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
书友吧第1章
文豪普雷泰克斯塔·塔施活不了两个月了。消息传来,世界各国的记者都请求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私下见面。无疑,这位老人享有崇高的威望。看到《南甘谣言报》《孟加拉国观察家报》(我们且列举几家)这样著名的日报都派密使追到这位法语小说家的床前,人们真是不敢相信。于是,塔施先生在去世前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对自己的知名度有了概念。
塔施的秘书负责在申请者当中进行严格的挑选:秘书一笔画去了所有外文报纸,因为这个垂死的老人只懂法语,而且不相信任何翻译;他拒绝有色记者,因为老人上了年纪,会发表一些种族主义言论,而这些话与其深刻的见解格格不入——研究塔施的专家们对老人想惹事时说的那些话感到很尴尬;最后,他彬彬有礼地打发走了电视台、女性杂志、政治倾向太强的报纸,尤其是医学杂志,这些医学杂志想知道这位伟人是怎么得了如此罕见的癌症的。
塔施先生知道自己得了可怕的埃森韦韦普拉兹症后不无骄傲,这种病说得通俗一点叫作“软骨癌”。十九世纪时,那个以他的名字给疾病命名的医生,在卡宴的十来个苦役犯身上发现了这种病,那些苦役犯因杀人然后进行性暴力而被监禁。但此后这种病再也没有出现过。塔施把得这种病当作一种意外的荣耀:他身体肥胖,无毛无须,除了声音以外,活像个太监。他怕自己死于某种愚蠢的心血管病。在拟墓志铭时,他还记得提及那个德国医生的伟大名字,多亏那位医生,他将体体面面地死去。
说真的,这个成天坐着不动的大胖子竟能活到八十三岁,这让现代医学研究者大惑不解。他胖成那个样子,几年前就承认走不动了。他对营养师的建议置之不理,放开肚子大吃。而且,他每天抽二十支哈瓦那雪茄,但他喝酒很有节制,也早就不近女色了。他那颗几乎要被脂肪窒息的心脏为什么运行良好,医生们找不到解释。他长寿的原因跟将要夺去他生命的那种综合征的来源一样,神秘莫测。
围绕这场即将来临的死亡做如此大规模的报道,世界各国的媒体无不义愤填膺。读者也对媒体的这种自我反省反应强烈。根据现代新闻规律,被选中的记者越少,他们的报道便越让人期待。
传记作家已跃跃欲试,出版商也摩拳擦掌。当然,也有几个知识分子在寻思,这种惊人的成功会不会言过其实?普雷泰克斯塔·塔施真的有创新?不会是对陌生作者的天才模仿吧?他们列举了几个圈外人听不懂的名字作为依据,随后便投入地大谈起来。其实,他们自己也没读过这些作者的著作。
所有这些因素都齐齐地使这个垂死者不同凡响。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成功。
这位写了二十二部小说的作者住在一栋普通建筑的一楼。他需要一个没有楼梯的住所,因为他行动要靠轮椅。他一个人生活,没有任何宠物。每天下午五点左右,一个十分勇敢的女护士来给他洗澡。他不能忍受别人替他买东西,而要亲自去街区的杂货店买生活用品。他的秘书埃内斯特·格拉沃兰住在五楼,但尽量避免见他,只是经常打电话给他,他接起电话总是这样开头:“对不起,亲爱的埃内斯特,我还没有死。”
然而,格拉沃兰老是重复地对那些被选中的记者说,老人有很多钱,他不是每年把收入的一半都捐给慈善机构了吗?人们难道没有从他的小说的某些人物身上发现这种秘密的慷慨吗?“当然,他让我们大家都感到害怕,我首当其冲。但我坚持认为这种具有攻击性的面具是一种做作:他喜欢扮演一个残酷无情的大胖子,以掩饰溢于言表的同情心。”
这番话并没有使那些专栏记者感到安心,况且,他们不想丢掉别人所羡慕的那种恐惧,那种恐惧给他们蒙上了一层战地记者的色彩。
作家濒死的消息是一月十日传出来的。十四日,第一个记者得以见到作家。他进入公寓,里面漆黑一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坐在客厅正中扶手椅上的那个肥大的身躯。那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只用阴沉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好,先生”,想让他自在些,但这个不幸的人显得更加紧张了。
“幸会,塔施先生。非常荣幸。”
录音机开着,等待这位沉默的老人说话。
“对不起,塔施先生,我能开灯吗?我看不清您的脸。”
“现在是早上十点,先生。我在这个时候不开灯。而且,只要你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你很快就能看清的。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听我的声音就行了。这是我最美的东西。”
“真的,您的声音很美。”
“是这样。”
沉默使这个闯入屋内的记者很尴尬,他在笔记本上记道:“塔施严肃地沉默着,尽量避免说话。”
“塔施先生,医生要您住院,但遭到您的拒绝。全世界都钦佩您的这个决定。所以,第一个必须提的问题是,您感觉如何?”
“我的感觉和二十年前的感觉一样。”
“这就是说……”
“没什么感觉。”
“对什么没什么感觉?”
“对什么都没什么感觉。”
“噢,我明白了。”
“我很佩服你。”
在病人无疑是中性的声音中,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记者露出一丝苦笑,然后又问:
“塔施先生,跟您这样的人说话,我就不像我的职业所要求的那样拐弯抹角了。请允许我问问您,一位大作家知道自己就要死亡时是怎么想的?心情又如何?”
沉默。叹气。
“我不知道,先生。”
“您不知道?”
“假如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我就不会成为作家了。”
“您的意思是说,您写作是为了最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可能是这样。我有些记不清了,我早就不写作了。”
“怎么会呢?离您的最后一部小说出版还不到两年……”
“翻抽屉,先生。我的抽屉满到我死后十年里每年都可以出一部小说。”
“真是不可思议!您是什么时候停止写作的?”
“五十九岁的时候。”
“这么说,二十四年来,您的小说都是翻抽屉翻出来的?”
“你算得很准。”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很难说:我多次开始,又多次停止。第一次是在六岁的时候,我写了一些悲剧。”
“六岁的时候写悲剧?”
“是的,诗体悲剧。写得不怎么好,七岁时停止了,九岁的时候我又‘旧病复发’,写了一些哀歌,也是诗体的。我看不起散文。”
“真让人吃惊,因为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散文家之一。”
“十一岁的时候,我又停止了。一直到十八岁,没有再写过一行字。”
记者在笔记本上写道:“塔施接受了恭维,没有生气。”
“那十八岁的时候呢?”
“我重新开始写作。起初我写得很少,后来越写越多。二十三岁时,我达到了巡航速,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五十九岁。”
“您说的‘巡航速’是什么意思?”
“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做。我不停地写。除了吃饭、抽烟和睡觉,我没有任何活动。”
“您从来不出去?”
“除非迫不得已。”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您在战争期间做了些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才能让我相信您?”
“这是事实。从二十三岁到五十九岁,我的日子大同小异。对于这三十六年,我有一种漫长的回忆,清一色的,几乎分不清时代:我起床就写,写完就睡觉。”
“但您最终还是跟大家一样经受了战争。我想问一问,您是怎样填饱肚子的?”
记者知道自己接近了这个胖子一生中最主要的内容。
“啊,我想起来那些年我吃得很差。”
“您记得很清楚!”
“我没有为此而感到痛苦。当时,我很贪吃,但不讲究。我的香烟储备得很充足。”
“您是什么时候成为美食家的?”
“当我停止写作的时候。在这之前,我没有时间讲究美食。”
“您为什么停止写作?”
“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我觉得自己完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这就像更年期来临一样。我扔下了我没有写完的小说。这很好:在成功的生涯中,应该有一部没有写完的小说,这样才能让别人相信你是成功的;否则,别人会把你当作三流作家。”
“所以,您三十六年不间断地写作,然后,朝夕之间,一行都不再写了?”
“是这样。”
“那么,接下来的二十四年您干了什么?”
“我跟你说了,我成了美食家。”
“总是吃?”
“不如说总是处于吃的状态吧。”
“除此之外呢?”
“你知道,吃是需要时间的。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干。我重新阅读古典作家的作品。啊,对了,我买了电视机。”
“怎么?您喜欢电视?您?”
“喜欢广告。仅仅是广告。我喜欢广告。”
“其他都不喜欢?”
“不喜欢,除了广告,我不喜欢电视。”
“太神奇了。这么说,您花了二十四年来吃东西和看电视?”
“不,也睡觉和抽烟,还读读书。”
“然而,人们总是谈起您。”
“这是我的秘书,那个出色的埃内斯特·格拉沃兰的错。他负责翻我的抽屉。是我的出版商在编我的传奇故事,还把医生一个个带到这里来,希望能让我恢复工作状态。”
“徒劳。”
“万幸。他们太笨了,治不好我。因为,说到底,我的癌症并不是由食物引起的。”
“那是由什么引起的?”
“神秘的东西,反正不是食物。据埃森韦韦普拉兹(这个胖子津津有味地念着这个名字)说,一定是出生之前,遗传方面出了问题。所以,我有理由什么都吃。”
“您一出生就得了这种病?”
“是的,先生,就像一个真正的悲剧人物,又来跟我谈论人生的自由。”
“尽管如此,您还是享受了八十三年的缓刑期。”
“确实是缓刑。”
“在这八十三年当中,您是自由的,这您不会否认吧?比如说,您可以不写……”
“难道你是在指责我写作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很遗憾,我正要开始尊重你。”
“不管怎么说,您仍然不后悔自己写作过?”
“后悔?我无法后悔。吃块焦糖?”
“不,谢谢。”
这位小说家往嘴里塞了一块焦糖,咬得“咔咔”响。
“塔施先生,您害怕死吗?”
“毫不畏惧:死不应该是什么大变化。相反,我害怕病痛。我弄了些吗啡,自己注射。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您相信来世吗?”
“不相信。”
“那么,您相信一死百了?”
“已经被消灭的东西还怎么消灭?”
“这种回答很可怕。”
“这不是回答。”
“我明白。”
“真佩服你。”
“总之,我想说……(记者试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但假装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小说家是提问题的,而不是回答问题的。”
死一般的静寂。
“不过,这不是我真正想说的……”
“不是?真遗憾,我还以为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呢!”
“我们现在谈谈您的作品好吗?”
“如果你一定要谈的话。”
“您不愿意谈,是吗?”
“什么都瞒不住你。”
“像所有的大作家一样,一谈起自己的作品,您就腼腆得不得了。”
“腼腆?我?你一定是搞错了。”
“您喜欢贬低自己。您为什么否认自己腼腆?”
“因为我不腼腆,先生。”
“那么,您为什么不愿谈论自己的小说?”
“因为谈论小说毫无意义。”
“不过,听一个作家谈论他自己的创作,谈他如何写作、为什么写作、以什么写作,这还是挺有趣的。”
“如果一个作家在这一点上让人感到有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重复他在书中所写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他是鹦鹉;要么他解释他在书中没有写的趣事,如果是这样,那本书一定失败了,因为该写的没写完。”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作家成功地避开了这些暗礁,能够讲述自己的作品。”
“你自相矛盾了:两分钟前,你还告诉我,一提到自己的作品,所有的大作家都会变得很腼腆。”
“但我们可以谈论作品而又保守秘密。”
“是吗?你以前试过?”
“没有,我不是作家。”
“那你以什么名义跟我说这些废话?”
“您不是我采访的第一个作家。”
“你竟敢把我与你习惯‘审问’的那些拙劣的作家相提并论?”
“他们不是拙劣的作家!”
“如果他们热情而腼腆地大谈他们的著作,毫无疑问,他们是拙劣的作家。你怎么可能让一个作家腼腆呢?这是世界上最无耻的职业:作家们从来都通过风格、思想、故事和研究来谈论自己,而且用的还是文字。画家和音乐家也谈论自己,但他们用的语言远没有我们的语言粗俗。不,先生,作家都是下流的;如果他们不下流,他们就去当会计、火车司机、电话接线员了,那就值得人们尊敬了。”
“就算是这样。那请您给我解释一下,您为什么这么腼腆?”
“你这是在歌颂我吗?”
“可以说是的。您当作家整整六十年,而这是您第一次接受采访。您从来没有在报纸上露过面,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文学或非文学的圈子里。说实在的,您只有去买东西时才离开这个公寓。人们甚至不认识您的任何朋友。这不是腼腆又是什么?”
“你的眼睛习惯黑暗了吗?现在,你看得清我的面孔了?”
“模模糊糊。”
“这对你来说太好了。先生,要知道,如果我英俊的话,我就不会隐居在这里了。事实上,如果我很英俊,我就永远也当不了作家了。我会是冒险家、奴隶贩子、酒吧侍应生、追求有钱女子的人。”
“这么说,您认为相貌和职业有关系?”
“那不是职业。当我发现自己很丑的时候,我就开始写作了。”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快。我一直很丑。”
“可您并不那么丑。”
“你至少很细心。”
“您很胖,但不丑。”
“你还想怎么样?四个下巴,猪一样的眼睛,白薯一样的鼻子,脑门跟脸一样寸草不生,脖子皱巴巴的像个垫圈,脸肥胖得往下垂——饶了你吧,我只描述脸。”
“您一直以来都这么胖吗?”
“十八岁时我就已经这样了。你可以叫我大胖子,我不会生气的。”
“好,大胖子。可人们看见您时并不会害怕。”
“我向你承认,我还可以更令人恶心:我可能长着酒渣鼻,生着疣……”
“不过,您的皮肤很漂亮,又白又净,我想摸上去一定很软。”
“太监的肤色,亲爱的先生。脸上,尤其是一张肥胖而光滑的脸上有这样的皮肤,确实有点可怕。事实上,我的脑袋像两瓣屁股,又光又软。这个脑袋与其说使人恶心,不如说让人发笑。有时,我宁可使人恶心,这样还好受些。”
“我很难相信您会为自己的长相而痛苦。”
“我没有为此而感到痛苦。痛苦属于别人,属于那些看我的人。我自己不看自己,从来不照镜子。如果我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我会感到痛苦。对于我现在所过的生活,这具身体很适合我。”
“您曾希望选择另一种生活?”
“我不知道。我想,所有的生活都有其价值。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我没有后悔。如果我又回到十八岁,并拥有同样的身体,我会重新开始,重新经历我所经历过的生活——一点不漏。”
“写作,这不是生活吗?”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其他生活经历。”
“您已经出版了二十二部小说。据您说,您还有小说要出版。在这众多著作的众多人物当中,有哪位与您特别相像吗?”
“一个也没有。”
“真的?我跟您说实话,我觉得您的小说中有个人物与您酷似。”
“是吗?”
“是的。《没有痛苦的耶稣受难像》中的那个蜡像商。”
“他?亏你想得出。”
“我会告诉您为什么:当您提到他的时候,您总是写‘耶稣收难像’[1]。”
“那又怎么样?”
“他没有上当,他知道这是一部小说。”
“读者也知道。他并没有因此而像我。”
“他喜欢做受难者脸部的模子——那就是您,不是吗?”
“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做过受难者脸部的模子。”
“当然没有,但它隐喻您所做的工作。”
“年轻人,你对隐喻懂得多少?”
“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回答得好。人们对隐喻一无所知。这个词很受欢迎,因为它气度不凡。‘隐喻’,最没文化的人以为它来自希腊语。真是疯了!这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根本不对。meta这个前缀,词义多得不得了,phero这个动词样样管,属中性。如果你了解这两点,你就会坚信,‘隐喻’这个词完全可以表示任何意思。而且,根据它的用法,人们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想说的意思,完整而准确。我没有用隐喻来说话。”
“那蜡像模子呢?”
“蜡像模子就是蜡像模子,先生。”
“塔施先生,现在轮到我失望了,因为如果您对隐喻不做任何解释的话,您的作品将只剩下低级趣味的东西。”
“低级趣味各有不同:有的低级趣味是圣洁的,能给人以新生,创造出令人恐惧的东西,这种恐惧就像吗啡解毒一样,快乐、催泻、使人刚强、有益于健康;有的低级趣味与宗教有关,它有美丽的呕吐物做遮饰,要穿密封的潜水服才能穿过。这件潜水服就是隐喻,它让脱了潜水服的隐喻者可以大喊:‘我穿越了塔施的全身而没有弄脏自己!’”
“可这也是一种隐喻。”
“当然,我试着以隐喻为武器来穿透隐喻本身。假如我想扮演基督,假如我得鼓舞群众,我会大喊:‘年轻人,来参加我的拯救世人的弥撒吧,让我们用隐喻来隐喻,混合隐喻,让它像雪一样扬起,把它做成一个蛋奶酥,让这个蛋奶酥鼓起来,鼓得大大的,鼓到最大,最后爆炸。年轻人,让它掉下来吧,落在地上,让客人们失望,让我们得到巨大的快乐!’”
“作家讨厌隐喻,就跟银行家讨厌金钱一样荒唐。”
“我敢肯定,大银行家都讨厌金钱。这一点都不荒唐,恰恰相反。”
“然而,您又喜欢文字?”
“是的,我崇尚文字,但这是两码事。文字是最美好的物质,是神圣的原料。”
“那么,隐喻,就是食物——您喜欢食物。”
“不,先生,隐喻不是食物,句法是食物。隐喻是虚伪,咬一口番茄,说这番茄吃起来像蜜,然后吃蜜,说这蜜的味道像姜,然后咬姜,说这姜的味道像菝葜[2],接着……”
“噢,我明白了,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不,你没有明白。为了让你明白隐喻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得把这个小小的游戏继续进行下去,进行几个小时。因为隐喻者从来不停止隐喻,如果行善者不对他饱以老拳,他会一直说下去。”
“行善者,我想就是您了。”
“不,我总是有点过于软弱和善良。”
“您还善良?”
“善良得可怕。我不知道还有谁跟我一样善良。这种善良很可怕,因为我之所以善良,绝非由于善良,而是由于慷慨,尤其是由于害怕夸大,我很容易自我夸大,我看不清这种夸大,所以避之如瘟疫。”
“您蔑视善良。”
“你一点都不明白我说了些什么。我赞美以和蔼或爱为起源的善良。可你知道多少人能拥有这种善良?在大多数情况下,当人们显得善良的时候,那只是为了得到和平。”
“就算是这样吧。但您还是没有告诉我那个蜡像商为什么要做受难者的模子。”
“为什么不呢?没有一种职业是愚蠢的。你是个记者,我问你为什么了吗?”
“您可以问。我当记者,是因为有这种需求,因为人们对我的文章感兴趣,因为人们买我的文章,因为这能让我传递信息。”
“如果我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不会为此沾沾自喜。”
“不管怎么样,塔施先生,必须好好活着。”
“你觉得是这样吗?”
“您不也是这样吗?”
“这还有待证明。”
“总之,您的蜡像商就是这样。”
“你抓住这个勇敢的蜡像商不放。为什么他要做耶稣的模子?其原因我想与你恰恰相反:因为没有需求,因为谁都对他不感兴趣,因为没有人买他的东西,因为这使他得以不传递任何信息。”
“这不是一种荒谬的表达方式吗?”
“没有你的表达方式荒谬,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你想听吗?”
“当然想听,我是记者。”
“这就对了。”
“为什么您对记者怀有这种敌意?”
“不是对记者,而是对你。”
“我怎么会如此荣幸?”
“因为你坏事做绝。你不停地骂我,把我当作一个隐喻者,指责我低级趣味,说我不‘那么’丑,对蜡像商纠缠不放。最恶劣的是,你声称明白我的意思。”
“可是……不这么说我又该怎么说?”
“这是你的职业,又不是我的职业。别人要像你这样笨,肯定不会来纠缠普雷泰克斯塔·塔施先生的。”
“是您准许我来的。”
“绝对不是,是格拉沃兰那个蠢货干的好事。他一点分辨能力都没有。”
“开始时您还说这个人非常出色。”
“这不排除愚蠢。”
“好了,塔施先生,别再惹人不快了,您并不是这样的人。”
“粗俗的家伙!马上给我滚出去!”
“可是……采访才刚刚开始。”
“已经太长了,你什么都不懂!滚!告诉你的同事们,应该尊重普雷泰克斯塔·塔施先生!”
记者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掉了。
他的同事们正在对面喝咖啡,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他们叫了他一声,这个不幸的家伙脸色铁青,走过来,跌坐在他们当中。
点了一杯大杯的波尔图鸡尾酒后,他缓过神来,跟他们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由于害怕,他呼出一种可怕的味道,跟曾在鲸鱼肚子里待过的约拿[3]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跟他说话的人都被恶心到了。他意识到这种霉臭了吗?最后是他自己提到了约拿:
“鲸鱼的肚子!我向你们保证,一切尽在其中!黑暗、丑陋、恐惧、幽闭恐惧症……”
“臭味呢?”一个同事斗胆问。
“就缺那味道了。可是,那家伙确实像一副内脏:像肝一样光滑,像胃一样鼓——他的胃一定是胀鼓鼓的,像脾脏一样毒,像胆囊一样苦!他一眼扫过来,我就觉得他把我消化了,把我溶化在他新陈代谢的液体中!”
“哎,你在添油加醋吧!”
“恰恰相反,我总觉得自己词不达意。你们要是见到他最后发火的情景就好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发这么大的火:既突然,又到位。那个胖家伙,我原先还以为他长满红斑,身体浮肿,呼吸艰难,浑身汗臭呢!但根本不是这样,那种突如其来的狂怒跟他的冷漠一样,难以描述。你们听听他命令我出去的声音就知道了!在我的想象中,古代中国皇帝下斩首令时就是这样说话的。”
“不管怎么说,他给了你扮演英雄的机会。”
“你这样认为?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可怜过。”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突然哭了起来。
“好了,记者被当作笨蛋也不是第一次!”
“啊,我被别人赶出来,这还不算最糟的呢!但他说话的方式,那张光滑而冰冷的脸,充满了蔑视的神情——太有说服力了!”
“能让我们听听录音吗?”
一片静寂,静寂得像在教堂里一般。录音机开始抖真货,当然,只有部分内容,因为那张冰冷的脸,那种黑暗,那双呆板的、肥胖的手,屋中的静止,所有这些吓得那个可怜者要死的细节,磁带都反映不出来。同事们听了之后,都认为小说家做得对。大家都赞赏他,每个人都做了点评,并且教训那个受害者说:“老兄,你这是在惹他!你跟他谈文学就像谈教科书一样。我理解他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把他与他创作的人物等同起来呢?这太幼稚了。”
“那些关于身世的问题,谁也不会感兴趣。你没读过普鲁斯特的《驳圣伯夫》吗?”
“真蠢,告诉他,你擅长采访作家!”
“太粗鲁了,跟他说,他并不那么丑!老兄,有礼貌一点嘛!”
“还有隐喻!在这一点上,他明显比你占上风。我不想让你难受,但我要说,你活该。”
“说实话,你跟塔施这样的天才谈论什么叫荒谬,真是可笑!”
“不管怎么说,你这场失败的采访,清楚地表明:这家伙太了不起了!太聪明了!”
“口才太好了!”
“这胖子真精明!”
“肯定很坏!”
“你们至少承认他坏了?”不幸者叫道,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照我看,还不算坏。”
“我甚至觉得他对你很好。”
“而且滑稽。当你愚蠢地对他说(请原谅),你明白他的意思时,他本来可以狠狠地臭骂你一顿,这完全合理,而他只是幽默地反驳你,话中有话,但你似乎没有听出来。”
“Margaritas ante porcos.”[4]
大家群起而攻之。这个倒霉蛋又要了一杯大杯的波尔图鸡尾酒。
普雷泰克斯塔·塔施喜欢喝亚历山大酒。他喝得很少,但当他想喝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喝亚历山大酒。他坚持亲自调酒,因为他不相信别人能掌握好比例。这个固执的胖子喜欢重复,喜欢发火,喜欢说自己编的格言:“看一个人是否诚实,只需看他调的亚历山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