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淘金梦传奇

九十年代中期，某年冬，纽约市。

一个傍晚，下着雪，粒粒雪花在早早便亮了起来的街灯照耀下，像无数被风吹散了的蒲公英花絮在空中飞舞。当这些洁净无瑕的雪花落到地面，瞬间即被行人脚步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践踏成坑坑洼洼的污泥浊水了。

在民铁吾[1]中城，在最繁华热闹的第五大道和一条街的交汇转角处，有间很耀眼的中国餐馆。餐馆正门，绿瓦檐下，横镶着块厚厚的长方形木招牌，上面浮雕着古雅的隶书“金邑”两字，黑字金底，显得古色古香。招牌下面还有个金黄色的Shanghai plaza英文光管招牌。正门左右有两条深红色的圆柱，柱上有绕柱的彩色的游龙雕塑。餐馆临街两侧各有大玻璃窗，擦拭得一尘不染。玻璃窗里面虽然挂有竹丝垂帘，但路过行人还是可以透过垂帘空隙，看到里面经常食客满堂，座无虚席。

“金邑”在民铁吾是间颇有名气的中餐馆，生意好得在同业中出了名。它以装潢出众、座位雅致、服务态度好、价钱不太贵为特点。菜式以川浙菜为主，加以变化，以香、酸、微辣而不油腻的味道迎合中上层老美口味，因而生意十分红火。

这天傍晚，虽然一直下雪，但它的生意完全没受影响，客人仍像平时那样有序地站在镂花的红木招待台前轮候。台上摊着本厚厚的候位登记簿，几位穿着旗袍的漂亮的女侍应生，有的在登记候位客人的姓名，有的在忙给客人带位，有的在和新到的客人说话。

在这群漂亮的女侍应中间，走动着一位身材瘦削、年约六十，穿着黑西装的经理。这是“金邑”的邵经理。邵经理头发花白，长着双因眼尾下垂而略呈三角形的善良的眼睛，鼻孔细，嘴唇薄，黝黯的脸色带着倦意。他留意着每个进门客人。如果是熟客，他会立即迎上去，做出惊喜的样子，以流利的英语跟客人打招呼，督促侍应生不要怠慢了这位什么老板或“我的朋友”。他会特别留意那些不是长工的男侍应有无怠慢客人，也不断留意座中食客动静。如发现侍应生来不及招呼，他会亲自前去招呼，不让客人受到冷落。

“金邑”座位很有特色。厢座与厢座间作“之”字形排列。厢座间用镂花的矮矮的木栅栏相隔着，座与座之间既可相望互相说话，又可自成一方，互不干扰。餐厅左侧是酒吧；右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画。画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月下携手共游的内容，所题“三千宠爱在一身”，是用清丽的瘦金体书写，有两盏内射灯照着，因而画中人物十分引人注目。餐厅里面左边有两个可摆两宴席的小房间，一个叫“东厢”，一个叫“西厢”，都挂有山水画，摆设清雅。最里面是厨房，厨房门口有两扇活动短门，挡住了外面客人视线，免得客人把厨房内的忙乱看在眼内。厨房门口门楣上，放着一座两尺来高一尺来阔的神龛，供奉着红脸绿袍、手执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的关公瓷像，两枝长明红灯泡电蜡烛很抢目。

晚餐是厨房最忙的时候。这时厨房内一片忙乱，两排中式炉头（每排有五个炉头）面对面排列，四五个穿着白帽白衫工作服的厨师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有的左手执锅铲、右手拿着长勺在炒菜。有的则在抛锅。时有火焰在锅中升起，香味四溢。有人在油炉前忙，有人在排骨炉前忙，有人在一侧的工作台前忙。有三个腰系白围裙、汗流浃背的阿米高[2]则在那部热气腾腾的洗碗碟机前忙得团团转。声音嘈杂，有铲勺碰击铁锅响声，有水声，机械转动声，还夹杂着侍应生的落单喊叫声和厨师的笑骂声。

在这忙乱的厨房中，在靠近后门的一个角落处，有个新来的叫阿成的杂工，正站在一张宽阔的不锈钢的长工作台前，一声不响地努力地干活。他刚用切菜码机切了各种备用蔬菜，填满了抓码冰箱，又赶着切面前那一大箱只能用手切的芥兰花。而在那一大箱芥兰花旁，还有一盆半解冻了的虾砖和一盆在解冻的鱿鱼砖，都在等着他去掰壳和剔肠。

阿成上工才个把星期，邵经理只简单地向大家介绍他叫阿成。阿成这时也穿着白工作服，脚穿着一双很新的看来是为做这份工才买的廉价劳工皮鞋。他此时正分开两脚，低着头，斜着他宽阔的肩膀，勤快地却又有点笨拙地拿着菜刀切芥兰花。因尚未熟手，他面前的塑胶砧板周围散落了许多跳弹出来的碎粒。他一直想法子减少碎粒，怕头厨说他不懂切菜。

阿成每天早上十点半钟走进厨房，头厨就把一大堆看来永远做不完的菜料吩咐他或洗或切或怎样地去做。头厨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阿成还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头厨每吩咐他做工时，总是眨着他那粗圆的双眼皮眼睛，用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广东话，脸上挂着防人偷懒的严厉神情，一再说做工手脚不能慢，绝不能让抓码冰箱空着。

阿成看来三十五六岁，个子高大，留着不长也不短的头发，发型很一般的大小分界，肩膀宽阔粗厚，国字脸，浓密的眉毛下长着一双也分不清是聪敏还是狡猾的精精灵灵的眼睛。鼻子高而端正，嘴唇厚而轮廓分明。虽然他此时穿的是厨工制服，却掩盖不住他英伟好看的外表。只见他这时神情认真而愉快，显得很珍惜这份刚找到的工作。

他是从唐人街职业介绍所找到“金邑”这份工的。他到“金邑”时，接见他的是邵经理。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难找到另一个对人这样好的经理了。邵经理接过他带来的职业介绍所介绍信，稍瞄了一下，就问他姓什么，随即告诉他工作时间和工钱：每天从早上十点半到晚上九点半，日薪五十元。邵经理待他表示明白后，也不再多话，即吩咐他明天照时上班，完全没有提问阿成最最担心的问题——是否有绿卡。因阿成是个初来乍到的没绿卡的非法移民。

注释

[1]Manhattan，为纽约市中心。

[2]Amigo，西班牙语，原意为朋友，但一般人习惯把说西班牙语、有西班牙血统到美国做工、多无居留身份的南美人叫阿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