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燃灯生莲

冷。

清潋还没有从不久前那场恶战中醒过神，整个人都木愣愣的。身后押解的天兵见推不动她，压住她的肩膀将人向前一搡，满身血污的霜雪神女“嘭”一声，双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朱栏白石，玉阶金庭中，衣袂蹁跹，雾鬓风鬟的仙人们，听到这声响，纷纷侧身，朝她看来。

明明都是些相识已久的面孔，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一刻，清潋却觉得他们看起来那么陌生，那么高高在上。

“真是丢尽了天族的脸！”不知是谁最先说了一句。

“你别忘了，她本就不是天族。上梁不正下梁歪，青要界从那个谁开始，根儿上就已经烂透了。”

清潋听到这话，双眸利剑一般，刺向说话那人。

是个看不清样貌的仙娥。

而她身边，站着从前和自己交好的凌曦仙子。

凌曦仙子朝她绽出一抹安抚的淡笑，轻声道：“你们别这样说。清潋她是司寒神尊的后裔，是霜雪神女，更是青华大帝的爱徒，她不会的。”

“怎么不会？”先前那看不清样貌的仙娥又说道，“我刚才说的话也是有依据的。当年司寒神尊不也是和那些怨妖纠缠不清，到头来，把命都赔进去了，简直枉为上神！”

清潋微微侧首，她发现虽然是同一个声音，这次听起来却来自另一个方向。

一时间，清潋只觉头晕目眩，不知道是自己受伤太重才这样，还是有人当着众仙的面使了什么法术。

或许是先前那个人话说得太重了，不知是谁在这时打断道：“陛下还没来，都少说两句吧，别失了分寸。”

另一个声音又道：“哼，陛下今日专程让太阴元君在素曜宫外设下百花小宴，众仙论道，和乐融融，本来心情好极了，谁知她这么大胆子，竟敢勾结怨妖，意图祸乱三界……”

凌曦仙子又道：“事情原委还没查清楚，清潋她……她不会的。”

“凌曦，你就是心太善了！她离开九重天三千年，整整三千年，她跟妖族守在章尾山那么个冷清的地方，说不定，她早就耐不住寂寞，勾搭上怨妖了。”

“哎，说起来，这事现在最惨的不应该是青华大帝吗？”

“谁说不是呢！当年陛下得知青华大帝想要收徒，那可是广开门路，精心挑选各族翘楚。谁知青华大帝挑来拣去，选了这么个徒弟。”说到这，那人嗤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锥心刺骨，“资质又差，本事又低，说是什么青女后裔，却连当年司寒神尊百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有，也不知道她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才能让青华大帝看上。如今捅了这么大娄子，可真给青华大帝丢尽了脸。”

“陛下。”

玉帝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仙上首，他头戴冕旒，神色莫测，目光落在跪在众仙之中的清潋身上，又仿佛透过她，在看什么别的人。

清潋看不懂玉帝的眼神，但她想要把今天在章尾山发生的变故、种种异象全都讲清，所以她强忍着疼痛，嘶哑开口：“……”

“霜雪神女，你可知罪？三千年前，青华大帝耗万年修为，建炁渊，锁百妖，以镇怨气于章尾山，才避免幽冥崩坏，阴阳失衡，还三界太平。看守炁渊责任重大，担着世间三界的安稳。百年前你成功渡化并释放了第一批怨气尽消的大妖，我对你是嘉赏不已，没想到你今天居然做出这样的恶行。”

“唔……”她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这怎么可能！就算她本命霜华镜尽碎，就算她灵力全消，可她毕竟是神女，再怎么重伤，也不可能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周遭似有数道目光同时朝她看来。清潋觉得章尾山那般严寒，也没令她觉出半点凉意，想不到三千年后重回九重天，却觉周身上下如有千百钢针冰刺入体，直没骨髓。

她以为玉帝来了，她就能把事情原委讲清，她就能洗清刚才那些人的污蔑。可谁知玉帝一开口，一句话也不问她，直接给她定了罪。

这就是九重天，这就是天族！

这就是众生眼中会为三界主持公道的玉帝！

“不说话？那烛龙，你来说。”玉帝的声音有了一丝怒气。

“人证物证在此！”小烛龙血染银甲，在两位天兵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前。他目眦尽裂，将一堆零碎物件摔在清潋跟前，“就算你是青华大帝的爱徒，也别想靠一声不吭拖到尊上回来，以此脱罪！”

他的身后，跪着两只据说在炁渊里残活下来的怨妖。

那只狼妖才来炁渊没多少日子，清潋几乎叫不上她的名字。但狼妖却眼角垂泪，瑟瑟发抖地跪在她身边：“前天深夜，我亲眼见到清潋神女独自走到我们住处附近，弯着腰不知在捣鼓什么。”

小烛龙冷声质问：“她停留的地方具体在何处？”

狼妖的嗓音幽冷嘶哑，如同一把在清潋头骨上反复磋磨的锯：“就是今日炁渊崩塌的‘巨眼’所在。”

凌曦惊呼，众仙哗然，烛龙冷嗤出声：“你不吭声，是因为心里明白，根本无从辩驳。可能你唯一想不到的就是炁渊毁得不够彻底，还留下我们这些活口吧！”

接下来的一切，清潋都觉得像在做梦。不久前，还在炁渊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伙伴烛龙，信誓旦旦指责自己是炁渊被破的罪魁祸首；而虎妖赠自己的兽牙、鹊妖赠自己的香囊都成了自己同妖怪勾连破坏炁渊的罪证。

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耳畔是烛龙等人的举证指责声，中间夹杂一两声不知什么人的嗤声冷笑，她本就听不真切，此时也顾不得费力去分辨谁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她的师尊青华大帝曾经说过，三千年间，数万日夜，以霜雪压阵，再辅以清心诀，除却那几只非常危险被关押牢笼的上古妖兽，其余百妖怨气已非常低微，只消再过上几千年，就可尽数放出。日常与他们交往，权当作寻常妖物即可，不必过分严苛，亦不可仗着仙界身份欺凌压迫。

她一直谨记职责，恪守本分，师尊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分毫未改牢记在心，她想守好这炁渊的。三千年了，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她无不想着好好守住章尾山，守好炁渊百妖，这样才不算辜负师父当年从百名仙君中独独挑选她的信任，才没有辱没了青华大帝万年来唯一徒弟的名分。

“够了！”玉帝终于开口制止众人议论，他俯首，看向跪在众仙间，半晌一言不发的青衫女子。

她腰畔棠雪剑寸寸折断，本命霜华镜片片破碎，丹田尽毁，双瞳溃散，周身青色罗裙被血色污染，从前欺霜赛雪的一张明净脸庞，更是沾染着斑斑血痕，耳铛似被他人暴力扯断，雪团儿般的珍珠粒子零零散散，白润玲珑的耳垂儿也被扯出一道缺口。她本人早已麻木了，耳垂儿、手臂、腰间不时有丝丝鲜血渗出，却好像丝毫觉不出疼，被人推了一把，就跪在那里，从始至终，未曾挪动过半分。

许是众仙争辩间，凌曦仙子的求情多少起了些作用，玉帝问：“清潋，炁渊被破，怨妖逃窜，你可有分辩？”

清潋垂首，炁渊今日种种犹如诅咒，如影随形。她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鲜血；她捂上耳朵，却仍能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嚎。她如何分辩？

分辩？呵呵，也是，封住了我嘴，我就不能分辩了。

从前在九重天时是这样，她已离开了三千年，再回到这里，竟然还是这样，难怪师尊会远走找寻伏羲琴，而不愿意待在天宫。

“清潋。”温柔女声唤她的名字，是众人之中，唯一肯为她求情的凌曦仙子。从前在九重天上时，也只有她，愿意时不时来她的寝殿坐一坐，与她一同泡茶谈天。此刻她嗓音里隐隐透着焦急，早没了平常的从容淡定，“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解释啊！”

清潋垂着眸，张了张嘴，但只流下一滴泪来。

“你说啊，你别不说话啊！”凌曦仙子急道，“清潋，即便你真的做了，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玉帝没有说话。

凌曦仙子瞬间消音，转眼，又低声哀道：“玉帝怜悯，凌曦求您，但请看在霜雪神女看守炁渊三千年的份上，就从轻处罚吧。”

此前端坐一隅从未出声的冬神哂笑一声道：“看守炁渊算得上什么功劳？就算有，也是青华他垂怜妖族，耗万年修为修建炁渊的结果。说什么承袭了司寒神尊的血脉，可青华大帝悉心教导三千载，到今天仍然灵力微薄，也难怪你心术不正，想要勾结怨妖……”

另一道声音这时插话道：“说起来，同情妖族，暗中勾连，以致不清不楚，酿成大祸，也是青要界的老传统了……”

先前也有人说过这话，但那时，只是当着清潋的面，想不到如今玉帝来了，竟然还有人敢旧事重提。

众仙之中，一片静默。

刚才开口说话那人似乎也发现自己失言，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

玉帝低沉的嗓音就在这时响起，他语意缓缓，字字清楚，明显不容任何置喙：“霜雪神女清潋，未曾恪守本分，勾结妖邪致炁渊被破，怨妖逃窜，祸患三界，其罪，当诛。按例究办，受弑神阵四十九道天雷，以儆效尤。”

弑神阵四十九道天雷，凡人身死，仙者魂消。

“陛下……”凌曦仙子跪在大殿上，想继续哀求。

清潋原是无知无觉跪在那里，待玉帝说完这番话，不等其余众人有何反应，她已先人一步，拖着满身鲜血伤痕，慢慢站直了身躯。

真没想到啊，她竟然也有一日，能让这么多人大张旗鼓、费尽心机设如此一个大局！

既然是一个别人做好的死局，还特意选了师尊不在的时候，就是为了置她于万劫不复。无所谓了，死就死吧，师尊自然会替自己讨回公道，但可惜了，自己终究没能守住师尊的心血，更让青要界一族因自己而蒙受耻辱。

她还记得初见那天，在青要界的界碑前，她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位传说中“掌十方幽冥，救三界苦难”的东极青华大帝。相传，他是仙界尚存生于洪荒之时的四位上古大神之一，世人说他“妙道真身，紫金瑞相”，可只有见过他真身才会知道，这位上古大神如今虽有九万华岁，仍是人间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形貌昳丽，姿容极盛。

因为三万年前的惨事，青要界只能出，不能进。清沅长老问她愿不愿意随青华大帝离开，愿意就意味着直到死，才能重回青要界。

可当时清沅长老只问了一次，她就点头，说愿意。

而后来青华大帝力排众议收她为徒，信守对清沅长老的承诺，对她多有关照。

能成为他的徒弟，她开心至极。

但她捂不住这九重天上的悠悠众口，他们都说她将高高在上的青华大帝拉下了神坛。从此在众仙眼中青华大帝也不过如此，竟也会为情爱所惑，干出这样糊涂事来。

她拜在他门下，成了他仙途里的一块污点。她痛苦难堪，立誓要为师尊争光，绝不能堕了青华大帝的赫赫威名。

她其实成功了，她还记得那天，师尊照例来炁渊巡视，同时带来玉帝准备嘉赏她和烛龙的消息。她听着自己的心怦怦狂跳，如有雷响。她连抬眼多看他片刻都不敢，只记得从前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句话，总算能用在关键时刻了。她说得也还算轻巧熟稔：“炁渊是师尊心血铸成，渡化怨气阵法亦是天尊亲授，清潋不敢居功。”

她记得那时他是笑了的，很轻很轻的一声笑。当时她来不及多想就抬起了眼，正好和他微垂的眸对视正着。师尊弧度优美的唇不点而丹，哪怕不笑，也微微上扬，他是天生笑唇，但因疏冷惯了，反倒透出少许讥诮的味道。

但那天他看着她时，唇畔绽出的笑并无半分讥诮，是发自真心的。

她想，他是因她而高兴吧。

后来，师尊觉得她看守炁渊甚是无聊，赠了她两颗梨树的种子。青华大帝妙严宫里取来的花种，总归有些特别之处。种下这种子第二年的春天，人间开花的时节，这两棵梨树果然无惧霜雪，依照凡间梨树的样儿，几乎一夜之间，就开出了满树繁花。五百多年了，这花开了谢，谢了又开，就没个消停时候。

她曾问过师尊，这花是不是不会如人间梨树那般，花落生叶，叶落结果。

青华大帝每次都是来去匆匆，那天临走前听到她的问话，难得顿住脚步，有耐心回了句：“心之所念，自生因果，且好好养着吧。”

其实她也不大明白，何谓“好好养着”，但既是师父交代的，就如这看守炁渊的责任一般，她都会竭力完成，做到最好。

棠雪剑折断，霜华镜尽毁，生而为仙五千载，痴心守护三千年，到头来发现，其实当神仙，也没什么意思，这九重天更是没劲透了。

她真的好想回到青要界去。

一日后，青华大帝携伏羲琴自雷泽折返九重天，只来得及收拢霜雪神女一缕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