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弈书

冬至日，雪花大如席，已经纷纷扬扬地飘了整整一天。

瑞雪兆丰年！

距离中原名山前三甲的云龙山约二三百里地，一座占地不大、人口不过千余人的小镇上，街道两旁的大小店铺张灯结彩，寻常人家也纷纷在自家门头上挂起早已准备好的红灯笼。

即便是那些平时省吃俭用，日子却依然过得捉襟见肘的穷苦人家，也在门口挂上了两盏略显老旧的灯笼，以祈求明年日子能够好过些。

日头西行，已近傍晚，街道上的行人已经不多，只有三五成群的孩童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唱着小镇上口口相传的童谣：

“冬至来，冬至到，冬至吃水饺。

吃了冬水饺，小孩穿花袄。

冬至来，冬至到，冬至吃面条。

吃了冬面条，明年长高高。”

一遍又一遍，欢声笑语结成一片，最无忧时是童年。

此时，小镇最北边的一间破庙里，一个衣衫破旧的小乞丐，八九岁的模样，跪在一堆茅草边，正在轻轻的摇晃着躺在茅草堆上的老乞丐：“马爷爷，马爷爷，你别睡啊，我这就给你去找大夫。”

瘦骨嶙峋的老乞丐很是吃力地抬起胳膊，用皮包骨头的手掌摸了摸小乞丐的脸，气息已经非常微弱：“小天乖，马爷爷没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又引起一阵急剧咳嗽。

被唤做小天的小乞丐名叫石小天，看到老乞丐咳嗽，连忙用手顺了顺老乞丐的胸口。

老乞丐咧咧嘴，露出一口黄牙，顺了口气，嘿嘿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那年，咱们爷俩遇见的那天，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

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抬起头，透过有些破漏的门墙，往外看了看：“嗯，那天的雪，比今天的可还要大上一点哩。”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石小天急得眼泪已经涌上眼眶，带着哭腔道：“是小天不好，都是小天不好，妈妈死了以后，就只有马爷爷对我好了。马爷爷，你不能……”

石小天年纪尚小，又没有读过书，自然也不会意识到，此时说这样的话大大的不合时宜。

只是，在他小小的心里，觉得这个时候，提到“死”字很不吉利，因此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老乞丐咳了一阵，皱如老树的脸上泛起一点笑，道：“乖孩子，你很好，可惜啊，马爷爷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石小天听老乞丐说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眼泪，也不管小手脏兮兮的，混着眼泪一摸，瞬时便成了小花脸。说话间便要站起身：“马爷爷，我去给你找大夫。”

老乞丐突然伸手拉住石小天，将他的手握在手中：“小天，不用了，马爷爷活了一把年纪，最后还能照顾你五年，马爷爷知足了。”

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继续道：“只是，这五年里让你和马爷爷吃了不少苦，马爷爷很是对不住你啊。”

石小天的手被老乞丐握着，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只是小肩膀一颤一颤地抽泣。

老乞丐使劲欠了欠身，抬起枯如树皮的手，轻缓地替石小天擦了擦眼泪，道：“小天，不要难过，人总是会有生老病死的。有两件事，我本来想着等你长大以后再告诉你，可是，马爷爷不能陪你长大了。这两件事，你一定要记清楚。”

老乞丐咳了几声，缓了口气，道：“在我们小镇外西边方向五里处，那片绿竹林，以前马爷爷带你去过的，你还记得路吧？”

石小天哽咽地点了点头。

老乞丐“嗯”了一声，道：“是了，你记心一直都很好。等我死后，你到那片绿竹林去，从那个入口处，一直向里面直走大约八百步。会看到一小片奇怪的竹子，这片竹子与旁边那些光滑的竹子不同，竹杆的节片像乌龟壳一样，它们叫龙鳞竹。看到它们之后，你转向南再走五六百步，就会看到一座四角凉亭。”

老乞丐顿了顿，喘了几口气，继续道。

“你在凉亭西北角往下挖两尺，会挖到一个石臼，你把石臼拿出来，臼窝里有一枚戒指。你取出来贴身收好。那是你爹娘留给你唯一的物件，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被别人抢了去，留着做个念想。”

说到此时，又是一阵咳嗽。

“你娘临死前把你和戒指一起交给我的时候，你才四岁，那个时候你还小，马爷爷又是个不中用的老叫花，怕弄丢了，所以咱们要饭到这里的时候，我偷偷地把它埋在了绿竹林的凉亭下。”

说完又急剧咳嗽了几声，紧紧握住石小天的手，使劲攥了攥，道：“千万记住，取出来后，一定不要被人知道。”

石小天一双小手，突然被马爷爷的手攥紧，本能地一惊，“嗯嗯”地答应着：“马爷爷，我记得了。”

突然间，“吱呀”一声，破庙的门板被风吹开了半敞，一阵风夹杂着雪花，呼呼地刮了进来。旁边的火盆炸起一堆火星子。

石小天不自禁地哆嗦一下，道：“马爷爷，我去关门。”

老乞丐松开石小天的手，石小天站起身几步小跑到门边，打眼一看，外边早已经昏天黑地，他顶着风使劲把破旧的门板合上，然后从旁边搬来一根拳头粗细的树干，一头靠在门板上，一头抵在地上的一个凹坑里。

晃了晃树干，感觉已经抵的稳固了，又转身跑回老乞丐身边，重又跪坐下来。

“马爷爷，我已经把门关严实了，不会再被风吹开了。”

老乞丐应了一声，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把石小天的破旧棉服往一起拢了拢，再次握住他的手，问道：“你还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吗？”

石小天不明白马爷爷为什么忽然提到过世的娘亲，但看到马爷爷的样子，依然懂事的点点头：“小天记得娘亲的样子。”

老乞丐枯皱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道：“好孩子，那个时候你才不过四岁，现在过了五年，你还能记得，你娘亲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说完喉咙里“嗬嗬”笑了两声，继续道：“另外一件事，就是和你娘亲有关的。孩子，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可能还无法理解，也可能无法接受，但爷爷希望你能答应我，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可以吗？”

说到最后，已经老眼浑浊，两行浊泪滚淌在沟沟壑壑的皱纹间。

石小天一时还没明白马爷爷要说什么，只是看到马爷爷突然落泪，便不由自主的点头应允。

老乞丐继续道：“小天，你记忆里的那个娘亲，其实是你的养母，她叫丁晓婉。你的亲生娘亲，叫苏慕云，只是你的亲生娘亲在生下你不久，就过世了。”

石小天听老乞丐说完，脑袋里好像轰的一声，虽然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记忆里的那个娘亲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养母？如何又凭空多出了一个亲生娘亲？

可他知道，马爷爷向来不会骗自己，此时讲的这件事肯定是真的。

石小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到心底深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是极度难过，胸口好像要被什么东西涨开，又好像突然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了心底，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乞丐伸手帮石小天摸了摸眼泪，心下不忍，叹了口气，声音比之刚才似乎更加微弱，道：“苦命的孩子，这件事情，本来想着等你长大懂事之后再告诉你。唉，爷爷没用，等不到那一天了，现在不说，等我死了，就没人能告诉你了啊。”

说罢，叹了口气，又道：“孩子，你的记心好，你还能记得你娘亲埋在哪个地方吗？”

石小天顿了顿，然后抽噎着点点头，道：“嗯嗯，小天记得，那里有三棵大槐树。”

老乞丐道：“是了，那你还能记得那个小镇叫什么吗？”

石小天摇摇头。

老乞丐继续道：“孩子，记住了，那个小镇叫良邳镇。”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你现在还小，靠镇上的人们接济活着，等你再大一点，有力气了，就找个有钱人家做个长工。以后记得回去那里，找到你娘亲的墓，她和你的亲生娘亲埋在了一处，给她们都立一块碑。她们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老乞丐顿了一下，道：“好孩子，把那个小镇，和你两位娘亲的名字说一遍。”

石小天抽噎着鼻子，道：“那里叫良邳镇，我娘亲叫丁晓婉、苏慕云。”

“嗯，这两件事，都要记住了，千万不要忘了。”老乞丐又嘱托一遍，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急声咳嗽。

石小天边抽噎边懂事地重重点了点头，突然好像想起一件事，问道：“马爷爷，那我爹爹呢？”

老乞丐一怔，似乎在回想什么，不多久，满目慈祥地望向石小天，道：“孩子，你的爹爹……你娘亲曾说，他是一位大英雄，可他的名字……我一个老叫花，是不知道的了。”

顿了顿，又道：“等你长大了，在你两位娘亲的碑旁，给你爹爹也立一块碑，就写爹爹就可以了。”

石小天听完，不由又是一阵呜呜哭泣。

老乞丐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很是微弱。只是使劲攥着石小天的手，仿佛一松手，就再也握不到了。

过了片刻，老乞丐似乎缓过一点力气，长呼一口气，唉声道：“孩子，马爷爷知道，现在就告诉你这些，确实是为难你了。可马爷爷能不能活过今晚，已经不好说，能在临死之前，把这两件事交代清楚，即使立刻死了，马爷爷也能瞑目了。”

石小天跟随老乞丐已经五年，对记忆中的娘亲，本来已经有些模糊，可陡然之间又听到自己原来有这样的身世变故，即使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骤然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尚且难以接受，何况对于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

而眼看着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此时又躺在自己身前，声音已经越来越小，呼吸也越来越弱，而咳嗽却越来越急。

破庙外边，雪下的正大，风呼呼的刮着，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吹进庙里来，把破庙掀翻。

自己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又该去哪里找人来帮忙治好马爷爷？

以前能帮自己的只有马爷爷，现在马爷爷需要救治，谁能来帮我救救他？

石小天一颗小小的脑袋已经乱成一团，越想越怕，不由的哇哇大哭，再也顾不得什么吉利不吉利，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喊道：“马爷爷，你不要死，爷爷，我不要你死……”

老乞丐努力睁了睁那双浑浊的眼睛，心里发酸，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乖孩子，不要哭。等马爷爷咽气后，你随便找个地方，趁着土地湿潮，挖个坑把我埋了就行了。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多活了几十年，埋在哪里都已经不打紧了。”

说完长叹了一声：“唉，只是可惜，不能陪你长大了，是马爷爷对不住你啊……马爷爷会保佑小天，一生平平安安，无祸无灾……”

说到最后，老乞丐已经气若游丝，双眼慢慢得失去了最后的光芒，缓缓地闭上。

破旧的小庙，听得见石小天的哇哇哭声，听得见大风呜呜的呼声，听得见大雪压断枝桠声，却再也听不见那阵急促的咳嗽声了。

石小天扑在老乞丐的身上，嚎啕大哭，眼泪浸湿了老乞丐胸前的破棉衣，小脸哭成了大花脸，可是，那双枯皱如树皮的手，再也不会抬起来替他抹一抹眼泪、擦一擦大花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