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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奇怪的人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入睡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我经常疲惫到浑身酸痛难忍,两眼干涩恍惚,却依然无法入睡。脑袋里总有人不停地在讲话,然而我又不能让他们闭嘴,因为一旦这样做了,讲话的那个人就变成了我。
我习惯了在这张由几根铁管和一张木板组成的床上辗转反侧,习惯了让床板发出低沉的声响充荡着整间屋子。然而这间屋子又太过于窄小而无法装得下这几声声响,它们顺着一旁带着铁护栏的窗口“嗖”地逃窜出去,没了踪影。
屋子再次陷入死寂,静得可怕。只有一缕暗光顺着窗台投射进来,照在破旧的摆满书本的黄木书桌上。我蜷缩着身体,目光黯淡地望向那里。
六年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做着一个相似的梦。
在梦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梁,从一条种满玉米的庄稼地间的小路拐向一条大马路。那条大马路宽敞地可以同时容下两辆大卡车,它笔直地通向远方,像是没有尽头。
这个留着长发的少年在大梁上踮着脚尖,屁股使劲左右扭动着却依旧够不着车座,他索性站起身,踩实了脚踏子,双腿在大梁两侧奋力蹬了几下,接着踩到同一水平,大腿绷直让屁股翘得很高,双手也直直地握紧车把,就这样昂着头一动不动地向前飞驰去。
他目视前方,眼睛里充满了坚毅。他不时地拨弄一下铃铛,发出清脆地“叮——叮——”声。长长的头发被直直地甩在身后,稀稀落落的杨树也被甩在身后。
而眼前的那条路,依旧笔直地通向远方,像是永远无法抵达。
我不记得这些年自己已经做过多少个这样的梦,但我清晰地记得整个梦境,以至于在有些梦里,我会猛然下意识地想到“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我要在醒来前骑到路的尽头,去看一看究竟是谁在那里等我。”
这个梦不由地让我想起杨。
杨住在我的邻村,是个富家子弟。他父亲在海边开办盐场赚了大钱,后来就把他转到了聚福镇上的一所私立中学。
聚福镇在我们流沙镇的东北面,更靠近城里。
这所私立中学也是市里唯一一所庄园式学府,是清末民初时期曾富甲一方的窑商刘氏留下的旧宅,六十年代之后又由一名姓黛的富商接管改建成了学校,黛氏为了纪念庄园的旧主人,便一直沿用了“聚福镇私塾”这个名字。
杨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说。
他全名叫杨子,但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叫他,只许人们叫他杨。我是在流沙镇中学念九年级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他还没有转学。
供给留宿生的宿舍十分紧张,每一间长且窄的宿舍都被上下两层的四张床和两张书桌填满,行李和脸盆之类的生活用具就都被埋在床底,自寻藏身之处。
我、杨和另外两个男生被填在了同一间宿舍。
但没过几天,另外两个男生就被调到了别的宿舍。因为这件事发生的前一天,有人见到杨和他父亲进过校长办公室,所以他们便咬定是杨搞的鬼。
从此,他们便开始在杨的背后议论纷纷。
杨用粉笔在床底下划分领地;在数学课上偷看带图的小人书;宿舍熄灯后在床上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弄得床板吱吱作响……甚至于,杨上卫生间是站着还是蹲着,用左手或是右手,在他们眼里都是奇怪的,都足以让他们津津乐道地说上好几天。
对于人们的议论和奇怪的目光,杨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像是带着一层看不见的隔离罩,把自己与他们完全隔离开来。
我从来不敢轻易地给一个人下定论,直至人们开始议论杨一直随身携带的本子。
那个带密码锁的本子,像是记录了人类起源或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之类惊天的秘密,从未离开过杨半步。而我真正意义上认识杨,也和那个本子有关。
那天晚自习后回到宿舍,我如常坐在桌子旁温习功课。杨回到宿舍随手把那个本子和一本书放在了另一个桌子上,接着弯腰从床底找脸盆去洗漱。我胆怯地瞟了一眼那个带密码锁的本子,但真正吸引我的却是一旁的那本书——《千重梦》。
杨洗漱回到宿舍,我竟毫无察觉。
我正在台灯前看得如痴如醉,仿佛有一层透明而薄的罩子把我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那种美妙的感觉却如此短暂,我在翻书的刹那突然发现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一旁。
我慌张地合上书,跟他道歉,说不该偷看他的书。就在道完歉时,我第一次看见他冲我笑——很奇怪的笑!
他说这本书虽然是他的,但里面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都属于读数的人。
他问我喜不喜欢这本书,我点头示意喜欢,接着他情绪高涨地让我把书接着看完,还威胁我说,如果看不完就真给我扣个“偷书贼”的帽子——这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找到刚才那一页继续看,他就坐在我一旁,凑得特别近,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瞥了一眼,发现他的注意力都在书上。我把目光挪回,再次陷入其中,如草原上饥肠辘辘的狮子,拼命地奔跑着,贪婪地吞食着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
熄灯之后,杨主动把手电借给我,让我一气读完,说这样才过瘾!
我在床上换着姿势读着书的后半段,弄得床板吱吱作响。杨点着蜡烛在另一张床铺上打开密码锁本子,用铅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杨跟我说,梦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里面有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发生的事,现在的和未来的,都会成为你的梦。那些活在你梦里的人,也有各自的生命。他们的每一次出现或是离开,都有着特殊的含义。
他说完,突然问我:“你有没有特别想见的人?”
我思考了一秒钟,又像是认认真真地想过很多年,说:“有,我——妈妈。”
时间像是静止了很长时间。他仔细端详着我,就在蜡烛发出摇摆不定的昏黄光影之中。我隐藏起慌乱不安的神色,抬头瞄了他一眼。他竟慌乱地把自信的目光挪走。
但他高涨的情绪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他一边用手指搬弄密码本上的机械齿轮,一边又说:“我从十一岁读到《千重梦》开始,便一直在研究一种可以相互关联的梦境模型——联梦理想模型。”
他根本不管我是否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管打开本子,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几行文字和一些凌乱不堪的图形杂乱地交织在一起,难以辨识,只能看清页首的几个大字:联梦理想模型。
他用笔划着,一本正经地讲解:“联梦理想模型,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关于‘集体做梦’的理想化的模型。”
他接着很严谨地说“集体做梦”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模式,他最想研究的是其中的两个模型。假定参与“集体做梦”的变量α的定域为[0,+无穷],在这之中,他最想研究的是“零人模型”和“三人模型”,即当α=0和当α=3的时候的理想模型状态。
他在众多被划掉的模型公式里再次翻看,最后又都否定。接着他又把一直在研究的“三人联梦理想模型”的设定念给我听:
1、参与入梦者需彼此关联,三人模型中,三个人需两两认识,即彼此认识。
2、梦的开始只能由一人主动开始,剩下的两个人被动接受。
3、在梦境中,每个人的感受都真实,每个人的思想都独立。
4、主动联梦者用意念通过一种芯片向外传播,每次联梦都会对生命造成损耗……
他在念到设定4的时候,语速突然变快,甚至有些吞吐和含糊,大概是他自己也没想好要做这种联梦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那一瞬间,我有些游离。且不说“意念”或是什么样的“芯片”,且先假定可以联梦,那么我会想与谁联梦呢?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生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木板床上望向书桌多久,只觉得一条胳膊被压麻而失去了知觉。我动了下身体,把胳膊抽出放在一旁。血液像是洪水决堤一般冲向手掌,接着手掌像是被一排针毡刺痛,一下又一下。
杨合上本子背靠墙坐在床铺上,他问我有没有想过“你梦见的人,他同时也梦见了你,你们在同一个梦里。”我想了想,说想过。他咧着嘴笑得特别地甜,他说那就是他研究联梦理想模型的出发点。
“你很想念一个人,但那个人却早已从你的世界消失,不留一点线索。你会在一些猝不及防的梦里与他们相遇。在梦里,你有你的思考,他有他的意识,就像现实一样。”
我像是杨唯一的听众,听着他有理有据地异想天开。他的出口成章和奇思妙想都顿时让我心悦诚服。他讲述着自己的研究成果,认真、诚恳,又十分自信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人。
但没过多久,人们对杨的背后小声议论慢慢变成了当面大声嘲笑。我是在杨转学以后才从同学口中得知,杨把他的“三人联梦理想模型”全部讲给他们听了。“痴人说梦!”他们肆无忌惮的嘲笑声是那么刺耳!在听到这些声音后,我总会替杨感到一阵难过。杨转学走的那天跟我说,我是流沙镇中学里他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