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寻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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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 56评论第1章 弦中江海
洛阳最富盛名的琴阁,树树花团锦簇,撩人的暖风一吹,落英缤纷。
几朵花瓣辗转进了停在门外的红釉马车,轻落在李玄玄的裙角。
李玄玄本在倚着软塌闭目养神,忽觉搭在膝上的手背有一点清凉,低头看去又是几片梨花落下,不禁微微蹙眉,吩咐道:“槿沂,去催,莫因他误了时辰。”
跟在车旁的婢女领命进了琴阁,片刻后出来,无奈道:“回公主,卢公子与王维王公子因一把琵琶争了起来,怕是……”
李玄玄刚刚闭上的眼忽然睁开,向来清冽的眼波中,一抹逼人得精光一闪而过,语调透着急切,“哪个王维?太原王氏?”
“正是。”婢女谨慎抬头看了看车内,只见李玄玄背脊挺得笔直,一改闲散姿态,不禁惊愕。
想来,自家公主与当今圣上乃同母所出,备受宠爱,自小身份贵重,且天资卓越,明达吏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词妙句时常将许多名门子弟与文人墨客比了下去,被奉为继上官婉儿之后的巾帼宰辅。在敕封昌隆尊号后,转入道门修行,成为皇家修道第一人,更加习得天机,声名远扬,艳羡、倾慕、献殷勤的男女数不胜数。
能真正入的了公主慧眼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能让公主为之情绪震动。
婢女正暗自感慨,忽见李玄玄掀开车帘探出身来,一双如琉璃明透的眼向琴阁中打量一番,随即匆匆下车,一身藕粉儒裙,落地间如莲花绽开,不染尘灰,仙风道骨素衣难掩。
婢女见李玄玄径直进了琴阁,风香盈动处,素雅广袖轻扬,止了跟随,退回车边,凑到另一个胖婢女身边,奇怪道:“哎,王维近两年是有些名气,算个才俊,但诸如此类公主见得还少吗?今儿个是怎么了?”
胖婢女撇嘴道:“你忘了,一个月前,公主听闻王维才华特意请了他两次去观内一见,怎料直接被拒。第一次理由委婉,第二次可就有点过了。我记得这王维还没有功名吧。想这天下才子,但凡功名未成的哪不想做公主的门客,来日得到举荐。他可好,不识抬举。”
“哟,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呵,想不到这王维还挺清高,装模作样地给谁看呐。今儿个怕是有好戏咯。”
有没有好戏,李玄玄自己也不知道。方才她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定要看看王维是个什么德行,敢这样不给她面子。
刚一入阁内,李玄玄便听见内室的卢飞户横眉冷对,气势强硬,“琵琶是我半月前就相中的,恕鄙人不能割爱!外界皆传王公子温良谦逊,怎就不知先来后到呢。”
王维背对着内室门口,负手而立,一袭月白袍衫,玉带束腰,迎着窗外洒进的阳光,不动已风流倜傥。他尚不知李玄玄的靠近,微笑道:“公子只是相中,没有约付定金,如此说未免偏颇。乐器重气与缘,公子丰神俊朗,眉宇间尽是年少的潇洒恣意。这把琵琶太过沉郁,实不配公子气质。”
李玄玄闻声黛眉轻扬,步调略缓,一双神韵逼人眼睛似将王维从背后看个透,“王公子说得对。不知小女子的气质与这琵琶相配吗?”
内室二人与一旁束手无策的老板惊愕回头。
李玄玄笑着径直走向卢飞户,眼睛却一步不离地落在王维身上,又从正面将其看个完全,大胆而略带挑衅的视线最终落在王维腰间的一块白玉。
白玉玉色淳然天成,白质黑字,刻写出“摩诘”二字。
李玄玄嘴角一勾,气定神闲,“原来是太原王氏的王维王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自然与您更配。”卢飞户未料李玄玄会亲自赶来,得意地笑溢于言表,向她身旁再进一步,几乎衣带相叠,温柔说罢,斜睨着王维,冷道:“王公子承让吧。”
卢飞户此番蛮横收敛了不少,但话外之音,王维却能听得明白,意思是:和我争,你还不够资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维眼底似有星光熠熠,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落在李玄玄花令似月的脸上,探究的停留了一瞬,豁然躬身叩拜:“王维见过玉真公主。”
这一拜太过突然,吓得一旁老板也跟着行礼。
李玄玄有些扫兴,摆手示意起身,狐疑地盯着王维,道:“你我没有见过,如何得知?”
今日歧王摆宴,赴宴的公主皇子不止一二,李玄玄不想招摇,特意弃了道服,选了一身端庄又不出挑的装扮,按理不该这么快暴露真实身份。
王维起身,恭谨道:“方才,公主刚刚进门时,鄙人特意向外张望了一眼,看到门口停的马车应是公主所属。二马为士,城中显赫子弟皆会用,这本没什么稀奇。然河曲马却属稀品,上月陛下得了十匹,分别赏赐了七人。鄙人本家王氏有在朝为官者,这不难得知。”
李玄玄略一点头,追问:“可七人中并非只有本宫一个女子,还有本宫的姐姐与妹妹,你怎能判定就是本宫呢?”
“公主虽出行低调,着装平易近人,但细枝末节中,鄙人还是可以看出与是世不同的出尘仙姿。”
“阿谀谄媚。公主本就举世无双,用得着你说这些庸俗的话?公主是那么好攀结的?”话音刚落,卢飞户当即嗤之以鼻,字字铿锵有力,信心十足。
可李玄玄不这么想。
王维的话虽是些老套的趋炎附势之词,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李玄玄就是莫名的受用,心中还暗暗觉得王维心思缜密,是个可塑之才。
见卢飞户正欲凑近自己,李玄玄眼中刚刚浮现的赞赏之色随即化作疏离,朝着王维微一颔首,含笑道:“本宫不欲以地位尊卑夺人所爱。既然我们三人都喜欢这个琵琶。不如比试决赢家。”
王维皓亮幽邃的眼睛微微一转,大方应下李玄玄的比试,问:“公主请讲。”
李玄玄微一思忖,旋即眸光更显明透,笑答:“既是风雅之事,两位又是颇有名声的才子,不如比诗。一人一句与琴有关的诗句,意境高者胜。”
卢飞户见二人气氛正好,心中生出一丝酸意,接道:“那谁来定输赢?”
李玄玄望向琴阁老板,“当然是旁观者清。就让老板做个裁判吧。”
琴阁老板一愣,有些为难,对着李玄玄差点跪下,尴尬道:“这……这不好吧。小的,小的才学浅陋,怎能评价公主您的诗词呢?”
“有何不可。本宫知道老板你也曾诗词名动洛阳。你且公正持心的判断。本宫与两位公子绝不会因此怪责于你。”李玄玄说这话时,看的是王维。
卢飞户看的则是李玄玄。他知李玄玄向来喜欢俊男才子,此时见李玄玄眼中满是探究与欣赏,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与黠色,想到自己相貌上已经输了王维一分,为了搬回面子,也为了赢回李玄玄的心,不假思索道:“鄙人先来。”
卢飞户原地踱了几步,少顷后,拍手道:“有了!欲挽罗裙袖,沾起月下酒。颜色既独立,更慕拨琴手。”
终了,他先挑衅地斜了眼王维,却见对方全然不在乎,似乎根本未听出他诗中乾坤,只是兀自低垂着头,超然物外的模样更让他气愤难填。
琴阁老板倒是先拍手叫绝,“好诗好诗,这诗写了一绝世佳人月下奏琴饮酒的场景,看来是公子心上人了。”
卢飞户听了店家的夸奖,面色转好,目光灼灼地望着李玄玄,生怕旁人不知诗中之人是她。
李玄玄只觉卢飞户的示好不是时候,心中略有不满,付之一笑,看向王维,“王公子可要先来?”
王维抬头,笑如清风,抬手示意李玄玄先来,也让李玄玄心底化出一汪春水,荡起层层涟漪。
李玄玄轻咳一声,静心凝神,纤手抚过琵琶,见木色苍中透红,雕花更是精湛,对这把琵琶当真起了几分兴致,认真道:“北齐玉楼罢歌舞,一曲妙达润雨酥。”
语罢,她立刻看向王维,见其洞若观火的眼中毫不收敛地闪着赞许的光,不由心尖一颤,嘴角也随之绽出一朵花来。
“公主好眼力,这把琴确实是北齐曹妙达传下。”王维略显激动,向李玄玄迈了半步,不掩欣赏。
卢飞户没好气道:“废话。公主博闻广识,用得着你说。”
琴阁老板叹服:“小的有幸得见公主眼前传教,公主才学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玄不置可否,下颌一扬,道:“王公子请。”
王维略一点头,不假思索道:“珏玉琼珠两相碎,琴瑟琵琶四方瑞。”
瑞字刚停,琴阁老板已扬声呼好,鼓掌声引来店内外堂一众顾客。
“王公子将声乐、技巧、气势融为一体,高昂不失君子之风,爱琴、懂琴,极具雅士之名。实乃鄙人今生听过的最好琴语。”他将王维的诗再念一遍,兴致更高,甚至带着一股莫名的骄傲,仿若此诗乃他所做。
周遭众人纷纷叫绝,甚有些劝老板记下,日后篆刻在乐器上。
然而,声音大了,老板也醒了,回头瞧了眼面色不佳的卢飞户,顿感这场比试最后的胜利趋向王维,心中叫苦,刚想提醒众人公主的诗更胜一筹,却被王维抢了先。
王维勾唇一笑,望了眼周遭,扬声吟了李玄玄的诗,语气恭敬随和,“公主的诗才是天上人间,生怕各位没听过,我再念一遍。老板觉得谁更胜一筹?”
“这……”老板一时为难,本想着再怎样,也不能判公主输,却没想到如今高下显然已分。
“是你赢了。”李玄玄略有郁结,也知王维是故意不留情面,但成败分明,自己不愿仗势欺人,便坦然接过老板的话。
李玄玄将王维的十四字收在心中,数了数遍,足足十二个玉字,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她虽不甘自己输在诗上,奈何王维用词大胆,才华冠绝,连挑个错处,都难以下口。
老板听了李玄玄的话,这才松口气,满脸堆笑,正要拿着琵琶送给王维。
“你早知道公主身份,还敢如此不敬?”卢飞户见王维赢下这场比试,更是胸闷气短,不肯就此罢休。
王维毫无畏惧,自信道:“比试自有输赢。况且是公主先提出。鄙人不擅自谦让公主,是认为公主定会公正处置,也不屑投机取巧。鄙人恰是不愿抹黑了公主。”
李玄玄微微一怔,心中更喜欢王维的坦率,见其接过琵琶,兴致昂扬,眼底复而闪过精光,带着打量与玩味,扔了一锭金子于老板眼前,盈盈笑说:“王公子所言不错。区区一个诗词比试,本宫输得起。这场比试,本宫心服口服。不过,比试是结束了,可这把琵琶终究是老板所属。我们三人比赛赢的是买的权利,可不是卖的权利。最后要卖给谁,还得看老板的意思。”
老板差点被锃亮的金子闪瞎了眼,在手心垫了垫重量,暗道这公主才是真的才思敏捷,胜于无形,转向王维道:“若是王公子出不起更高的价,这把琵琶还是要给公主的,毕竟鄙人开店为盈利。”
王维光彩的神色忽然黯淡,自知财力不比李玄玄,也就不做争斗,伸手即将琵琶的手擎在半空,透出一分难堪,对上李玄玄得逞的高傲脸色,温文尔雅道:“鄙人财力不比公主,告辞。”
卢飞户喜笑出声,一脸鄙夷。
李玄玄接过琵琶,淡淡地看着王维,见其转身欲走,不疾不徐地唤住,走到身前,“王公子才华名扬早显,是这洛阳城中翘楚,可不懂变通,无金银护身,终将步步难行。”
王维听罢,紧闭的唇微张又落,一时找不到话去反驳,更不愿久留,抬步要走。
李玄玄将一切看在眼里,眼见那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现在双拳紧握,连耳根都跟着红了彻底,不由心底一温,语气平和道:“你若当真喜爱这把琵琶,可来我住处弹上几曲。”
王维似有山洪暴发之势,对向李玄玄的眼中,盛着不甘与挫败,须臾便息,轻声道:“公主厚爱了,鄙人愧不敢当。”
卢飞户跟随公主数年,知晓公主绝不是心软懂事的寻常女子,能给王维留一处体面,是有意于他,怎料王维屡次三番拂了公主的恩情,按着公主的性子,应已决绝。
想罢,他嚣张嗤笑道:“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谁知,李玄玄不但未怒,反倒是眼中更盛着赏识的光,嘴角上扬出一个勾人的弧度,“这把琵琶与你有缘,便给你了。琴缘难得,佳人难觅,望王公子珍惜。”
王维怔愣在原地,恍惚一时。
卢飞户瞠目结舌,想说点什么时,见李玄玄已出琴阁,便匆匆跟了上去。
“王公子,有福气啊。”
琴阁老板倒是淡定了不少,拍了拍王维肩膀,语重心长的感叹。
王维抱着琵琶,回味着李玄玄的话,兀自凌乱,手臂收紧时不小心勾动琴弦,发出一声脆响,惊得他心神一颤,目光渐渐冷峻,不复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