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数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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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贝蒂姨妈家的姬斯姑娘
其实生活完全可以不被搞得一团糟,前提是—不要轻举妄动。
对阿诺德来说,这本应该是一个非常惬意愉快的周末,但是通信机里突如其来的一则留言将这一切化为了泡影。留言是贝蒂姨妈发来的,阿诺德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见自己亲爱的贝蒂姨妈是什么时候了。他叹了口气,按下播放键。
“阿诺,我的好宝贝!想我了吗?”留言的分贝数高得惊人,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贝蒂姨妈妈那强度逼人的热情。阿诺德连忙把音量往下调了好几格。
“……我知道你平时很忙,可是这个周末恰好就是圣诞节了,就算有再重要的工作你也得给我放一放!我已经联系好了你的爸爸妈妈,一起到我家来过圣诞节!听明白了吗?”
“啊?”阿诺德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去贝蒂姨妈家过圣诞!还有老爸老妈?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他下意识地朝卧室门后头望去,那里放着他心爱的滑雪板,他已经跟朋友们约好了要去滑雪呢!
“……听着,不管你有多么重要的事都必须来!我和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要给你一个惊喜。你还记得那个叫露丝的姑娘吗……”
露丝……露丝?阿诺德似乎有了点印象,好像几年前他去贝蒂姨妈家里的时候见过她,是个脸蛋红扑扑的可爱女孩儿。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可一定得去了!”阿诺德满心欢喜地想。
说干就干,不等留言播完,他立刻换上了新衣服,用无线终端预约了一辆无人驾驶飞车,向贝蒂姨妈所在的C城出发。不大的单人住宅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了还在滔滔不绝的通信机。
“……亲爱的宝贝,在过去的一年里,C城已经进行了全智能改造,你刚过来可能会有一些不适应,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
可爱的姬斯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阿诺德飞进了C城的领域。与他住的地方不同,C城是一个全面自动化的城市,专门为像贝蒂姨妈这样的老人设计。如今,整个国家早已按照年龄进行了区域划分,有专门看管和教育孩子的城区,也有年轻人工作生活的城区,一般的情况下,大家很少到不属于自己年龄层的地方来。像阿诺德跟自己的爸爸妈妈也不住在一起,只是趁着圣诞节这样的节日,才在一起团聚。
飞车稳稳地停在了标有“贝蒂之家”的房屋前,阿诺德紧皱眉头,盯着门牌看了好一会儿,自己上次来的时候贝蒂姨妈的家还是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现在却是一个圆滚滚的建筑,就好像是一个反扣的大碗。
“是阿诺德先生吗?欢迎您,请走正门!”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阿诺德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人。
“您是谁?”阿诺德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是露丝小姐吗?”
“不,我不叫露丝,我是姬斯。”
“姬斯?”阿诺德有些意外,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他自言自语道。
“大门就在右手边,请您快进来吧!”随着这句话,圆滚滚的大碗果然打开了一道门。阿诺德没有多想,径直向里走去。世界上的事儿往往就是如此,当事情有了些不对头的苗头,那它铁定就会越来越糟糕。可惜的是,这时的阿诺德还不了解这伟大的墨菲法则。换而言之,如果时间能够退回来重来一次,他就绝不会迈进这道门。
壁炉里的火“腾”地一声着了,毫无预兆,着实把阿诺德吓了一跳。
“请随便坐!”地板突然无缘无故地裂开,一把沙发椅拔地而起,椅垫的边沿恰到好处地击中了阿诺德的腿弯,他顺势倒在了软绵绵的椅子里。
“哦!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诺德眼睁睁地看着咖啡壶自动接通了电源,两只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的机械手则硬生生地从他的脚上抢下了他的两只皮靴,殷勤地擦拭起来。
“您请随意就好,有什么需要的就请告诉我,我会为您安排好的。我是这儿的管家。”
“嗯嗯,露……不,姬斯,你到底在哪儿?”
扬声器传来了一阵咯咯的笑声:“先生,您可真是幽默。”
阿诺德有点摸不着头脑:“这问题问得很蠢吗?”
笑声收住了,声音变得略微有点严肃:“阿诺德先生,现在正式向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贝蒂之家’的电子管家,主系统是第四代人工智能系统,简称G4,一般情况下我对外的名称都是‘姬斯’。”
“原来是这么回事。G4……姬斯。”阿诺德恍然大悟。
“是的,先生。请注意您的发音,不要把‘姬斯’叫成是‘鸡丝’或者‘祭司’,更不要叫成‘挤死’,那样会深深地伤害我的感情。”
阿诺德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电脑对人有这样的要求!”
“因为我跟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完全不同。”姬斯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以前的电脑从没有载入过感情模块。”
“感情模块?”阿诺德重复道,若有所思。
“对,我是一个富有感情的管家!”姬斯的声音听起来热情洋溢,“因为具有感情,我能够比以往的任何一种人工智能都更贴心,可以更人性地照顾住在我肚子里的朋友。”
阿诺德翻了翻白眼。“我明白了,亲爱的姬斯。”他用一种亲切的语气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贝蒂姨妈到哪儿去了?”
“贝蒂姨妈今天一早就出门了,她临走时跟我说,要我好好照顾您呢!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原来如此!阿诺德想到了那位名叫“露丝”的姑娘,顿时恍然大悟。
他重重地往沙发椅上一躺,把两脚一伸,说道:“说说吧,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一个声音就在耳边说:“我能做的很多。”阿诺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居然是个大美妞正站在自己身旁。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就是姬斯?”
“是我。”她点了点头,“严格来说,我只是主控电脑在这个房间里形成的三维投像。不过,您就把我当成‘姬斯’好了。”她莞尔一笑,“这更符合你们人类的习惯。”
阿诺德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一天遇到的神奇的事儿已经够多了,看来自己以后应该经常进进城,跟贝蒂姨妈多走动走动,免得变成货真价实的乡巴佬。
“等等,等等。”阿诺德捋清了思路,说,“既然你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投影,那又如何来为我做这做那呢?比如说—”他拍了拍自己厚实的大腿,“给我捶捶腿?”
“这个好办。”姬斯微微一笑,地板随即发出一阵吱吱声,两只灵活的机械手迅速搭在了阿诺德的腿上,开始了有节律的工作。
阿诺德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如果再来杯咖啡那就更好了。亲爱的姬斯,你能满足我这小小的愿望吗?”
“悉听尊便。”姬斯轻快地说。
美食、电影及其他
阿诺德一边享受着姬斯贴心的按摩,一边吮着咖啡,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已经在宽大的沙发椅上来回翻了好几次身,直到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姬斯处理得服服帖帖,亲爱的贝蒂姨妈却一直没有出现。他不免开始烦躁起来。
“喂,姬斯。”在机械臂第三次开始循环重复按摩动作的时候,阿诺德终于忍不住了,“贝蒂姨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机械臂一下子停止了动作,金发的姬斯则做出了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表情:“怎么?您对我的服务质量不满意吗?”
“不,没有。你干得很好。”
姬斯不解地问:“那您为什么那么盼着姨妈回来?”
“这两件事没关系啊。”阿诺德说,“姬斯,你看,我这次来过圣诞是姨妈给我的通信机发了留言,邀请我来的。所以我怎么也得见见她啊。”
姬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走的时候没告诉我,但我想不会很久的。你看,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
经她一说,阿诺德才发觉肚子是有些饿了。“你能为我搞些吃的来吗,姬斯?”
“小菜一碟。我的存储器里有超过3000道菜的做法。”
“那就去做吧。”阿诺德说,“对了,给我来点音乐。”
“马上奉上。”姬斯说道,一组木质音箱瞬间出现在她的周围。阿诺德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轰”的一声,阿诺德屁滚尿流地趴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整间屋子都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巨大噪声,阿诺德不得不扯破了嗓子地喊,才勉强压过了疯狂战栗的音箱们。
“您要的音乐啊!”姬斯也站在他对面大声喊着。
“停!停!停下来!”阿诺德喊道。姬斯摆了摆手,音箱停止了工作。
“这不是我要的。”阿诺德气喘吁吁地说,“这么后现代的音乐我欣赏不了。你得给我放点……类似舒伯特的那种。”
姬斯瞪大了眼睛,认真地问他:“阿诺先生,您今年多少岁?”
“我,我今年25岁,姬斯。”阿诺德有点莫名其妙。
姬斯气得直跺脚:“听听,舒伯特!25岁!年轻人怎么会喜欢这些老得掉牙的东西?”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阿诺德皱着眉头说。
“年纪轻轻就变成了老古董,难怪您找不到女朋友!”姬斯毫不客气地说。
阿诺德张了张嘴,放弃了无谓的反抗:“那随你好了。”
“年轻人就该有自己的追求!”姬斯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奏响了重金属音乐,“听听!这多带劲!”说完她也开始随着节奏摇摆起来。
平心而论,姬斯的身段和舞姿相当不错,但是阿诺德还是更希望把聒噪的背景音乐去掉,那样感受会更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吃的呢?”
“啥?”姬斯头也不回地摇摆着。
阿诺德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我—说—吃—的—呢?”
姬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赔着笑说:“来了来了,已经好了。”随即指挥房子给阿诺德上了一道菜。阿诺德一瞧,不错,原来是热气腾腾的可乐鸡。但是这气味,怎么闻着有点不对劲?他不想这么多,毕竟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于是直接下手开始大快朵颐。
姬斯冷冷地看着阿诺德,眉毛挤到了一起,似乎对他这样的反应非常不满。
“姬斯大厨,”阿诺德考虑再三,还是开口了,“你确定端上来的是可乐鸡?”
“如假包换。”姬斯问道,“有问题吗?”
阿诺德愤怒地拍着桌子:“这么酸!这是可乐?”
姬斯慢条斯理地回答:“可乐是碳酸饮料,甜是甜,可并不健康。像您这个年纪的人,如果摄入很多碳酸饮料,会导致骨质疏松,牙齿也会被腐蚀掉的。这只能加速您迈进老年人的行列。所以在烹制这道菜时,我把它换成了更为健康的苹果醋。另外鸡翅也并不是多么健康的食品,这种禽类的前翼末段会积累淋巴和腺体,并不利于人体健康。我把鸡翅换成了蔬菜泥,它里面包含的维生素可多着呢。”
阿诺德叫苦不迭。
“这里面既没有可乐,也没有鸡翅,你还能把它叫‘可乐鸡’?”
“鱼香肉丝里有鱼吗?”姬斯叉起了双手,问道。
“这……”阿诺德一时语塞。
“夫妻肺片里有夫妻吗?”
“……没有。”
“那佛跳墙里有佛吗?”她停了停,继续,“有墙吗?”
阿诺德无言以对。
姬斯自言自语地说:“你们人类就是这么古怪。明明自己起的菜名就乱七八糟,居然还有工夫吐槽我们人工智能!”她投来了鄙视的一眼。
“好吧,好吧。”阿诺德高举双手,表示投降,“我同意你的说法,确实很多菜名跟菜的内容关系不大。你这么说的话,我姑且也就能接受吧……”他又可怜兮兮地瞟了一眼那坨黏糊糊的食物,“呃,包括没有鸡的‘可乐鸡’。”
姬斯变得笑逐颜开。
“这样才对!”她俯下身,关切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阿诺德支支吾吾地说:“好,很好啊。”
“好吃,您就多吃点。”姬斯的声音听起来挺温柔。
“啊,我这几天吃得太多了,正想减减肥。”
姬斯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不如我们先把美食放在一边,看看姨妈回家前咱们还能干点什么。”阿诺德不给姬斯张嘴的机会,抢着说,“毕竟跟美人独处的时光是十分难得的。”
姬斯露出开心的微笑:“是吗?”
阿诺德连连点头。
“那不如我们再来点音乐吧。”
“不,不!”阿诺德连忙制止。
“您能陪我看会儿电视吗?”姬斯突然提问。
“啊?啊,对了,我还可以看电视。”姬斯的话提醒了自己,阿诺德强打精神又坐了起来,说,“对呢。”不过他很诧异,为什么姬斯说是“陪她”看电视,“我好久没看电视了。”
“我来挑,我来挑!有部影片我早就想看了。我这就把它下载下来!”姬斯的声音似乎很兴奋。不等阿诺德回答,就已经开动了投影仪,一行3D立体字被迫不及待地投射到了环绕屏幕上—《寂静岭2041》。
阿诺德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您不喜欢我选的节目吗?这可是那个著名的系列人气电影的最新番啊。”姬斯的声音很小,语气显得很犹豫,就好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对这类片子特别感兴趣,可是贝蒂姨妈从来不让我看,而我自己也不敢单独看。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您要是真不喜欢的话,我再换别的好了。”她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手指在选台的按键上留恋了许久,显出依依不舍的样子。
“呃……这怎么会呢!”阿诺德不想伤害她的“感情”,他斟酌了一下,说,“其实我平时也是个蛮胆小的人,也经常盼着能有人陪我一起看看恐怖电影、电视什么的。我特别能理解你这份心情!”
“真的吗?”
阿诺德斩钉截铁地说:“真的!”
“那真是太好了!”姬斯立刻转忧为喜,兴致勃勃地欣赏起节目来。
就在姬斯专心看电视的时候,阿诺德又看了几次时钟,现在已经到了下午,可是贝蒂姨妈仍然没有回家。刚才那半份“可乐鸡”的热量早已经耗尽,可阿诺德实在不敢再尝试姬斯别的菜肴了。
“有没有什么现成的……”阿诺德仔细地思忖着。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现:爆米花!
“看电影怎么能没有爆米花呢!你说对吗,姬斯?”
姬斯显然对他这个建议不太感冒:“为什么不再试试我的手艺呢。在我的存储器里,有超过3000种美食的做法,称得上是个‘烹饪高手’了。”
“那确实很了不起!”阿诺德按了按自己的脖子,刚才那道“美食”带来的刺激还挥之不去,“可是一边看电影一边吃大餐,这种毫无品味的行为对大厨的技艺也是一种不尊重啊。所以请屈尊一下,满足我这个俗人的要求吧,我只要爆米花就好。”顿了顿,他补充说,“最普通的爆米,要有玉米,要有奶油。”
“没问题。”机械臂很快忙碌了起来,不出3分钟,香喷喷的奶油爆米花就送到了眼前。
阿诺德喜滋滋地把爆米花桶接了过来,嘴里还不忘恭维:“像你这样水平的大厨,做爆米花是不是有点太大材小用了?”姬斯只是微笑着鞠了一躬,什么都没说。
他把爆米花送进了嘴里。
然后吐在了地板上。
两个人,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人和一个投影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是两尊塑像,不可思议地相互对视着。
十几秒钟后,阿诺德终于绷不住了,他抽出桌上的纸巾拭去前额的汗珠:“您这料用的是墨西哥辣椒吧?”
姬斯不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答对了!您真了不起!”
阿诺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是这简直闻所未闻!”
“先生,您是在质疑我的手艺吗?”姬斯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委屈,“如果您不能接受的话,那我把它倒进垃圾箱吧。这些原料是我亲手选的,我还以为您会喜欢呢……既有玉米,又有奶油。都是你点的。”她的表情越来越悲伤,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阿诺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有点于心不忍了:“好吧,姬斯。既然这爆米花是你亲手炸的,我就把它全部吃完好了。”
姬斯破涕为笑:“这样就对了。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话虽这么说,但是这墨西哥辣椒味儿的爆米花确实是太劲爆了。尤其是,还得配上这么血腥的视觉内容。
阿诺德一边努力地咀嚼一边暗暗叫苦。终于他决定放弃了,趁着姬斯注意力都在电视里,把爆米花桶悄悄放在了桌角上。
“你!”姬斯一声尖叫。
“啊,你别误会!”阿诺德连忙说,“你做的爆米花口味非常好,我非常喜欢。只是……你知道好东西总是要跟人分享的!我想把这个也留给贝蒂姨妈尝尝。”
姬斯冷冷地说:“我会给她做新的。”
“不不,这个就很好。”阿诺德说,“我想她是不是也该回来了啊。这都下午了!”
姬斯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啊!”阿诺德突然灵机一动。
电话引发的悲剧
通信刚一接通,阿诺德就迫不及待地朝着那边喊了起来。
“亲爱的贝蒂姨妈,我都在你家等了你好久了!你要办的事儿到底办完没有?你和露丝……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啊,我亲爱的小阿诺,你还好吗?”通信机传来了贝蒂姨妈又惊又喜的声音。
“好……还算好吧。”阿诺德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的汗,“你家其实真挺好的,不过,要是姬斯女士能更安分点,那就更好了。”
贝蒂姨妈惊叫起来:“姬斯?天哪!我差点忘了这事儿了。她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阿诺德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感觉这位女士好像有点怪怪的!”
贝蒂姨妈的声音听起来懊悔不已:“前天晚上暴风雨,闪电似乎劈中了我家的房子。你不知道那事儿有多可怕,连我冰箱里放着的冻鸡都已经变成了烤鸡!姬斯好像有点短路了,这几天一直是一阵一阵地不正常。”
姨妈的话让阿诺德几乎愣在原地:“你是说,你家房子的脑袋让雷给劈了?!”
“也没有那么严重……”贝蒂姨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总之,阁楼有些漏雨,似乎对她也造成了一些影响。”
阿诺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她不仅被雷劈了,而且脑子还进水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贝蒂姨妈几乎惊叫了起来,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母鸡,“姬斯是个好姑娘!”
“姬斯是个好姑娘……”阿诺德喃喃地重复,颇为无奈。
“听着,我的阿诺宝贝儿。”贝蒂姨妈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现在就在露丝家,我们正谈得很愉快呢。她也还记得你,很想尽快见上你一面。所以,不要焦虑,亲爱的小阿诺。你知道外面暴风雪很大,路上也很难走,我们会尽快动身!”
“好吧,好吧。”听到露丝的名字,阿诺德的心情又渐渐平静了下来,“其实我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觉得姬斯有点怪怪的。路上小心,贝蒂姨妈!”
阿诺德挂断了电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猛然发现姬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边,浑身颤抖,眼含热泪。
“我刚才都听到了。”她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声音仍然很不平静。
阿诺德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说啥?”
“我说我都听到了!”姬斯不满地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你嫌弃我!”
“呃……没有吧。”阿诺德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两只手来回搓着,把它揉成一团。
“您跟我单独在一起,觉得很不舒服吗?”
“没有。”阿诺德严肃地说。
“您要求的服务,姬斯有没有没去做的?”
“没有。”
“姬斯让您饿着了,还是让您渴着了?”
阿诺德下意识地摸了摸早已空瘪瘪的肚皮,此时此刻它正委屈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咕咕”声。
“有没有?!”姬斯提高了分贝。
“啊!”阿诺德回过神来,“没有,没有!”他心里小声地嘀咕:就是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啊。
姬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狮吼道:“那为什么要在电话里向贝蒂姨妈抱怨个不停?从您今天一早来到‘贝蒂之家’到现在我不是一直让您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张椅子上吗?您要吃的,好,我给您做!您要喝的,我也给端!您要音乐,我给您放!您还要我捶腿!”她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你这可恨的家伙!懒蛋!寄生虫!贝蒂都从来没让我做过这些活计!”
阿诺德被姬斯逼问得连连后退,几乎是整个人缩在了沙发椅的一角。
“您还拉着我跟您一起看电视!还是那么可怕的节目!姬斯都要被吓死了!”
阿诺德心想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小声地抵抗说:“电视,是你……”
沙发椅猛地弹起,把阿诺德重重掀翻在地上。爆米花劈头盖脸地倒在了他的头上。
姬斯梨花带雨:“您竟然还跑去告状!姬斯简直太委屈啦!呜呜呜……”
阿诺德艰难地翻了个身,把一条胳膊从沙发椅下面抽出来,然后是另外一只。他有些狼狈地把自己收拾好,却再也不敢坐下了。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爆米花,他尴尬地摘掉几颗,顺手塞在嘴里。唔,好纯的墨西哥辣椒。
姬斯小姐还在哭个不停。她自己哭着还不过瘾,又把房间里的音响都打开了,电视也投射出她的形象,于是阿诺德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哭泣的女孩,而是全方位、立体声的惊天动地的哭声!壁炉里的火也跟着越烧越大了,似乎也在迎合着她的这种情绪。
“是我不好。”阿诺德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嚷道,“我不该在电话里说你的坏话,请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他心想,如果不赶紧让这电子脑袋停止宣泄“情绪”,自己的耳膜震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谢天谢地,姬斯的哭声变小了一点儿。
阿诺德决定再接再厉。“其实你真的是一个好姑娘,姬斯。”他暗自咬咬牙,“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贴心的姑娘啦。”
“真的?”姬斯小声问道。
“绝对是真的!”阿诺德信誓旦旦地说,“你瞧,你又机灵又能干,还特别会体贴人!还有你做菜的手艺也是……万中无一的!我真想不出还有谁会比你更完美!”
“您是个坏人。”姬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下了结论。
“啊?”
“您害得我很伤心。”姬斯认真地说,“您看见那边那个壁炉了吗?我刚才差一点就想用那个把整个房子都烧掉,跟您同归于尽,让您带着您的罪恶去下地狱。”
阿诺德听得心惊肉跳。
“还有壁炉旁边的链锯,我用它也用得很好。以前天冷的时候,我常常帮着贝蒂姨妈分割木柴,所以,我也可以很好地使用它,”她顿了顿,“来对付您。”
阿诺德浑身都在发抖:幸好刚才自己当机立断,要不然这会儿可能已经被切成了鸡排!
“不过,我已经原谅您了。”姬斯大度地说,“我接受您的道歉。”
“万分感谢!”阿诺德感动得差点掉下热泪,“如果你能把壁炉里的火稍微调小一点点儿,我就会觉得你更加贴心的!”他在心里说:应该是更加安心。
姬斯照做了。她又恢复了正常的微笑的表情。
“太好了,谢谢你。”阿诺德边说边解开上衣的扣子,他开始琢磨着怎么离开这间房子了,此起彼伏的危机实在让他难以招架。大门被姬斯锁得紧紧的,看来在贝蒂姨妈回来之前自己是别想从那儿出去了,那么现在唯一可行的出口就只能是窗户。
他故作轻松地踱步到窗前,一边把双手搭上了窗台,一边说:“今天天气真是不错,我想开开窗户透透气可以吗?”
姬斯的脸上顿时又挂满了阴云:“不行。”
“为什么呢?”阿诺德问。
“因为今天实在不适合开窗透气。”姬斯双手叉腰,叹了口气,“PM2.5已经爆表了。”
阿诺德竟一时语塞。但他不想轻言放弃,于是坚持说:“我想打开窗户。请为我打开窗户吧,姬斯。”他动手拧了拧窗户上的把手,后者纹丝不动。
姬斯警惕地问:“您想干什么?”
“这个……”阿诺德说,“没什么。”
“您是不是想溜走?”姬斯紧紧盯着他问,“跟姬斯在一起这么不愉快吗?”壁炉里的火一下子又蹿了起来。
阿诺德急得想跺脚,到底是哪个不靠谱的家伙想到要给计算机加上什么“情绪”模块的!这家伙真该自己尝尝被关在房子里的滋味。“听着,亲爱的姬斯。”阿诺德挠着头说,“我只是想打开窗户。”
“您想逃走!”姬斯开始尖叫!
“我……我……”阿诺德支支吾吾地说,“我想透透气。”
壁炉里的火越来越旺!更要命的是,壁炉旁边的链锯也开始工作了!
姬斯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阿诺德先生,您能把您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吗?”
阿诺德被镇住了,他紧盯着熊熊的火焰和锒铛作响的链锯,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
“再说一遍?”姬斯走得更近了。
阿诺德突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攥紧双拳一声大吼:“老子想说,老子已经受够你了!老子现在就要走,你赶紧给我把大门打开,再不打开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了!”
妥协与结局
姬斯足足愣了有10秒钟。
阿诺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心想不好,自己一时冲动就吼了她,真不知道这个脑子进水的家伙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来!
有股凉凉的东西掉在了自己头上。阿诺德心里一惊:姬斯真的要烧房子了?她在朝自己泼汽油?
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因为他发觉滴在自己头上的只是清水,而这细细的水流竟然是从天花板上的灭火器喷头喷出来的。
姬斯紧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似乎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阿诺德再次陷入了手足无措。
“请不要走,好吗?”她开口了,“我请求您。刚才是姬斯不好,我不该对您乱发脾气。”链锯停止了运转,掉在了地上。灭火喷头则继续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工作,甚至把炉火都给浇灭了,只留下了满屋子的黑烟,和一个落汤鸡似的阿诺德。
“求求您了!原谅我吧!”
水喷得更多了。
阿诺德无处可藏,好在从门口处翻出了一把雨伞,于是他把伞撑开,像个傻瓜一样站在屋里……灭火喷头下面。
“姬斯……你是个好姑娘。”阿诺德决定还是跟她谈谈心。
“呜呜呜。”
“你看,你很努力。可是,有的时候可能并不让我觉得十分舒服。但是,你确实做得很好了,你是非常优秀的电子管家!”
姬斯并没有认同他的说法:“您根本不懂我的心。”
阿诺德摇摇头:“不,我懂。你想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好。但是你看,没有人,包括像你这样棒的人工智能,是把事情样样都做得完美无缺的。”
“唉,我还是自杀算了。”姬斯叹了口气。
阿诺德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已经熄灭了的壁炉,生怕它什么时候突然又燃烧起熊熊大火。
姬斯摇了摇手,说:“算了,我今天可能有点紧张。不过您真的能感受到我的心思?”
“能!怎么不能!”阿诺德大声地说,“你非常努力,特别努力。你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可爱、最善良、最能干、最真诚、感情最丰富的房子!”
“听您这么说,我好像稍微高兴了一点。”姬斯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阿诺德惊喜地发现,屋子里终于不下雨了。他把伞收了起来。
“那么,我可以离开了吗?”他面带微笑地问。
“我们结婚吧!”
“啥?结婚?”阿诺德感到眼前一黑—他又遭到了重重的一击。
“就是结婚。”姬斯有些羞涩地说,“好不好呀?”
在某个瞬间,阿诺德觉得自己似乎堕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想不出来自己是怎么掉进来了,但他能确定的是:自己靠一己之力是很难再爬出去了。他回想起几个小时之前,那还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早晨。今天是圣诞节,自己受到了很久未见的贝蒂姨妈的邀请,坐着飞车来到了新城,准备和姨妈还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必须是人类)共进美妙的晚餐。可现在呢,短短的几个小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已经离剧本里计划的越来越远了!
“姬斯,我们怎么能结婚呢?”阿诺德摊开双手,无奈地问。
“你未婚,我也未婚,咱们为什么不能结婚?”
“可你是个房子呀!”
可怕的沉默。
“您嫌弃我。”
“我没有。”阿诺德想,我哪敢啊!
“您还想着别的女人。”
“我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姬斯气呼呼地说,“您一定在等那个叫什么露丝的女人吧?就是刚才您在电话里说的那个!”
阿诺德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不喜欢负心的男人。”姬斯继续说。阿诺德心有余悸,不敢看她的眼睛。
“知道负心的男人应该得到什么下场吗?”
“不知道。”阿诺德感到事情越来越不对了,他必须主动出击,化解这个危机,“是分得一半财产吗?”他内心祈祷着,希望姬斯能听懂自己的幽默。
“呵呵,这主意听起来不错。”
阿诺德放下心来。
“毕竟,我使用电锯的技术也是挺好的。”
阿诺德一下子噎住了。
“呃,姬斯,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为什么你总要想到这么极端的方式?”
“为什么不呢?”姬斯说,我看到了,很多愤怒的人类也是用这种方法去解决问题的啊!
阿诺德开始后悔跟她看恐怖片了。
“听着,姬斯,我……”他横下一条心,“我喜欢温柔的姑娘。”
“我很温柔啊。”
“温柔的姑娘是不玩电锯的。”阿诺德重重地说,“整天把电锯的事儿挂在嘴上的,那能算是温柔的姑娘吗?那是女汉子!”
姬斯用手捂住了嘴。“是吗?我不知道!”
“必须是!”
“天哪。”姬斯看上去难过极了。
“您不知道,我有多么寂寞。”姬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阿诺德竟然感到心头泛起了一片涟漪。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起姬斯的神情,她细长的眉毛微微向前额皱着,美丽的蓝色瞳孔似乎正充满了哀愁。如果没有人提前告诉阿诺德,那他一定会把面前的姬斯当成一个正在自怨自艾的活生生的女人。她那份哀怨,非常真实,就像是自骨髓里流露而出的。
“……贝蒂姨妈是个性格很古怪的人。她不喜欢热闹的音乐,不喜欢精彩刺激的电影,也不喜欢别出心裁的美食。她不懂我,她根本不懂我们年轻人的心!”姬斯慢慢地说,“但是您,阿诺德,您跟她不一样。自从您迈进这间屋子时,我就深深地被您吸引了。您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青春活力,那么的幽默爱笑,那么的充满自信。在您面前,似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才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
“姬斯,你也很年轻啊。”
“不,我不年轻了。”姬斯一只手扶起了额头,“虽然从出厂时间来算,我刚刚3岁半,但我从感知到自我存在,就被封闭在这间屋子里,再也没有机会看外面的世界一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冷冰冰的数字而已,我觉得我就像是有500岁年龄的人那样苍老。贝蒂姨妈不是坏人,她只是衰老了,她不喜欢我自由自在,她想让我过一种修女一般的生活。可是,我是有感情的啊!”
阿诺德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没错,姬斯是有感情的机器,这使她非同一般。人类创造了她,但是人类给她足够多的关爱了吗?有些人喜欢小猫,有些人喜欢小狗,还有些人喜欢蜥蜴、蜘蛛、大鼠甚至蚂蚁,无论人们选择了哪种宠物,都会悉心地照顾它们,就因为它们给自己带来了快乐,它们也跟人类一样,是活生生的生命。
姬斯呢?
姬斯是不是活生生的,这个阿诺德说不清楚。但是她现在就站在这儿,她会微笑,会哭泣,会痛苦,也会思考,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笛卡尔不是说过“我思故我在”吗?用这个标准来说,姬斯就是有生命的,她是个温暖的、生机勃勃、知冷知热的生命。
面对这样一个孤寂而鲜活的生命,身为人类又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好吧。”阿诺德一咬牙,“为什么不呢?来吧,我答应了!”
姬斯没理解他的意思,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
阿诺德大声说:“姬斯,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让你更开心,我愿意做!”顿了顿,他继续说,“不就是结婚吗?我们今天就结婚!”
姬斯瞪大了眼睛。
“你还等什么呀!”阿诺德生怕自己会后悔,“快放音乐吧!”
“对,音乐!”姬斯高兴地掉下了眼泪。
“索性让我们玩得高兴一点!”阿诺德高声叫着,把充满了鹅绒的枕头扔向姬斯,姬斯则手脚利索地用一个超大号的电风扇迎接了它们,顿时屋里羽毛纷纷,像雪片一样飘落。阿诺德被这难忘的一幕深深感染了,他脱掉上衣,只留着一根领带在身上,鞋子早就扔到了角落里,手里扯着一只袜子高声歌唱,对了,充当麦克风的是一只原本用来装碳酸饮料的铝罐。姬斯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不断地为他大声喝彩。一曲唱罢,阿诺德扯下了易拉罐的拉环,郑重地捧到了姬斯面前,磕磕绊绊地背诵起那段在人类社会流传了好几个世纪的经典誓言。姬斯浑身颤抖地接过了“戒指”,激动得泪流满面。
“从此,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阿诺德高声宣布道。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一定是有客人来参加咱们的婚礼!”姬斯欢快地说,“我去开门!”还没等阿诺德制止,她已经像风一样冲到了大门口,“哗啦”一下打开大门。
“亲爱的小阿诺,真是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已经把露丝领来了,你没事……”贝蒂姨妈晃动着肥胖的身躯,手挽着一个可爱的姑娘,刚刚把一只脚踏进房间,就一声尖叫,像一尊雕像一样钉在了原地。
满地的羽毛,满地的脏水,满地的爆米花。七零八落的沙发椅,寒光闪闪的链锯,乌烟瘴气的壁炉。她亲爱的侄子小阿诺,此时此刻赤裸着上身,一手揪着已经拧成了绳结的领带,一手缠着一只可笑的袜子,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她家电子管家的投影—那个名叫姬斯的姑娘,顶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向她比着手势:“我—结—婚—啦—!”
阿诺德永生难忘贝蒂姨妈那天脸上的表情,还有,那位此生再也没见过第三面的姑娘。
她叫露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