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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地门坎

地门坎不是门坎。是个土台。颖县斩决死刑犯的地方。

看一眼台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汤单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依稀记得,是昨天被从桥洞里捉出来,关进大牢的。

今天就要砍下的他的头?无论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草菅人命的吧。

“先生哥哥,砍头疼不疼啊?”

“先生哥——哥?”扭头看了一眼。

他的身旁,还跪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他。

女孩一身破破烂烂,乱糟糟沾满碎草的头发。这应该是一个小叫花。如果不带着哭腔叫那一声先生哥哥,其实分不出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先生,先生……你醒醒……你不要死啊……”耳边回响起带着哭腔的呼唤……

有点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小叫花将他埋在河滩上的头脸,从沙堆里扒出来。一边叫喊,一边用手和木棍抠出他满嘴的泥沙。

“卟——”大口喷吐出嘴里的泥沙。

是这个小叫花救了他一命。

可是,砍头疼不疼?不是活人能回答的问题好不好。嗯,死人好像也不能。

“晓得要砍脑壳,还不如留……”

听得出来,小叫花要说的是,还不如让他头埋在沙滩里憋死的好。留个全尸,还不用头疼砍头疼不疼。

可是,自己又怎么会脸朝下被埋在沙堆里呢?

又一点一点想起来了,在小叫花将他扒出来前,他跟着村主任挨家挨户动员村民撤离小冲沟。

连阴雨整整下了五十多天,郝主任的嘴脸都挪了位,“看见没有,山脚边的秧苗往外倒苗,这是要死人的啊。”

明白了。

山脚边的秧苗往外倒,是整架小冲山在不动声色往下移。没有参照物,还真看不出来。

尽管只是个编外,但汤单知道,在一个“以人为本”的大环境下,死人是村干部不能承受之重。

以前,郝主任老说他心太软,不是干基层的料。但这次动员小冲沟村民大撤离,分组的时候,郝主任点名要汤单跟他一个组。

有点不解,怕成了主任的累赘。

郝主任笑起来,没单子。这是去求人,去求爷爷告奶奶。去挨家挨户磕头。你唱主角,我配合。

郝主任慧眼。这次动员小冲山村民大撤离全过程,心软发挥了很大作用。

有村民直接指着郝主任鼻子,不凶了?不喊拿绳子捆人了?你姓个球的‘好’。要不是看在学生官的份上,一村子的人不尿你。

郝主任很诚恳很低调,不尿我好,不尿我好。尿学生官就好。

怂起来一样没底线。

村民们一家一家从小冲沟撤离。扶着老的,背着小的,赶着猪抱着鸡,五六岁娃娃得挎个篮子。

也难呢。

最后一户全家七口撤出来,已经是近晚时分。

汤单跟着郝主任满心轻快从小冲山往回走。整整三天,一身泥水一身汗,一心就想回去洗个热水澡的时候——

“隆隆隆隆……”不是用耳朵听到,而是从脚板心传到脑门。

“塌山了,跑呀!”主任一声大喊,同时往侧面推了他一把。

“泥石流,快跑!”他也大喊了一声,也往一侧去推主任。

根本来不及。

脚忽地下陷,身子一下子就没了。泥浆沙土碎石猛地灌进张大的嘴里。眼前一片漆黑。

几乎是瞬间窒息。

……

日头有点眩目。

看了看土台周围兴高采烈男女老少的长袍大襟。土台四角如临大敌站着的狱——卒?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身上穿的居然是一件——道袍。蓝布青边,黄色慧剑。双手背缚得很紧。连头皮都紧绷绷的。摇了摇头,一束长发从一侧垂下来,几可及地。

终于想明白了,小叫花把他从河边沙滩里扒出来,抠出他满嘴的泥沙,成全他玩了一回穿越。

一阵惊喜。

然后,被砍头?

惊……喜?

目光投注到正面台上,一张桌子,后面端坐的是一位官员。三十来岁。

圆形扇耳乌纱,青色官袍,胸前朴子上绣的是白鹭。

文禽武兽。

这应该是一个六品文官。古代的官真年轻啊。至于是哪朝哪代?还有点不好判断。

先不管哪个朝代吧。砍头这种事,无论哪一朝那一代,都不是一个六品知县说砍就砍的。至少没有文献记载。电视剧里倒是不少,都是正经胡说。

不是都没有过堂吗?

过堂的话,应该还有申辩的机会。

“噹——”

一声锣响。一个衙役手持铜锣,绕场一周。对着土台下黑鸦鸦的人众喊了一声:

“午时三刻将到。斩妖师上台。”

随着喊声,一个穿着衙役公服,身材魁梧的汉子肩着一柄齐头刀走上土台,叉开双腿,虎雄雄站在汤单身旁。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少年手里端着一个铜盆,站到了汤单的背后。

“斩妖师!”

看到汉子上场,男女老少齐齐发出一声喊。鸡血滚滚,群情激奋。

“斩妖?!”

一盆冷水当头淋了下来,即刻从头凉透全身。

难怪不用过堂。难怪一个小小的县官说砍头就能砍头。原来,这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妖人了。

能称为文献的文字里更没有关于斩妖的记载。

有的,是一些民间传说。

按民间的说法,身后少年端的那个铜盆里,应该是盛的狗血。所谓狗血淋头,是为了行刑的那一刻,防止妖人施展妖术循形。说不定,狗血里还掺有其它秽物。比如……

还以为只是民间传说的。

我要是有妖术,还等得到你们折腾这一阵吗。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大学四年,学的是古文献。不是考分刚刚够得上。而是真的喜欢。不过,也真的是大冷门。

工作两年,一个小小的村委会非在编人员。

“先生哥哥,我——怕。”

看了一眼阳光打在刀锋上闪出的寒光。跪在身边的小女孩唔唔哭了起来。瘦削的小肩膀不停地抖动。

听到哭声,总该对这个把自己从沙滩扒出的女孩儿说点什么的吧。但死到临头的他,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悲从心来。

原来,作为弱者,最悲怆的还不是自己面对死亡,而是不能保护一个更弱小的人。

“小叫花,再哭再哭,哭得老子心烦。连你一块儿砍了。”斩妖师说道。恶狠狠的口吻。

“小土儿,快别哭了。你听到了没,今天我家师父只砍妖道的头。不砍你的。”端着狗血的少年小声说道。

信息量很大。

原来少年是认得小叫花的。原来小叫花还有个名儿,叫小土儿。原来,自己真的是个妖道。今天只砍自己的头。

“那,为什么,我……也要跪着这里。”小土儿问狗血少年道。

“你被妖道使了妖法蒙心。妖道死了,你的妖障就解掉了。免得你以后也……变成小妖女。”

“可……是……”小叫花转过身对汤单说道,“先生哥哥,如果不是很疼,我想和你一起死。”

想和我一起死?

看着小土儿的眼睛,汤单内心震撼。

虽然不知道这个叫小土儿的小叫花为何愿意和自己一起死。但这话听了更是让人心疼不已。鼻子一酸,喉头有些发哽。

“少跟她哆嗦,”斩妖师喝斥少年徒弟道,“要不是镇安卫苦大人说她不是妖,不得滥杀。老子今天自然是要连她一起砍了的。”

听了斩妖师的喝斥,少年闭了嘴。斩一个人有二钱银子的赏钱,斩一个妖整整一两。

但却提醒了汤单。既然那什么镇安卫苦大人说小叫花不是妖,不得滥杀。却又怎么就认定自己是妖了。

命在旦夕,就算是根稻草,不是也要捞一捞的吗?

想扭头问一问站在身后的少年,哪一位是镇安卫苦大人。桌子后面,只坐着一位文官。镇安卫,大概率是一位武官。

可是,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且又用绳子与双脚相连,身子几乎不能动弹。转不了一百八十度,扭头只能看到斩妖师。

看到娇道这一阵乱动,斩妖师也向妖道看下来。

目光相撞。

滋——

汤单脑海里就闪出一道闪电,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就要死了。”

声音不大,却如石破天惊一般。不仅斩妖师惊得目瞪口呆。就是汤单自己,也在瞬间脑瓜里一片空白。

“放屁,今天要死的是你。”斩妖师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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