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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黄的桂花已经开满枝头,点缀在浓绿的枝叶间,细碎且精致。八月金秋时节代理的离婚案,突然就浮现在苗郁的脑海里。

那时不热不冷,温度正好,法庭的窗户被向外推开,桂花香也优哉游哉地飘进法庭,把庭审的紧张气氛冲淡了不少。

“请大家看第五项证据。这是去年12月24日深夜十一点,发生在某酒店19楼的一起打架斗殴事件,整个视频是被酒店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苗郁坐在原告席上,双目紧盯着自己眼前的小屏幕,金灿灿的“委托代理人”的名牌放在苗郁面前。法庭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两个年轻男人打架的画面。苗郁的语速不疾不徐,声音也很悦耳,并不咄咄逼人。仔细看,她唇边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爱可亲。视频的进度到了第16秒,她按下暂停键,画面上打架的两人手臂交缠,满脸的狰狞凝固在一个可笑的状态。

苗郁看向被告席:“在画面左上角,从1917房间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就是本案的被告,也是我的委托人的丈夫。与他一同出房间的女人是谁,不是本案关注的重点。本项证据表明,被告在与我的委托人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与其他异性保持不正当关系,是过错方。因此,对于夫妻共同财产,我方有权要求多分,被告方理应少分。”

此时,庭审已经进入了法庭辩论阶段,双方正在针对证据陈述各自的观点。在法官的询问下,被告律师反驳:“这项证据来源不明,不能作为合法证据出示。”

苗郁亮出公证证明,并且调出了另一份证据:“我方向法庭申请了调查令,并且在调取监控的同时做了公证。同时,请看第六项证据。在此半个小时前,被告与该名女子前后出现在酒店大堂,乘坐电梯上了19楼进入1917房间,时间相差不过两分钟。请被告律师告诉我,被告人和该女子几乎同时进入房间,又一同出来,请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要在酒店开房,但又能在半个小时内聊完?”

被告是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金链子在衣袖处若隐若现。他眼圈发青,身材发福,面对苗郁的质问,正要大声反驳,被律师拉住了。劝了两句后,被告律师才作答:“那位女士是我的委托人的秘书曾莉。当时在1917房间里的,还有委托人的另外两个秘书,我的委托人和三位秘书在酒店房间里,讨论第二天要提交给董事会的报告,是在谈工作!”他加重语气,“我方申请两名证人出庭。”

苗郁的委托人是本案的原告,也就是遭遇背叛、即将被扫地出门的妻子。听到律师的话,她冲动地站起:“不……”

苗郁及时扫去一个淡淡的眼神,委托人意识到什么,动动唇,不甘心地坐下。果然,被告方的两名证人提供的证词大同小异,声称:“我们一整天都在房间里整理资料,方总和曾秘书是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来的,谈了公事就走了。”

第一位证人说得尤为详细,几点开的房,几点进入房间,做了什么事,说得清清楚楚。坐在被告席的男人抛来得意的笑,眼神里是满满的油腻。原告有些心慌,拉着苗郁慌张地问:“苗律师,他们都在说谎,你相信我……”

苗郁轻拍她的手,眼神平静。她不言不语的样子,反倒让委托人的心安定下来。安抚了委托人后,苗郁看着法官:“我方要讯问第二名证人。”

在法官的允许下,证人坐上证人席。苗郁开始发提问:“请问证人,去年的12月24日,你真的在酒店加班吗?”

“是。因为我们要整理资料,提交给董事会。”

“一整天吗?”

证人答得毫不犹豫:“对。”

“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也在酒店里?”

证人停顿了两秒:“对。”

苗郁停止了发问,静静地看他,法庭里浓郁的桂花香味兀自飘荡着。证人强作镇定,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在准备资料,我没撒谎。”

“那请问,这条微博是谁发的?”苗郁点开早就提交给法庭的证据,鼠标滑动到第十三项,几张微博截图出现在屏幕上,“微博的博主叫‘辰阿七’,认证是凤湖金融投资公司总经理秘书。这条微博发布于2017年12月24日晚十点五十六分,发布地点是距离酒店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旋转餐厅。照片上是两个人的手比成一颗爱心的形状。秘书先生,请问能不能比对一下你的手,看看和照片上的手是不是一样的?”

证人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左手,但已经晚了。法庭上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证人无名指上带着的铂金钻戒,与截图上男人的戒指一模一样。

法庭上一片诡异的安静,书记员敲打键盘的声音清脆入耳。被告的圆脸涨成猪肝红,恶狠狠地盯着秘书,恨不得一刀宰了他。秘书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狼狈地低下头。苗郁有些快意地想,让你做伪证,让你违法,在法庭上被戳穿,这位秘书再能干,此刻盘算的事,大概也是怎么提出辞职吧。

眼前的景色一阵模糊,又清晰起来。苗郁回过神,再次打量身处的这间法庭,还真是有缘分。两年前,她在同一间法庭帮助委托人打赢了离婚官司,还帮她分得了大部分夫妻共同财产。她还记得委托人咬牙切齿说的话:“苗律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千万别被男人骗了。”而两年后,还是那个法庭,还是同样一位法官,她坐在原告席上,没有委托人,只有她自己。

窗外依旧是那棵桂花树,初春时节,没有金黄的桂花,树叶还带着冬日的浓绿。刚经历了一番唇枪舌剑,苗郁有些心累,无意中走了神。她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正好听见法官向双方发问:“根据《婚姻法》的规定,离婚案件必须进行调解,本院现询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接受调解,有无和好的可能?”

开什么玩笑,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苗郁脸上挂了面具,淡淡地说:“不接受。”全然没有方才激烈辩论的模样。

坐在被告席上的沈冲在看她,眼神里不知是冷静还是冷漠。他缓缓开口:“能不能不离婚?”

不离婚?她忍受愤怒和悲伤收集证据一个月,在法庭上唇枪舌剑半小时,然后选择平静地接受沈冲出轨的事,为了所谓的家庭稳定,不再为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做贡献?

见苗郁态度冰冷,法官转头看被告席。

法庭很小,坐在被告席上的沈冲——从法律意义上说,他现在还是苗郁的丈夫——如同陌生人一般,面无表情。两个人的空间距离很近,精神上已经很远。

原告要离婚的态度很坚决,被告又不像一些当事人,哭着闹着不肯离婚,两个人本就是律师,冷静得就像机器人,就算再有人类的感情,此刻也隐藏得很好。法官想了想,合上卷宗:“本案将于十天后上午十点在本院宣判,现在休庭。”

法槌清脆敲响,沈冲同时站了起来,几乎是用抢的方式接过庭审笔录,根本不看,径直在每页上唰唰地签下名字,提着公文包往法庭外走。法庭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把书记员都吓了一跳。

书记员是新手,像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被告人,有些紧张。苗郁冲她笑笑,意在安抚,随即翻开庭审笔录,一页页地细看。

“这里,是四栋,不是十四栋。”苗郁指出笔录上的一处错误,“我们名下共有两套房产,我要的是这套,楼栋单元数写错了。”

书记员脸红了,立刻改过来,苗郁也在改错的地方签了字,表示确认。反复核对后,她才在每页底部仔细签上名字。她的笔迹很娟秀,与沈冲龙飞凤舞的字体并排在一起,说不出地刺眼。

拉开法庭的门,寒风冲上脸庞,肆虐好一阵才得意地离开。苗郁呼出了一团白气,看它由浓变淡,化作无形。天空飘着淡淡的阴云,苗郁的心情一直在水平线以下,浮浮沉沉。她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律所?她才从工作两年的学校辞职,重新开始做执业律师,手头根本没有案子,去律所也只是发愣。回家?自从沈冲与自己摊牌后,他主动搬家,往昔熟悉的地方,现如今空荡荡的,一草一木无不刺激着她的眼。

正在踌躇,手机意外地叫了起来,让苗郁沉郁的心情松快了不少。有电话就是有事,有事就能暂时忘记失落、伤痛、沮丧等。她刚按下接听键,惊慌失措的女声冲进耳膜:“不好了,不好了,小老师救命啊!”电话连接的那头还有辨不清男女的叫骂声,顺着信号喷涌出手机,听着就令人头大。

“博雅,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苗郁纵然再冷静,也被这话吓了一跳。难道唐博雅被当事人打了,或者和法官发生争执了?

“齐老师的案子输了,委托人要打他,说他没水平没本事。”唐博雅总算没慌乱得太彻底,两句话就把困境描述得明明白白。

苗郁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们人有没有事?受伤没有?”

“没有受伤,最帅的法警小哥哥抓住了委托人。”

如此混乱,关注点还是“最帅的法警小哥哥”,有助理如此,苗郁的头痛愈加剧烈:“你们在哪个法院?”

唐博雅报了地址,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巧。苗郁的离婚官司在这家法院审判大楼的四楼,齐思贤和唐博雅就在一楼,她想找借口不去都没办法。

“我马上来。”

紧闭的电梯门轰隆隆打开的一瞬间,乱七八糟的声音涌进电梯间,推搡着苗郁往外走。不用刻意寻找,愤怒的女声已经给苗郁指引了方向。

“什么牛津大学高才生,都是骗人的!法官都已经告诉他,改变要求、改变要求,他不听啊!我也说当时我是借给公司的,不是借给经理的,他非说经理借的钱,公司是什么担保人,结果害我们输了官司!十几万啊,都是我辛辛苦苦存的积蓄!你要赔偿我,赔偿我,赔偿我!”

女委托人最后三个“赔偿我”一声比一声高八度,音高比得上金色大厅里尽情讴歌的花腔女高音。女委托人的丈夫也在骂,只是气势不如老婆那般引人注目。苗郁下意识偏转了头,勉强抵挡了一拨魔音灌耳。此刻的9号法庭外,传说中的英国法学博士齐思贤正被委托人扯着,满脸尴尬和委屈。他比两位委托人高出一个头,手脚修长,宽大的律师袍在他身上,不见臃肿,反而衬出精英气质。只是,原本平整的律师袍已经被揉出了肉眼可见的褶子,颇有些狼狈。好在法警和保安非常给力,挡开了两位委托人,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要么指指点点,要么不痛不痒地劝上两句。苗郁倒想假装不认识他,扭头走人,缩在齐思贤身边的男生宋乾却突然叫起来:“苗老师,快来救我!”一边喊一边激动地招手。

别人家的助理乖巧懂事又听话,自己的助理不是花痴就是二货,律所主任更是书呆子一枚。苗郁纵有一肚子的郁闷,也只有快步走到在崩溃边缘徘徊的当事人面前,微微点头致意,职业化地开口:“您好,我是衡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也是齐律师的同事,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你们律所都不是好人哪!”女当事人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跪在大理石地面上号啕大哭。男当事人扯着齐思贤的律师袍,额头上青筋暴出:“你是不是收了被告的钱?是不是收了钱?是不是收了钱!”

质问声在法庭走廊上回荡,苗郁用得体的笑容,掩盖郁闷的心,递去纸巾,柔声说:“二位能说一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吗?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她的态度的确是诚恳万分,声音不高不低,有股奇妙的感染力。两位委托人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恨恨地看着齐思贤,正要说什么,齐思贤突然小声地开了口:“我的辩护方向真的没有问题,是法官没理解到我的意思……”

“你还敢说?”女委托人原本按捺下的脾气骤然扩张了十倍,“你输了官司还怪法官?当初是你告诉我绝对能打赢官司,我才相信你的,你现在……你现在……”

逃避是来不及的,一辈子都不可能逃避的。苗郁还想抢救一下律所可怜的信用,七八页的判决书已经砸到她的脸上,伴随女委托人的怒骂:“你自己看!”

小助理唐博雅及时抓住了飘飘欲落的判决书,双手捧给苗郁。苗郁顾不得揉脸,匆匆翻了一遍,就想一巴掌敲开齐思贤的头,看看里面装的是豆腐渣还是稻草。这个案子其实是很简单的借贷纠纷,某公司向委托人借了一笔钱,并且约定了利息和还款时间。在借条的末尾,有公司法定代表人的签名,盖着公司的公章。很明显,债务人就是某公司。但是,齐思贤认为,借钱的是公司法定代表人,公司盖章只是一个担保责任,所以他在法庭上提出,应当由法定代表人偿还借款,如果他拒绝偿还或者无力偿还,应当由公司担负起担保责任!这完全是错误的辩护方向,法官是有多傻才会采信?

苗郁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突然转头瞪着齐思贤。他一脸无辜地回看,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振振有词地说:“苗律师,你不要看判决书上是怎么写的,你要看证据是怎么体现的。如果是公司的债务,只需要公司公章就行了,但是法定代表人签字,性质就不一样……”

“你给我闭嘴!”苗郁阴沉地挤出几个字,唐博雅和宋乾同时缩了缩肩膀,不敢开口。一旁的两位委托人已经开始了新一轮哭诉。女委托人抓着法警不放,一个劲地说自己如何可怜,被无良公司骗了钱,又被无能律师骗了钱,哭得梨花带雨。法警也是一脸无奈,一个劲地用目光催促苗郁,让她快点把当事人领走。

听到“无能律师”四个字,苗郁、唐博雅、宋乾三个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证明了他们仨属于同一家律所。齐思贤试图抢救一下可怜的名誉:“陈先生、陈太太,你们相信我。我马上就草拟上诉状,案子还没生效……”

“滚!”男委托人难得地吼了一声,“我要换律师!你们的代理费,我也不会给!走着瞧!”说着,拉起还在哭诉的妻子,“走,我们换个律师!去司法局投诉他!”

两位委托人愤怒地离去,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也散了大半。现场只剩下衡明律师事务所的四人,面面相觑。见三双眼都盯着自己,齐思贤尴尬地笑,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我……我真的没想到法官不能接受我的想法……我在英国接触过类似的案例,法院判决原告方胜诉。所以我认为……”

“齐主任,有话回去说。”

苗郁只觉得脸上发热,唐博雅和宋乾的目光就像在关爱智力有缺陷人士。教条主义害死人,在中国大地上能照搬英国的法律和法规吗?苗郁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看见刚刚围观的人群里,不仅有当事人,还有律师同行。虽然没见着几张熟面孔,但是这种坏事向来自带飞毛腿,不出一个星期,就要传遍C城的律师界了。

衡明律师事务所这块暗淡无光的招牌,叮当,又掉落了一颗螺丝钉。

回家休息成了妄想,一行四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律所。半脏的玻璃门上,贴着物业催缴通知:“尊敬的业主,您已经欠了两个月的物管费,请尽快缴纳,以免产生滞纳金。”

语气是礼貌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天底下能有这么惨的律所吗,还欠物管费?一个律师事务所,必须有三个合伙人。现在,衡明律所另外两个合伙人律师,一个已经出国,要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当两年的访问学者;一个功成身退四处云游,朋友圈失踪十天半个月是常态。仅剩的那个合伙人,就是齐思贤。

苗郁真的怀疑,她当时之所以会同意王主任的请求,回衡明律所当律师,一定是被沈冲气得脑抽,一不小心点头的。当时,在法式餐厅悠扬的小提琴声中,王主任的劝说听着真有几分无奈:“从名义上说,思贤是律所主任,但小苗你清楚,他的职业经验不足,所以我的不情之请,就是你多带带他。”

“王主任您太客气了,我担心会辜负您的期望。”苗郁其实不太想回衡明律师事务所,但是王主任是她的授业恩师,大学毕业后,也是他力邀自己加入衡明律所,一路传道授业解惑,她实在没有理由生硬地拒绝王主任。齐思贤的父亲齐伦,对她的职业生涯也多有提携,如果她就这么一走了之,良心这关实在有些过不去。

王主任叹了口气:“多谢你,小苗。你不看别的,也看在思贤父亲的分上,至少让他在这行内立足。”

说到齐思贤的父亲,连烛光都沉重地摇动了几下。苗郁勉强笑了笑,说:“可是,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办案,可能在经验上还差点。”

“你的实力,比沈冲强。”汪主任说,“你当年放弃做律师,去学院当行政人员,我真的觉得大材小用。”

也许是提到了沈冲,烛光飘摇,阴影极快地拂过苗郁的脸。王主任察言观色,连忙举起酒杯:“来,干了这杯,预祝你在衡明律所一切顺利!”

虽然王主任这话说得极掏心窝子,但苗郁还是听出了几分狼狈。她和沈冲在大学时就是一对情侣,毕业后,又一起到了衡明律师事务所当律师。最开始的日子,两人苦不堪言没有案源,没有经验,能代理的案件都是些小案。不过回想起来,贫贱夫妻虽是百事哀,但年轻时必要的浪漫总是生活的主旋律。齐思贤的父亲,也就是律所主任齐伦,对沈冲十分看重,亲自带他。沈冲成长极快,渐渐开始开拓案源,好案子也一个接一个地来。

可惜,三年前,齐伦晚上回家遭遇车祸,不治身亡。齐伦是律所的主任,业务水平极高,他的死亡让衡明律所遭受了重大打击,沈冲也在那之后选择去另外的律所。恰逢那时,两人结婚也有几年,苗郁一直在备孕,而律师的工作,一旦忙碌起来是没日没夜。苗郁思量之下,选择去了高校做行政人员,图的就是工作轻松,对身体好。没想到,离开了律师这行,她连自己的老公都看不住。

苗郁再次回到律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齐思贤代理的所有案件的卷宗。合上卷宗,她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苗郁这才明白,什么叫“能让他在这行内立足”。

她需要奶茶,如果一杯不能解决,那就两杯、三杯!

苗郁靠坐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上,脑中一片空白。办公椅老旧,皮质扶手已经磨得起了细小的裂纹,她掌心传来细微的粗粝感。这时,唐博雅从门后探出脑袋,小心地禀告:“小老师,齐老师请你去会议室,说商量一下今天这个案子怎么上诉。”

“当事人委托他了吗?他怎么上诉?”苗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快步走出办公室,迎头问齐思贤,“齐主任,当事人的委托书在哪里?没有委托书,你能代理他们上诉?”

咄咄逼人的质问声在会议室回响,齐思贤也是愣了一下。他比苗郁高出半个头,五官不是时下流行的小鲜肉款,他眉眼深邃,全身上下透着干净的书卷气。普通的西装在他身上被穿出了英伦范儿,他举手投足间也透着一种叫绅士风度的东西。

苗郁态度非常不友善,齐思贤没露出半点被冒犯的不悦,反而认真地解释:“苗律师,你相信我,这个案子我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上诉后,二审一定会改判或者发回重审。”

“当事人的委托书呢?”苗郁觉着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脾气过,“没有委托书,你为谁代理?”

齐思贤转头问宋乾:“小宋,刚刚要你联系陈先生,他怎么说?”

宋乾已经很努力地藏匿身形,被点到名时一脸的生无可恋,他支吾了几句,小心地看了看齐思贤:“齐老师,他说不用了,他要换律师。”

“怎么会?合同约定了,这个案子一直由我们代理。”齐思贤翻找出合同,递给苗郁,“你看,他们另找代理人,就是违约。”

苗郁冷冷地看他:“他们违约,然后呢?起诉他们,要他们继续履行合同?”

齐思贤一脸的惊诧,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难道不应该吗?对了,一审已经结束,他们代理费还没有付,小宋你再打个电话催一下。”

“我们所的格式合同不是都约定在签合同时要预付30%的代理费吗?”苗郁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抓起合同飞快地翻了两页,赫然发现,关于代理费用的那项条款,不知什么时候用笔画去一句,变成手写的“案件胜诉后全额付清”。

冷静,冷静,身体是自己的,气病了没人照顾自己。苗郁正想抄个什么东西丢过去,唐博雅眼明手快地抱走水杯:“小老师冷静,这可是小哥哥送给我的唯一的念想了,别扔。”

“齐主任。”苗郁咬牙切齿地说,“麻烦你签合同前看看我们律所,欠了两个月的物管费,就差喝西北风了。执业律师除了你我,还剩了谁?宋乾和博雅是律师助理,他们不能接案子,租房吃饭都要花钱,你让他们用爱给你打工吗?”

正为今晚吃什么发愁的唐博雅顿时热泪盈眶,宋乾小声地说:“可以不爱,请不要伤害。”

齐思贤放下手中的资料,默默地看着苗郁。苗郁皱眉:“齐主任,有意见吗?”

“苗律师,我作为律所主任,这些问题我当然考虑过。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专业水平,我认为现在,在C城,暂时还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法学理论。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我是正确的。这个案子,就算二审不是我来代理,我也会写出一篇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证明我没有错。”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齐思贤目光坚定,但应者寥寥。苗郁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冰冷又无奈。唐博雅和宋乾大气也不敢出,闷着头偷偷看手机。过了片刻,苗郁撑在大圆桌上,直视齐思贤的眼,说:“齐主任,尊重是赢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请数数你代理的案子,有赢过的吗?”

这话问得实在是太过冒犯,几乎是指着齐思贤的鼻子大骂他百战百败。换个人被这么说要么一拳头招呼上去,要么面露难堪心怀怨恨,当场翻脸是小事,极有可能往后老死不相往来。但是齐思贤并非普通人,听着这番话,他脸上一红,顿了顿,用手扶了扶眼镜腿:“从约定俗成的规矩来看,我的确没有赢过一个官司。”

得,您还得意上了。唐博雅忍不住翻个白眼,摸出手机,点开招聘APP开始找工作。见宋乾正盯着手机出神,比钻研案卷还专注,唐博雅踢他一脚,问:“在干什么呀你?”还不麻溜地找下家。

宋乾没理会她,两只眼睛几乎要钻进手机里。唐博雅心生好奇,凑过去一起看,只消得一眼,就被屏幕上的内容吸引了去。

椭圆长桌的另一头,苗郁与齐思贤已经剑拔弩张。纵然有长桌隔着,两人也已有数道目光交锋了。苗郁站得挺拔,修长的脖颈带着白天鹅的高傲,发髻绾在脑后,没用发胶,每一根头发都服帖地紧贴头皮,不敢忤逆主人的旨意。听着齐思贤的宣言,苗郁先前的怒气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讥诮。

“约定俗成?麻烦齐主任解释解释,非约定俗成的赢是什么意思?”苗郁唇角上挑,好似尖锐的讽刺,“你还能在法庭上说,只有你的理解是对的,其他人约定俗成的理解,包括法官本人的理解,都是错的?”如果他真敢点头,她苗郁就敢代表法律惩罚他。

齐思贤一脸的奇怪:“苗律师你又误解了,我并不是说我的理解就是绝对正确的。从哲学上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对错是非不是绝对的,法律条文只是一种表象,我们需要在诉讼中辨明法律的本源,共同推动法律的进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他是书呆子简直是贬低了书呆子这个词,苗郁气得差点笑出声来:“请齐主任搞清楚,你是律师,不是法学家,更不是哲学家!你的本分是为当事人争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把法庭当成自己的试验田!”

齐思贤的学者自尊心被打击成了碎片,露出受伤的小表情。思忖良久,他试图解释:“苗律师,我不是不接受你的批评。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我们作为律师,有责任推动社会法治进步……”

他一脸认真,仿佛他所坚持的就是不被苗郁所理解的法治真理。苗郁气结,真不知道该说他这样是理想主义还是教条主义。她深吸一口气:“齐主任,如果你真的负责任,麻烦你看看律所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要案子,案子没有,要名声……”她还能说什么?今天这事一传出去,律所的名气肯定会暴涨,却不是良好的口碑,而是业界同行的笑话。苗郁抬起手,制止齐思贤即将说出口的话:“我很感谢王主任和齐老师当年对我的悉心栽培,但是,如果齐主任下次接案子的时候擅自决定,或者随意就决定下了诉讼策略,别怪我第二天就转律所。”

她音量不大,微微抬起下巴才能平视齐思贤,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藏着星辰大海。齐思贤怔了一下,正在思索苗郁的话,圆桌另一头传来唐博雅的惊呼:“啊,这是在我们楼上啊!”

齐主任和苗律师发现,两位助理已经齐齐趴在窗户边,伸着头向上看,像两只来自非洲大草原的猫鼬。齐思贤诧异地走去:“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楼顶上有人要自杀!”

唐博雅夸张地指向头顶,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往上方瞅。衡明律所所在的这座商厦有些年头了,与动辄二三十层的大厦相比,十二层的高度实在算不了什么。雨淋日晒,商厦原本明黄的外墙瓷砖呈现出一种垂头丧气的土黄,在这个黄金地段中,视线最不好,门庭最冷落,租金最便宜。

窗外大街上喇叭声不断,议论声、嬉笑声如潮水般涌进办公室里。苗郁学着唐博雅的样子,探出身往头顶看。刚把头伸出窗外,冷风从四面八方肆虐而来,嗖嗖地灌进她的耳洞、衣领。她忍着寒凉扭转脖子,只一秒,足够她看清在窗户的斜上方,有一双脚悬搭在天台外。那是属于少女的脚,宽大的深蓝色牛仔裤腿下,细白的脚腕瘦得惊人,脚踝上突出的骨头像是累赘物。没穿鞋,没穿袜子,雪白的足裸着,衬在土黄色的瓷砖上,触目惊心。

大街上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消防员正在给明黄色的气垫床充气,只是还没充好,软塌塌的,像烤制失败的面包。不时有人在起哄:“快跳,快跳呀!”拿别人的伤心事充作自己下酒的小菜。

人群在哄闹,不少人还拿出手机拍摄视频。苗郁对这种看客向来充满厌恶,宋乾已经抄起一瓶矿泉水想要扔下去,被唐博雅拉住了:“高空抛物,你想赔死啊!”

齐思贤扭头对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惊动了跳楼的少女。唐博雅缩了缩脖子,忙用双手捂住嘴。苗郁侧着耳朵,捕捉到呼呼的风声中,裹挟来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正在劝解女孩子。

“你……年轻……自杀不能……帮助你……”

四个人半趴在窗边,大气不敢出,全身心地留意天台的动静。窗台的位置很巧,在少女所坐位置的斜下方,齐思贤个子最高,他正努力探出窗外,查看头顶的动静。苗郁抬手肘碰他,轻声提醒:“你小心点,别把自己掉下去了。”

齐思贤摆手表示没事,继续倾听。女孩子不发一声,腿也没挪动,不知道是在纠结跳楼,还是在欣赏闹市风景,那些哄闹的声音都仿佛与她无关。宋乾放低了声音问:“我们能不能把她拽进来?”

“不行。”齐思贤否定,“距离太远,够不到,除非……”他找了个矮凳,放在窗边,命令宋乾扶稳,再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矮凳摇晃,他一边摇摇欲坠,一边伸出手,想去抓住少女的腿。

苗郁看得心惊胆战,低声叫他:“你快下来!”千万别发生跳楼的没救下,救人的也挂了的事情,然后第二天的热搜头条是《海归律师与陌生少女同时坠楼疑殉情》,那就真的没救了。

齐思贤像是没听到苗郁说话,踮起脚,再次尝试抓住少女。苗郁心跳开始加速,手心又湿又冷。这时,她发现,一直坐着没动的少女,忽然挪动了一下,动作很轻微,就像风掀起了裤脚,或者蝴蝶扇动翅膀,眼睛一眨就会忽略掉。

她要跳了!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少女双脚已经离开了天台,轰然坠落。苗郁下意识地喊出三个字:“抓住她!”

惊叫声同时响起,天上地下都有,凝固在弹指一瞬。她飞得很慢,苗郁看见她修长的腿,飞扬的长发。她穿的是白色薄毛衣,和她的脚一样白。她的双臂高高扬起,仿佛要拥抱自由。

下一秒,齐思贤扑出了窗外。

苗郁真的呆了,脑中一片白茫茫的。他不要命了?能抓住吗?抓不住怎么办?苗郁几乎不敢想,不敢动,整个世界也突然间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唐博雅带哭腔的声音响在耳边:“小老师,你……你可千万别松手啊,我这就去叫人!救命啊!救人啊!”

唐博雅一溜烟地跑出办公室,叫嚷着救命的声音也一路远去。苗郁这才发觉自己双臂沉重,正死死地抱着什么东西。宋乾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十二万分地费力:“苗老师,别撒手,千万挺住。”

睁开双眼,她赫然发现,自己正抱着齐思贤的一条腿,他的另外一条腿被抱在宋乾怀里。齐思贤从膝盖以上全数悬在窗外,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身体。

“怎……怎么……回事?”苗郁每开口说一个字,力气就泄一分,齐思贤的腿就从她手臂里滑落一分。她不敢再问,只有咬紧牙关拼命拉着。

宋乾到底是男生,抓着齐思贤的腿,还有力气问:“齐老师抓着没有?”

齐思贤的声音遥遥地飘过来:“还行。抓紧了,别松手!”前一句听着气若游丝,似乎下一秒就快挺不住了,后一句声音大了不少,像是鼓劲一般。

苗郁全部的精力专注在手臂上,死死地抱着齐思贤的腿。她不能开口,甚至不敢回忆,在刚才石破天惊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个隐约的念头,此刻无法验证,只能祈祷唐博雅能快点、早点找到救兵。

齐思贤一直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听不清楚,身体还不住地扭动。苗郁和宋乾又怕又累,真想撒手算了,但人命关天,再辛苦也要忍着。这时,凌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自门外传来,苗郁心里一喜,想着再咬牙坚持一下就好。齐思贤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你别乱来!办法总会有的!你相信我,我是律师,我会帮你打官司的……”

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唐博雅尖得变了形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内:“快去快去,在那里,在那里!”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冲到苗郁身边,没有任何吩咐,抓脚的抓脚,抱身体的抱身体,很快就替代了苗郁和宋乾。

宋乾当场瘫倒在墙角,直喘气。苗郁忍着手酸脚软和过快的心跳,爬到窗边。果然就如她想的那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齐思贤冒险一扑,抓住了少女的手。在同一瞬间,她和宋乾也扑了上去,抱住了齐思贤。他们同时负担两个人的重量,其中一个还求死心切,怪不得那么痛苦吃力。

少女正扬起下巴,对齐思贤激动地说着什么,还试图掰开齐思贤的手。她有一张清秀的脸庞,长发被扯成黑色丝带,在风中乱舞。两人悬在窗外已是危险,她还要剧烈地挣扎,连带着齐思贤也开始向外滑落,拉人的保安根本拉不动。苗郁冲少女大喊:“你要是死了,有什么委屈就再没人知道!逼你走上绝路的人,不仅会泼你脏水,还会祸害更多的人!你不值得!”

这话被风送入少女耳朵里。少女忘记挣扎,怔怔地看着苗郁,一双眼空洞洞的,照映着没有太阳的天空。苗郁又喊:“我们是律师,我们会帮你的!”

少女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重复苗郁的话。保安们趁机把齐思贤连同少女扯回去,一点点地,把齐思贤大半个身子拉回到室内。见少女已经离得很近,窗边的保安正要伸手去拉少女,意外发生了。

看见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少女像是被蛇咬了一般,惊恐地尖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同时,身体开始剧烈挣扎,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齐思贤本就累出了一身汗,手心滑溜溜的,全靠一口气撑住。此刻他刚脱离危险,正是最松懈的时候,少女突然挣扎,齐思贤没拉住,少女的手腕骤然从他掌心滑脱。

四面八方的惊叫声再次响起。

少女终像一只失了翅膀的蝴蝶,坠向大地。砰,气垫瞬间被砸出了深深的人形烙印。

苗郁不喜欢去医院,不仅因为难闻的消毒水味、匆忙往来的脚步、时高时低的哭泣叫骂,还有粗看雪白细看却沾着斑斑脏痕的墙壁,更因为医院和律所一样,都是见惯人心的地方。为了利益,人们撕破脸,突破人性底线,乃至一脚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样的事,在律所太常见了。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一个穿灰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正蹲在走廊角落里抽烟,背佝偻,头发花白。苗郁停住脚,看向齐思贤。齐思贤会意,提着水果走去:“请问,是闻婷婷的父亲吗?”

男人抬起头,缓缓起身:“你是谁?”

“您别紧张,我不是记者,我们是律师。”齐思贤连忙摸出名片递去。

男人没有接名片,眼中的警觉越来越浓:“我不请律师,你们要做什么?不要骚扰我女儿!”

男人的情绪激烈得不正常,感觉会立刻抓住齐思贤挥去一拳。苗郁立即挡在齐思贤面前:“闻先生你好,我们是在楼上拉住婷婷的律师。对不起。如果我们能及时拉住婷婷,婷婷就不会受伤。我们非常抱歉。”

男人一怔,缓缓松开拳头:“你们……是……警察说的救了婷婷的人?”

趁男人情绪稍微松缓,苗郁丢去眼色,却发现齐思贤似乎若有所思。苗郁正要安慰两句,男人突然扑通一下,跪在齐思贤和苗郁面前:“谢谢你们救了婷婷。”他声音激动得发抖,引得附近的护士、病人纷纷侧目。

齐思贤慌忙拉起男人:“闻先生,闻先生,您不要这么客气,我们也没做什么……”

你的确没做什么,就是没抓紧人家的女儿。苗郁懒得说他,请男人在一旁的铁凳上坐下,递上一篮水果:“闻先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希望婷婷能早日恢复健康。”

水果聊胜于无,总好过空手上门。男人有些意外,言语中流露出少许感激:“谢谢。”

齐思贤抓住机会问:“闻先生,请问怎么称呼?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叫闻鹏,婷婷妈几年前走了。”

在听到他自报名字时,齐思贤的神情突然变了变,屏住呼吸,问:“您说,您的名字是,闻鹏?”

这般小心慎重的口吻,苗郁从未听过。她奇怪地盯了他一眼,齐思贤什么意思?别人的名字与他有什么关系?

齐思贤继续追问:“您以前从事的是什么工作?药品销售吗?”

闻鹏投来奇怪的目光,皱眉问:“你怎么知道?”

“我……”齐思贤刚说了一个字,便被不耐烦的苗郁打断了:“闻先生,婷婷现在怎么样?抢救情况如何?”

闻鹏烦躁地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两口,盯着急救室门前亮着的黄灯。苗郁不喜欢烟味,下意识地微微偏转了头,避开扑面而来的白烟。齐思贤忙说:“闻先生,医院不能抽烟。”

“医生还没出来,护士只跟我说情况危险,正在全力抢救。”闻鹏熄灭了烟,起身走来走去,“要是婷婷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就没办法了。”

“再”?苗郁追问:“婷婷以前也有过自杀行为?是为什么?”

闻鹏犹豫了半天,才点头承认:“是,有过两次。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家照顾她,这个星期我以为她已经好了,才回了趟公司。没想到,她自己跑出来……”

苗郁越听越觉得奇怪。一个花季少女,莫名其妙想不开要去跳楼,而且还不止一次,做父亲的却闪烁其词。想起保安伸手想要抓住闻婷婷时她满脸的恐惧,律师的职业敏感,催促苗郁问出更多的问题:“闻先生……”

急救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医生走了出来:“闻婷婷的家属在不在?”

闻鹏快步冲上去:“我、我就是。我女儿怎么样?她有没有事?会不会……会不会……”

“患者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但是保住命是没问题的。”医生拉下口罩,叹气,“不过你也不能太乐观,患者是坠落伤,造成的气胸症状经过我们抢救已经缓解,但是引流瓶内引流出大量血液,我们考虑是连枷胸引起了进行性气胸。我们需要马上开胸探查出血点,同时进行肋骨固定手术,否则可能引发患者呼吸衰竭。”

一连串医学名词砸下来,闻鹏显然是没有听懂,他唯一能理解的是,如果不尽快动手术,等待闻婷婷的就是一条死路。闻鹏抖着唇问:“钱,钱是多少?我……我回去拿……”

“治疗费用现在也不确定,如果要动手术,请尽快签字。”医生冷冰冰地说,“我现在就去联系胸外科和骨科医生,马上做手术。”说完就往急救室里走。

闻鹏追问:“医生,我女儿危不危险?能不能治好?你给我说个准数,我心里有底。我还得跟家里人说一声……医生……”

医生见惯了家属的心急如焚,已经习以为常。他说:“手术中有很多种可能,现在我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你有这个时间问我,不如赶紧筹钱交钱,我们护士也要做准备。”

闻鹏的手一松,眼睁睁地看着急救室的门再次关上。齐思贤有些不满:“这个医生也太没人情味了,多说两句话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苗郁没时间送齐思贤一个白眼,她试探着提议:“闻先生,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取钱?我可以让我助理过来,多一个人多个帮手。”

闻鹏靠着墙,双腿发软,却强撑着不肯滑下:“不,我有钱,我先去交钱。先救婷婷,她不能有事……”他扶着墙想往外走。护士长已经赶过来,把一大沓情况说明书、知情意见书交到男人面前,嘴里解释个不停。男人看都没看,一句话也不问,护士指哪儿就签在哪儿,笔尖抖着,连字迹都看不太清晰。

看着男人备受打击的模样,齐思贤不停地追问:“闻先生,婷婷为什么要跳楼?她好像很害怕什么人?她是不是被什么事刺激过?如果是他人造成的,你要不要考虑打官司起诉……”

苗郁忍无可忍地把齐思贤拉到一旁,说:“你长点眼力行不行?人家现在在忙,再紧要的事也等忙完再说。”

见齐思贤还想追问下去,苗郁拉了他一把,暗示他别添乱。齐思贤摇摇头,低声说:“我有事要问他,你别打岔。”

莫名其妙地碰个软钉子,苗郁不明白齐思贤为什么执着地纠缠闻鹏,真想找护士借块胶布封住,或者直接借缝合线缝上齐思贤的嘴。正在怒火蹿上头之际,及时响起的手机铃声挽救了齐思贤的命。

对话框里弹出一大堆网址,还有几个视频的链接,唐博雅还发来了一大段话,配上三个感叹号,以示她内心的愤怒。

“小老师,我找到了这些资料。闻婷婷今年十七岁,今天是她第三次跳楼。在她第二次跳楼的时候,有自媒体了解了一些情况,发到了网上。我根据这些线索翻到去年的几条新闻,就是刚刚发给你的链接。当事人被隐去姓名,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她。小老师,如果报道是真的,那闻婷婷真的太可怜了!!!”

网页链接的内容大同小异,苗郁越看越心惊。少女小婷是C市某中学的学生,去年10月里的一天,因为感冒,她没有上课,而是请假后在寝室休息。这时,班主任武某借故来探望,不仅用手抚摸小婷的额头和胸口,还用嘴在小婷脸上“测试”体温。小婷很害怕,不敢动弹,也不敢跟人说。事发两三天后,小婷才鼓起勇气报了警。之后,小婷因为情绪不稳定,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被迫办理了休学手续。

报道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提武某有没有受到惩处,更没提小婷之后的情况。齐思贤匆匆看完这些报道后,脱口而出:“荒唐!这就是猥亵!”声音在不长的走廊里阵阵回荡,引来路过的护士奇怪的目光。

苗郁没有作声,收起手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沉思起来。齐思贤在一旁喋喋不休:“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要代理,胜算很大。大学时,我选修过心理学,婷婷在面对保安的救援时,反应很奇怪,特别恐惧,说明她是经历过异性带来的伤害的。她多次自杀的行为,也符合创伤性应激障碍特征。所以,她那个老师是侵权方,可以对他提起民事诉讼的。”

齐思贤兴奋地说完,迎头对上了苗郁无波无澜的目光,像有一盆冷水扑面浇来。他有些不服气,挑衅地瞪回去:“我哪里说得不对?”

苗郁弯了弯唇角:“从理论上说,没什么错,你想得挺对。”声调可疑地上扬,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说着,她挎上手包,往挂号缴费处走。

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苗郁话里的讥讽,齐思贤的自尊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裂缝:“苗律师,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说得不对?”

苗郁停住步子,转头看他:“证据。”

“证……证据?就诊记录、报警记录,都可以证明。还有因果关系!如果能证明婷婷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和老师的行为有因果关系,绝对可以打赢这个官司。”齐思贤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察觉到苗郁轻轻地摇头。

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是不能靠热情解决所有的问题。苗郁忽然有些怀念刚刚毕业的自己,热情有冲劲,和沈冲一起,哪怕三餐啃的是冷馒头,哪怕不睡觉,也要把案子琢磨透。她第一次独立代理的案件是一起相邻权纠纷,案子看着简单,楼上卫生间漏水,渗到楼下的卧室,把楼下那家收藏的字画毁了。楼下称画是齐白石真迹,价值二环内两套房,楼上说就是地摊货,拿来糊弄人的。两家人为一幅无法鉴定真假的画吵得不可开交,从文斗发展成了武斗。苗郁代理的是楼上那家,老两口愿意重新装修防水,但是拒绝赔偿“名画”。楼下那家请的是本市有名的律师,证据准备得十分充分。第一次开庭时,苗郁感受到了前辈律师全方位的碾压,从智商到口才,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沈冲都劝她,让当事人接受对方的条件。苗郁憋着一口气,从对方准备得扎实严密的证据入手,发现了楼下造假的证据,逼得对方撤诉。现在回想起来,苗郁自己都想不起哪里借来的勇气和激情,或者还有少许一点运气,竟然打赢了官司。

而现今,这种热情,齐思贤身上还有。但是,这案件的困难程度,远超当年她打的那个官司。

手术已经就绪,闻鹏预交了手术费,坐在长凳上愁眉不展,鲜艳夺目的水果篮摆在他身边。男人手里夹着劣质烟,冒出一缕缕刺激鼻腔的烟味。此刻,他的世界只剩下手术室门前亮起的灯。

苗郁不便打扰,悄悄退到电梯前,按下下行按键的同时,招呼齐思贤:“还不走?”

齐思贤眼中的犹豫一闪而过,走到苗郁面前时,他已经换了另一种神色,再次坚定地强调:“苗律师,我想,这个案子可以试试代理。”

苗郁想试着抢救一下:“我不赞同。闻先生没有打官司的意思,我们不能强迫他,更不能给他灌输官司必胜的想法,这很危险。”

“我……”齐思贤顿了顿,说,“这个案子我一定要接,他很重要。”

苗郁不明白“他很重要”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齐思贤哪里来的决心,就算排除万难也要鼓动闻鹏打官司。但看齐思贤这般坚定,一阵无力感涌上她心头。她的声音没有起伏:“随便你,你决定了就好。”说着她就要迈进电梯里。

齐思贤伸手拦下要关闭的电梯门:“苗律师,你这是同意了?”

“不好意思,我个人并不赞同。”苗郁的声音恢复冷淡,“接不接案子,全凭你自己,你不要后悔就行。”

电梯发出警告声,刺耳极了,苗郁没有任何要走出电梯商量的意思。齐思贤忽然一松手,电梯门轰隆隆地关上,隔开了他和苗郁。电梯楼层依次下降,在走廊窗边的齐思贤看着苗郁走出大楼,招手拦下出租车绝尘而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齐思贤终究是收拾起忐忑的心情,坐回到闻鹏身边,问出酝酿许久的话:“闻先生,你有没有考虑帮你女儿打官司?”

苗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律所的,办公室的门狠狠地与门框亲密接触,整个走廊都在发抖。唐博雅和宋乾两人对望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两个人出去,只回来一个人,而且还是火冒三丈的样子,显然齐主任又惹苗律师生气了。这怎么办?苗律师会不会就此离开律所?他们要不要跟着换家律所?

唉,他们怎么如此命苦!

宋乾推了推唐博雅:“你还不快找下家?”

唐博雅没理会,忙着修改毕业论文:“我不急,小老师答应带我的。她就是要走,也会带上我的。”

“你这么相信苗律师?”

唐博雅冲他做个鬼脸:“小老师说话算话,我不相信她,难道相信你?”

宋乾不禁悲从中来。当初王主任出国前,他就考虑要换律所,后来听说苗郁律师要来,他还一阵兴奋,想着能从鼎鼎有名的苗律师身上学点好东西,也够回本了,才打消了换律所的念头。没想到齐主任本事更大,把苗律师气走了。唐博雅有苗律师罩着,他怎么办?

苗郁在办公室收拾私人用品。她回到律所还没几天,一直忙着与沈冲的离婚官司,私人的东西很少,很快收完后,苗郁也没想好可以换到哪家律所。不仅是她一个人,她还得考虑唐博雅,大律所只要有经验的律师和律师助理,唐博雅还没有毕业,能收她的大所几乎没有。或者说,又换到一家小律所?

正在思考跳槽到哪家律所,唐博雅敲门进来了:“小老师,今天晚上有个论坛,你和齐老师确定要参加的,别忘了。”

苗郁抬手按眉心。事情太多,年龄大了容易忘事。近些年,本市律师协会时常与其他行业联合举办一些论坛,邀请知名学者或者律师举办讲座,或者交流一些法律问题。今天这场,本来应该是律所主任去参加的,王主任出国后,这种事就落在齐思贤头上。苗郁拿起包:“你给齐思贤打个电话,提醒他按时到。王主任好不容易给他争取的机会,他要上台介绍他的研究成果。”说到最后四个字,苗郁有些咬牙切齿。

唐博雅点头,说:“宋乾已经联系了齐主任。齐主任说他六点钟之前一定到。”

苗郁抬手腕看表:“你先去会场,记得把他要上台宣读的论文打印出来带上。让宋乾问清楚他在哪里,赶过去,必须把他及时带到会场去。如果……”她疲惫地闭上眼,“如果他没按时到,你就帮他上台说。”

“我?”唐博雅诧异,连连摆手,“我不行吧,齐主任的论文我看过,真看不懂。”

“没有可是,如果他没赶到会场,你就上台。”

“我……我不敢啊……”

苗郁不客气地戳穿她:“学生会主席,校际辩论比赛最佳辩手,上天台跳个楼也要痛骂渣男的女侠,你看不懂也得看懂,明白?”

唐博雅小脸一红。好汉莫提当年勇,更何况这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她忙不迭地应下:“我马上打印了好好学习,我一定好好讲,不丢律所的脸。”

唐博雅正要逃走,苗郁叫住她:“等下你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会场了。”

“啊?”唐博雅惊讶,“小老师别这样,你不去我会没胆子的。”

苗郁舒了一口气,说:“我只是不想……”不想什么呢?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种场合,沈冲肯定会去的。联络旧友,认识新朋友,几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常说,朋友多了路好走,所以一年365天,他有300多天在各种会场流连。而今,婚姻就差最后一张证明,她不想见到他。

唐博雅快要哭出声来,垮着脸说:“小老师,求求你救苦救难,就算我要上台,没个熟人在下面,我一定会晕过去的。”

苗郁坐回办公椅上,简单地吩咐:“你迟早要独当一面,就当提前演练好了。我记得齐思贤已经做好了PPT,你找出来拿给主办方。早点去,现在就出发,也好熟悉一下。”

没有给唐博雅一点犹豫的空间,苗郁已经抄起厚厚的一本《司法解释》,低头翻看起来。唐博雅想说什么,但也知道抗议无用,伤心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低着头退了出去。

门小心翼翼地被关上,苗郁这才放下手里的书。这小丫头有能力,有胆量,多得到点机会,早点成长起来,未尝不是好事。在职场上,早一点成熟,就是领先同龄人好几步。

但愿她能懂。

律所没人,苗郁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再次清点办公室里的私人用品,纸箱也只有空落落的半箱。好在不重,她一个人就能把纸箱抱回到楼下,打个出租车回家就能好好睡个觉。她刚到街边,背包里的手机叫了起来。

“苗郁你不把我当朋友是不是?”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番质问,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是机枪扫射。

苗郁淡笑:“哪能呢,万大主持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我就求求你赶快到迪菲亚酒店来。你们所今天就派个小姑娘来,镇不住场子。我可告诉你,今天来的都是本市有名的律师,可都是冲着你们什么留学归来的经济法学高才生的名头。”本场论坛的主持人,也是苗郁的好友万佳靠在墙角打电话,噼里啪啦像芝加哥打字机在高速运转。唐博雅在一旁,低着头,打印的论文在她手里,已经被揉成皱巴巴的咸菜。

“我们所的齐主任没来吗?”

“塞车,堵在路上了。”万佳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你那小助手太紧张,根本没办法上台。我劝你赶快过来,救的可是你们自己的场。”

“好……好吧,我过来。”

听着听筒里传来清脆的挂断声,苗郁有些郁闷。唐博雅会紧张到话都说不出吗?她不太相信,但万佳又没必要骗自己。齐思贤堵在路上,如果不能及时赶到,论坛主讲泡汤,铁定会得罪律师协会,齐思贤也别想在本市混了。苗郁叹口气,做人得有职业道德,就算要跳槽,也不能留个烂摊子给齐思贤。

赶到迪菲亚酒店,苗郁先把纸箱寄存在前台,再匆匆奔进九楼的会场。不少律师同仁都已到场,熟悉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谈论得热火朝天。苗郁正在寻找唐博雅,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巴掌,拉着她往后台走:“现在才来,快跟我进来。”

苗郁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松了一口气:“万大主持人,你又玩什么花样?”

万佳一袭浅绿色拖地长裙,身材窈窕,妆容精致。她和苗郁是同届校友,毕业后,苗郁当律师,她考公务员,进了本市司法局律管科。万佳形象极好,从小学的是播音主持,每次这种论坛或者半官方的聚会,她都当主持人,挑大梁。在读书的时候,苗郁和万佳不过是点头之交,毕业后因为工作时常见面,关系反而亲密了不少。可见女人的友谊,没有规律可循。见万佳拉着自己步伐匆匆的样子,苗郁有些诧异:“你怎么了?是我助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要提前告诉你一声。”万佳把苗郁拉到后台一个角落,一脸神秘地说,“沈冲也来了,刚刚我看到他在和律管科的领导说话。”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苗郁摆出无所谓的笑容:“没事,难道你怕我打他?”

“他还带了个女孩子,看着才毕业没多久,两个人很亲密,不会就是那个小三吧?”万佳一脸严肃地问。

苗郁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左右看了看:“唐博雅在哪儿?论坛是不是要开始了?我要去看看PPT准备好了没有。”

“你别急,”万佳非常懊恼地一拍脑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房间,“我忘了跟你说,齐主任刚刚到了,已经调试好了PPT。你的助理也在那边,所以你不用担心她。”

苗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算是命运开的玩笑吗?慌慌忙忙赶到酒店,结果正主已经到了,而她,即将与出轨的前夫打照面。

万佳知道苗郁离婚的全过程,见她落寞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男人嘛,和你离婚是他的损失,别想了。我看啊,你们所那个齐主任,长得不错,又是海归硕士,沈冲和他比起来差一大截,你不如考虑考虑他?”

这都哪儿跟哪儿。苗郁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难道我离了婚就应该一心一意再找男人?我不能一心扑在工作上吗?”

“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找男人,不耽误。”万佳理直气壮,“你可别告诉我,你被沈冲伤了心就再也不想有新的人生。”

苗郁拨开万佳的手:“谢谢你啊。不过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睡个觉。”她笑着往出口走,“万主持,赶紧去准备吧。”

万佳知道苗郁看着柔和,其实是个倔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万佳想要把闺密喊回来,但论坛已经要开始,也只有叹口气,提着裙子往舞台上走。

苗郁当然知道万佳的好意。遇着堵心的事,越是把自己锁起来,越有可能钻牛角尖。但她只是想睡个觉而已,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今天注定是要让苗郁计划落空的一天。伴随着激昂的开场音乐,万佳甜美的声音响彻大厅。苗郁本想着贴着大厅侧面,走到大门处,哪知没走两步,有人已经认出她了。

“苗律师,你也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这句问话里的恶意和幸灾乐祸铺天盖地地打来。苗郁心想,这好好的地毯上怎么会有一摊狗屎?她转身,笑着说:“是啊,女人嘛,总得要有事业。再不学习,在法庭上屡战屡败的,说出去可真不好意思。”

问话的女律师,与沈冲在同一家律所,和苗郁也打过几次照面。算不上大奸大恶,但那点笑人无、憎人有的小心思,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认定听到“输”官司就要输,最忌讳别人在她面前说“输”字。女律师被戳中心病,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你……”

“不好意思,我得去我的座位了。”苗郁轻轻一笑,款款往前排走去,似乎根本没发现沈冲。

唐博雅正在专心玩手机,苗郁在她身边坐下,吓了她一大跳,她连忙藏起手机:“小老师,你来了。”

“嗯,来看看。”苗郁假装没看到唐博雅手机上的游戏,只抬头看着台上正在演讲的齐思贤。

这次论坛的题目很应景——P2P相关法律实务问题研究。P2P借贷这种新东西,近两年兴起,旋即又引爆诉讼狂潮。有的律师拿到这类案子,不知道如何着手,借鉴国外的经验是一条不错的路子。这主题不错,但苗郁听得皱起了眉头,并不是齐思贤讲得不够好,或者是PPT设计得不漂亮,而是他讲的内容太脱节了,几乎是大段大段地引述国外法律法规,这个法学家如何分析,那个法学家如何看待,罗马法里有什么思想可以借鉴,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他讲得非常卖力,只是太过深奥,好些律师已经听得不耐烦,或是交头接耳,或是低头看手机,聊天的嗡嗡声已经掩盖不住。

“下面是我要讲的第七点……”齐思贤讲得十分兴起,根本没察觉主办方给的时间快要到了。趁着他喝水的间隙,万佳几乎是冲到台上,强行抢过话筒:“感谢齐律师的精彩发言,下次有机会再邀请齐律师与我们分享域外经验……”

齐思贤不明所以:“可是我还没说完,我还有两点没和大家分享……”声音借助麦克风传到大厅的各个角落。

这种场面实在太尴尬,唐博雅快要把头埋进地毯里,苗郁立刻命令宋乾:“小宋,上去把他给我拉下来。”

幸好衡明律所被安排坐在最前排,宋乾几乎是跑着冲上台去,半拉半劝地把齐思贤带到台下。万佳暗地松了一口气,给苗郁送去感激的眼神。齐思贤不明就里,低声埋怨苗郁:“我就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对大家都是很好的经验,你们怎么就打断我?”

苗郁压抑在胸口的闷气,被他全然不知错在哪里的语气点成一把火。她懒得多说,冷冷地甩去一个眼神:“你太啰唆了。”

“好像是有一点。”齐思贤神色有些懊恼,默默地坐到苗郁身旁,悄声说,“下次我一定注意。”

知错能改,还算是好孩子。苗郁敷衍地笑笑,开始听下一位律师的演讲。这位律师的理论水平没齐思贤高,但是案例准备得很扎实,法律关系和案由的选择,非常有实践意义,连苗郁都听进去了。齐思贤见状,凑到苗郁耳边低声说:“我觉得这位律师讲得不够深刻,再引用一些理论就好了。”

苗郁不想太打搅别人聆听,便靠近齐思贤耳侧,压低了声音说:“深刻不深刻不重要,重要的是,实用不实用。”就算你学了屠龙术,连头牛都宰不了,屠夫的工作也是干不下去的。

齐思贤似乎还有进一步沟通的意思,苗郁抬手制止他:“过会儿我有个重要的事,想单独跟齐主任汇报。”

苗郁想正式告知他,自己准备转律所的事。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论坛交流阶段结束后,还有一个餐会。按照惯例,这种餐会并不是单纯的吃喝,而是各律所之间交流消息的机会。齐思贤虽然是个书呆子,但是在人际交往这块还算没愣得彻底,好些递名片的律师过来互相介绍认识,齐思贤一时间忙得分身乏术。苗郁原本想把正事说了就离开,没承想好些认识的律师纷纷过来打招呼叙旧,其中不乏好些好事之徒“好心”询问她的近况。

唐博雅在一旁听得明白,为苗郁愤愤不平:“这些人有病!有这时间,不如好好提升业务水平!”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沈冲和他身边穿深红旗袍的年轻女子身上,此刻,两人的状态算不上亲密,但女子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娇嗔依恋,骗不了人。唐博雅知道,那女的就是破坏苗郁婚姻的人。她愤愤地丢去不屑的目光,除了年轻,这姑娘根本比不上小老师的一根头发。

苗郁看她一眼:“嘴长在人家身上,不用管。”她当然知道沈冲和他的小女友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她懒得看,也不关心。

唐博雅对苗郁的佛系心态已经失望了,决定先吃点东西。苗郁婉拒了唐博雅要帮忙拿点甜品的提议,默默站着。宴会厅里人头攒动,热闹的交谈声,清脆的觥筹交错声,响彻各个角落,苗郁忽然想到,唐博雅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愿意挂靠在衡明律所,在律所挂靠时间才两个多月。按照规定,律师在律所挂靠时间不满一年,是不能转到其他律所的。

一时间她有些踌躇起来,自己这么一走了之,这小姑娘怎么办?这时,围在齐思贤身旁的人们渐渐散去,苗郁这才客气地把他请到大厅外最近的小包厢里。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谈比较好。

“齐主任,明天我会正式提出申请,离开衡明律师事务所,希望您能同意。”苗郁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

齐思贤一怔,显然没想到苗郁会真的提出转所的要求。再是惊讶,他也有礼地问:“可以了解一下为什么吗?”

“并不是什么私人恩怨。工作上的事,我自认水平不够,没办法跟上齐主任您的思路。”所以,麻烦放我一条生路。

齐思贤眼中浮现踌躇,苗郁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他说:“对不起,苗律师,首先我得为我的工作态度抱歉。如果在工作中我说了什么冒犯的话,请不要介意。”

虽不是意料之中的回复,但苗郁听着很舒服,积压了一天的不舒服渐渐消散:“没有,和你共事……嗯,没什么,我觉得学到了很多。”

齐思贤诚恳地挽留:“但是,苗律师,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恐怕不行。”苗郁说,“我觉得,我们的观点存在冲突,恐怕会影响以后的共事。”

齐思贤踌躇片刻,认真地点点头:“是啊,我认为我们的法律理想不尽相同,共事起来真有些困难。”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苗郁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法律理想?很遗憾?照这个意思,只有他齐思贤才有理想,而她苗郁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律师?

“好。”苗郁压下心头的一口气,“我明天就会办理转所手续。对了,唐博雅是因为我的关系才挂靠在衡明律所的。如果律所需要的话,我会随时回来帮忙。”

苗郁正要拉开包厢的门,齐思贤忽然问她:“苗律师,如果我说闻鹏已经答应考虑我的想法,让我做代理律师,为闻婷婷代理诉讼,你会怎么想?”

是他说服了闻鹏,还是闻鹏本身就想打官司?后者不太可能,所以只能是前者。他为什么一定要让闻鹏打官司?一时间苗郁想不出答案。门锁又圆又滑,苗郁一时没握紧,手滑了。她回头看齐思贤,小包厢的天花板上,明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洒下,齐思贤的金丝眼镜镜片折射出细微的彩虹。苗郁冷静地说:“我没什么想法,只是不主张在证据都没看到的前提下,贸然代理案件。”

“但是,搜集证据不正是律师的职责吗?正是因为我们的介入,当事人才会知道什么是证据,并且运用到诉讼中去。如果律师不去指导当事人,他们永远也不会懂。”齐思贤有些激动。

苗郁露出头痛的表情:“停,下班了,别说那么多法律用语,行吗?”

“对不起,我失态了,我只是有些着急,不好意思。”齐思贤微微叹息后道歉。

苗郁忍不住问:“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一定要让闻婷婷起诉?”这个案子,她都没有把握说一定会胜诉,齐思贤哪里来的勇气,一定能帮闻婷婷讨回公道?

一瞬间,齐思贤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仿佛有很多话滚到了嘴边。在苗郁不解的目光下,他摇摇头:“对不起,这是我的私事。”

小包厢冷了下来。苗郁深吸一口气,一股子淡淡的烟味呛进鼻腔,想来应当是上一批客人使用过包厢的证明。她忍着咳嗽,说:“好,既然齐主任已经决定了,那么言尽于此。再见。”

宴客大厅依旧那么多人,苗郁背着包往电梯方向走去,齐思贤快步追上来:“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不如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个出租车就行。”苗郁一口回绝。跳槽就像分手,越是纠缠不清越是麻烦,不如一开始就断个干净。

齐思贤很固执地与她走在一起:“最近打车软件出了那么多事,安全第一,我送你。”

看来英国的法律教育还是有价值的,不远万里教出了法律硕士,还培养了他的绅士风度。想着半箱子的用品,苗郁没再拒绝,刚刚拐过走廊,前面一间包厢的门忽然拉开,走出一个男人。

是沈冲。

苗郁顿住步子,诧异地看着他。走廊顶灯明亮得近乎刺眼,照见沈冲近乎冰冷的脸。沈冲也发现了并肩走来的两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换上狼狈与尴尬。

苗郁的脸贴上一层热辣辣的烫,像是隐秘的事被人撞破了。在这一瞬间,她转过好几个念头,不知道沈冲有什么想法,更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齐思贤还认得沈冲,客气地冲他笑了笑,催苗郁:“走吧,我送你回去。”孤单又明亮的灯光下,无人经过的走廊,这话听着有股子说不出的暧昧。

此刻,苗郁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脚步往电梯走去。她强作镇定,但内心慌乱得像逃难,逃开宴会厅的吵闹,逃开沈冲的注视,逃开无法掌控的一切。

苗郁的私人物品放在了后备厢,猛地合上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任凭街灯在车窗上有规律地划过。苗郁是不想说,齐思贤是说了一阵单口相声后,发觉实在太无趣。一直到了苗郁所住的小区门口,她对齐思贤客气地笑笑:“多谢了,齐律师。”

齐思贤看着苗郁,很诚恳地说:“苗律师,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我多代理几件案子,一定会有改观的。”

看来他还是不知道矛盾在哪里,苗郁抱着纸箱,一天下来手累心更累。正要回绝他,两个人的手机忽然同时响起来。

“小唐,什么事?”

“小宋,什么事?”

唐博雅和宋乾的声音带着惊慌,划破黑夜的寂静:“小老师/齐老师,你在哪儿?酒店出事了。”

品牌:记忆坊
上架时间:2022-06-30 18:06:26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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