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星FB-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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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1
这就是一年
——安尼塔·曼舍尔(印度)
一月,冬青果的世界
二月,白雪皑皑
三月的风硬如上浆
直到四月微风荡漾
五月里天长了,灿烂耀眼
六月里蜜蜂嗡嗡响
炎热的七月,最终,告别而去
为的是海边八月的舒畅
九月的夜晚苹果一样光亮 蟋蟀悠然地把小曲哼唱
飞走了,十月的日子 搭乘着野鹅的翅膀
十一月,在思考
去年十二月寄托了怎样的希望
每当我独自趴在书桌上,等待明知不会到来的某种慰问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群大孩子在蓝天下肆意疯狂的场景。我为自己一直睡不着觉的毛病尤为烦心,到了夜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会把我惊扰,使我害怕。到头来,在一次又一次黑暗的静寂里,为了保护自己,我只好将一颗小小心灵驱赶至充满想象、繁华与灾难的房间,并紧紧锁上唯一的铁门,以防止白昼悄然而至,把我久居幽闭的灵魂伤害了。有时候,我累了,便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努力回想往昔流逝在岁月长河里的光景,使它与现今独自穿行在喧闹城市里的单薄身影做着对照,所有的外在环境依旧绚丽动人。只是,我再也无法融进那一小片一大片的欢笑里了,再也无法将自己稍纵即逝的青春眷记了。如今,时光如风似的往某个遥远地区吹拂,吹散了飘荡在人们记忆里的蓝色歌调,把一切关于青春的事物与情感席卷,只留有黯淡无光的梦还紧抱着一颗颗孤独的心灵。我无法思考,不想理会任何人。面对这个冷漠、混乱又封闭的年代,孤单之于我,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而一个人的能力如此有限,年代的不同与性情的差异,决定我们解放自身命运的方式不同,我就无法将自己囚居在一处荒岛,或一片森林中了此一生。我没有那个条件,可是,又终得抵抗外界袭人的伤害,使自己不至于被摧残至死。或者如隐士一般脱离生活,一面适应生存,一面争斗着,我就不得不陷入这精神自锁的境地了。毕竟,生活嘛,就像无数幕戏剧,即便不是从戏剧开始,也必将是以戏剧来收尾。
若干年前的一个黄昏如蝶即将飞逝的傍晚,我们的小小教室里新安插来一名家居临夏的女孩。当她背着紫红色的背包立在窄小的教室门外时,所有人都如见了火星人似的惊奇万分,我自然也不例外,问题并不在于女孩穿着的与众不同的西北地区服饰,而在于她的小巧身材、可爱面貌,看起来同伊诺尤为相像,且使我不由得在脑海里浮想联翩,总是暗自思忖往后与伊诺的谈天说地又会因此而生出新的笑话,甚至,那时候,唯一一位对我与伊诺的秘密知情的少女,许多次都开玩笑地询问我,那哈萨克族的女子像谁呢,她任性而又顽皮,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嘿,我倒才发现,你们穿的衣服还很像情侣装哩,嗯——这回有人要回家抱醋坛子啰,哈哈哈哈……”也许,读到此处,你会误解我的本意,情不自禁地认为这故事发展到最后,无非是我同那外来者发生纠葛,一场三角恋即将上演。而事实却不然,我这样开头讲述一个故事,完全是偶然的、随意的,像契诃夫那种一旦文章中出现一支枪,后来它必将开火儿似的特意安排,在这里根本不会存在。甚至,我一直坚信人们对某一故事的分析,对《红楼梦》中诸如一朵花的开放预示着一种结局,都是评论家违反作者原意而做作出来的。
那时候,我们深陷美好的青春光阴,总感到满世界的光明与欢乐,以至于此刻,我都在暗想孤独与感伤曾填充于温暖、明朗下的某个死角,不被人轻易发现,所以来不及珍藏,成长本身就掀开了那死角上方的屋檐,让强光照射进一颗颗脆弱心灵,使我们不敢再对望彼此的眼眸,使我们不得不在光亮的压迫下,退缩到由蓝色粉刷的房间,借禁闭来一边怀恋过去一边保护自己。上一代人深陷海明威[1]那战后迷惘似的暗云之中,难以寻找出路,接着那些拖着沉重双脚的80后的步伐,下一代人恰巧在路上做了杰克·凯鲁亚克[2]的学徒。我们这个时代差不多也要垮掉了,我的精神如同一堆肮脏的污泥,散发着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浊臭。既然所有人都认为封闭是堕落的一种表现形式,而我已选择步入闭锁的深渊,去抵御成浪似的伤害,那我还有什么资格来评价这个精神已瓦解的社会呢?而且只凭一个人,什么也不可能改变。解放不了整个世界,那就只好解放自己本人,何况,这个世界正在陷入一片孤立之中,除了自救别无他法,我也就只能以自我的方式进行为活着而活着的人生了。毕竟,同作家们笔下不断丧失亲人、孤苦无依的老者福贵,被旧社会摧残、艰难生存的年轻人祥子等比起来,生活在繁华的城市里,有博物馆、书店、酒吧,有蜘蛛网似的编织在地面上的交通,有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及去浪荡的权利,作为这个时代的宠儿,我们的确幸福得如同在天堂里了。除了如雅各[3]一般各自做着关于天梯的梦,没人乐意思考有意义或是毫无意义的生存。
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如树梢旁裹在蚕内的蛹一般,胸口贴满了对伊诺及甜美爱情的遐想,窗外淡淡的余晖,将温柔的春风熏得发红。我喜欢天际那旋转着的落日的色晕,它们浮在河流似的云层上方,仿佛河面为竹筏行进劈开的水波,那些由彩霞拼组成的细长的红带子,就如张大千勾勒在画纸上的小溪,格外清晰又格外高雅绚丽……我就那么憧憬着,同所有被维纳斯之子[4]没在威尼斯挥霍尽的箭射中的少男少女一般,我也坚信自己的爱情是一条俏皮而风景秀丽的小径——弯曲却最终会通往幸福的终点。许多次,一个人沉寂在静谧的乐章里,我的内心如雨过天晴后的河心,无丝毫波澜,坚信并不是所有浪漫故事都拥有悲剧性的结局。
到了课间休息时间,几个如意大利人一般热情的同学便围在那新来者身旁,询问起关于她的种种情况。教室里乱成一团,我看见一艘巨轮来不及打转,直直地撞在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里的冰山上,水花四溅,把整个教室变成了事故现场。不远处,有三名女同学正立在甲板上,高谈阔论着自己昨天夜晚在小酒馆里豪饮的雅兴。那些继承了中国女人的虚荣,却没有继承中国女人的贤淑的女子,越来越偏爱于法国女人的浪荡,她们最乐意做的便是用一句话来将一切价值理念摧毁,以配合当下的男性一切不为人理解的离经叛道的行为。而在我的眼前,有一两个束着长发、遍身长着嘴的男生。你走向他的身边,拧开他的扣子,脱去他的衣服,然后从额头向下数到肚脐,再数到脚趾,有一二三四……七十八……五千六百二十九……经过世界吉尼斯纪录的认证,一共是十八万七千六百九十四张嘴的男生更加使人厌烦。这些吹起牛来,使牛感到异常疼痛的人,总以为关于自己的口才,旁人表面上给予的赞许,能表现他的与众不同、高人一等,而事实上,在人的心灵层面上,满口的陈词滥调只会使他们被拒之门外,那些沉默寡言说不出几个字的人,往往以其敏锐的观察,洞悉旁人失落感伤时的心灵,并给出及时的慰问,而成为人们的至交。不仅如此,越是语言上的巨人,就越属于低俗的一类,就如麦尔维尔[5]在《白鲸》里说的那样“世间万物,凡高贵者似乎都有些忧郁的品质”,天才均是少言的,也许天才并不都是孤僻的,但天才大多孤独,天才总因为思想超于常人而脱离于大众,精于思考而变得离群索居。每一个伟大的人物都不会由语言来创造,而是以独特的令人敬服的思想来创造。事实上,人的才华与他言语的数量成反比,我一直认为,天才不一定均是自闭症患者,不过,自闭症患者都是隐形的天才,这毫无疑问。我转过脑袋,毫无目的地看着玻璃窗外骑着单车的行人,在落满温馨的夕阳之光的水泥地面上,在那匆匆流逝的美好的青春光阴中,没有人去想自己正经历的成长,没有人明晰未来会被上帝判定一个怎样的结局。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似乎人人都被隔绝起来,尽管每一个人每一天都会同一个又一个他人面对面,到头来却无一人能在自己的心灵深处驻足,而自己也没有在他人生命中长久停留的可能。人人都是别人人生中的过客,就像阿尔贝·加缪[6]笔下由鼠疫袭击而遭封锁的城市奥兰那样,被隔绝起来,几乎脱离于外界,使整个城市陷入孤独和无助之中。只是,不同的是那禁闭的是一个城市整体,而眼下的社会禁闭起来的是独立的个人。这种孤立的状态给人带去的最不幸的感受,并非无奈或是茫然无助,而是一种深深的被人遗忘感,而且更令人忧郁的是,他自己恰好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承认,自己始终存留着一些也许遭世俗鄙弃的思想,也绝不忏悔自己有什么过错。因为怀着对整个孤立世界的怀疑,我无法肯定已经被规定好的真理的正确性与正当性。就像艺术家总是否定传统道德观与价值观那样,我不想清楚什么对、什么错,更不愿为好与恶做划分,一切判断都是模棱两可的,就像一切高雅的背后都是污浊的那样。
如今,偶尔内心激荡起涨潮似的厌倦,我便毫无目的地乘地铁去一个陌生的站点,在一座风景怡人的公园里,找一处石头砌成的座位,呆呆地度过两个小时,然后返程。我并不知晓自己厌倦什么,也许是厌倦生活本身,也许不是,打碎这份厌倦的心绪也许意义深远,也许毫无意义可言,总之,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摆脱那个现实——被孤立与被遗忘,不清楚是自己将整个世界推至远方,还是这个世界正悄然而无情地把自己流放。
2
这是我十七岁的春季的一个周末,我坐在教室的窗台边向外张望,眼前的空场地上镶嵌着生意盎然的绿色,几株飘香的桂花树于微风中尽情地扭着腰肢,还有什么比美景本身更给人以宽慰呢?我不想读书,满脑子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地将书桌上的习题与厚重书籍夹起来,等到放学电铃一响,我就能同伊诺踏上约会的旅程了。我渴望她如水的眼眸,每一次她远远地向我走过来,我都能看见有一条绿曼巴蛇,松软软地潜伏在草地深处,等待着它的猎物,稍有不慎,它便通过我心灵的窗口钻进去,搅得我心慌意乱,使我整颗心忐忑不安。那时候,我们之于彼此的情感如此纯净,即便对于她的真实性情我不甚了了,也总不至于许多年后我们身居一处,深知彼此的爱及那杂乱的爱背后暗含的猜测,携带给对方一种剧烈的创痛。事实往往就是这样,当两个人对彼此缺乏了解时,那种神秘与朦胧总在幻想的协助下,使两者变得亲密,等到秘密被打破,明晰自己在对方心灵中的位置后,两个人又因对彼此过分了解,进而产生莫名的胡思乱想后,同对方有了心灵的间隙。
当校园内的行人渐渐走远,我深知由自己身旁路过的伊诺别无他事,却依旧如往常一般问几个拉开交流的话题,而且,每当我说出某个别有用意的问题时,她也心领神会地给我一记浅笑,表示肯定。这向来是她的作风。
“那——”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一边以含情脉脉的口吻说着,一边在心里替她做着肯定回答。如果一个女孩子足够聪明,发现她的目光一接触到某个男子的眼眸时,后者就急忙躲闪,她就应该明白,自己已经是对方爱慕的对象,因为最使男子怯弱的绝非外界强有力的恫吓,而是爱情。
“可是,我的手机没带。”她想了片刻小声地说。我明白,这只是她因为害羞而给出的间接回复,所以没多久,她便缓缓地跟在我的身后出了校门,踏上一起归家的道路了。
我不敢抬头凝望她的眼睛,因为那个名叫爱情的窃贼,时时刻刻跟随在我的身后,即使,走在前面的我,在小胡同里快步转了几个弯,也休想甩得掉它。
我们一路说笑着,途中有个男同学骑车经过我的身旁时,垂头丧气地告诉我,今天是他的生日,没有一个人给他祝福不说,刚刚遇见一位同他相处了十几年的发小,后者不努力学习却非得卖弄起英文,立在他眼前,那个小伙子挠着头想了半天,然后向他拱手作揖,竟然说了句“Happy New Year”,差点没让他笑趴下。
由于成群的数来数去有一千四百八十九名女生,把校门外那条卖麻辣烫的街,堵得水泄不通,交通瘫痪,女司机们的车辆冲进了人行道,路边的水果商焦急地寻找同行合摊儿,树上的蚂蚁因为地面过于拥挤,难寻立足之地,无法觅食一粒大米或一片儿碎面包,在枝头很勉强地啃着树皮而噎死。我与伊诺忧心自己被挤破脑袋,只好穿进狭窄的巷道,在那里,十几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士围坐在一处木桩旁,正饶有兴致地吃着蛇肉。这些石迁[7]的后人不知从哪里听到谣传,坚信每日食用一斤蛇肉,最终能把自己的骨头变得比黄油还软,再于夜间翻窗行盗,就不至于那么费力了。甚至,情况好的话,吃到一块修炼了近千年的蛇的嫩肉,还能使他们从锁孔儿钻进人们的房间里去呢。
耳边低语的风欲把春天悄悄送走,来与夏季进行一场妙曼的幽会,四处飘着花香,连头顶安详于蔚蓝天空下的云朵也一并拼组成花的图形。那时候,我想把自己比作空空的许愿瓶,把快乐比作香甜甜的美酒,从开始慢慢地注入,一滴,两滴,三滴……盖满瓶底,等到即将溢出瓶口的时刻,就将它封闭起来酿造,闲适了便开心地入醉,体会不去分东西南北、不思考未来的小幸福。
这样走着,我想到一片异常静寂的处所,就在学校北面约五百米的地方。那儿,满满栽种了大约二十平方千米的花木,金丝垂柳、榆树、七里香,甚至还有加拿利海枣与罗汉松,我对树木抱着既奇特又神秘的爱,总觉得每一株立于地面的树木,都是一具冷眼打量世界的幽灵,似乎终年静止的它们经历了在挪亚方舟之前便存在的一切苦难,并了解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似的,在一株苍老的树上躺着,总如品茶一般安然、惬意,在成排成行的树林里散步就更使人舒心了。等到时间流逝,天空渐渐披上黑色礼服,用泛黄的月光为夜稍做一些粉饰,我们踩碎巷道里的宁静,我的一些坏坏的心思,如牵起她的手腕,在温馨月色的鼓舞下涌上心头。老实说,我已经偷偷恋爱近一年的时间,却未敢触碰一下她的手指,连我的灵魂都一次次地按捺不住,从我的身躯里脱离出来,当我不经意地转过脸无聊地看一眼行人时,发现他坐在一个小石凳上叹气,给我一脸嫌弃的神情,以至于那时喜欢静静思索的我,许多次不得不认为自己正是几米[8]笔下那脑袋里仅有一点馅儿的包子头来。我简直笨到了家,走过的路折了几次,形成抽象的燕尾槽,我才猛然意识到,校园后方的树林,早因为幻梦留在我脑海里的映像,失去了踪影。于是,一起穿过满地泼洒了灯光的道路后,我便邀请她与我一起,去观赏那由夜色笼罩的小河两岸的风光。
“你知道的,滨河广场,小孩子们常去溜冰的地方。”我边走边转身说着,要月亮做我提起的灯笼,以使她同我一道走进爱情那城堡似的梦幻的迷宫。我抬头仰望夜空,远远的,有一只忧伤的狐妖,从月色下的半空中,一掠而过,如果不是因为它飞得太快,我甚至可以看见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上,有一只长着翅膀的昆虫。我来不及多想,赶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着月亮,用几个镜头准确无误地捕获了它的身影。
“路攸——”伊诺惊叫着,双眼仿佛定居了无数好奇一般,完全不理会我对于狐妖的说法。她说我准是在骗她玩,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狐妖,一只夜鸟还差不多,接着,她便询问我是否会溜旱冰。嗯嗯,溜冰嘛,慢慢地走倒还可以,但要使我跑起来或倒着溜,恐怕我就要像《李尔王》[9]中说的那样“用蠢笨的身体在地上打滚,丈量土地”了。她还一路上为我讲述自己在上海玩耍的种种,爬小山啦、学习民族舞蹈啦、在松江大学城的欢乐谷坐过山车啦之类的。我耐心地聆听着,偶尔也塞进只言片语,陪伴她开心的情绪,告诉她几年前我便常来这个地方,尤其是下午五点的时刻,景色最为迷人,可以清晰地观察每一件事物,河面风平浪静,天空如被清洗的玻璃般洁净。我们通过沿河阶梯一步一步向下走动,在河边的小道上散步散腻了,就通过台阶去往河流边缘,用手掌拂动微凉的河水。远远看去,月色下几只捕鱼船悄然而文雅地由河心划过,船尾那叛徒似的灯火一直出卖渔夫每一刻的行程。
记忆永远不是飞舞在人的眼前,而是偷渡在人的心间,就像村上春树[10]在《天黑以后》里说的“人是以记忆为燃料而生活着的”。我多想收缩用记忆缠成的绳索啊,那往昔岁月里的一切美好,在我的脑海如同河流向汪洋倾诉自己的怨言似的滔滔不绝。我不知道回忆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抑或是它本身的远离,只在以模糊的映像使我无奈自己早已死亡了的青春。此刻,我想要的多么简单至极啊,只要时常有某个固定的人,同我说几句小话便足够了;别再每个人匆匆到来,又匆匆远离,使我感到所有人都是他人人生中的过客,就足够了。我讨厌这种满世界陷入孤立的状态,而自己无能为力,又垂头丧气地步入麻木不仁的封闭里来表示抵抗,这究竟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危险无情而令人难以理解的世界啊。难道对于每个人而言,除了“何以解忧,唯有暴富”外,就没有别的让人心动的事情了吗?许多次,在这种无助又没有丝毫乐趣的日子里,我的脑海因思考得过多而变得一片空白,只好起早乘公交车,从一个地点走到另一个地点,以此来打发无聊的生活与不断重复的单调而乏味的时间。我并不知晓自己是为了寻找,还是为了丢失,有时,只是呆坐着,凝望眼前匆匆流逝的人群。有时,我去一处风景秀丽的区域拍摄照片,以停留在胶片上的自然风景给自己寻一个永久收获记忆的借口,慰藉那一颗对世间一切都感到毫无希望的心灵。我明白光阴似箭的无情与残酷,不仅会射向所有生命,还将穿透一切风景,使花朵凋谢、河流枯竭,因此,我只得努力为自己营造一座由幻想与回忆编织成的殿堂,不至于有朝一日自己受困于僵死了的青春的墓地。
滨河广场的北面,也就是河的另一岸,繁华而灯火通明,远远地便能听见步行街传来的喧闹声。每当月亮升起,人们便成群结队在那高耸的楼层下舞蹈着,一些深信张良修道成仙的老人披着银发,划着小船,登上河心的那块巨石,日复一日地诵起经来。直到半年后,城市洪涝严重,河水暴涨,冲毁了不少建筑和道路,县长一怒之下,在连接河的两岸的石桥上枪毙了雨神,红色的血染遍河的每一处地点,那些老者才不再梦想寻一处怡人而灵气的区域修炼。河的南面尚未得到开发,也许至今都还生长着杂乱无章的密林。据说,每年冬至,那林子里都会积聚全城最病态的少男少女,他们躲在林间放火欢闹,结伴儿捕捉一种专食毒蛇的鼠科动物。传说这种动物两性一体,自己同自己交配,自出生之日起四处捕食毒蛇,从幼崽至成年约六个月,其间仅进食,并不休息与排便。接着它像冬季的青蛙一般,休眠半年,睡醒之后就如吞食了猎物的巨蟒,寻一片隐秘之处自己同自己交配,一直到死。而它的子女像蛆虫一样,必须它死去后它们才会爬出来。在此之前,我在《人与自然》中看到一种蜘蛛为了使种族繁衍下去,雄性总得舍身,在与雌性交配完后,被后者吃掉。可是,同这异鼠比起来,我看他们也都相形见绌了。为了获取这种风流到死的身体特质,那些年轻人每年都要窜进那一片幽深之所,为自己的罪恶寻一处完美空间。在中国,年轻人犯罪往往是因为愚昧无知;在日本,年轻人犯罪却大多因为自身的病态,经济与生活节奏的加快,日益考验着人们需要安静、恬淡的心灵。也许,这社会正在向那岛国孤立、毒戾的方向迈进。生活、精神,一个被现实成全,另一个就将被它摧毁,有谁能够扭转这时代人们被物欲熏黑了灵魂的可怕局面呢?一个人既拯救不了世界,又拯救不了他人,为了抵抗这个扭曲的世界本身,为了自保自救,不至于自己也步入病态的生活把灵魂腐蚀,最好的方法便是将自己封锁起来,脱离于外界来免受干扰,一边修身养性,一边等待纯洁与生活好的变形……
密林里定居着世代都住在那儿的梧桐树,有一些年长者,即便是清华园里上百岁的银杏,见了它们恐怕也得叫一声叔。许多夜晚,一些不知是否属于精神错乱的女孩子躲入其间,不是尖声唱戏便是咒骂他人,害得那夜间捕鱼的村夫不得不前往掩埋尸骨的山头,花重金聘请几具鬼魂,让后者披着白斗篷在里面游荡几日,来把她们驱散。不过,令渔夫们无法想象的是,那些死后孤独异常的幽灵,由于怀着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没多久便同那些脸颊美丽的女子成了至交。等到下一回,骑着蒙古马、开着越野大众的警察前来抓捕病态女子时,幽灵们便发挥自己从魔鬼那儿学来的法力,把密林幻化成乔治·桑[11]笔下的那一片魔沼。几十名手握警棍的警官迷失在“魔沼”里到处打转,一整夜骑着马、开着车在密林里东奔西走,被荆棘剐破衣服与肌肤,有的甚至将马蹄子陷进树洞儿里,将车轮卡进岩石缝儿里,到头来,不仅追不上距自己眼睛始终五米如海市蜃楼般的女子,竟还将来时的路也一并忘却了。直到第二天,阳光驱散浓雾,那些警官方才发现,几年前修建的水泥路明晰地从林间显现出来。最后,那些品质朴素、性情憨厚的渔民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只要密林里已与魔鬼签订条约的女子,不去学习异鼠那勤劳的精神彻夜风流,也不向河边喘着鬼叫般的气息吓跑渔民船下的鱼儿,对于这代年轻人精神业已糜烂的事实,他们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3
我看着河对岸商业街楼层上闪烁的彩灯,光线的照射使波动的河流越发迷人了。伊诺立在一旁轻柔地讲述自己的过往。我一直不说话,偶尔在一棵矮小的柳树下转着身体,双手扶着河岸边修砌的栅栏,静静地聆听有关她的故事。她的思想倒也奇特,东一家西一户,没一会儿便窜到小学时代了,说什么那时候她们教室里有个男孩子很帅很帅,名字是四个字,他折了一只纸飞机,向她当时最要好的女伴儿表了白,可当她与那“不幸”的女孩第二天鼓起勇气去男孩家寻找他时,邻居们却声称男孩已举家搬迁了。
“那天夜里,我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哭,无能为力,心里特别恨,他分明知道自己要走了,还偏说出来,太坏了,自私,哼,男生都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气冲冲地说着。
我实在无法理解小学三年级恋爱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年龄,兴许我正同人鱼们的儿子待在河里捉虾呢。我记得有一年,我表哥干了一件缺德事,他事先将一个虾已被自己捉走的洞穴塞满了屎,放学后却假装着毫不知情。当我们一群小孩子在河边捕虾时,面对他的杰作,他表现出了比汤姆·汉克斯还高超的演技。
“哇,好大的虾洞啊——”他边尖叫边在河里手舞足蹈着。
“这里面要是住一只虾的话,这只虾起码有一米长,要是不止一只,那我敢肯定,一定并确定是虾的五世同堂住进去了,哥,这下你赚发了,以后再也不用去学校上学了。”虽然我当时才八岁,走到哪儿都还背着人偷偷地吮两口儿自己的大拇指,但已初具分析头脑。
“这是我发现的,就是我的,不许你们抢,谁敢抢,我明天来了,就拿我爸打兔子的枪打他。”表哥假装着恶狠狠地对身边羡慕他的伙伴说。不远处,河面上露出头的人鱼们的儿子,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偷听着。然后表哥坐在河岸的石头上洗净双脚,折下裤子,在虾洞旁插一根树枝,便牵着我回家了。夜里,我那酒醉的老舅去河里寻人鱼消遣,借着月色,他在河边插了一根树枝的地方,发现了那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后者一头钻进岸边的洞中,鱼尾正在使劲儿地打着浪。
“孩子,这不是你家,真是的,哪家人这么带孩子的,这么晚了还让小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这要是被黑心渔民打捞走了可咋办——”说着,我舅舅便卷起裤子,摸索着站在河里未长青苔的石块上,防止把自己滑倒,也更利于他使力。他抱紧不停地拍打水面的鱼尾,把他往外拽。可是很明显,那孩子并不心甘情愿,因为他反复挣扎,有几次都从我舅舅的手里滑了出去。直到洞里窜出一股股屎臭,熏得我舅舅都有点睁不开眼了,他才把那条满嘴大便的小人鱼拽了出来,见他哭丧着脸,嘴里不停地骂着,满嘴大粪说话要不臭那才怪了。想到这一点,我舅舅倒也没替别人管教孩子。
“快回去吧,你看看,那边都有人划船出来捕鱼了。”我舅舅指着远处河面上的灯光说。
“大叔——”小人鱼委屈地开口,欲言又止。
“咋了?”我舅舅摸着上衣装着烟盒的口袋问道。他发现,刚才弯腰抱人鱼时,把烟盒里的烟都折断了。
“你别告诉别人这个洞是我掏的啊,要不然,明天会有人拿打兔子的枪打我的。”这孩子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说,然后像海豚一样,一头扎进了河里,在远处,一条小巧可爱的尾巴在河面上打了几下浪就再也不见了。
“总之,就是最擅长伤害女生,哼——”伊诺这样任性地说着。我顿时没了任何言语,甚至,连幻想也一并为她瓦解了。
我正对着宽阔的缓缓流动的小河,仿佛有一只载着秦观、李商隐的轻盈竹筏正从眼前漂过,也许,在岸边的芦苇丛里,还立着一对幽会的青鹤呢,在月色下幽深的丛林里嬉戏着。而在不远处,有一群野狼,此时正眼睛闪着绿光,忧伤地注视着我们。我每走一步,那群野狼便随行一步,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事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也许是在我拥有第一次记忆的那一刻,也许是在昨天,我总是不经意地看到它们,而有时候,当我走在路上回头望望,希望它们在我的身后跟随我时,它们往往又不在了。这群野狼,在我的整个人生中,一直伴随着我,困惑着我,它们时而冲我露出尖利的獠牙,仿佛要把我的整个身躯撕碎,时而又满怀期待地远远看着我,就像它们是由我驯养的。关于这件事,我从未与任何人提及,那时的我也完全搞不明白,野狼之于我的人生有何种意义。
我站在沿河的石阶上,指着夜空中的一颗星辰,告诉伊诺,就像圣埃克苏佩里[12]《小王子》里写的那样,“如果你发现了一颗没有主人的钻石,那么这颗钻石就是属于你的。当你发现一个岛是没有主的,那么这个岛就是你的”。在4.22光年外的半人马座,有一颗小行星,叫FB-472,是属于我的,因为那个小行星,除了我,暂时还没被任何人发现过,所以,我对它拥有绝对的主权。而她的沉默如失眠的夜一样漫长,一样使人难以喘息,她直愣愣地凝视我的眼眸,似乎要看穿我的全部心事,我只得避闪着,反复思索她每一句话的真实含义。对我而言,那个时候,女人心海底针啊,我怀着无限纯情,企图进入一颗神秘的心,相信它内部隐藏着一切足以吸引我的风景,能把我这干枯的灵魂整个包裹。一段时间后,我和伊诺沿河岸一路向东,吹着阵阵使人舒爽的微风,我在漫步中播放起一支支动听的音乐,偶尔悄悄地好不肉麻地告诉她,我像巴特勒·叶芝[13]喜欢茅德冈那样,将她视作我的海伦,并为她诵读《当你老了》里的句子: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
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回忆一次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铺展那一幕场景,曾经,她说的每一个字,在我的心里都如珍珠一样珍贵,只是如今有些难以言语的感受,积压在一颗封闭的心里,总使我感到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于是,越成长我便越懂得接受,向现实及无坚不摧的孤独低头;越长大我也就越懂得承担,渴盼宁静与淡然。我想,也许唯有享受孤独与流逝的时光,能将人的一切忧愁凝缩、将烦恼带至遥远的迷幻的境地。
“可是,你说说,你最喜欢我哪一点?”在河岸的台阶上,她踮起脚尖问道。
“嗯——这我可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事实上,我真的难以说出一句甜言,只是一想到人们都说女孩子喜欢被男生哄着,我就不得不咬咬牙,像最邪恶的叛徒在身份暴露前表现的那般,总能想出打动人又不失为真的话语。果然不出所料,我将她逗乐了,等一会儿,在河岸的一棵老垂柳下停住脚步,“海伦”询问我旁人会如何想象一个女孩同一个男孩溜出来玩儿。我说那河边散步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夫妻,另一类是情侣。她就如诗人所言一般,“爱渗透了低头的温柔,如水莲花亭亭玉立的娇羞”似的小声哼唱起一支欢快的歌来。一路上,她还不停地抓着冻坏了的小手,不知是否别有用意地给我看她那挠红了的手背。这使我浮想联翩,但因为不敢,有点不敢,算了,还是老实承认吧,是真的不敢呢,我自始至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通过连接河两岸的由巨石垒成的桥梁后,我在一处小十字路口买了两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烤红薯。一个满脸长着数来数去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条皱纹,且精明得唯有她那方便面似的脸可以匹敌的老太太,看见是对情侣,男孩子会不好意思砍价,便恶狠狠地宰了我一笔。
一旁的沿河栽种的树木下,正围坐着数十名中年男士,他们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蛇肉。不知是由于困倦,还是果真有了疗效,其中一名男子的脑袋在自己的肩膀上东摇西晃,软软的、无力的,似乎摇摇欲坠了,就像《一报还一报》[14]里说的那样“一个挤牛奶的姑娘在思念情郎的时候,叹一口气也会把它吹下来的”。至于河道里的人鱼,这时正兴致勃勃地呼唤着过路的旅客,这些因瓦斯科·达·伽马绕道好望角发现印度、费尔南多·麦哲伦环球探险而为水手们捕杀的生命,许多年前由大西洋远渡至此,寻得一片栖息之所。不过,尽管她们体态丰满,眼神忧郁迷人,总会使水手们在大海上迷航,又有动人心魄的歌喉,却由于地上存在着各种它们难以预测的危险,而不得不终生躲在水里卖艺。还好她们孩子养了不少,弥补了自己输于地上同行所造成的精神与金钱的缺失,有那么一群顽皮的小家伙儿终日待在河里打闹,她们便不至于那么孤独了。
一路上,伊诺快乐地唱着《大城小爱》,那歌声在我的小小世界里仿佛稀有珍贵的《广陵散》,飞扬着,让人飘飘然,总使人陷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似的深刻眷恋。
到了夜里十点左右,河岸边的行人渐渐稀少,我们便沿着原路返回,在朦胧的月色里,继续胡言乱语着使人开心的一切。晚春的夜虽还多少有些冷清,却不失温柔。等进了她门外那条窄小的巷道,四处楼阁里的居民都已悄然入梦了,风在悠闲地吹,失眠的虫子无所事事地拨着乐曲,我听见一阵狼嚎,从我身后传来,回头望望,却空无一物,那里只有潮湿的空气、夹道、路灯、微风与虫吟。而在我的内心世界,FB-472小行星在遥远的星河里闪烁着,我那饱满的思绪快速移动,一时间竟难以表达,于是只好拐弯抹角寻一个话题,问她是否还收藏着我去北京看奥运会时在天安门附近买给她的小石子。她欢快地踮起脚叫了起来:“一颗也不少哩,有一次我弟弟出去玩偷走了一颗蓝色的,后来,被我训斥了一顿,追要回来了——”那一刻,她的笑容是世间一切快乐的升华,她多像脱离周围一切事物独立生长在我心灵里的奇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