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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

禹国境内,东南一隅,有座三面环山的无名小村落,周遭所环之山,至高处不及百丈,并无凶禽猛兽,其苍翠景曙,虽谈不上世外桃源,倒也算得怡人。

天下大乱之前,小村中只十余人家幽居于此,以狩猎耕种为生。天下大乱后,时有四方逃避战乱的难民流落至此。村民纯善,但凡来者,皆予以衣食,助其兴建居所,以作安顿。一晃数十年,不觉已聚集了百十户之多。

数十年间,不断开荒建舍,曾几何时,静谧简寒的小村落,已变得鸡犬成群,生气勃勃。

几近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民风淳朴,邻里之间守望相助,河泽融睦,这一方难得的净土,氤氲在一片温润祥和之中。

然而,乱世总有定。

天下甫安,各国纷纷重新清查人口登籍造册,禹国朝廷亦不例外,原本无人问津的僻壤旮旯,因其人口渐增,终致官府瞩目。一番清点,人口已逾镇界,经户籍差役上禀,官府层层丞报,此地终改村易镇,因三面环山,故名‘依山镇’。

依山镇居民,多为外来避难的流民,如今天下业已太平,自不免怀念向往外界繁华。因此,投亲靠友,举家搬离者不乏其人,相较之下虽是少数,但余者亦不妨出外通商,丰腴简迫生计。

似这般出来进去,人来车往,清谧小镇逐渐热络,原本错落无方的土石茅棚,已被街巷井然的青砖黛瓦争相兴替,各类坊肆也是遍及街头,日子自是迥别以往。

初春午后,天高云淡,晴空碧洗。

依山镇西街一角,一精瘦六旬老者,于废弃的开裂黄岩磨盘上倚墙而坐。

老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右腿自膝以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团打着补丁的破布裤管挽着的死结疙瘩。一根颇有年月的藤木手杖斜靠胯边。几个黄口孩童,稀稀落落围在周遭,目不转睛地听他徐徐宣讲。

“话说天下大乱,黎民遭殃,除却兵祸,四方宵小盗贼亦蜂拥而起,伺机趁火打劫,杀人越货。怎奈各方朝廷举国之力拒攘外敌,顾此难以顾彼,如此这般,本就蝇营狗苟的草民百姓更加水深火热。这盗贼之中,有一巨匪,姓魏,名万舟,啸聚了一干喽啰占山立寨,专以打家劫舍,杀人掠货为生,可谓横行一域,无恶不作,远近百姓对其既恨又惧。无奈,那魏万舟武艺出众,任谁也招惹不起,许多人家只得暗中扶老携幼,举家逃离。”

讲至此处,一群孩童垂在身侧的小拳头纷纷紧握,原本清澈如水的双目亦露出与年纪不符的凶色。

老者松软的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四下一扫,对于众人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

顿了顿,他眉头突地一耸,浑浊的目光陡然充满神采,声调亦提高了几许。

“古往今来,阴阳并立,正邪相倚,既有奸邪,自少不得正义。于这乱世之中,便有一游侠,姓风,名正潇,非但武艺超群,且嫉恶如仇,他一生仗剑天下,行侠四方,不知多少奸贼宵小,命丧于他的三尺青锋剑下。终有一日,风正潇路经魏万舟为恶地域时,闻知其罄竹难书的恶行,他顿时怒从心头起,誓要将其手刃。终有一日,他手执三尺青锋,趁着风高晓夜,无声潜入魏万舟巢穴。一番厮杀,魏万舟与其一干喽啰尽数血溅当场,命丧黄泉,大侠风正潇一把火将匪巢烧得一干二净,而后跨马乘风离去!”

老者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抹了抹眼角腌臜之物,随手一弹,眼见一群孩童紧握的拳头在不觉中缓缓放松,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好了,今日就讲到这罢,散了散了!”说着,老者摆了摆手。

“跛爷,再讲一个嘛!”

“是啊跛爷,今日才讲了一个,就再讲一个吧!”

“……”

一众孩童均意犹未尽,七嘴八舌的撒娇哀求。

老者却只推说累了,说什么也不再开口,众孩童无奈,只得三三两两各自离去。

正在此时,一面皮白净的瘦弱少年急匆匆跑了过来,喘息颇有些粗重。

“跛爷,陆行来过吗?”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扒缝的黄牙,又抬手抹了抹眼角黄白之物,道:“秀才,今日故事已讲完,要听明个擎早。”

“跛爷,您讲了十年风大侠,不烦啊?”少年抚着胸口道。

老者笑容一敛,道:“陆行也听了十年,也未见他生出一丝不耐,枉你书香世家,满腹经卷,竟说出这等话来,简直是对风大侠的大不敬!”

少年一怔,面露无奈:“我可不是对风大侠不敬……”话说一半,似不愿多费唇舌,转而急道:“跛爷,陆行到底来过没有,我有急事找他!”

老者翻了个白眼,缓缓垂下眼帘,瘦的皮包骨的身子瘫在墙角,懒洋洋道:“你去山脚树林找找,兴许在那儿。”

少年“哦”了一声,转身便自离去。

待少年去的远了,老者又抬起眼帘,望着少年背影摇头一叹。

柔暄春光徐然沐洒,山脚下茂林中,嫩芽初露,枝丫茁壮。一抹清风拂过,摇曳多姿的仿若妙龄少女清纯无限、娇美万方,淡淡清新盎然漾发。

春意浓浓的林木之中,一堆尺许半熄的篝火余烟袅袅,方丈之地丢弃着或零或堆的禽类残骨。一旁腰肢粗细的树干上,并肩坐倚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嘴角兀自残留着油光。

两人中,一个剑眉星目,俊朗堂堂,双手枕在脑后,架着的二郎腿不停摇晃着,好不自在,一双眸子透过林木缝隙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另一个虎头虎脑,壮实憨夯,一根手指不停在口中扣戳,嘴角隐有口水流淌,不时传出“磕嗤磕嗤”的声响,样子煞是憨直可爱。

“陆行…这两只鸳鸯…唔……小秀才说的是借还是送?”虎头虎脑的少年口中含着手指,唇齿有些不清。

“呃……好像是借!”叫作陆行的少年略一犹疑道。

虎头虎脑的少年抽出满是口水的手指,在胸口衣襟上抹了抹,瞠目道:“既然是借,你怎么给吃了!”

猛得侧过脸来,陆行瞪着眼道:“什么叫我给吃了,你面前那堆骨头,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

低头望了眼脚边小山般的骨堆,虎头虎脑的少年挠了挠头,随即一阵嘿嘿讪笑。

片刻,笑声敛去,他黝黑的脸上浮起一层忧色:“那两只鸳鸯,听说是小秀才他二叔,从城里花大价钱买来的,小秀才当作心肝宝贝似的,万一他找我爹告状,免不了我又要挨一顿胖揍,你可得替我想想办法才好啊!”说着,他突然探过头来,一双不大的眼睛忽闪忽闪,脑中却掠过往日挨揍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陆行悠然道:“什么鸳鸯,不过是两只野鸭子而已。”顿了顿,又道:“放心!他早就想要我那副铁胎弹弓,大不了赔给他就是!”

“哦……”

茫然的点了点头,虎头虎脑的少年呆头耷脑的低声嘀咕:“铁胎弹弓怎么抵得了两只鸳鸯,小秀才又不是傻瓜。”

陆行听他低声咕哝,随口问道:“小锤子,你嘀咕什么呢?”

“呃……我说亚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没背下来。”

小锤子胡乱敷衍了一句,心里却是惴惴的想着被他爹四处追着揍的场景。

陆行一声轻笑:“背书的事,我可帮不了你。”

本是随口一句敷衍,可陆行这一说,反倒提醒了小锤子,脑中除了被他爹追着揍的景象,顿时又多出了被亚先生戒尺打手心的画面,他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沉默片刻,斜了一眼陆行,小锤子嘟囔道:“亚先生偏心,从来没见你背书,他却不打你手心!”

陆行叹了一声,道:“不打我手心,那是每天一坛酒换来的,你也可以送啊,又没人拦着。”

“你家是酿酒的,送酒又不花银子,我家开的是铁匠铺,总不能给亚先生送个锤子吧!再说,亚先生也不会打铁。”小锤子嗫嚅着低下了头。

突然,他眼中一亮,猛的抬头,直勾勾盯着陆行。

静默顷刻,陆行一回头,立时心下一紧,警惕道:“哎!你别这么看着我,每天偷一坛,我已是冒了天大风险,要是再偷一坛,一定会被发现,我娘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万一被她发现我偷酒贿赂亚先生,非把我屁股揍开花不可。”

小锤子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又是一阵嘀咕:“你的屁股开的花还少吗,换作是二妞,你一定答应。”

余光瞥了小锤子一眼,陆行故作听而不闻,眼睛一眯,继续摇晃着二郎腿,一副怡然姿态。

“听我爹说,西面百里外的村子,一夜之间死了十余个人,你听说了吗?”小锤子忽然惊恐的望着陆行。

“这消息还是来我家拉酒的客人带来的,我怎会不知,据说那十余人死状极惨,皆被蝙蝠吸干了血,只剩皮骨,成了干尸。”陆行面色一正,停下抖动的腿脚道。

“那村子离依山镇不过百里,你说,这种事会不会发生在咱们这?”小锤子不无担心。

陆行猛的坐起身,啐道:“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不解内情就别瞎说。”

小锤子睁大了眼睛,道:“那客人还说了什么?”

陆行斜了他一眼,道:“那些吸血蝙蝠已被一个神秘人给清除了。”

“那神秘人是什么人?竟有这等本事!”小锤子心生好奇。

陆行揶揄道:“我若知道神秘人是谁,早就跑去拜他为师了,怎会在此与你磨牙。”

小锤子“嘿嘿”干笑了两声,蓦然望见树林外一道瘦弱身影跑来,他顿时坐直了身子,嗫嚅着道:“陆行,小秀才来了!”

陆行猝然张望,但见来人,先是怔了怔,又强自镇定道:“慌什么,随机应变就是!”

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可被满院子追着揍的情景,不由得又闪现在小锤子脑海中。

不过片刻,神色焦急的小秀才终于步履蹒跚的跑到近前。

停下脚步,他弯下腰,双手扶膝,上气不接下气道:“陆…陆行,金……金万宝他……”边说边向身后一指。

见他不是来讨要鸳鸯,小锤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陆行道:“金万宝怎么了?”

缓了缓,小秀才咽了口唾沫,这才说道:“金万宝他……他又欺负二妞!”

提起二妞,原本老神在在的陆行,‘嚯’的一下站起身来,怒不可遏的拧住双眉。

“在哪?”

小锤子也撸起袖子嚷嚷:“才几天?这小子又皮痒了!”

小秀才正要回答,却不经意间瞥见地上已成灰烬的火堆和一旁散落着的禽类骨头。他目光一滞,原本粗重的喘息也突然平缓了几分。

“陆行!这……这地上是什么骨头?”

以为事情要败露,小锤子心虚的摸了摸后脑,转身向一旁树梢望去。

“呃……”

被突如其来的一问,一时间,陆行也有些心虚,偷瞄了一眼小锤子,却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暗骂一声,一边又心思急转,讷讷半晌才嗫嚅着道:“呃…方才…方才在山上抓了两只野鸡,那是…那是野鸡骨头。”

小锤子一听,顿时眼睛一亮,也转过头来笑着附和:“呃…对!是野鸡,野鸡骨头,嘿嘿……”边笑边说,望了眼陆行,却见一双白眼翻来,他尴尬的挠了挠头,一阵嘿嘿干笑。

见两人神色有异,小秀才心里冉冉升起不祥,心下存着一丝侥幸,又问道:“那我的鸳鸯呢?”随之目光灼灼的扫视两人。

小锤子缓缓转头望向陆行。

本就心虚,心里又挂念二妞,陆行当即面露不耐,眉头一耸,道:“鸳鸯的事回头再说,快说金万宝和二妞在哪儿?”

“对对,先救二妞要紧。”一听这话,小锤子也跟着浑水摸鱼。

几人自幼一起长大,小秀才明白二妞在陆行心里的分量,况且事有缓急,略一沉吟,便道:“在镇外老槐树。”

“走!”

骤然转身,陆行当先向树林外奔去。

眼见躲过一劫,小锤子也一溜烟的紧随其后。

片刻间,林中便只剩小秀才四下寻摸的瘦弱身影。

突然,篝火边一抹艳丽惊现眼中,其中色彩有几分熟悉,小秀才捡了根树枝拨开灰烬细一端详,不是鸳鸯羽毛又是什么毛?回头再看遍地散落的骨头,他倏然色变,眼中瞬间涌出两行泪水。

豁然转身,遥望树林外两道早已跑远的背影,他大声哭喊道:“陆行,你赔我的鸳鸯!”随即也磕磕绊绊的往老槐树方向追去。

版权:起点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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