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壁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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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还有三天就到春节了。夜半时分,街道上仍然有不少的车辆鱼贯穿行。车灯的光和美术馆建筑外围黄晕的灯光呼应成景。美术馆里面,施工队伍正在工作,他们在为即将举办的“春之元”中国画展做布展工作,这个展览明天就要开展。在这个展览上,最重要的作品是国宝级宋画《八十八神仙卷》。
工人们在美术馆的二楼施工,不时轻声聊着天,谈在马上就要到的春节该带点什么回老家,谈这些古画究竟有多少人来看,时不时传出几声笑声。由于整个三楼有一部分空间是与二楼通的,二楼的聊天声会传到三楼。这些带着山西、四川方言的声音在空荡的三楼飘荡,遇到展墙和展柜就转向另一个方向,所以在三楼的空间中,感觉声音来自很多地方,忽大忽小的。三楼已经布置好了,没有工人,现在只有一盏应急灯开着。天窗洒下的月光笼罩着那个巨大的展柜,展柜里面躺着那幅最著名的卷轴《八十八神仙卷》。从五十年前骆冰煜进入那个神奇的空间盒子成为一名守卫者开始,直到明天这幅卷轴多年来才第一次和现代人见面,这也是新的守卫者出现的契机。什么是守卫,谁可以做守卫?骆冰煜这个守卫者本身也说不太清楚,只是守卫什么,骆冰煜非常清楚,即便他的下一代守卫全部被杀,他们这一代的守卫也已经死了一位,骆冰煜仍然笃定地坚守自己的使命。
骆冰煜不知道的是,事实上除了守卫者和研究它的专家学者,这幅卷轴已经有一千多年从未面对大众公开展出过,画中的神仙没有接触过芸芸众生的目光,却从没有离开过普罗大众。他们一直在传统中国人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熠熠生辉——这也是历代守卫者存在的意义,即守卫人们内心的真实面貌。
可是“他们”并不希望这一切顺利进行。“他们”是谁,在不同的人那里会有不同的称呼。骆冰煜知道有的人叫“他们”教授,有的人叫“他们”破坏者,有的人叫“他们”穿越者,而对于骆冰煜,“他们”是朋友或学生。骆冰煜也知道,每一代的守卫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他们”,自己现在面对的这几位,也是经过十几年的时间才发现的,自己的举措既不会感化“他们”,也不会消灭“他们”。但是自己仍然会为此竭尽全力。
“他们”会策划一个意外,让明天“春之元”展览不能如期开展。“他们”以为这样可以阻止新的守卫者出现,但怎么可能。守卫者和“他们”之间的对抗持续了很久。
沈桐离在三楼走来走去,有点儿恍惚,找不到声音的来处、去处。看着月光下那些衣带飘浮的神仙,他感到声音似乎是他们发出的,但显然不是。黑暗中,货运通道的门和展墙融为一体,矩形的细缝儿露出货运通道里的亮光。一道黑影闪过,沈桐离觉得有人,但四下看看却没有看到,他凭着直觉朝货运通道走。
明亮的货运通道中,货运电梯的门打开,穿着全黑夜行服的刑天将脸孔躲进帽子里,操作电梯的按钮,使电梯保持开门的状态,接着身手敏捷地爬上电梯的天花板。早在进入美术馆三楼之前,刑天已经制伏了监控室保安,将空空荡荡的电梯和三楼货运通道监控录屏,再循环播放。此刻的刑天准备推开通往展厅的暗门,发觉有人,便在明亮的货运通道中,将自己隐藏在自己塑造的阴影里。沈桐离在灰暗的空间中,被各地方方言环绕着,迎着微弱的光线想要推开面前的暗门。刑天敏捷地躲在角落,同时从腿上抽出一件尖锐的短兵器——像是短刀——在光亮的空间中反射着尖锐的闪光。骆冰煜悄无声息地从后楼梯走上三楼货运通道。在昏暗的三楼展厅中,沈桐离推开货运通道的暗门,货运通道突然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睛。短暂适应之后,沈桐离睁眼看见骆冰煜教授站在三楼货运通道里。沈桐离愣了一下,骆冰煜笑着和他打招呼:“我看二楼差不多了,今天你们辛苦了,下班吧。”沈桐离点点头,转身离开。骆冰煜看着电梯顶部的黑影,露出意味深长又带有一丝掌控意味的微笑,这和面对沈桐离时的微笑长者像是两个人。
深夜,刚刚下了一场小雪,美术馆的灯依次关闭,工作人员陆续离开。美术馆内部沉入黑暗当中。而从外面看美术馆的轮廓,清灰色性冷淡风的现代派建筑上点撒了雪白轻柔的线条,同时呈现出超现实主义的视觉和中国水墨画的意境——这是大自然不经意中的跨地域重构。对那些离开的工作人员来说,一天正在结束,但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个沉静时刻其实是正片开始前的黑屏时间。
沈桐离和一名同事抱着巨大的垃圾,与布展工人的队伍在岔路口分开,两人走到主楼后面的垃圾堆丢垃圾。从树影中走到美术馆后面的小巷,同事打着哈欠,一片雪花飘进嘴里。沈桐离仰头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若有所思:“春节快到了。”
走不多远,两人来到一排破旧的平房。这排平房完全在主街的背面,有四到五间,从美术馆的正面、侧面都看不到这排小房子,它永远在美术馆和周围楼房的阴影里。这是排旧房,原本在美术馆改造的时候应该一同拆了盖新的,但由于当初这个地块并不属于美术馆,而这排小平房又不属于地块所属的单位,这栋小平房意外地被留了下来。经年之后,小平房以不那么协调的姿态隐藏在艺术而高雅的美术馆巨大建筑背后,作为美术馆的杂物库房和部分临时工宿舍在使用。
此刻美术馆像一只巨兽,陷入黑暗的另一个场域当中。而小平房则亮起黄晕的光,像是巨兽旁边的萤火虫。不多会儿,萤火虫的灯光也灭了。沈桐离和王辉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熟,鼾声四起。
黑暗中,手机的振动声叫醒了沈桐离,他迷糊着从床边拿起手机。“喂”了一声,立即惊坐起来打开灯,露出着急的神情几乎喊出来:“什么!教授!”眼角快要流出泪。同事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和声响惊醒,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紧接着,小平房几个房间的灯光次第点亮。
沈桐离穿着秋衣秋裤冲到小巷子,同事揉着眼睛:“咋了?下着雪呢!”
血滴在美术馆灰色的地面上逐渐汇成一条血线,血线又变成好几条,七十几岁的老人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前往最大的展厅——展着《八十八神仙卷》的那个展厅。美术馆馆长骆冰煜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不禁想:另外的场域的自己还是鸟形的吗?眼下他必须集中精力把该做的做完。这样的一次刺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恰恰是自己需要的。事实上,刚才是自己主动撞向了刑天锋利的匕首。
“他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相信:无论明天《八十八神仙卷》是否在民众面前公开展览,守卫者也一定会如期出现。想到这,骆冰煜露出满意的表情。当下的自己,需要给守卫者留下必要的线索,帮助他们找到另一个自己和朝元图的秘密。骆冰煜一直相信守卫者的另外一面隐藏在平凡的外表之下,就像是一辆拥有保时捷超跑最大功率发动机的20世纪80年代的普桑——骆冰煜现在做的,就是插上钥匙,发动这辆车,守卫者自己知道朝哪里开。可是留下线索就意味着自己放弃了生的希望,想到这儿,骆冰煜笑了笑,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刑天换掉夜行服,穿着黑色帽衫,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跟着,悠悠地说:“你守护的,交给我们也是一样。现在觉醒,还来得及救你的命。我不想杀你。”
“都是用刀,大夫是救人,屠夫是杀人。怎么能一样?”从蹒跚前行到匍匐地面爬行,骆冰煜教授终于挪到那幅著名的卷轴面前。这个时候,疼痛已经使他瘦削的身躯不断抽搐,他伏在这卷轴的脚下。卷轴中的各色神仙,在月光下俯视着这个满腹经纶的老人,爱莫能助。
卷轴用白描的手法描画出八十八位神仙,清冷的月光从天顶的窗户射进展厅,灰白的光线笼罩着卷轴。各路神仙或目光威严庄重,或表情慈爱教责,衣饰在月光下几欲飘浮。
环保的理念使美术馆在顶层设计了一个巨大的天窗,白天时候仅仅通过自然光线即可以完成展览。这一晚,这个出于爱护环境的设计给了月光一个舞台,月光用银白的色调给血腥的剧目做背景。骆冰煜看到月光,想到了自己的解决方案——用月光做道具,既是他迫不得已,也是他心之向往。从找到翅膀那天开始,骆冰煜就一直畅想自己有一天在月光下飞行,今天,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要想获得,必先给予,骆冰煜懂得这个道理,用难以想象的沉静口吻说了以下几句诗: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骆冰煜抬起满是汗滴的头,看了黑衣人一眼:“山西,安乐村。跟着这句诗找到道观的墙。墙角下,朝阳初升时。”
黑衣人点点头:“谢谢。另外一个线索在哪里?”
骆冰煜用手指了一下《八十八神仙卷》对面墙上的一幅清朝的画——清人仿宋画《山乐》。画面上部是层叠融翠的山峦,被云雾萦绕着。画面下部隐约露出一座小镇,一条山路从画面的下方深入山里,路上,五个老汉形态各异,在山路上一边唱歌一边舞蹈。最奇妙的是,五个老汉仅仅只有两三厘米大小,却画得惟妙惟肖。
黑衣人用手机拍下这幅画的全貌,并且重点拍下几个老汉的样子和隐匿在山峦中的小镇,留下一声“谢谢!快去报警,我不希望你死”,消失在黑暗里。
骆冰煜看着黝黑的背影,露出一丝笑容,他心里很清楚,刚才的小伎俩只会拖延他们的时间,对于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一切都马虎不得。
立即开始行动。
卷轴下面的骆冰煜忙碌起来,首先爬到《山乐》脚下,从画框背面拿出白描笔尖,开始在覆盖画面的亚克力上画画。汗滴和血液不断地滴到地上,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工作,骆冰煜将自己的毛衣脱下来,不断地擦汗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