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时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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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楔子
他觉得
自己走过的每一片草地
都像是十九岁那年长出的
1
他觉得,自己走过的每一片草地,都像是十九岁那年长出的。
这不太像南城的作风。近几年,这座城市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修缮自己,市中心五年内翻新了两次,还开发着第二个大型商圈。城郊的每寸土地都被标注了价格,地产商虎视眈眈,没道理会遗漏掉自己脚下这么一大块荒野。
可看起来,这里确实被遗弃了,否则,周围的一草一木,为何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他模糊地想起,自己上次来这儿时,已是十年前了。
他跨过一节从地表上突起的树根,前方已经没有路了。挡住他的,是一大丛齐膝高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的紫蓝,像妻子最常佩戴的耳环。也可能不是,他也记不太清了。她爱戴什么就戴什么吧。
他停在花丛前,没费多少力气,便把妻子的影像从脑海中剥落掉了,这时,他看到了那只鸟。
融入花色的蓝羽毛,长长的羽冠在它小巧的身体上方弯出一道弧,翅膀扇得太快,以至于在空气中变得透明,薄而长的鸟喙正伸入花心中,似乎在汲蜜。
他愣住了。他见过它。
那是与今天雷同的八月午后,年轻的他送别好友后,心里苦闷,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走,不知为何就来到了这片野地,第一次见到了这只奇特的鸟。
后来,他自行搜索过网络,得知这种鸟类应当是“蜂鸟”,只在美洲出没,没道理会出现在东方国度的这处荒野。他把这次偶遇讲给了很多人听,没人相信,大家觉得这不过是少年希望获取焦点的兀自空想——唯一笃信他的朋友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可他确实是目睹了那只鸟吸食花蜜的全过程,像是目睹了某个不被认可的秘密。后来就再也没遇见过。
十年后的今天,他又踏入了这片土地,那只鸟竟然还在这里。
他轻轻俯下身,凑近了小鸟。身体挡住了阳光,那朵花上多了一块阴影。可是那只鸟并没有受惊,仍然安然地扑扇着翅膀,待把这朵花汲取完毕,便飞向了前方的另一朵。
他跟随着那只鸟,身体不知不觉探入了花丛,越走越深。等鸟儿突然腾空而起,消失在视野中时,他已经来到了花丛的另一端,面对着一条水势汹涌的河流。
同样面对河流的,还有一个背对自己的女孩。他看到那个女孩的长发被风托起,发梢朝着水流的方向。
他活在一个邻居们并不会相互问好的时代,疏离与冷漠自幼而生,更何况面对一个陌生人。他想不出任何呼喊女孩的理由。
女孩安静地站在河畔,似乎没有发觉身后多了一个好奇的男人,白色的连衣裙在八月的晴日里反着微光。他的眼角躲避着那些琐碎的光点,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想开口,询问那个姑娘有没有见过那只蓝色的小鸟。
可缄默仍然锁着他的喉。
片刻后,远处的天空突然有了变化。一架飞机自远而近地飞来,清晰地几乎可以看到机身的每一处细节。一道绵长的飞机云在机尾成形,将天空一斩为二。
他抬起头仰望,那个女孩也是。短暂的默契后,女孩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察觉到女孩眼神的疑惑,慌乱低下头。心跳怎么会加速呢?他是个年近三十的已婚男人,更何况……他有些诧异自己心房的摇晃,荒地、花丛、鸟、河流、飞机云,这些毫不相干的事物化成了一个诡谲的信号,告诉他,引导他,命令他,快去做点什么。可是到底要做什么呢,他无法理解这份突如其来的灵犀。
离开城郊荒野返回家中时,天色已晚。那道巨大飞机云仍未消失,牢固地横亘在天空中,成了黄昏的一部分。他想多走走,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正好给了报童机会。那个穿着凉鞋跑起来嚅啪作响的小孩儿向自己冲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份报纸。“南城晚报”,他瞪着那几个大字,一边从兜里找零钱一边疑惑:这玩意儿竟然还没倒闭。而且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报童。这些不都是小时候才存在的吗?
不过南城又能有什么大新闻,那些记者最多也只能八卦前段时间突然回城的小明星。听说那姑娘推掉了所有通告,只为能昼夜不停地照顾自己重病的母亲。伟大,了不起,金钱败给了亲情。但是这又与他何干呢?
他用胳膊夹着那份报纸,又绕过一个街角,进入小区上了楼。电梯里的木板还没拆,上面用黑笔大大地写着某某装修公司的电话,他寻思着再没人处理就去物业投诉。
输入密码推开家门。妻子不在,她好像说过今晚值夜班。他把报纸扔在新购置的沙发上,自己也顺势倒了下来。不然就去酒吧喝一杯好了,他想,听说新换了酒吧老板,正好去打声招呼。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报纸上,一则角落里的新闻钻入眼中。
心脏猛然收紧,他坐了起来,一把扯过那份报纸,开始逐字逐句地默念那则新闻——
《无名少女城郊溺亡》。
2
第二天醒来时,妻子仍没回来。床头柜上摆着一瓶已经见底的白酒,是他宿醉的罪魁祸首。
他左手撑起身体,靠着床背半坐起来,右手挠了挠头发。那份报纸被压在酒瓶下,“城郊溺亡”这几个字上一弯干涸的酒渍。
城郊,南城能有几个城郊,何况是还能让人溺亡的。他浑身发冷,想到了昨天遇见的那个姑娘。她当时站在那儿,是在寻死吗……可惜他并未看清女孩的长相。
他想再去一次城郊。
荒野沉默如谜。
他跨过那段巨大的浮根,面前仍是那丛一望无际的蓝色野花。他莫名地觉得,今天的阳光,空气的温度,甚至风的流向,都与昨天完全一致。
甚至,那只鸟也出现了。阔别十年,如今二度出现的神秘鸟类,头顶上的羽冠勾勒出某种引诱的讯号。他走上前,跟着鸟的轨迹穿过花丛。他听到枝叶摩拏衣角的声响,随后,这些声音被流水声替换。鸟飞走了,他抬起头,面前是那道湍急的护城河。
还有那个姑娘。
他松了口气。陡然间,重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消失了,他重新感到了南城八月下午那令人舒心的慵懒,体表落着一层薄薄的暖意。他索性坐在了草地上,坐地的声响并没有引起女孩的注意。只是随后,一架飞机带着长长的飞机云飞了过来,女孩抬头后回首,看向了他。
清秀而苍白的面孔,似乎带着某种愁容。他盯着女孩小巧而高耸的鼻梁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样不加掩盖的直视有些尴尬。
“你见过那只鸟吗?”他脱口而出。
“什么?”女孩的声音带着水流的清冽。
“一只鸟。”停顿片刻,他开始描述起那只看起来应当是来自美洲的蜂鸟。十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也跟别人这样描述过。没人相信他。
“没有。”女孩有些抱歉地回应,这让他感到沮丧。女孩转过身,继续看向河流,他知趣地觉得,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花粉,没有跟女孩告别。
这一切看似寻常,但又有些异样,他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天色随着他的步伐加深,夕阳燃烧着街道。临近家前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那个报童。那穿着黑色凉鞋跑起来踉踉跄跄的小孩儿举着一份报纸,几乎是强制性地让他付了钱。
《无名少女城郊溺亡》。他又一次看到了这则新闻。目光移动到南城晚报的日期,他惊住了:报纸上铅印着的,分明是昨天的日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通这个问题。可是这个答案并没有带来多少心安,他精神恍惚地回到家。妻子仍然不在,她不应当连续值上两个夜班。他把报纸丢在沙发上,跌跌宕宕地走进卧室,想先好好睡一觉。
昨天拿回的旧报纸不见了。而那瓶白酒,还没开过盖,安静地立在床头柜上,没有被任何人喝过。
3
再次醒来时,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那瓶白酒。瓶子空了一半,自己的枕头上满是酒气。看来昨晚应当是开盖灌了几口。酒精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不太管用了。
上完卫生间后,他跌坐在沙发上,这才看到那份报纸。无名少女城郊溺亡。整版新闻上似乎只剩下了这则消息,他觉得那些字像是某种挑衅与嘲笑。
是她吗,那个无名少女……可她明明还活着,昨天,前天,真真切切地活着。他翻出自己的手机——因为反感现代通信外加恍惚度日,他根本不把这现代人必备的物件随身携带——屏幕上显示的日期竟然是前天。他隐约感到自己陷入了某个怪圈,一种未知的力量挟持着他,逼迫他去完成一道不明就里的谜题。
答案在城郊的荒野里。
午后的阳光与昨日有着相同的载重。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只鸟,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鸟的长喙在不同的花朵间点过,他没有多想便跟了上去,一路跨过花枝,来到了那条河流前。那个女孩的身影就在面前。
“嘿!”他喊住了她。
女孩回头,如记忆中一样的容貌。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颤抖地问。
女孩没有答话。
“昨天,昨天我向你问过一只鸟。还记得吗?它吸花蜜,蓝色的,头上有根长长的羽毛。是它带我过来的。”女孩眼中的疑惑与陌生并没有随着他的描述而消退。一架飞机从远方缓缓掠过头顶,那道绵长的飞机云像是一道裂痕,自上而下地,将他们俩儿隔在了两个世界。
“对不起,我不知道。”女孩摇头。
“等等!”女孩刚要转过身,他大声吼了出来,“你在这儿……是准备要自杀吗?”
女孩的身体微微一震——也确定自己的那番话击中了要害。可是她没有再回头看他,仍然注视着水流。永无止境的水流。
良久的沉默后,女孩终于开了口。
“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她不动声色地说。黄昏如期而至,他回到市里,那道飞机云一直悬停在头顶,将裂痕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街景。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穿着黑色凉鞋的报童,冲了过去,直接从他手中夺过一份报纸。报童涨红了脸,显得有些委屈。他随手掏出一张钞票应付掉小孩儿的抗议,拿着报纸的右手开始颤抖——
《无名少女城郊溺亡》。
他攥着那份报纸,拦了个车,往返回到了城郊荒野,可是已经无法靠近了。警察模样的人围拢在河岸,那只怪鸟毫无踪影。夜幕如同瀑布倾泻而下,淹没了所有人的表情。他的舌苔干涸,急需一些酒精。
4
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他曾与好友认真讨论过这个无趣的问题。
但在十八岁那年,他们并不觉得这个话题无趣。相反,这是一个值得彻夜探讨的人类终极奥秘,关系到物种的诞生、进化、湮灭。在那遥远的床榻卧谈中,少年的胸膛里回旋着宇宙,反复上演着各自的爆炸与热寂。
他们年龄相仿,正面临着同样的日常,往后可能也会走向同样的命运。升学、工作、结婚、生子,处理各式各样但大同小异的生活,然后老去。大家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但这并不是完整的,朋友说,这只是活着的基础。
我们一定有各自专属的使命:只有你自己能懂,只有你自己在经历,只有你才能逆转的命运。正是这样的一切,让我们变得独特,变得唯一。
你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有件事,只有你才能办到。他的朋友言之凿凿。这才是我们活着的目的。
十年后的今天——或许“今天”这个词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也突然回想起那夜的漫谈。
朋友早已离开了这里,去新的世界打拼,只有他还留在老旧的城镇里碌碌无为。大家真的都会拥有大同小异的生活吗,他越来越开始怀疑。但是在琐碎平凡的日子里沉浮了这么久,他终于有了一次成为英雄的机会。
拯救那个女孩,也许就是他此生专属的目的。
5
城郊的那片荒野,用十年前的模样迎接着他。那只鸟在蓝色野花上不知疲倦地回旋,他想,这十年间,它会不会一直在这儿等着自己。
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长发白裙,安静地站在那里,近乎永恒地站在那里。
他该如何上前,又该如何开口呢。在此之前,女孩已经用言语逼退了他三次,见他无故靠近转身躲避了他四次,更多的,是那道无法渗透无计其数的沉默。他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在报纸上看到那则死讯。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来自时间的圈套,世界变成了无限重复的一天,他一边奔跑一边在原地踏着步。
飞机来了,他与女孩一起抬头。那道飞机云,在两人的眼瞳里逐渐成形。
“有人回来了。”他开口。
“也可能,是有人离开了。”女孩颔首看向了他,片刻后,接了话。
“那你呢,你也想离开吗?”他问。
女孩没有回答,目光重新落在了河流之上。
“我想离开。”
他俯下身,坐在河畔的泥土上,喃喃道。
即便脱离了时间的支点,他也能感觉到那份日积月累的疲惫。可那终日面对河流的女孩,又怎知他心底的逆流呢,正如他自己,再怎么靠近,也无法探知她弃世的真正原因。
要自责吗,要愤恨吗,要控诉吗。在经历数不清的徒然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
女孩不再说话,但并未如往常那样与他拉开距离。原本厚重的沉默,似乎开始变得轻盈。这是南城八月最为寻常的一个午后,阳光猛烈,流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在这样的风景里,人类生来就应该是无声的。
他本有强烈的倾诉欲,而此刻,与女孩间某种不可言状的气氛,正在逐步排遣那份阴郁。他突然感激起女孩在身边无言的陪伴。他原本是来拯救她的,现在,他正在被她拯救。
和煦的沉默在拉长,两人第一次同时等来了夕照。他看着水流中逐渐闪动的金黄,察觉到了身边女孩的抽离。于是他跳起身跟了上去,与女孩一同穿越花丛,一起跨过那段足足半米长,或许也等了他将近十年的老树根。
他们是在城中心分别的,女孩与他都步行了很远的路。他听到女孩举起拿花的右手——离开荒野花丛时,她低头折了一枝——对自己说了“再见”。他看着她缓缓地消失在街角,觉得自己可能漏了些什么,可是今天没有嚅啪作响的脚步声。这是南城普普通通的八月,一切如常。
他回到家中,在沙发上半躺了好一会儿。天已经黑了,可是他却没有半点酒瘾。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此生最大的任务,可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如释重负。他是一个寻常城市的一个年近三十的寻常男人,他可能做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也可能,这也并不值得称奇。
不知为何,他感到了一阵孤独。于是他走进卧室找寻自己的手机,准备给自己的妻子打电话。
电话第一遍没有拨通,第二遍也是。他并不着急。等到手机里传来妻子的声音时,他能听出女人那一刹那的诧异与欣喜。
“没别的,问候一下你。”他简短地说,“忙吗?”他的妻子,是南城中心医院的护士,时常需要夜勤,但他向来漠不关心。他知道自己的这通电话显得有些唐突,可随即,妻子的回应却让他有如雷击。
“原本不忙,但刚手术室紧急抢救了一个伤者。车祸。可惜了,那姑娘还挺年轻。她送进来时,手上还攥着一枝花,刚护士站都在讨论这件事。我没见过那种花,颜色倒是跟我耳环挺像的……”
妻子还在讲,可是他已经没有在听了。他放下手机,走向阳台,有些呆滞地望向天空。这座城市好久都看不到星星了,人间的烟火代替了原本的夜辉。可他仍是执拗地抬起头,用力地看,似乎这样就能窥见处于尘世之上的某位神明。
6
到底该怎么去拯救你呢,到底该怎么做。说起来,拯救这个词,其实念出来有些过于隆重了。年轻的时候比十九岁更为年幼的时候,他整日跟一帮小伙伴在街道追逐打闹:
“别怕,让我来拯救你了!”
“长大后,我们要一起拯救世界!”
他就跟着为首的“大哥”一起,在南城的街道上“匡扶正义”。无非只是给某个被欺负的孩子出头,或者帮忙寻找一些丢失的物件。但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真的拯救某一块小小的世界。后来,等他彻底明白拯救的含义后,才明白,自己年少时几乎把这辈子的“拯救”都说光了。年长的他耻于把这些太过正统的词汇挂于嘴边,手不再伸向他人,最终只能折返抱向自身。小时候,总想着“拯救世界”;再长大一点儿,觉得要“拯救身边的亲友”;步入社会后,发现只能“拯救某个人”;最后醒悟,一个人能拯救的,只有自己。甚至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拯救。
此时,他又一次走进了这处荒野,那只神秘的蜂鸟在他面前安然地吸食着花蜜。
你是来给我引路的吗?而这,也是你这一生专属的使命吗?他尝试着用意念与小鸟进行对话,可是传递在耳边的只有风的声音。
只要跟着它,跟着它穿过花丛,他就能再次见到她了吧。可是,即便没有那条看似无辜的河流,她也逃脱不了毁灭的命数,是吗?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无法强行拖着她离开那条轨道。
其实,就算自己拯救了她,又能改变什么呢?他无法真正介入任何一个人。往后,她与他,再无相关。每个人的生命中只会有自己。
这个念头突然攫住了他,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有些窒息。
那只鸟,悬停在一朵蓝色野花上,等待着他的前进。他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这是南城八月最为寻常的一天。他一步一步地往自家的小区走去,临近电梯前,才意识到,今天的他,没有听到那嚅疇啪啪咋咋呼呼的声响。他回忆了一下刚才的街道,那里行人如织,一切照常,唯一的特别就是有个无人看管的小孩坐在街边对着画板画画。但是没有报童。南城早在十几年前就没有报童了,他早该知道这一点。
他收回准备按向电梯的手指,犹豫片刻,回头看了看楼外被绿植些微遮挡的天空。黄昏还没有到来,阳光猛烈。真是一个大好晴天啊,他暗暗感慨。
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