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处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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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阿里的天空
普兰的雪
普兰,西藏阿里地区西南部的边境小县,位于中国、印度、尼泊尔三国交界处。县城宁静而悠闲。婀娜多姿的孔雀河从它脚下缓缓流过,冰冷的纳木那尼峰在它身边高高耸起,还有一座座叫不上名字的雪山深情地将它拥抱。或许正因如此,普兰才被称为“雪山围绕的地方”。
雪,是普兰不可或缺的景致,也是普兰再熟悉不过的朋友,没有谁比她更亲近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每年寒季来临,隔三岔五,雪就飘落人间,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或如鹅毛,或似拳头。有时她也撒娇,六七月份居然漫天飞舞,给人间增添惊喜,让人们措手不及。
普兰的雪很痴情。她总是那样不紧不慢,优哉游哉,不为争抢什么名分和功劳,也不急于表露心机,她只按自己的节律舞动。对于心仪的物什,她会尽情地、毫不保留地附身其上。
她本来自天际,距高原并不遥远,落在普兰这块土地是她最好的选择。这样她就不用东奔西走,忍受寂寞漫长的空中之旅。她对普兰情有独钟,这里是绝好的安乐窝,不用担心炽烈的阳光将她驱赶,也不用担心暖和的气温早早将她融化。
她潇洒地落在普兰王国遗址的废墟上,追问着数百年来发生在城墙堡寨里的故事。她对神圣的事物充满敬意,迫切地希望感悟出王朝更替的历史沧桑。或许,她是想知道久经风霜、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背后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
她舒缓地围绕着山头竖起的经幡打转,她要读懂这风马旗上的祝福,她要参透这佛经的内涵,她还要在红、蓝、白、黄、绿的片段上翻滚,帮它们除去尘埃,只留清白。
她虔诚地落在千年古刹科迦寺的佛塔上,不发出一点声响,不惊动任何生灵。她想把自己融入那梵音净土,想在来世的轮回中求得更高更远的幻化。
她默默地飘落在进藏先遣连战士曾经战斗过的堡垒和曾经驻扎的地窝子上。英勇的战士用鲜血和生命解放了普兰,解放了阿里,她用洁白的哈达祭奠英烈,追忆昨天。这血染的堡垒,不久也会化作雪山。
她轻轻覆盖在孔雀河的冰面上,抚慰这最可亲的姐妹,她们互诉衷肠,彼此倾听离别之后的浪漫与悲凉。
普兰的雪很安静,也很有心。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即使白日临头,她也不会仓促地走开,照样落得轻盈,落得干净,落得沉稳。她不需要狂风来助威,她知道自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她相信自己是有力量的,她不想毁掉什么。
人们尽可以做自己的事,她谁也不想打扰。如果你在围炉读书,她愿意给你带来意境;如果你与兄弟对饮,她愿意陪你到天明;如果你在伏案奋笔,她愿意化作你笔下的精灵;如果你劳累了一天,只想睡个好觉,她愿意赶走一切纷扰,给你一片安宁。
普兰的雪有时也很执着。一连下两三天,不管你出行是否方便,也不管你房子是否结实,更不管你的家里是否存有足够的水和粮食,她只管任性地下呀,下呀……
有一年冬天,我在普兰边防连队蹲点,就遇到了一场非常固执的大雪。
头天上午,天阴沉沉的,空中落下的是小粒粒雪,“吧嗒吧嗒”掉下来,时断时续,没有人在意她。第二天,雪越下越大,慢慢地变成鹅毛大雪,弥漫空际,半天工夫即达半尺。到了晚间,她更加肆无忌惮,如同拳头大的雪块从天上“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我有点担心,这样大的雪会不会影响连队的工作和生活,会不会封住我们出行巡逻的路线。战士们说,雪虽然大,但封路并不可怕,可以骑马巡逻。如果骑马都走不了,那么敌人也同样无法出动,边境当然不会有什么事。我又问战士,这么大的雪,连队的给养够吗?营房坚固吗?战士们笑着说,我们的储备足够吃到来年五月份,我们的营房早就经受了多年的考验。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场雪可是几十年不遇的暴雪。
晚上,快要熄灯就寝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声。我走出房间,看到连队干部正在对全连官兵下达命令:全体出击。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边境有情况?还是要去救灾?很快,我就明白了,他们是要保卫连队的温室大棚,那可是战士们的“菜篮子”啊!
高原地区,种植蔬菜非常不易。战士们经过多年努力,反复试验摸索,自建了两个温室大棚,又想了很多办法,换土、积肥、育苗,终于种出了新鲜蔬菜。即使在冬季,大棚里也能生出韭菜、菠菜、白菜等菜品。
前些年,由于缺少蔬菜,战士们常年吃罐头食品,或者是粉条、海带、木耳等干菜,很少能吃上新鲜蔬菜,土豆、白菜、萝卜就算是奢侈品了。营养不良加之缺氧,战士们嘴唇发乌、指甲凹陷。后来交通改善,山下的蔬菜可以运输一部分来,大棚里再种一些,吃菜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战士们的身体状况也有所好转,指甲和嘴唇也没有那么可怕了。温室大棚对战士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块菜地,还是战士们的“天然氧吧”,更是休闲的后花园。因此每次下大雪,普兰的战士们就会提心吊胆,生怕温室大棚出问题。
那天晚上,真是差点出了问题。为了保护来之不易的大棚菜,我也参与到了抗雪的战斗中。
一排的战士小心翼翼地站在大棚顶上,用扫帚往下扫雪。二排的战士在大棚下面用铁锹往外翻。雪不停地下,战士们就不停地扫,不停地翻。一拨人干累了,再换一拨。战士们干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满头大汗。起初只要把雪扔到大棚底下就行,后来雪越积越多,不得不动用小推车将雪运到别处。因为小推车只有两辆,人可以稍做休息,车子得不停地来回跑。炊事班的战士抬来热气腾腾的姜汤,战士们喝几口,顿时精神大振。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雪停,也就是天亮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奋战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战士们累得腰酸背痛。他们顾不上整理衣服、鞋袜,和衣倒在床上,鼾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我自幼生长在北方,对雪有特殊的感情。然而,这些年故乡已经很少下雪了。在普兰,我又找到了儿时爱雪、玩雪的感觉。人在拥有某样东西的时候往往不在乎它,一旦失去,就会发觉它的珍贵,就像雪。
在普兰,尽管雪给人们的生活、工作带来麻烦,但我还是希望普兰的雪能保持她的特色和魅力。如果没有了雪,普兰还是普兰吗?
普兰的雪,年复一年地飘落,人与雪的故事,还在年复一年地流传。
日土的云
日土县地处西藏阿里西北部,北邻新疆和田地区,西与印控克什米尔接壤,是新疆进入西藏的北大门。县城距阿里地区首府狮泉河镇100多公里。
日土属高原湖盆区,喀喇昆仑山和冈底斯山横穿全境。因早期地质运动形成了众多集水洼地,山脉之间的断裂或为宽谷,或为串珠状湖盆,所以被称为“湖泊之围”。
日土的天很蓝很蓝,日土的云变幻多端。
正如红花需要绿叶陪衬,蓝天如果没有白云为它装点,也会显得空洞无趣。由于山高湖多,日土的云姿态万千,精彩纷呈。我常常站在山头或湖边凝视这梦幻般的云朵。看着它,有时让人的内心宁静,有时却令人更加烦乱,它似乎能左右人的感情。
我曾经徘徊于山川水草之间仰天长问,日土的云,你能否带上我去自由飞翔,领略高原无尽的美景?你能否把我的心事捎给远山,让那冰冷的雪峰感受我的温情?日土的云,你是如此干净纯洁,不染一丝杂色。你是无际天空中的舞者,你是高原上的天仙,你是人们心头的祥瑞,岂能这样默默无闻?你可知道,在高原人的心里,你是何等华贵?
日土的云,有时你像团团雪白的棉花,簇拥着、翻滚着、咆哮着,你有雷霆万钧之力,你有博大宽广之胸怀。你轻描淡写就可以飘过高高雪山,在它的头顶舞动,撩拨山峦的散发,让它敢怒不敢言。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掠过无边无际的草原,追赶一群群牛羊,它们就是你在大地上留下的身影。你高兴时会在平静的湖面上翩翩起舞,与无数水鸟争夺天空。你把鸟儿裹挟,让它们追逐厮打,而你只是那无声无形的主宰。
美丽的云啊,你像一条白色的鲸鱼跃出水面,把那优美的身姿展现,还拖着长长的水花;有时又喷射出巨大的水柱,蓝天就是你挥洒自如的海洋。
潇洒的云啊,你像一个扫把,一头握在群山手中,另一头还拖在湖里,你是要蘸点湖水来清扫山头本来就不多的杂草,还是在等待着哈利·波特骑在你的身上,让他成为法力无边的天神?
多彩的云啊,你有时翻卷着挤在一起,像两头白狮互相打斗,谁也不让谁;有时又是淡淡的、薄薄的、轻飘飘的,就像地面上刚下了一层小雪,被人用扫把随便划拉几下,零乱而又不失飘逸。那是小孩子的涂鸦,还是大师的抽象画?
日土的云,有时你会在山涧游荡,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像是被孙悟空驱赶着去搜寻丢失的天马。有时你在两座山之间架起一座云桥,似乎要给那对天地鸳鸯牛郎织女做成好事。每当看到这种情形,我就在想,那座山里一定住着神仙,王母娘娘可能正在举办蟠桃盛会,引得各路神仙纷至沓来,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仙气?那时的你不是风,不是云,也不是雾,而是天地之间的神灵之光。
夏天的午后,是你最活跃的时候,一阵风吹来,你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狂放,变得激情四射,不受约束。你随处飘散,千变万化的造型令人目眩,那无比广阔的天空为你搭建了自由发挥的舞台,任由你去挥洒丰富的想象。
每一天,每一刻,你的装扮都不重样,总是技压群芳。
你是雄狮的长鬃,迎风凛凛,飘忽不定,却又不会散开。所到之处,你的豪情奔放,洒脱异常。你是白发魔女的霓裳,妩媚妖娆,跟着她的身段曼妙轻舞,伴着她的剑气四处飞扬。你是太白金星的美髯、拂尘,轻轻一缕,潇洒一挥,带来令人仰慕的仙风道骨。你是花果山水帘洞的瀑布,磅礴汹涌,猴群可以从你的幕帐中来回穿梭,不留下一点痕迹。你是天女散花,抛洒出一串串晶莹的梅朵,似珍珠,似项链,在空中种下一个个希望。你是航空博览会上飞行表演队释放出的白烟,婉转流连,凄美无限。你是大洋上郑和船队的长帆,随着波浪的起伏,迎着旭日招展……
日土的云啊,白色是你的主色调,可我知道你不会甘心只有这一种单调的颜色。假如要下雨或下雪,你就会变脸,阴沉、愁苦、紧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往日的活泼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你从山那边徐徐走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背负着艰难的使命,似有千斤重担压得你直不起腰。看来你是不喜欢这个样子,可是天公的命令你不能违抗,你只好收起笑容,带着无数天兵天将慢慢前行。
日土的云啊,此刻的你怎么变得如此灰暗?你还在留恋那美白的身躯吗?是你不忍心剥夺蓝天的深邃吧?!你的步履迟缓、凝重,你不像白云那么自由散漫,你的队伍总是整齐、团结,几乎不留一点空隙让阳光露脸。你走过的地方,必定光影暗淡,死气沉沉,随之而来的就是蒙蒙细雨或者纷繁雪花。
你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为营,不管前面是艳阳高照,还是晴空万里,你的铁甲战车推进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地盘。你给人的感觉是压抑,是负担,是无法言表的内心苦楚。
你来了,天要变了。牛羊急着回家,拥挤成一堆,牧人的鞭子挥得更响了。湖里的鱼儿欢蹦乱跳,它们急着吸取这存量不多的氧气。你走向乡村,转经幡、转佛塔的人们开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有的人整理院子里的物什,给房子里捡拾一些干柴火。你飘向城镇,街道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店铺也准备关门。你的势力越来越大,太阳对你也束手无策。终于,你像一顶帐篷把整个天空完全布满,地面上的生灵都处在你的笼罩之下,谁也摆脱不了你的统治。此后要发生的事,就全由你说了算。
灰色的你,喜欢灰色的时光。你要么趁着夜幕而来,要么赶在天亮之前抵达。在人们不知不觉中,你就占据了整个世界。那时,你的形象虽然不很美观,但你带来的雨水飞雪却给这干燥的土地以滋养,水草虫鱼都喜欢你,庄稼花木也欢迎你。你是阿里的朋友,也是日土的风景。
如果说你只有灰白两种色调,那也太小瞧你了。你最美丽的面容会在傍晚的时候展露,红霞是你热情的表演,也是你热烈的欢唱。我见过很多地方的落霞,只有在日土,你那红色的面纱最艳丽、最纯洁、最多变、最浪漫、最具视觉冲击力,简直无与伦比。
你舞动着红裙,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有什么征兆,留下很多遗憾。傍晚在户外散步的人,不时就会看到天边一片红彤彤,云蒸霞蔚,那是你要闪亮登场了。日土多山,你总是围绕在山头,那也是日落的方向。你的红袖一扬,那里就红透了半边天,你的秀发一甩,黑云也被你幻化成红色。
有时你与姐妹挤作一团,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有时你拂袖离去,带着娇滴滴的嗔怒四处散开,各自去追寻自己的情郎;有时你挥舞着长袖,像是哪吒三太子的飞火轮,旋转着、辐射着,从一个山头滚到另一个山头;有时你腾空而起,呵斥群妖,像是掌握着红孩儿推来的小车,见到不听招呼的妖精,拍一拍鼻子,就喷射出一束束三昧真火,把整个山头烧得火红火红;有时的你飞起一脚,把自己那鲜红的鞋子甩了出去,就像电影里沾满鲜血的奇怪武器“血滴子”,飞速前出,空中盘旋,然后再回到你的脚底。当然,最美丽的景致是你含情脉脉依偎在雪山顶上。雪白云红,辉映成趣,无比浪漫。
就像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你的存在总是短暂的,令人留恋,让人感叹。你的胭脂扑面、红袖缠绵来得很快,消失得更快,让人来不及拿出相机,你就收了笑颜、变了身姿、换了装扮,多情的人还没有找到适当的观察拍摄位置,你已经躲到山的后面。
“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常常出现在班公湖的傍晚,日土因你而闻名、璀璨。红云,一旦出现,不仅仅预示着来日方晴,更寄托着一种思念。当我看到暮色中的羊群在你的裙摆下爬行,看到巡逻的战士被你的红纱打湿了眼睛,我就在想,何时能翻过那高高的山峰,去看看山那边有没有同样的日落,有没有你的家,有没有世外桃源,有没有亲爱的人让我思念。
日土的云啊,你飘荡在天上,也徘徊在我的心底。你把边关游子的心都扰乱了,你总是辜负边防战士的期盼。在那寂寞的大山深处,在雪山环抱的哨卡营盘,想家的战士只能看你从东飘到西,从白变成黑。你没有给他们的心上人捎过一句话,你也没有把战士故乡的云带来与他们相会。你是不是应该做得更好,更有人情味,别总是那么无忧无虑、只顾自己!
日土的云啊,如果有一天离开阿里,我想割一片你的衣袖,让它随着我走遍中国大地。因为我知道,离开了日土,哪里也见不到这般美丽的你。日土的云啊,你会永远留在我深深的记忆里。
噶尔的风
噶尔县位于西藏的最西部,县城是阿里地区首府所在地,海拔4400米。境内多山,两条大河——狮泉河、噶尔河贯穿全境,属亚寒带干旱气候,干燥寒冷,日照时间长,太阳辐射大。一年四季有风。
风这种自然界的气流运动,不论是陆地还是大洋,随处可见。
海洋之风,或掀起数丈巨浪,带来暴雨冰雹,或徐徐拂面,给沙滩、游艇上的人以清凉爽快。
沙漠之风,平和的时候带来滚滚热浪,袭击着人的汗腺,一旦发怒,起于微毫,骤间形成,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扑人口鼻,呛人肺腑。
杨柳之风,吹面不寒,婉转轻盈,温柔可亲,时常还会携来如油春雨,细蒙蒙、甜腻腻,犹如多情少女,撩人心弦。
高原之风,凛冽刺骨,寒彻心肺,没有温情,没有浪漫,只有刀剑冰霜,刻薄冷酷。
噶尔的风,就是高原的风,它最大的特点是执着。
从季节来看,不论春夏秋冬,还是严寒酷暑,风始终在吹,它似乎对这片神奇的土情有独钟,总有唱不完的情歌,说不完的情话。它从来不知道累,也很少休息。风向是固定的,从年初到岁末,西风始终是西风,连个西北风都不会吹,更不要说东南风了。
晴天,它不紧不慢地呼吸。风力不大,三四级,四五级,很少有超过七八级的大风。和煦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本应该感觉到温暖,而在噶尔,却总是遭到风的干扰。太阳的热量被风卷走了,留给人们的更多的是寒冷。只有坐在透明的暖房里,隔着风,晒着太阳,才不辜负这高原之光。
雨天,风不冷不热地诉说。噶尔的雨很少,也下不大,小雨伴着轻风,给高原的孤寂增添了几分诗意、几分朦胧。红柳白柳的腰肢在雨中摇摆,细而窄的树叶在风中轻吟。
雪天,风不依不饶地呼啸,一会儿像雪山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怒吼,一会儿像旷野苍狼对月长嚎,一会儿又像河边的野狗在乱叫,一会儿像牧归的藏马登高嘶鸣。它是想卷起千堆雪,让人吟诗咏叹;它是想扬起万树梨花飘,营造梦幻般的醉人场景。
噶尔的风不仅执着,还很有规律。夜晚,它隐藏在寂静的山谷沟壑。晨起,天冷,它沉浸在蒙眬睡梦中,人们感觉不到风在哪里。早不吹,晚不起,中午时分一到,它不请自来,特别准时,定会吹皱满河水。
风来了。吹得白云漫天飘荡,无法定格出美妙的图案;吹得树枝左摇右摆,停不下婀娜的舞姿;吹得路边的垃圾满院子逃窜,打扫卫生的人想追都追不上。到了傍晚,风又会变小,这时如果去狮泉河边折柳观鸟,夕阳西下,轻风拂袖,倒有几分春寒不冷的感受。
噶尔县城所在的狮泉河镇靠山面水,地势较为开阔平坦,气流来回畅通,所以白天风大,晚上风小。若是在山谷地段,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噶尔的风很有耐心,不温不火。
晚饭后,我经常去狮泉河边散步。那天,像往常一样,从单位的食堂出来,直接走上河堤,迎着落日向西步行两公里,到达一处拦水坝。在那里,我看到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被风卷起落在面前。我准备把它捡起来,刚弯下腰,一阵风扫过,它就向前飘去,在我前方十来米的地方落下,我不急于去追它。走到它的跟前我再次弯腰时,风又把它拖起向前送出。我倒要看看,风到底能将它吹到哪里去。
沿河的马路边有混凝土砌成的矮墙,这红色的塑料袋就顺着墙根一路向东,一会儿翻滚着,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又拖着地面磨蹭着,总之它始终在我的前面。当我加快脚步超过它,它似乎也并不在意,它只按自己的节奏运动。
在路上,我碰到一个熟人,聊了几句。我已经忘记那个袋子了。等我举步前行来到一座桥头时,发现那个红色的塑料袋早已在此等候。
风虽然不大,可是它的耐心比我好,定力比我强,信心比我足。给它一个方向,它便向前,向前,向前。
噶尔的风很有穿透力,一旦它发作起来,令人无处躲藏。它可以刺穿厚厚的帽子和衣服,或者从衣襟、袖口、帽檐、耳边钻进去,直逼人的肌肤,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它可以从窗户的缝隙、门帘的角落,甚至烟囱里钻进你那温暖的房子,让你冷不防打个寒战,或者让你的炉子烟火倒灌,满屋子都是煤烟味。尤其是冬季,它的穿插、突击力度更是不可思议。你坐在窗台下面,虽然窗子是关上的,窗帘也是拉上的,听不到它的声音,可是依然能感到从窗外侵进来的寒风。你无法知道它是从哪里钻进来的,但它确确实实就已进入你的空间。住在楼房里尚且如此,那野外的帐篷就更苦不堪言了。
那年秋,我去扎西岗乡一处野外营地蹲点。那个地方叫莫拉,是夹在两山之间的宽谷,狮泉河从山谷中间流过,营地就设在山脚下。此处与狮泉河镇不同,白天风很小,一到晚上,狂风四起,鬼哭狼嚎,整夜整夜地拍打着帐篷,让人难以入眠。
通常情况下,太阳一落山,风就起来了。难道白天它去了噶尔县城逛大街,晚上商户关门了,它又回到这空谷吗?
起初时分,风力不大,帐篷的窗帘不时被掀起,它要告诉帐内的人,天已经黑了,我来了。过上一阵子,风力便会加大,它就开始掀门帘,虽然门帘较为厚重,但这风还是要掀起来,它要看看战士们在里面干什么。这样的地方人们还能干什么呢?无非是读书、练字、看电视。等到夜深人静,战士们准备睡觉了,这风就更加吹得起劲。
每次临睡前,我都要将帐篷的门帘用砖块压住,生怕被风卷起,窗帘也要用绳子系紧。可是到了半夜,那风还是一个劲地抖动门帘,挑拨窗帘。晚上气温低,帐篷里生着火炉,为了安全起见,还不能把所有的窗口都封闭,需要留一个小缝,就是这个细小的缝隙,狡猾的风便会抓住这个漏洞,把帐外的沙尘用力往里塞,撒得满帐都是,被子上、桌子上会覆盖着厚厚一层沙土,连人的嘴里也不例外,牙齿移动时,会有磕碜的感觉。
这风不光是想着掀门帘,我看它那架势想把帐篷也掀翻。风大的时候,支撑帐篷的铁架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若不是四周都有绳索打桩固定在地上,说不定哪一天夜晚就会垮下来。帐篷四壁像舞蹈演员的裙摆,飘摇婀娜。躺在床上,那篷布就在床边拍打,如同婴儿入睡前母亲还要拍拍孩子。在这样的帐篷里睡觉,难免常常做噩梦,这都是风的功劳。早晨,天光放亮之后,它们就跑得远远的,一丝一毫都不见了踪影。
噶尔的风像刀刻斧凿,不仅侵蚀大山草木,还摧残着这里的人们。风吹在脸上,比刀割还难受,不在你的脸上刻下些皱纹它不肯善罢甘休。风吹在手上,皮肤皲裂,再娇嫩的手它也不放过,直到粗糙得不能再粗糙。出门的时候,如果不戴帽子,不消十分钟,风就会吹得人头痛。尤其初上高原的人,最怕这种透骨风。在户外活动,人们都要戴上帽子、口罩、眼镜,还有手套,既是遮光,更是防风。这风与强烈的紫外线互为帮凶,伤害着人们的皮肤,催着人快点变老。
阿里的气候条件十分恶劣。在噶尔,不怕烈日,不怕雨雪,最怕的是风。无风的日子,可以享受美好的生活。有风的日子,只能忍受这无情的虐待。人们无法改变气候,只希望少一点风,多一点雨,让这干涸的土地得到滋润,让善良的人们少受一些伤害。
札达的雨
札达县位于阿里高原西部。
札达,意思是“下游有草的地方”。所谓的“下游”,是指象泉河流域的下游,这里孕育了古老的象雄文明。
札达县是由两个宗(相当于县)——札布让宗和达巴宗合并而来,平均海拔4000米,地势南低北高,属高原亚寒带干旱气候区,冬寒夏凉,空气稀薄,干燥多风。在两万多平方公里的县境内,风霜常见,大雪频频,可就是难见落雨。
雨对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气象学的概念,雨到底长啥样,有的小孩子长到两三岁也没有见过,说不出个一二三。干旱是常态,雨实在少得可怜。然而,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么过的,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没见过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方式与内地平原地区有很大差异。由于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农牧业是札达的基础产业,而耕种放牧是需要条件的,最根本的需求是不能没有水。好在县境内有大小河流十多条,靠着这些河水,人们的日常用度、浇灌农田、牲口饮用基本可以满足。
正因为气候干旱,农牧民的房子只需要注重保暖采光,而不用考虑防雨渗漏。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两层的碉楼,土石木结构。房顶是平的,糊上泥巴即可。如果下雪,小雪就随它去吧,雪大了就上房顶清扫一下。屋顶根本不用做过多的防水处理,预留的排水管也就是个摆设,多年用不了一次。
雨水稀缺,造就和保留了札达县境内特有的景观——土林。据考证,亿万年前这一带曾是巨大的湖泊,由于地壳运动,喜马拉雅山隆起,导致湖底开裂,湖水四处逃窜,最后形成一个盆地,原来湖底的小山、湖心的小岛都水落石出,又经过无情岁月的风蚀,终于形成了今天这般奇异瑰丽的地质景观。
驱车从狮泉河镇往札达县去,翻过几座大山之后,就是广阔平坦的草原。靠近县城时,公路插入一条深沟,海拔迅速下降,弯弯曲曲几十公里。札达的地形活生生就像是在平地上挖了一个大坑。按理说这样的盆地是有利产生降雨的,可是札达却没有那么幸运。
当然,如果这个地方经常下雨,那么土林就会被雨水冲刷成泥石流,要不了多久,这块盆地就会被污泥堆满。少雨,让土林永远威风凛凛、张牙舞爪,留给世人的是它亿万年来的本貌。
札达的另一个景观是不朽的古格王朝遗址。那个矗立在象泉河边高高山头上的土木结构宫殿,之所以历经千年岿然不动,不仅是因为它的建造独具匠心,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干旱少雨。不难想象,若是像江南的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一两个月,再辉煌的宫殿也可能倒塌,再精美的壁画也难保存。
为什么札达这个地方如此少雨呢?令人费解。
我们都知道,雨是水蒸气上升到高空后遭遇冷空气,凝结成小水滴,当空气的浮力不足以托起它时,它们就成群结队地掉落下来。但是,这空气还不能太冷,如果温度过低,那么小水滴就变成小冰晶,落下来的就是雪而不是雨了。虽然雨和雪都是属于水,但是对于地面上的生命来说,意义大为不同。
冷空气在高原地区并不缺少,那么不下雨的主要原因就是没有或者很少有水蒸气。为什么阿里高原就缺少水蒸气呢?一方面,高原寒区暴露在空气中的水面很小,虽然有一条条大河、一个个湖泊,但相对于广阔的高原大地,那些水量太少,高原地带植被分布稀缺,植物表面附着的水分极其有限。尽管有十分充足的阳光,可是没有足够的水可以蒸发,也难以形成有效降雨所需的水蒸气或者叫水成云。
有人可能会说,高原有那么多的雪山冰川,离太阳又近,冰雪融化会变成水,也能蒸发。听起来似乎是这个道理,但是仔细想一下,并不是那么简单。水要升华成水蒸气那需要多少热量,将冰雪融化需要热量,再将融化后的水变成气体更需要热量,而高海拔地区的热量本来就少得可怜,怎么可能满足那么多水成云的需要呢?这便是世界屋脊的特点,而阿里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就别指望雨水的青睐了。
不过,也有一点点例外,阿里地区的措勤、改则、革吉等县,有广袤的羌塘草原,雨水相对较多,雨量充沛。这并不是因为水面很宽,而是因为从外面飘来了许多水成云。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在季风的作用下不断爬升,翻过喜马拉雅山,继续借势东移,再飘过冈底斯山脉,走累了,没劲了,高度也下降了,遇上一股冷空气就会变成雨。而札达县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北麓,就在山脚下,水蒸气翻过喜马拉雅山的时候能量还很足,不愿意在此留驻,乘风直往东去,所以札达就只能望云兴叹,它没有东三县那么好的福气。
少雨给札达带来诸多不利影响。农业方面,小麦青稞如果没有雨露滋润收成肯定不好。靠近河谷地段的还可利用河水,种在山坡上的,只能祈求上天,而靠天吃饭显然是吃不饱的。
前些年,水利建设滞后,农业基础薄弱,牧业也好不到哪里去。草是最喜欢水的,有水的地方通常会有草。札达县虽然有数千万亩草场,但牧业发展不平衡,牧民的收入也不理想。靠近河谷的草原,牛羊肥壮;远离河道的草场,牲畜就瘦小羸弱。主要原因还是缺水,草的长势只能用瘦弱来形容。冬季尽管会有降雪,可是这些雪化了,春天很快就会过去。
在札达,草的青春期特别短,通常是五六月份返青,八九月份就开始发黄枯萎。牛羊能享受美味的时段非常有限。可想而知,吃青草的羊与啃枯草的羊能一样吗?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札达的雨,怎么那么金贵?让人常常怀疑头顶的这片天空是不是丧失了降雨的功能。大自然真是不公平,江南的梅雨、关中的连阴雨,给当地百姓带来多大苦恼,人们都烦死了,可是为什么它还是那样缠缠绵绵下个不停,年复一年,到时候就来?高原的干旱那么严重,老天你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呢?平衡一下不行吗?
没有雨,人们就不活了吗?不,人还得生存。靠什么?靠谁呢?最终还得靠自己。勤劳善良的藏族人不屈不挠,他们靠人背、畜驮满足自家的饮用、洗涤,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开山引渠灌溉庄稼,他们以极其简单的生活需求保护这本来就脆弱的生态。这是他们的家园,天再干,雨再少,他们也不肯离开。没有雨的日子,他们顽强地生存,执着地繁衍,他们创造了非同寻常的象雄文明和灿烂不朽的古格文化。千百年来,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以后的千百年,他们还将这样生活下去。他们不是与天斗,而是在适应这里的天,适应这里的地。
雨落在身上会打湿衣服,有的人抱怨,有的人烦忧;雨落在心上会浇透心情,有的人失望,有的人欢欣。希望上天能够眷顾阿里,怜惜札达,多给这片净土抛洒甘霖,多给这里的生命带来希望,让阿里高原更加纯洁干净、富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