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药水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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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药水弄往事(1)
宋没用最早的人生记忆,是两岁时,缩在艒艒船舷边。水面升起的寒意,使她忽盹忽醒。父亲划船,母亲与两个姐姐相偎。哥哥宋大福浸一只手,滑小桨似的。河水顺掌侧破开。那手倏然一勾,一指,“药水弄!”
苏州河折了一弯,浮显大片艒艒船。月亮扎进云团,天地暗下来。上头的星星,底下的豆油灯,跟针刺似的,刺出一点一点亮。岸边几个女人在洗浣。脑袋此起彼伏,像一颗颗没有刨净的土豆。父亲宋榔头问:“药水弄吗?”有苏北口音嗯一声。
全家换上体面衣裳。靠了岸,系好船,一脚踩进泥浆。宋没用身体里仍然一漾一漾,仿佛趟着看不见的水。风停了,苏州河愈发腥臭。她感觉塞了一鼻孔隔夜屎溺。想打喷嚏,打不出,哭了。
那是癸亥年,苏北人听闻上海遍地钞票,纷纷而来。在城里做缫丝阿姐的远房表亲,建议宋榔头住药水弄。老乡多,方便介绍工作。药水弄有座药水厂,还有窑厂、纺织厂、化工厂、机械厂。棚户跟出疹子似的,绕着厂房疯长。
宋榔头一家初至药水弄,住在艒艒船里。船身开裂,就上岸来。捡几根毛竹,烤成弓形,搭起“滚地龙”。帆篷为顶,草苫作门,地上铺一层稻草棉絮。外头落雨,里头跟着泥泞。母亲让孩子们捡拾芦苇、麻袋、碎砖、木板、铁皮,和了泥巴,反复修葺棚顶。
宋榔头戏唱得好,还会敲盐阜花鼓锣。从香火戏《魏徵斩龙》《刘全进瓜》《秦始皇赶山塞海》,到淮剧小戏《对舌》《赶脚》《巧奶奶骂猫》。一口高亮的淮调,唱得人乡愁百转。很快在苏北老乡中混熟。
有人介绍他做码头搬运。逾月,被辞,又觅了份新工作。每日丑时下更后,接着拉粪车。拉过一晌,应聘扫马路。他嫌市里统发的红布衫工作服丢人。不久结识个小扬州,受荐去澡堂当临时工。修脚、捶背、端茶送水。活计轻松,钱也多,还能趁隙盹觉。
两年后,宋榔头还清欠表姐的钱,又抠省零余,打点工头。有烟厂老乡牵线。厂里多浙江人,苏北人只能进烟叶车间。工作重,薪水低,仅招年轻女孩。他盘算几晚,交了钱,把十七岁的大丫头送去。
他们开始有大米吃。吃大米的顿数,渐多过吃红薯。大腿浮肿消褪了,脑门上重新生长头发。榔头气力一饱,便往别处溢。他找了相好,不小心弄出孩子。是个男的,头顶有两个旋。“双旋滚鸡蛋,长大做大官”。他疼爱幺儿,每天都去探望。时或彻夜不回家。
宋没用的母亲已经四十五岁。又喘又咳,浑身关节痛,手指发黑变形,走起路来,拖着两只扁脚,洗衣服都蹲不住了。榔头揍她。一边打,一边从后面肏她。“老婆娘,你的屄松了。”他当着孩子们说。
“妈,什么松了?”宋没用问。母亲兜头一掌。宋没用不哭。肿着脸,摇摇晃晃走开。大脑袋像要从窄肩上晃落下来。她长至五岁,只得三四岁模样。遍体淤青疤痕。肩头洼了一块,是被母亲用鱼钩剜去的。
大半年后,母亲塞一只小竹篮,让她出去拾荒。她天不亮起来。每天拾的垃圾,能卖一二百文,偶尔四五百文。还到小菜场捡取烂菜败叶。时或偷几捧新鲜的。人家怜她羸弱,不予计较。
宋没用不识路,经常晕头转向。她琢磨了个法子:倘若是左拐,接下来的路口,便连续左拐。兜兜转转,总能回到原地。她甚至搞不清左右,就区分为:拿筷子的手的方向,不拿筷子的手的方向。
宋没用边走边记:一家商店,一杆路灯,一个小摊子。熟稔后,尝试更远。她用三个月,走遍槟榔路、草鞋浜路、小沙渡路、劳勃生路。又花半年,走出第十三警区。她逐年长高,逐年往外走。
垃圾是宋没用的玩具。拾了一角碎布,便想象自己有件衣服。把碎布比在锁骨上,来回捋折,仿佛在整理领子。捡到一张废纸,便假装是钞票。塞进兜里,又掏出来,学着二姐腔调,对空气说:“老板,来罐白兰霜。”“老板娘,要盒双美人香粉。”她曾掘到半个骷髅头,表面发黄,顶端破一洞。洗了洗,当头盔玩。还曾穿过小半个上海,把整幅涂瓷漆铁皮拖回家,藏在邻居鸡棚里。那是宣传高档肥皂的广告牌。
宋没用最有感情的,是药水厂后门的大垃圾堆。拾荒的孩子们,蠕虫似的,爬上爬下,翻来拣去。宋没用上到垃圾堆顶,看到灰压压的草棚间,露出砖墙砖房,赭色的,褐色的,鸦青色的。那是工厂。窑厂、纺织厂、化工厂、机械厂。每一家都挑起烟囱筒。黑烟时而冲天一线,时而扬洒如旗。风向紊乱时,黑烟跟着乱,在筒口纠缠成团。
除了烟,还有水,从铁管子里滚滚而出。渗着泥,绕着棚,淤成臭烘烘的小浜。“棚户区,陷人坑;天下雨,积水深;脚下踩,陷半身。”小孩们一边唱,一边踩水玩。宋没用不敢玩,躲在用泥土填高的地坪上。母亲告诉过她,蚊蝇跳蚤,都是脏水烂泥变出来的。她怕没头没脑的小黑点,往眼眶、鼻孔、嘴巴里钻。还怕身上被咬出红痘痘,米粒大小,越抓越痒,直至血淋淋的。
宋榔头离开澡堂。澡堂是扬州帮地盘,新的扬州老大看他不顺眼。他去面粉厂,做临时工,扛面粉袋。继而攒了钱,托着东邻蒋大哥,做起黄包车夫。蒋大哥和榔头,外加一对姓孙的高邮兄弟,从开车行的苏北老乡那里合租一辆人力车。孙氏兄弟拉白班,他和蒋大哥拉晚班。榔头从面粉厂下班后,隔天轮流,拉六七个钟头的“车屁股”。凌晨几小时,出让给一个阜宁老头。老头六十二了,怕巡捕和乘客看出年龄,黑帽遮面,只露两只眼睛。
现在,除却面粉厂工资,每月能多挣十来块。偶遇乘客慷慨,单趟就有一块钱。他们那辆车,是工部局牌照,俗称“大照会”,可跑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榔头满上海兜转。吃红灯时,和其他车夫斗嘴说笑。绿灯一亮,即刻抖起车杆,往前飞蹿。超过马车、汽车、自行车,蹭过穿制服的交警,直至被下一红灯拦截。
入伏后,面粉厂淡季。榔头睡饱了觉,闲暇花不完,就去茶室。聊天、打牌、听评弹。偶被邻居拉着麻将,连打连输,不敢再赌。他知道哪几条巷子里,有廉价鸦片窝。蒋大哥告诫碰不得——他以前的搭档,就让鸦片废了。
有阵子,榔头迷上“江北大世界”。婆娘说:“带上没用吧,让可怜孩子领领世面。”榔头不喜欢宋没用。她长得像她妈,枯瘪瘪的,仿佛从旧生活里走出来。哀求再三,勉强带上。婆娘嘱咐宋没用:“好好盯着你爸,要是他又见那狐狸精了,就回来告诉我。”
榔头通常到法租界安纳金路。有时去八仙桥、宁波路、爱来格路、东自来火街、西自来火街。他怕女儿走失,拿麻绳系住她腰,一路牵着。江北大世界,把戏多得不敢想。说书、车技、剑术、斗兽、驯猴、说唱、吞剑、气功、变戏法、独角戏、西洋镜、木偶戏、走钢丝、说因果、唱大鼓、现代话剧、畸人表演。还有江北戏班,街角随意搭个台,就开唱起来。
宋没用最爱西洋镜。榔头交过两分钱,将她抱近小圆洞。她透过油污斑斑的放大镜,看见一个黑木匣子。里头有撑洋伞、戴窄沿帽、穿鲸骨裙的女人。捻着裙摆,站在田野里。缥碧的天,葱黄的地,深深浅浅的花。每一种颜色,都比真实世界的鲜亮。宋没用看得脑袋一嗡一嗡,感觉自己也活在了画境中。
榔头开始胃疼,时而拉稀,时而便秘。后颈起泡流脓,双目见光落泪。体力也变差。蒋大哥说,车拉久了,都有这毛病。婆娘却道:“被外头狐狸精掏空了吧。”
拉白班的孙家弟弟,被一个洋买办包下。每月发十块银元,提供食宿衣物,另有小费。孙弟把私人包车牌照租给蒋大哥。蒋大哥很快有了私人熟客。是几个妓女,假装成良家,在“上只角”坐车闲逛,寻觅金主。偶有巡捕查车,就让嫖客冒充是包车的东家。
拉上“野鸡车”后,每月能挣四五十元,扣掉三元牌照费,七元伙食费,约抵小学教员薪水。蒋大哥拆掉滚地龙,建起了草棚。棚顶是硬铅皮的,有木门和泥巴墙,墙上凿洞为窗。又搭出阁楼,每月一元,租给别家。还买了两件家具。一把椅子,略有高低脚,坐不安稳。一只柜子,旧得辨不出木色,抽屉仅能拉出一半。但它们是真正的家具,让草棚子体面起来。蒋家小儿子把要好的邻居小孩带回家,允许他们摸摸椅子,拉拉抽屉。
蒋大哥有三个儿子,都送去人力车夫互助会读书,自己也在互助会识字。他计划拼搏三年,攒够票子,做转租人力车的二老板。他将穿起长袍马褂,成为体面人。
婆娘问榔头,为啥不拉野鸡车。榔头说,怕被抓罚钱,“钞票还是小事,上次看到个拉野鸡车的,给逮着了,被‘红头阿三’拖到上街沿,一顿打。”
“蒋家就没罚过钱,也没挨过打。”
“那是他运气好。他是他,我是我。再说了,做人能一辈子靠运气吗。”
婆娘不语,转头在孩子们面前嘀咕,“胆子忒小,还算男人吗,也就欺负欺负家里人。”
腊月里,日本人疯起来。飞机嗖嗖,炸弹轰轰。宋没用觉得热闹,仿佛过年似的。母亲不许她拾荒走远。“听说闸北炸没了,南京路上在打枪。东洋鬼子最爱抓小孩了,尤其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抓到以后,扯成两爿,蘸着盐巴吃掉。”
少刻,母亲又嫌宋没用垃圾拾得少,更兼炮声扰人,便发起无名火,将小女儿饿一顿,打几下,推出去,“别回来了,让东洋鬼子吃了你。”宋没用跪在黑夜里哭。嗓音哑了,便嗯啊抽噎,半昏半睡过去。后夜,大姐出来,抱她回去。给她擦脸,擦手,盖好被子。
大姐二十四岁了,烟厂老员工。烟叶车间湿热,满是灰尘烟屑。蒸汽是黄色的,熏得汗水也黄了,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开始像母亲一样,每日拖泥带水地咳嗽。她的相好给她买冰糖。他是盐城人,泥瓦工。母亲时或让他相帮体力活,却迟迟不允婚事,“大丫头一走,这家就塌了一半。”
立夏过后,日本人消停了,天气倏然转热。蚊子比往年出得早,昼夜嗡嗡聒噪。宋没用捂着一身汗,等待再热一些,可以脱却棉袄,光了膀子乱跑。没有任何征兆地,瘟疫来了。
起先是蒋大哥家。大儿子低烧、胸闷、喉咙充血。依了土方,给他灌盐水去毒。二儿很快也染上。有人谣传,蒋秃子从“野鸡”身上得了病,传给孩子们,“别以为赚了几块钱,盖个大棚子,有啥了不起,凡事都有报应的。”瘟疫随了谣言,一传十里。钱家双胞胎、赵家大伯、孙家媳妇……人跟草似的,随势伏倒。
没有一家去医院。怕破费钞票,又救不回人。邻里凑钱,请了个道士。道士用鸡血和了墨汁,说要画符驱邪。杀的是宋没用家的鸡。那只鸡冠萎缩的老公鸡,颈上挨了刀,疯叫着,扑腾着,满地跌撞。婆娘跟在后头嚷嚷,“为啥杀我家的鸡,招你惹你啦。”
有劝道:“道士算过了,你家的鸡最灵验。”
“要是不灵验,你赔我吗。”
“怎会不灵验。乌鸦嘴,呸呸呸。”
也有说:“报纸老早讲了,这里公共卫生不好,容易得病,我看不是没道理。瞧瞧,猪圈挨着屋子,鸡鸭索性住在屋里厢,你睡床上,它睡床下。能不得病吗。”
“人生了病,关到畜生什么事。”
“你穷得养不起,眼热我们。”
“算他识字,会读报纸了。”
“我看是给政府收买了吧。为了几分洋钿,良心被狗吃了。什么公共卫生,‘雌共’卫生,政府一直找借口,想拆棚子。拆了让我们住哪去。”
一时激愤,推搡起来。宋没用家的老公鸡,忽地直挺挺立住,跟个人似的,浑身抽搐。道士赶过去,补一刀。一边接血,一边念起咒来。
做过法事后,瘟疫更凶了。死的人一多,各家多少压着点哭声,免得被说大惊小怪。认同“公共卫生”问题的,闹将起来。有饲养的人家,开始宰猪杀鸡。也有舍不得的,邻居偷偷替他们宰杀了,只好吃瘪。
旋而入梅,暴雨不息。旱船、棚屋、滚地龙,纷纷坍斜倾轧。平日走人的“阎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复夯高,蓄不得水。雨水便刷着秽物,裹了霉臭和沼气,灌进屋子,没及膝盖。
疫情愈发被推涨,三户里病了两户。暂且还活着的人们,眉眼耷拉,动作迟缓,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月余,大水退去,留一地垃圾,嵌在泥浆里。棺柩陆续停厝出来。多是杨木的,也有几具松木的,由碎板拼缀而成。孩子们配不得寿材,就钉个木匣子,或者装进瓦罐。
渐渐俭省了,大的小的,都包一张草席。继而草席也略去,直接放在门口。时有偷衣服的,将剥光了的死人,扔在泥水里。泡过一夜,青白的屁股浮出来,这里一爿,那里半只。
流浪狗嗅到尸臭,抽着鼻子来了。人们用脚踢,用竹竿捅,用吆喝声吓唬。它们不怕。它们野了,吠叫的样子像狼。人们也就顾不得,一心巴望尸体被弄走。
天色微亮时,收尸的来了。戴着手套,将尸体裹了白布,扔在板车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轻的在上。叠压整齐后,又左右推紧,这才走起来。轮子蹚水,吃力不匀。车身稍一歪,尸体就滑落。收尸人骂骂咧咧,捡起,重新堆好。宋没用几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亲摁住。一次,母亲允许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大姐死的时候,父亲不在。他那头顶双旋的私生子,也染了瘟疫。他守在姘头家。大姐躺在月光里,嘴唇跟烤焦的鱼皮似的,哈出一口口腐败气。下半夜,野猫呜咽。宋没用伸了手,没摸到大姐,咦一声,又睡过去。不知多久,母亲踢醒了她,“起来,送送你苦命的姐。”
屋外雾重,全地染了湿气。二丫头拉紧母亲,母亲搭住宋大福,宋大福贴着宋没用,粗重的呼吸,喷在她头顶。宋没用眼皮发沉,膝盖发软,只想逃回梦里。
母亲犹豫再三,给大丫头留了背心裤衩。裤衩是本命年新买的,一点亮红,扎在晨色中。收尸人一卷,一抛。红色落入板车尸堆,不见了。母亲发出一记细细的声音,仿佛喉咙鲠着了,继而喘咳起来。宋没用耳朵一刺凉,清醒了。眼巴巴看着板车,东一歪,西一斜,从家门口远去。
逾数月,瘟疫结束了。有人在弄口墙垣上,用石灰粉写了四个字:“人口平安”。幸存者盘点损失,振作生活。母亲把大丫头的头绳发夹,随手给了宋没用。两件短口衫,一双蝴蝶鞋子,自己试过,穿不了,给了二丫头。
二丫头在“钢窗蜡地”的花园里弄做娘姨。工作是父亲的姘头介绍的。父亲让她喊“孃孃”。孃孃是个盐城寡妇,在同一条弄堂上班。初次见面,送了双妹花露水和旁氏白玉霜。二丫头觉得花露水好闻,做娘姨体面,“孃孃”比亲妈和气。
二丫头面孔圆白,一道垂丝前刘海,发鬟绾低在后颈窝。平常出工,穿大襟衣服和长裤,反系一条爱国布围裙。休息日换上织锦缎旗袍,头发松在肩上,仿佛月历牌人物。
宋没用整天黏她,让她讲讲“无饿的”。东家封先生,教二姐学洋文。二姐一词半句的,转授给宋没用。宋没用把“world”记成“无饿的”。在二姐的“无饿的”里,人们去大光明看电影,在王开照相馆拍照,至吴良材配眼镜,到培罗蒙置西装。男女搂着跳舞,还在同一个水塘子里游泳。有种物什叫电风扇,会自己吹起风来。还有电话和留声机。女孩们吃冰淇淋,“就是一种冷的糖,黏黏的,软软的”,封先生请二姐吃过。
封先生和洋人打交道,熟悉多种洋文。他家有煤气、浴缸、抽水马桶,还有小汽车。封先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和佣人说话轻声轻气,笑眯眯的,还替二姐拉门。模样也好,像赵丹。宋没用问:“赵丹是谁?”“一个很漂亮的明星。”宋没用恍然道:“哥哥说了,有次见你和一个拄拐棍的矮男人在街上走。”二姐脸红了,甩手一耳光。少时,拉过宋没用,替她揉一揉,“那不叫拐棍,叫文明棍,‘司的克’。”
母亲听不得“风(封)先生、雨先生”,拿钳子戳她,骂她不要脸,“别以为卖屄给上海男人,自己就算上海人了。”二丫头隔开她道:“你再打,我不给你送终了。”母亲这才作罢。二丫头对宋没用道:“还真指望我送终,笑死个人。我要走得远远的,让死老太婆自己折腾去。对啦,她以前不是爱说‘死了算了’吗,现在怎么不说了。”
母亲的确不说了。她先前失了几个儿女,伤心一阵子,也就熬过去了。这次大丫头过世,却让她真真切切感到,死亡这件事,离自己不远了。她现在走路更喘,睡觉常把自己咳醒。几次半夜透不过气。仿佛整个胸膛里,装满带血丝的浓痰。吐到气竭了,痰液便卡着喉咙,忽上忽下。渐至高烧起来,仿佛有团文火,在背脊骨上烤着。她几次以为,自己也染到瘟疫。啊呀呀,苦了一辈子,居然来不及享福,就要去死。这让她惶恐,又无法忍受。
她开始念叨老话。比如,看见黑猫会得病;朝井里撒尿要遭雷劈;吃鱼不能翻鱼身,否则诸事不利;把筷子竖在饭上,会招致小鬼索命。一次,宋没用斜插筷子,被她打得耳朵流血。
她从烟纸店讨来一张观音小像,用米糊粘在棚顶。每日双手合十,跪拜祈求。菩萨保佑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有钱花,有饭吃,有儿孙孝顺。宋没用也被摁倒在像前,“快给观世音娘娘磕头,磕得越响,就越灵验。”观音的脸被画肿了,脑后一大轮光圈,酷似鸡蛋饼。宋没用胃里一抽抽地饿起来。
母亲道:“你要待我好,菩萨才能保佑你活着。”
“菩萨为啥不让大姐活着?”
“因为她心不诚。”
“那她死了以后咋办?”
“死了以后,阎王爷审审你是坏人好人。坏人扔在油锅里炸酥了。好人重新变成小小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
“大姐重新生出来,就变成我妹妹啦。”
母亲兜头一掌,“话忒多,没完了,”又道,“以后不许再提‘死’字。”
宋没用扁起嘴。
“不许哭。”
刚冒头的哭声,被唬得缩回去。宋没用噎了一口气,打起冷嗝来。是夜,睡不安稳,梦见拖走大姐的收尸人。她已记不清大姐模样,却把收尸人记了个清。马脸,窄目,身量高长。衣服补丁叠补丁,辨不出原来形状。仿佛为了俯就这尘土的世界,他弯了腰走路,下巴几欲戳到胸口,似在鞠一个长长的躬。身后板车上,哭声细碎不绝。宋没用想起油锅、黑猫、坟香似的筷子。“观音娘娘救我。”惊呼而醒。
蒋大哥三个儿子都瘟死了。他大病一场,染上烟瘾。榔头找了两个月,在法租界“燕子窝”里找到他。他正歪着脑袋,凑在一笼烟灯旁。小厮捏了烟针,将烟泡子挑进烟锅。他把竹烟杆子一搠,架到烟灯上。榔头跌足詈骂,与小厮推搡。来了两个大块头,捋起袖管,左右夹押,把他从一榻榻烟鬼间拖过去,扔出门外。
榔头只得重新找搭档。新搭档姓范,人称“范猴子”。榔头问猴子,他老家海门,算是苏北的富地方,为啥一个人来上海。范猴子说,他爸嗜赌,赔光土地,家里十几个娃等吃饭,“幸亏出来了。上海这地方,满街随便捡钱。”“瞎讲,哪有这么容易。”“那是你门槛不精,来来来,我教你几招。”
范猴子在上海待久了,学会听音识客,分辨老上海人、外地人、新上海人。后两者统称“乡下人”。乡下人随便“斩”,绕路、乱改价、中途停车勒索。码头附近,“乡下人”最多。尤其穿长衫那些,喊不起小汽车,又嫌自己拎提箱没派头。“这种人最怕被看低,你就偏偏看低他,眼睛横起来,架子端起来,像我这样——”乜斜着眼,用鼻腔哼道,“三只洋,少一分不走。”
范猴子在夹衣第三粒纽扣下,开了个洞口,藏一枚镀银铜片。在乘客付钱时“调元宝”,诈称收了假币。乘客嚷嚷起来,他便解开衣服,任凭搜看。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讹二十多元。“开头有点怕,后来见了巡捕都不怕。你想想,一样是人,为啥他们坐在车上,你吭哧吭哧,拉着车跑。让他们多掏点钱,也是应该的。”
榔头也弄一枚假钱,藏在防雨帆布底下。得手渐多,“老油条”起来。一日,跟客人说定,三十铜板打来回。拉完单程,耍赖道:“明明讲好的,单程三十,来回六十,现在就给钱。”客人也不争,招来几个朋友。榔头见场面不善,撒腿跑,背后挨了一砖。
自此收敛了,又不甘像从前那样,赚点清汤似的钱。移时,范猴子有个老乡,被洋人包了车。范猴子说:“支那人又凶又抠门,有啥了不起,咱们拉洋人去。”榔头道:“洋鬼子都是绿眼睛,怪吓人的。”“吓个屁,比上海人和气多了,上海赤佬都是眼乌珠长在头顶心。咱们跟洋人混熟了,还瞧不起他们呢。”
榔头觉得有理,依样到洋行、戏院、旅馆、舞厅、大商店门口蹲点。很快胆子肥了。不管英美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径直往上冲。半年后,他拿新攒的钱,凑着积蓄,将滚地龙升级为草棚,还安装玻璃窗。弄堂里的其他人家,要么没有窗户,要么在墙洞上挂草帘,权作窗户。一时纷纷来参观。
榔头新买了西式便帽,睡觉都不脱。故意拉歪帽檐,抱起手臂,曲一腿,微抖着。一遍遍对邻居们说:“玻璃窗不值几个钱,关键是洋气。老子现在专门拉洋人了。洋人爽气,从来不杀价。有一趟,我拉一对罗宋人,从外滩到南京路。罗宋男人问,‘好妈去’(How much)。我想了,虽然几步路,䀹䀹眼睛就到,但两只胖子,一车子肉,重死我。就大了胆子,伸三根指头。罗宋人屁都不放,马上给三只洋,还说‘三克油’(Thank you)。所以吧,我以前真是戆煞了,跟中国人搞不清爽。现在拉三四车洋人,一天就赚饱。当然啦,凡事都有门槛,不是随随便便就行的。要学洋文。‘卖斯丹’(Master)、‘卖大母’(Madam),‘力克西(rickshaw)’,晓得啥意思吧。不是吹牛屄,我学得最快了,几天下来就‘外瑞古德’(Very good),比二丫头‘古德’多了。她跟上海人学的,纯粹是‘洋泾浜’。”
一晚,榔头拉了个西班牙海员,从虹口到法租界,跑了五英里。海员下车就走,被榔头一拦,瞬即抽出刀来。榔头怯了,拖着车子跟住。海员穿过卵石路,进入卡巴莱酒吧。榔头抓他衣角,被管门的搡出来。
榔头坐到上街沿,瞅着对面铁皮路牌。中文字“朱葆三路”,不识得。外文字“SAN PAO CHU RUE”,亦不识得。只知这里叫“血巷”。每至夜间,霓虹跟狗皮膏药似的,一块叠一块。音乐聒得耳朵痛。小汽车,黄包车,载来一车车洋人。多是流氓阿飞,喝酒、跳舞、打架、按摩、赌钱。这里的中国女人,被唤作“钉棚”。穿旗袍的,穿洋装的。嘴唇红成猴子屁股,发卷硬得像钢丝,浑身丁零当啷的假珠宝。任由摸奶摸屁股,收个三五毛钱,就给洋阿飞钉一钉。
榔头忽念到自家姘头。往地上啐一口,又伸脚蹭掉。外滩码头离此不远,姘头的艒艒船,就在码头边。他想象江水翻着白沫,撞向岸堤,留下一波波湿迹。煤油灯随了泊船浮荡,眼看熄灭了,倏又往亮里一闪。
姘头的那条船,篷顶破了洞。月光一洞一洞,泄在她脸上。自打他俩的儿子死了,她就冷淡他。他不明白,她要他怎样。孩子染病后,他天天探望。又给二十块钱,让买一副柏木棺材。大人都用不到那么好的棺材。他问她,不说。吵过几架,欲不来往,舍不得。她是个多么湿软的女人啊,手又巧,心思又密。有时未免太密,跟隔壁姓蒋的一个德行。生死都在老天爷手心里呢。死就死了,活就活着,有啥好多想。他都死过七个孩子了。榔头鼻尖发热,轻哼几句《席棚会》,被爵士乐扰了调子,便抿住嘴,两眼定怏怏的。
忽见海员出酒吧,勾着一双妓女,伙着三五同伴。榔头堆笑上前,“卖斯丹,车钱,车钱。”海员瞪视他,把一个啤酒洋葱味的嗝,喷在他脸上。继而撩起一拳。女人纷纷惊呼。榔头不及反应,面颊就磕在地上。
颧骨疼,摸一摸,没血。他爬起来,尚未站直,腰侧挨一脚。踉跄抓住路牌杆子。被人卡住脖颈,往后扯开,仰面扔出去。眼见几只脚底板过来,他赶忙双手护面。一只穿皮鞋的脚,踩住他的手,左右揉践。另有一脚踢他肚皮。他掩护不暇,便蜷起身子。皮肉相击的啪啪声,内脏震荡的噗噗声,骨骼受挫的咔啦声。有那么一刻,他担心人力车被偷,便扭头张一张。有火辣的液体淋入眼睛。是那个海员,朝他浇啤酒。又掏出火柴,嚓嚓晃响,抽出一支。旁人抢夺火柴,被他一掌推开。榔头趁机一滚,翻身爬向黄包车,挣扎而起。海员被人拦住,没有追赶。榔头撑住一口气,拖着车子,颤着两条腿,流着满面血泪,往药水弄方向疯跑而去。
榔头的右手腕黑紫了,久久不褪。婆娘找了个懂点中医的老乡,帮他掰弄一番,念几句咒。愈发肿起来,硬邦邦的。日疼夜疼,烂出一股馊饭气味。范猴子来探望,提及仁济医馆,看病不花钱。
婆娘道:“天底下哪有不花钱的好事体。”
范猴子道:“你出去问问,‘山东路医院’,啥人不晓得。你男人也晓得,就是没想到。其实也未必没想到。”
榔头说:“我不像那些上海人,吃饱饭没事干,整天跑医院。生小囡都去医院,怪吧。”
范猴子笑道:“你呀你,胆子小,还忒要面子。”
婆娘道:“范阿哥,你再讲讲,真不用花钱啊。”
范猴子道:“医院是洋人开的,他们最喜欢做赔本的戆事体。有人讲,他们一点不戆,开医院是为了宣传他们的菩萨。现在很多有钞票的上海人,都改信洋菩萨了,叫什么耶稣。也有人讲,医院是装装样子的,洋人暗地里做坏事体,要害中国人。”
婆娘啊呀一声。
范猴子道:“也讲不好。前几年,我侄子生毛病,中国人看不好,快咽气了。送到山东路医院,被洋医生救回来。山东路医院里头,乌泱泱都是中国人,楼都快塌了。洋人近几年又投钞票,造了新的楼。六层头的,比老楼多四层。”
婆娘想一想,道:“我们不信洋菩萨。不过这次我求观音娘娘,似乎不大灵,换个洋菩萨试试也好,反正不花钱。”
榔头咕哝:“我不去医院。”
婆娘唤住宋没用,“明天陪你爸去医院。给我仔细着,别让洋人坑了。”
范猴子睨视宋没用,道:“这是幺女吧,这么小,几岁啦。”
婆娘算了算,道:“十岁出头吧。”
“过几年该嫁人了。”
“嫁人?想得好。白白吃掉我那么多饭,就想飞走。”
宋没用羞怯了,拎了马桶,拿了掝筅,往外走。
婆娘呵道:“现在刷什么马桶。”由她去。
翌日,榔头吃过泡饭,加披一件外套,空着袖管,坏手掩在衣襟里。宋没用扶他,感觉他皮肤滚烫。他抖掉她的手,慢吞吞走出弄堂,叫一辆黄包车。坐稳了,吁一口气,朝女儿努努嘴。宋没用也上来,靠边坐,并拢双脚,手插在大腿间。
榔头是外头跑惯的,闭门数月,早已憋坏。在风里吹了一程,疼痛稍轻,生出点气力,对车夫道:“小兄弟,新手吧?老哥教教你,车杆子往上提,脚头就轻了。老哥我是专门拉洋人的。从苏州河石拱桥下坡,可以连人带车飞起来。上坡吃力些,让小瘪三们帮忙推推,散几只铜钿。不要舍不得,你还年轻,往后日脚长了,才晓得省力的好。”
等了等,车夫不理。他扭头对女儿道:“上医院是最容易被‘斩’的。我没做洋人生意时,经常拉人上医院。尤其生大毛病的人,急吼拉吼的,随便你开价。我反而搭搭架子,假装听不见,过一歇歇才说,‘做啥?上医院?啊——两只洋’。”榔头翻起眼白,演给女儿看。宋没用笑了。“医院里头啥人都有。挨枪子的,撞电车的,吞鸦片自杀的。还有在工厂上班,一只手卷进机器里的呢,五根指头全没了。啧啧。”
宋没用又笑。父亲很久没和她说这么多话了。天底下的事,他样样懂,上海话又地道。他命令三个孩子,在家讲上海话。宋没用乡音重,不敢在他面前开口。此时见他兴致高,便轻声道:“爸,我能不能跟二姐一样,去当娘姨,领点世面。”
榔头一怔,“过几年吧,等你大了,让孃孃给你介绍人家。”宋没用不知孃孃是谁,嗯一声。榔头想起姘头了。等到幺女长大,俩人是否还能好着。他有过十来个女人,在她身上花钱最多。数日前,他让二丫头告诉她,家中有事,暂不能见,她也没回话。不会另有花头了吧,这只白眼狼,小骚狐狸精。一念至此,他手腕大痛,浮出一背虚汗。便挂下脸,掩了掩衣襟。宋没用以为自己说错话,抿住嘴唇,左手掐掐右手。
到山东路,付钱下车。宋没用见一栋方正的建筑,赭褐色外墙,嵌了一排排落地钢窗。窗玻璃反着光,跟小太阳似的。门口候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噶着三胡,觑着人进人出。榔头挺起胸,径直往里去。宋没用犹豫一下,又扶他,被甩开。
榔头走得慢,几次被人往来蹭碰。“肏你妈,肏你妈。”渐有火气。宋没用熏了一鼻子消毒水味,昏头昏脑起来。拱顶长廊,樱桃木雕花护墙,油光光的打蜡地板,每样显得不真实。
一楼房间众多,皆挂了门牌,写了中英文字。几条看病队伍,歪歪扭扭拖长着。榔头吃不准,该排哪条队,停步骂女儿:“要你来干嘛的,只晓得东望西望,没见识的东西。”宋没用诺诺,靠墙站。
少时,一名修女经过。榔头啐道:“洋鬼子。”修女扭头看他。他不禁欠欠身。修女踅回来,用声调古怪的中文道:“请问需要帮忙吗?”榔头不语。宋没用第一次挨近洋人,看清浅蓝眼珠子里,一丝一丝的虹膜。还有睫毛和汗毛,是近乎透明的金色。
修女抽抽鼻子,闻到了什么,上下睃视,指着他的右手。榔头捻一把脓水,扬起道:“坏了,坏了。”修女做个手势,引他们往左走。榔头拦住宋没用,“等等,”左手窸窣掏摸,摸出钱袋子,“帮我拿着,万一给洋鬼子偷去。你也别耍花招,里头多少钞票,我有数的。”宋没用接下,抱牢。
修女停在电梯前。榔头父女也停住,距她三四步。电梯门开。修女招两遍手,榔头和宋没用进去。启动时,宋没用吓坏了,双手抠住轿厢壁,眼睛盯着梯门上的指针。指针移一格,电梯停一次。
停过三次,出来。榔头见一条长椅,便命女儿坐,“你跟去干嘛。帮不了手,还添乱。我马上出来的。你重要东西收收好。”宋没用捧紧钱袋,眼看他尾随修女,走入房间,这才挨着椅子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