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说:快心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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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奉势利公子役帮闲 探因由花婆谈艳质(1)
词曰:少年人心性,大都爱念婵娟。值宵永铜壶,春归金屋,更惹牵缠。偶一多情邂逅,乱神魂色胆可包天。多少私期密约,书传不胜传。好姻缘端的有前缘,相悦岂徒然?第貌非冠玉,才非织锦,休想神仙!堪叹妆,为何物?想倾城兀自意悬悬。做下相思担子,空生他日忧煎。——右调《木兰花慢》
话说丽娟开着侧窗闲望,只见一个少年在对面园门口探头注视。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有些来历:姓刘名美,字世誉。父亲刘邈,字思远,现在朝中官为少宰。这刘世誉是思远次子,已曾入过学,年才十八,生得相貌亦有可观,心地亦算聪慧,也不出外滥交。却有一桩不好:十分好色,专做风情。若见了有些颜色的女子,便一眼不移的瞧看。若是女人家正经的,见他如此看相,不好意思,避了进去;若是有一种贪花爱色的,见了这般少年公子,故意搢弄精神,佯为不睬,这刘世誉怎不失魂?便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女子身上。上年思远举家进京,独有世誉不肯去,只愿在家读书。你道他真个读书?只为近着父母,便不能自由心性。父母见京中离家不远,况且平昔见儿子又不十分在外招摇,也便放心留下。
世誉离了父母,没人拘管,专去搭搭撒撒。家中僮婢自不消说,又招了一个老帮闲,姓白,名子相。这白子相是个老奸巨猾,善于凑趣。世誉终日议论妇女,说好说歹,白子相极其怂恿,撺掇赞襄。世誉把自己竟认做潘安貌,子建才,终日要想个绝色佳人作对。已前人家都来说亲,思远也拣择了好几家,世誉却私下去访,都道相貌平常,他便从中挠阻。父母原是爱他的,养成心性,所以至今未曾出聘。一日对白子相道:“我所交妇女,自家中婢妾,及娼妓私情,可谓多矣,然并没一个十全的。如何为我访一个绝色,不论门第,便结婚姻。不然时,便寻得一个做了外妻,使我与他长久相寻,有何不可。”白子相道:“这个容易。”因而搜寻妓馆,细访私门,若有看得过的,必报知世誉。世誉一见,不过寻常。走过多处,俱只如此,心下甚是不快。白子相想道:“这些女子俱藏在深闺绣阁中,叫我们何从窥见?必须设一个好计策,两全方可。”谁知一时再想不出。有帮闲诗一首道得好:
脱空为业话无成,走到人前巧媚生。
但愿舍旁为犬吠,何妨关下效鸡鸣。
迎机拍手呵呵笑,顺意颠头啧啧声。
巨室不容轻易进,每从奴隶拜同盟。
却说刘世誉因闯了多处,俱不中意,心内厌烦,回绝了这些帮闲,独自在家纳闷。这日偶步入园中,开着园门,小巷中散步。不意中抬头却见对面楼上一个绝色女子,凭栏眺望,不要说他丰韵超群,只就眉目间气宇,丹青亦不能描画。指望饱看一回,却见关上楼窗。正是:洛浦烟消,巫峰云散。便痴痴的只对楼立着,不转睛的盼望,足足立了一个时辰,方才打一转念道:“这楼不是别家,乃是李再思的,李再思有个女儿,闻说貌甚不扬,今日这好东西,却是谁氏之子?不免与白子相商议。”便走出园中,到内书房坐下,令小厮去请白子相。
不移时来到,世誉便将所见对园楼上美人,如何标致,如何丰韵,只不知是谁家的,如何晓得他的详细便好:“我若娶得此女,也不枉我一生。”白子相道:“相公,对园便是李监生家。我向闻得李再思有个女儿。”世誉接口道:“再思与我对园住下,岂不知他有个女儿十分奇丑!今日见的,真便是观音出现,仙子临凡。”白子相道:“相公要知他根底不难,我有个相熟卖花婆赵妈妈,他是个走千家踏万户的,只消寻了他来,做个细作,便知其女是谁。”世誉大喜道:“好,你疾忙去寻他来。”
白子相便出了刘家门,走到大街上,转过三叉巷,走到石子街司门里,到赵家。只见赵妈妈拿了花匣正要出门,看见了,忙叫声:“白老爹,家里请坐。”扯一张凳来,靠侧坐下道:“白老爹,如今发财兴头,便许多时不到贱地。”白子相笑道:“有甚兴头?不过终日穷忙。你今生意好么?”赵妈妈道:“靠白老爹洪福,近日生意略混得过。”白子相道:“这般经纪,人也够了。如今亲娘卖花,还在那几家走动?”〔入得自然。〕赵妈妈道:“城里有名人家,老身都去的呢。如沈太师、张吏部、王翰林、金少卿、以至瞿、黄、陈、石这几家,谁不走到!”白子相笑道:“你还有两家不到。”赵妈妈道:“还有那两家不到?待老身思量。”沉吟了一回道:“算来城里城外有名人家,老身都走到了。这两家,其实一时叫我记不出。”白子相道:“我对你说了罢:吏部刘侍郎家,巡抚李御史家。”赵妈妈道:“呸!我怎么没有去?刘吏部家,我前两年也曾走过,如今他夫人上京去了,无人买花,便没有去。李巡抚家,是他弟子李二爷了。这巡抚是新近报升的,我也常去。这李二爷的小妈妈,是房里丫鬟收的。〔酷是这般婆子声口。〕我有半年来没有去,都因略疏阔了,便至忘记。”白子相笑道:“果是去的,说来不差。今日我特来寻你,不为别的:只因有一敝相知,就是刘吏部二公子,他今日早上偶开园门闲望,只见对园楼上有一个女子……”赵妈妈笑道:“是了,这刘家园对面,便是李家园,他园中我都曾到过。他们前门正屋,离了两条街;后面的园,到是相近的。”白子相道:“正是这般。所以我来问亲娘,这女子是谁?”赵妈妈道:“哦,这就是李二爷的小姐了。”白子相道:“若说是李再思女儿,刘公子住在对园,哪有不知?李再思的女儿,相貌叫说不济;今日见的,刘公子说,真叫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西子重生,昭君再世。亲娘各家走来,必然晓得那女子是谁,故叫我来动问。”赵妈妈道:“呀,恁般标致,女娘,却是何人?他家从来没有。老身半年没有去,明日只说去卖花,自然晓得他是谁。”白子相笑道:“亲娘说得有理。刘二公子还有恁话,要觌面与你说,可同我去会他。”赵妈妈笑道:“这个容易。”随同着白子相行来。
不移时,到了刘家门首。赵妈妈捉定了步儿进去,直引到后书房。却见刘公子独自靠窗立着,一见白子相领着赵妈妈来,便笑脸相迎。白子相道:“赵亲娘,这是二相公。”赵妈妈便急向前道:“相公万福。”世誉在侧首浅浅还了半揖。赵妈妈道:“老婢子前两年在尊府卖花,那时二相公还小,如今长大,相貌越发齐整标致,竟是梓潼帝君了。”世誉笑了一笑,便叫赵妈妈坐。赵妈妈道:“相公在上老婢子怎敢放肆。”世誉道:“不必虚文,你坐着,我还有话问你。”白子相道:“既然相公分付,亲娘且请坐了。”赵妈妈乃靠侧坐下。世誉在上边坐,白子相亦坐。世誉开口道:“赵妈妈,你曾在我家来,我怎不认得你?”赵妈妈道:“夫人上京去后,老婢子便没有来。前年在尊府走动时,相公还小,故不相认,老婢子也还记得。彼时承夫人们不时赏赐,至今不敢忘恩,只好背地里念佛报谢。”〔声口极像。〕世誉道:“若是如此,我与你原是个旧相识了。今日叫你来原故,白子相可曾向你说过么?”赵妈妈道:“方才白老爹已是讲过,老婢子都理会得。半年来没有到李家去,不知这女子是谁。待明日只说去卖花,定晓得这女子姓张姓李,然后来报知相公。”世誉大喜道:“你是个会事人,你晓得我性子的。但是一件,我所见这女子,不比寻常,真是天香国色,我今也摹拟他好处不尽,你须替我访问确了。你们眼睛低,不要将中常的,竟认做我目中所见。〔厌品人多有这般说话。〕若得访个的确,后来还要劳你作媒,定然重谢。”赵妈妈道:“相公差遣,谁敢不遵?何必说及‘谢’字。李家女眷,我都知道,决不敢草率访问,来欺相公。老婢子明日便去。”白子相道:“亲娘,你明日必定去,相公决不差事的。若得访个的确定,先有个意思相谢。”赵妈妈道:“啊哟,白老爹,连你也不知,老身是极肯替人干事,况且相公分付,自然极力效劳。”世誉大喜。
赵妈妈谢别出门。回到家中,天将晚了。走急了路,酒气上冲,十分大醉,便上床睡觉。一夜无话。
到明日,绝早起来梳洗,着上一件新纱袄儿,把汗巾包了花匣,捡几朵时新的绢花藏在匣内,一径到李家来。有个看门的小厮,是曾认得赵妈妈的,便道:“亲娘,许久不来,我家二娘正要买花哩。”赵妈妈嘻着嘴道:“正是许久不来,恐你家小姐二娘们要花戴,故今日特地早来。”两人一头说一头走,进墙门,过茶厅,从侧搢转到大厅背后,穿过小轩,再进一层后堂,走出穿堂,过角门到楼下,小厮先叫道:“二娘,赵亲娘来了。”李二娘早听得,便拜在楼栏上道:“赵亲娘,许久不会,请上来坐。”赵妈妈也厮叫了,便上楼来。二娘便来接过花匣道:〔像。真是小阿妈形景〕。“亲娘为何多时不来走走?今日甚风吹到的,一向生意好么?”赵妈妈笑道:“一向靠二娘洪福,近来嘴口略活动些。”便朝上福了两福。二娘还礼不迭。乃移两张杌子,靠楼窗坐下。小桃拿茶来吃过。
二娘道:“我便要买些花戴,望杀你再不来。如今有恁么时新的,借来看看。”赵妈妈道:“有。”便去解开汗巾,揭开盖,取出十数枝花,递与二娘。二娘接了,便对小桃道:“方才二小姐往大小姐那边去了,你去请他两位同来,恐怕也要买花。”小桃应了一声下楼。赵妈妈道:“二爷只有一位小姐,今日怎有两位?”二娘道:“一位是我家二爷的,一位是大爷的。”赵妈妈道:“嗄,原来大爷有一位小姐,我也不知。今日大爷升做某处巡抚了,小姐怎又归家?”二娘道:“大爷今做了山东抚院,为兖州剿贼,军中带不得家小,衙署里又无人看顾,所以先打发回家。”赵妈妈道:“七八年前,方到府上走动起,所以往事俱不晓得。就是说过,也忘记了。〔会周全。〕如今夫人想已一同归来。”二娘道:“大爷未到福建时,夫人已亡过二年,大小姐彼时才得五岁,七岁上便随往福建去,今已及十年有余了,直到前日方归。我家二小姐小他一岁,故此排在他肩下的。”赵妈妈道:“原来如此。我向来只道你家二小姐是排在大相公名下,岂知却有恁般原故。如此算来,这大小姐有十七八岁了。姑家是谁?”二娘道:“还没有受茶。待大爷回来哩。”赵妈妈便顿了一顿,乃道:“大爷有几位相公?”二娘道:“没有。止生得这位小姐。”言未毕,只见小桃上楼道:“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赵妈妈便先起身等候。〔老怪。〕只听得珊珊搢响,闻得馥馥兰香,自远而至。〔此之谓先声足以夺人。〕移时两位小姐上楼,赵妈妈一见丽娟,先已惊喜,忙向前迎住厮叫,各道万福。素玉是认得的,不消提起。止将丽娟上下细观,果是凌波仙子临凡,月殿嫦娥降世。但见:
绿云玲珑,鬟鬓香浓。〔头〕
杏脸桃腮,辉光满容。〔面〕
顾后瞻前,流搢增妍。〔眼〕
修眉若蛾,隋宫绛仙。〔眉〕
悬准丰直,琼雕玉刻。〔鼻〕
轮廓修圆,偃颐附颊。〔耳〕
艳同樊素,樱桃红破。〔唇〕
密比瓠犀,玉粳白露。〔齿〕
临风轻举,两袖如舞。〔上身〕
顿月迟回,柳腰搢娜。〔下身〕
出言启唇,恍若新莺。〔声音〕
宜喜宜嗔,春风弄情。〔笑貌〕
春纤白璧,柔荑肤泽。〔手〕
新月琼钩,香溪莲迹。〔足〕
清扬婉搢,楚楚娟娟。〔外〕
芳心自怜,窈窕之年。〔内〕
赵妈妈看毕,心里转念:“我眼里不知看过了多少闺女,也竟有如花似朵,绰约轻盈的了,却并没有像这般绝色,真是观音出现。刘公子所见,必是这位小姐无疑,怎不叫他爱慕!”当下各自坐了。
赵妈妈叙了一番情节,二娘便将花朵递与丽娟道:“小姐,这几朵花何如?”赵妈妈道:“小姐,这花制自名手,不比寻常,直与活花无异。小姐俊眼,自然识鉴不同。”丽娟笑道:“从来卖东西的,哪见说自己物件丑恶?这花依我看来,也只算做中等。但是亲娘拿来,怎好不买你几枝。”赵妈妈笑道:“小姐真是绝顶能事聪明人,说来话来恁般宛转。”丽娟与素玉各捡了几枝,二娘买下几朵,便叫小桃取钱,还了花婆。丽娟道:“怎叫二娘破钞?”二娘道:“值得恁么,也要说起!不是我当着亲娘面说,恐不中小姐戴。”赵妈妈收拾花匣铜钱,欲要作别,〔赵花婆原未必便要去。〕二娘道:“亲娘,你许久不来,我已叫小桃烫酒在厨下,再吃了饭去。”赵妈妈道:“阿呀,罪过人!怎好一来就吃?”丽娟道:“也看二娘的情,且坐坐去。”赵妈妈嘻着嘴道:“小姐分付,只索从命。”〔会奉承。〕即便放下花匣。
移时,小桃托着酒菜上楼,二娘留着丽娟,也同坐下。二娘与赵妈妈都会吃酒的,互相劝酬。素玉略坐一坐,推身子不自在,先起身回房去了。丽娟却不会吃酒,吃得浅浅一小杯,早已莲脸晕红,波眸澄碧。赵妈妈看了,暗自忖量:“我是女人,见了这般足十分标致面孔,也着实爱他不过;若叫男儿汉见了,岂不魂飞魄荡!刘二公子不过略一关眼,便已摄了魂灵,若叫他如我一般与这小姐盘桓半日,细看出许多好处,不知更作如何?若再见了这略带酒意的面庞,更觉娇红嫩白,我只怕他竟要销魂死了!倘刘公子来求亲,成了时,也还狠便宜了刘公子。”心里只管转念,只管怜借起来,真有舍不得相离的光景。〔赵妈妈倒是一个真爱色人。〕有一篇议论道得好,说那真好色真爱色的,一种至情,原非淫佚,又念美色实非恶物,〔真话。若以美色比之珍宝,试想珍宝岂是恶物。〕只要在我处之得当:
今夫天地间女子,生而奇秀明媚,乃山川灵气所钟,决非漠然而生。有等遇君王选择,或为名公才宗所娶,则显著当时,脍炙人口,后世皆知其美,为千秋佳话。〔此便是遇,后皆是不遇。〕有等陋巷幽姿,无明珠玉镜之聘,致所适不偶,淹蹇于市侩小儿、菜搢牧竖之手,不见不知,使其兰姿蕙质,埋没荒烟衰草间;即有知之者,爱莫能助,徒增痛惜。如此者,比比而是。又有始也屈为妾媵,受制妒妇,惨毒万状;继也或为妒妇所逐,或因夫丧再嫁,以为脱却火坑,配一丈夫,意中满望得以永毕终身也。〔曹大家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岂料所逢非我愿,不为翁姑所鄙,即被妯娌之羞,终日垂首丧气,顾影自怜,生则无颜,死又自惜,〔伤欲忍心。〕辱以待时,则积愤而莫告。又有结缡未久,变起中途,花柳情深,枕衾自荐;于法则不可,于情则有原。斯时也,得一人解焉,〔所以解之之人种德不浅。〕百年之后,魂魄犹知感也;不幸而无其人,则亦已矣。复有转转他人,终身作妾,轻薄子弟,蠢然无知,玉质花容,视同草菅,〔可恨。〕又宁知天地重灵之物,为之深惜护持哉?乃有闺阁千金,情事已谙,欲伸款曲,未接王孙;春鸟言怀,秋蝉妒影;凉生菡萏,霜冷芙蓉;肠断风光,魂销景色;狡童之遇,一旦失贞。父母兄弟知之,皆欲其死,虽具倾城,亦不暇借,悔欲自新,佥日不许,九泉之下,能无憾乎?如此者,又比比而是。〔此种甚多甚多。凡人为恶自新,则掩其不善;独女子于此,则不许,不知何意也?恐古来未必若今时深刻。〕
第所谓显著一时,后世知美者,在当日之春风雨露,玉楼金阙中,遭逢之幸可谓极矣。然三夫人、九嫔御、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才人美人,充斥后宫,又只为天子职任各事。〔原如不遇。〕次之入名公巨卿之家,则又多入于妾媵之流,以作老年消遣之计。〔原如不遇。〕如遇才子所慕,得遂夙缘,幸而相守白头,不幸而中途早逝。〔原如,不遇。〕即夫倡妇随,伉俪终身,又不过助其才华,作闺房芳范。如此之辈,皆非情种。
所谓情种者,真爱色人也。〔爱色,正面不多数语,譬“花发”一段,即言语形容。是亲笔作正面法也。〕其未得美人也,爱藏于中,未当渔色;其既得也,为之深惜护持,有难以言语形之。夫美人之生,譬花之发,人之爱花,先爱其本,燥则湿之,倾则扶之,使风雨霜雪不得侵焉。迨至春日融和,一朝吐萼,则覆以锦幕,酬以金樽,始欢然喜花之得遂其生也。人之爱花,如此其至也。于美人何独不然?乃有以尤物移人,忽焉终阻,迹嫌多露,竟尔轻离。此诚薄幸为心,偏僻无情者也,何足道哉。〔此种人最当杀。是汝诱之,又是汝弃之,反谓人日“我弃之为改过。”汝则改过矣,其如彼人何?不杀何为?〕
至于凶悖浮于狮吼,妒杀娈童;残忍甚于豹狼,惨施劝酒,恶非世出,罪必天诛。甚而挝鼓揭天,兵弋匝地,武夫流毒,弱质为殃;使玉碎香消,夜魂泣血,花残月缺,冥路迷尘。虽云彼生逢不辰,实由人心残忍,以致如是。若太真有马鬼之缢,丽华遭青溪之戮,梅妃受折肋之残,虢国被刺喉之惨。千古伤心,莫过于此,而或乃曰“美人亡国之物”也。士庶人好色,亦鲜不受其祸?
传不云乎:“贤贤易色,”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人之于色,不可好也,语固如是。但云“以此易彼”者,是圣贤之于色固未当好,实未尝不知其美也。惟处之得当,而不至于溺,使无内作色荒之事,则外自无妇言是听之讥,而使彼美人者,得以尽其天年。〔世人于钱财势利,斗狠口腹,及最无耻可愧之事,竟可以出诸口中;独至于好色,遂往往自讳。噫,愚矣。更有作颟顸之语者,谓古今美人再无有终其天年者,辄一笔抹煞曰“红颜薄命,遂致凶恶之奴,竟不少加怜惜,是诚可痛恨者!〕不横加以亡国之名,则当日者,极天下之声色,而后世无贬辞,是真所谓爱色也。如举烽召诸侯以博其笑,斩朝涉剖孕妇以明其智,是皆由于惑溺不明,使彼美人万古之下,恶名不洗,岂曰爱之?其实害之。”谚云:“酒不醉人,色不迷人,由人自为迷醉耳,”斯言诚是也。于色何咎焉?
文王有好逑之颂,而螽斯、搢木,后宫实多嫔御:桀纣肆虐于民,天下离德,故至国亡家破,不保其身。使桀纣存仁恕之德,则天下归之。虽有妹喜、妲己在侧,亦何至于亡哉?汉室中叶,有昭阳之宠,人唾为祸水,必灭炎汉,然犹继世百年,未有变故。至献帝受制操贼,声色之奉,不敢少加于前,兢兢自守,乃至覆国。其覆国也,亦由色乎?夫差之失,归咎西施,于施何罪焉?使宰搢不幸,鸱夷不浮,越虽进百西施,亦何害焉?吴亡不旋踵而越亦亡,故曰:“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出是观之,有国家者,得贤则昌,失贤则亡。国之存亡,系贤者之得失耳,于色何罪焉?
是以天地所生钟情之人,而遇豪杰福慧之士,绸缪缱绻,一种至情,焕发今古。当日之爱惜护持,无所不尽。使不幸而逢变故,至花残玉碎,彼残忍虽曰性成,宁非天地不加诛乎?故曰美色当爱也。美色而不爱,非人情也;爱而不深惜护持,非情种也;爱而溺者,人自溺也,于美色何罪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