来冷不丁地变了。虽然他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可在学校里总让人不省心,属于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那号人。作为家长,吕程被班主任约谈成了家常便饭。特别是儿子闹情绪要干消防,更是让吕程难受得要死,他时不时地感叹,挣再多的钱有啥用处?
吕建业对此颇为得意,他就是想让父亲生气,最好是能让其发狂。长期养成的行为习惯被他带进了部队,他在队上也是特立独行,经常为队领导制造麻烦。
鱼鸟河中队曾经是全市部队的龙头老大,不但是林河消防最早成立的中队,也是最早改为现役消防员与政府专职消防员混编的中队,因为后者也算是个特殊的单位。现如今,老先进走了下坡路,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处境异常尴尬。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政府专职消防员。这部分人员不是真正的士兵,实行的却是军事化管理,被人们习惯性地称为“当兵的”。
众所周知,社会越发展,消防的作用就越明显,为了补充现役消防力量不足,消防系统依托地方中介机构,在社会上公开招聘了一批人。这批人最初被称为合同制消防员,高层领导认为,这很容易让他们抱有临时观念,不便于管理,也难以产生职业荣誉感,就换成了后来的称呼。
前面提到的大老柳就是政府专职消防员,他起先就在林河消防服役,在特勤中队干班长,退伍后又应聘当了专职消防员。
其实,大老柳年龄不大,如果还在部队服役,现在顶多是上士的第一年,但因为过去就是班长,这会儿他是鱼鸟河中队战斗一班的班长。
千万别小瞧班长这个职务,兵头将尾的角色,在部队当中是最底层的管理者,发挥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在真正的建制部队,比班长还小的职务是副班长。有个顺口溜,说班副班副专管内务,在很多基层单位,即便是副班长甚至说话有点分量的老兵,也会把手里的权力发挥到极致。
可大老柳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为人正派,为了带好手下的兵偶尔也会耍些小计谋,总体来说素质非常全面和优秀,但在自由散漫惯了的吕建业眼里,大老柳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还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吕建业觉得大老柳是专职,他倒不是瞧不起专职消防员,但让一个专职的给自己当班长,就有那么一点儿别扭。更何况,他有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但凡干得好,怎么会退伍呢?他猜想,大老柳是走了中队长武鸣的后门。
再怎么说,武鸣也曾经在特勤中队干过副中队长,在吕建业的认知里,按照现在的世道,搞个人情关系是在所难免的,最起码在父亲那里都是如此。所以,他死活看不上大老柳。
这不,真到了事情上,吕建业怎么瞅对方都不顺眼,他觉得那副嘴脸十分可憎。
这事儿得从元旦前的一次出警说起。
吕建业先是一夜间成为网红,然后又被告上法院,这戏剧性的变化跟坐过山车似的,眨眼的工夫就叫人心惊肉跳。也多亏他心理素质好,否则绝对会崩溃。
那天的天气不好也不坏,警铃响时,他正在车库里擦车。他擦的是一辆水罐车,也就是当初大老柳介绍的那辆车,他们称之为城市主战车。这辆车跟别的车没什么太大区别,光这种车型中队就有三辆,还有一辆大吨位水罐车;剩下的三辆是抢险救援车、高喷车和云梯车。
从车辆配备的数量和种类看,吕建业所在的中队地处闹市区。的确如此,这七辆车的车头全部冲着车库大门,门外是八车道的马路,马路对过是鱼鸟河,河两岸有新开发的滨河公园,即便不是节假日,那里也是行人如织。
那个时辰,门外的马路,以及对过的公园热闹非凡,难得没有警情的车库里却安静得有些诡异。当时,吕建业脑子里的确冒出了“诡异”这个词儿,因为这两个字,他的步子就有些犹豫。
他在车屁股后面,从车库这头走到那头,又绕到车库门口,从那头走回来。他故意踢踏出脚步声,似乎制造出的杂乱声响,能够遮掩些什么。
有什么值得胡思乱想呢?他说不清道不明,反正那天的那时那刻,他就是犯了魔怔。事后,吕建业想,人在某些时候是有第六感的。
他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便随手打开车库大门。阳光扎进车库,打在车身上,那些消防车铮亮,红艳艳的有些刺眼。吕建业下意识地走到车库一角,拎起水桶,接满水,把抹布扔进桶里,回到那辆水罐车跟前,挽起袖子,准备擦车。
那辆车跟其他两辆城市主战车是同一厂家生产、同一天装备部队的,在服役年限和车辆性能上,完全相同。唯一的不同是,每次出动,它都是第一个驶出车库,被大家伙称为首车。
在鱼鸟河中队,兄弟们给这辆车起了另外一个名字“一号战车”,能在一号战车执勤,就跟担任一班长一样,拥有绝对的权威。首车得轮流值班,但吕建业就喜欢抢占这个位置。
毫无疑问,战斗一班是全队的领头羊,年底吕建业又刚提拔当二班班长,心气儿高着呢。他时常冒出些匪夷所思的想法,譬如,他想打败大老柳,取代一班班长的位置。
正擦着车,警铃响了。警铃响几声是有讲究的,这方面没有明确规定,有的消防队是依此来安排出动几台车辆,而林河消防则是用来区分出警的类别。
警铃就是命令。
着装完毕,兄弟们陆续登车,车载电台告知现场情况:一位高三女生趁着母亲外出,自己爬到了窗口,估摸着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抑或是受到什么刺激,想要自杀。
004
听到铃声时,吕建业近水楼台,穿上战斗服,佩戴好装备,直接上了一号战车。
按照支队定下的规矩,警铃响一声为普通火警,两声为抢险救援,三声代表火势较大。既然是两声,按说只要一辆抢险救援车即可,但支队上要求加强第一出动,会同时派出一辆城市主战车,也就是吕建业上的那辆。
那本来是大老柳的位置,他却嬉皮笑脸地对大老柳说,一班长,今儿个我占了,不好意思。
大老柳嘀咕了一句,估计是在骂娘,吕建业根本不理会这茬儿。那当口,他心里正美着呢。在众人眼里,能值一号战车,的确是身份的象征。
先前不太清爽的情绪转眼就烟消云散,争上一号战车,既满足了吕建业小小的虚荣心,也极大地刺激了他的战斗热情。
吕建业的眼前立马冒出很多个镜头——女生骑在窗沿上,一腿蹁在屋里,一腿耷拉在外面,看着小区里跑过的一条宠物犬,忽然傻笑个不停;或者,她正仰起脸,看着天上飞过的一只鸟,眼角溢出一滴泪水,慢慢滑到嘴角……很多种虚构的镜头扑面而来,让吕建业感到形势万分紧迫。
那是一栋老式筒子楼,楼下现场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包围了,人们议论纷纷,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刚刚赶回来的妈妈情绪激动,她不敢吱声,只能用手捂住嘴,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四楼窗口的女儿,眼神里带着焦急和无助。
派出所民警拉了长长的警戒线,在楼下分割出很大的空地。吕建业等人一下车,民警就在人群中打开一条通道,他们的背影瞬间被人群遮挡,如合龙的水流一样,看热闹的群众很快又拥挤到一起。
大老柳下令在空地铺设救生气垫,又转过头跟女生的妈妈商量,想请开锁公司来开门。妈妈一听急了,放声大哭,说就指望你们消防来救人,你们倒好,一推三六九。
大老柳说,大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可以索降,可以救援,但是你女儿情绪激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妈妈一把抓住大老柳,撕扯开来:我不管,我不管,政府花钱养着你们,你就得干人事儿。
这话没毛病,消防就该冲锋在前,那么多群众在场,关键时刻当缩头乌龟,岂不被人笑掉大牙。吕建业看到有人在用手机直播,忽然就有些冲动,他跑到大老柳跟前,说我带人到楼顶,索降。
大老柳撇撇嘴,说,毛病,轮到你说话了吗,滚蛋!
吕建业冲着大老柳连翻了几个白眼,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事后,他后悔当时没听招呼,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毛病”和“滚蛋”是大老柳的口头禅,好像所有人身上都有问题。对此,吕建业早就习以为常,但在特殊的环境和特殊的时间,这话就极其别扭,跟针尖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想想之前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一股热血冲到了脑顶,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念头倏地击败了所有理智。他指了指一号战车,冒出一句,我值首车,我说了算。
大老柳还想理论,人群中响起一片掌声,这掌声显然是给吕建业的。要命的是,有人在向网友直播,说什么宝宝们快刷礼物啊,两个兵哥吵起来了,好戏开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听了这个,吕建业更加按捺不住,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撒开脚丫子就跑到楼下,顺着楼角凹凸不平的墙面,用手指抠住砖缝,蛙式攀爬。
他们平常管这个叫“爬墙角”,听起来很俗气,动作却相当帅气,看得人们喝彩声不断,也急得大老柳一个劲儿地打手势,说大伙儿小点声儿,别惊到孩子,别吓到孩子……可是,这声音很快被淹没了,因为吕建业已经到了楼顶。
他固定好救生绳,非常潇洒地索降到四楼,在临近窗口上方时,忽然放慢速度,缓缓下降。他用双脚撑住墙面,稳住身体,然后深呼吸,闭上眼睛调整状态。吕建业猛地睁开眼,双腿用力一撑,身体弹起,吊在身上的绳索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等身子再接近窗口时,他的双脚蹬在女生身上,女生后倒,摔进了屋里。
索降是专业术语,说得形象一点儿,就好比蜘蛛侠。
经过自媒体的传播,吕建业真的成了“蜘蛛侠哥哥”,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他被网友“人肉”了,很快查到他是鱼鸟河中队的兵,很多网友留言,呼吁部队给他立功。那两天,他心里美极了,好像自己真戴上了军功章,跟喝醉了酒似的,晕晕乎乎。
谁能想到,女生的妈妈跑去报警,说是消防员要谋杀自己的女儿。“谋杀”两个字很吓人,尤其对于公安机关来说,他们有个原则是命案必破,丝毫不敢大意,这才把吕建业和大老柳带到了派出所。
现在情况非常明朗。女生的妈妈控诉说,女儿后脑勺着地,得了脑震荡,而且受到惊吓,精神恍恍惚惚。这就等于是在谋杀。她的目的很明显,哭闹着索要医疗费,而且那数目等同天价。
吕建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救了人反倒要被讹诈,这还到哪儿说理去啊。
后面的事情简单明了,法院介入,又被一家媒体曝光,事情经过也避重就轻。这娘儿俩摇身一变,成了被同情的对象。人们通常同情弱势群体,经过网络的再次发酵,大家开始指责甚至谩骂他们。
有人在网上发帖子说,你们注意到没有,之前那个视频上,那个领导说了,不能蛮干,这个小战士出风头,就该承担责任;还有的说,领导说话不算数,这部队是一盘散沙呀;最专业的一种说法是,那不是领导,就是个专职消防员,估计是班长,在没有指挥员在场的情况下,值首车的人才有指挥权……
005
最专业的那位留言者专门强调自己干过消防,结果他的言论很快被覆盖了。
不明就里的网民跟风而上,各式各样的说法都一面倒,话里话外都透着股狠劲儿,恨不得剥了吕建业的皮,巴不得让鱼鸟河中队立即从地球上消失。
负面舆情铺天盖地,确实戳中了支队领导的痛点。
在东部沿海地区,顺应社会发展,以专职消防员为主力的消防队早已不是新闻,尤其是林河市,在这项工作上,一直走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前列。
当初鱼鸟河中队作为市里第一个混编队,在中队主官的任用上确实动了一番脑筋。消防中队相当于大部队的连队,为了加强管理,鱼鸟河中队的首任中队长和指导员高配了副营职。
武鸣的前任原本是重点培养对象,在鱼鸟河中队只干了三个月,就递交了转业申请,说是消防马上面临改革,家里困难,得提早找好出路。这个人说的是实情,夫妻长期两地分居,搞得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和睦。
部队管理也得讲究人性,眼瞅着人家的婚姻亮起了红灯,总不能为了工作去拆散小两口吧。前中队长的转业让支队领导警醒了。
在选人用人的问题上必须慎重,视为骨干的干部留不住,是个很大的笑话。这无异于给支队党委甩了一巴掌。正是如此,在鱼鸟河中队主官的人选问题上,党委一班人的意见有所分歧,原因是支队长马小刚提出的人选有瑕疵。
武鸣是马小刚相中的人,当时是特勤中队正连职副中队长,综合实力在全市消防数一数二,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就地提拔副营职务,成为特勤中队新的掌门人,但他犯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误。
马小刚觉得鱼鸟河中队的整体建设已经在全市垫了底儿,就动了心思,把武鸣平级调到了这里。面对党委成员的不同意见,他在支队党委会上定了调子,说看这小子表现如何吧,这就有些让武鸣戴罪立功的意味了。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值得庆幸,那就是,才半年多的发展,这支队伍已经像模像样,各项工作有了起色。
很多人说,瞧这阵势,武鸣这家伙是攒着劲儿准备打翻身仗呢。对此,武鸣通常一笑而过,让人摸不清虚实。有人则说,等着吧,这小子憋不出好屁来。
为了避免引起读者误会,有必要普及一下相关常识。
消防工作的重点是两个关口,第一个关口是防火,把所有的火灾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最后一个关口是灭火,一旦发生火灾,把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降到最低限度。
形势所需,在一般的地市一级消防支队,防火监督岗位的人数超过了灭火救援岗位。全国也仅有17万消防官兵,那么多省市区县,一级一级摊下来,真正在基层一线从事灭火救援的官兵编制少得可怜。
若干年前马小刚就说过,汶川抗震救灾让消防专业救援的能力得到认可,转过年来就颁布施行了新的《消防法》,第一条总则里就提到要“加强应急救援工作”。马小刚当时还说,这既顺应了社会发展的需要,又是在跟国际一流水平看齐。
那一年,马小刚还是特勤中队中队长,武鸣还是他手下战斗班的副班长。当时,他听得懵懵懂懂,但他相信领导说的都是真理。也确实如此,如今救援出警远远超过灭火出警,任务也是越来越繁重。
扯得有点远。
现在最气恼的不是武鸣,而是大老柳,突如其来的网络危机已经严重影响了中队的声誉,作为消防退伍老兵,又是战斗一班班长,他有足够的底气批评每一个人。他特别生气的是,吕建业不听招呼,搞个人英雄主义,害得整个中队抬不起头。
吕建业可不这么想,他认为大老柳是故意让他难堪,起先还想着能因那次救援立功,现在好了,天上落下的不是馅饼,而是块大石头,砸得自己遍体鳞伤。
可他心里还是不服气,说一千道一万,从现场处置的情况看,没有什么争议。反过来说,像大老柳那样畏首畏尾,恰恰是他瞧不起的。他一度认为,大老柳是怕他一个新兵,抢了班长的风头,动摇了自己在队上的地位。
有这种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换言之,两人的矛盾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有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就那么一直别扭着,挺没劲的。可眼下,大老柳得理不饶人,在队上说话夹枪带棍,傻瓜都能听出个子丑寅卯。吕建业想,既然你大老柳时时处处挤对我,我没必要客气呀。
也是赶巧,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大老柳建议武鸣下令,让他一周内不许出警,在队上深刻反省。这跟关禁闭差不多。吕建业气得肺都要炸了,大老柳是故意整治自己,干消防的不能进火场,那等于武林高手被废掉功夫,难受得要命。
他越发觉得大老柳这个人不厚道,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有一阵子,吕建业对大老柳印象还不赖。人家早就名声在外,退伍前在全省业务比武拿过名次。
老实说,吕建业打心底佩服业务尖子,在某个阶段,他曾把大老柳作为赶超的目标。时过境迁,现在就得另当别论了,吕建毕竟不是半年前的吕建业了。
刚一进消防,他就成为同批消防员当中的佼佼者。吕建业曾经夸下海口,说是谁若不服就“单挑”,有一点独孤求败的感觉。这当然不是打架斗殴,在部队这个特殊的群体里,互相比试比试,通常会有利于团结。
可吕建业不同于常人,他当时还扔下另一番说辞,叫嚣说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队上的人都不值得他出手,真较量起来,只会拉低自己的水平。
大老柳喜欢这种脾性,有本事的人才敢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