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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破釜沉舟

“宣!羽林郎卫昕,入建文宫崇武殿觐见!”

悠长顿挫的声线中,卫昕昂首拓步踏上前殿台阶,阳光在他的繁冠尾缘折出一种奇异的金色光芒,追着他颀长的身影,直到转入殿中和内侍悠长顿挫的尾音一样湮没了。

“臣卫昕,参见陛下!”卫昕进殿后,举手、加额、拱手、压指、稽首、起身、垂目、拢臂,轩昂的身段行云流水,如舞台上的绝世名伶倾身起舞、乾坤无双,似古庙里的泥胎菩萨入于暗室、悉能破尽。礼毕,卫昕静穆端坐,如同肉身从未离开过这朝堂一般。

帷幔之下独坐着陇帝,天神般凛然威严的脸半侧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他缥缈游弋的眼神在卫昕入殿的瞬间迸射出光芒。他眯着眼睛久久凝神打量面前的绛袍男郎,似乎陷入到了某段离奇的记忆,也似乎只是想起了某位故人,又似乎只是想将眼前之人看个究竟。

陇帝轻咳一声,自己回转过神,笑叹:“子卿回来了?这些虚礼以后免了。子卿酷肖乃祖遗风,朕是不服老不行了!”陇帝的声音并不响却单刀直入,沉沉似从天边传来,极清晰得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疾风骤雨般抓住每个人的呼吸,而后在每个人的心上细细密密啃噬,咬破一个小洞露出朝堂上早已残败的内里。

卫昕伏在地上,紧紧用前额贴住眼前的回纹赤砖深叩,道:“陛下秉至圣之纯德,祖父一生世笃忠贞、服劳陛下。臣虽材朽学浅、不通军政,祖父在时无时不训教臣忠君报国。在边境八年,臣一刻亦不敢忘为人子为人臣应当感念陛下、报效社稷!”

“你说得好,你祖父教你也教得好。这些年你在外历练了,也学会矫揉造作的一套了。”陇帝缓缓阖上双目,眼里有长着獠牙的兽隐现,又道,“你在北边待了八年,弩军业有小成,这次回来你有何打算?”

卫昕恭顺,道:“臣恭贺陛下南宛大捷,臣一切全凭陛下决断。”

陇帝睁开眼,定定注视着卫昕,缓缓道:“公孙令确有几分本事,南苑一战胜得漂亮,不枉朕这些年的栽培。戎国左夫人身故已数月,听闻最近频频调兵,如今北境兵力不足群龙无首,朕已着公孙令率精骑自南宛开拔统领北境,你既熟悉北地,沿途帮着押解辎重罢。”

卫昕闻言,不紧不慢道:“公孙将军英武勇猛,南定宛国更是天下扬名,臣有力不能及之忧,还望陛下见谅。”

陇帝眼里有一抹厉色转瞬即逝,话语里辨不清喜怒,道:“子卿,北地之患,你可有何良策?”

卫昕抬眼,认真诚恳道:“望陛下派臣出征。”

陇帝笑了,脸上深浅的沟壑里却半分笑意也无,道:“子卿莫不是还在怪朕彼时不允你南征?你这一条道走到黑的脾臭气,倒像你祖父!”

“臣不愿帮公孙将军押粮。”卫昕轻哼。

陇帝冰寒一样的目光几乎要将卫昕洞穿,道:“卫氏只剩你一根独苗,难不成你还想再让你母亲日夜悬心?”

卫昕垂眸,须臾低声道:“陛下宅心仁厚,卫氏一门唯沙场效力,死身难报。”

陇帝沉声,道:“卫氏有功于陇右,朕并非无情之人。”

卫昕霍然抬头,声如玉石道:“陛下忧心天下,是卫昕见识短了,幸得陛下点醒!臣亦明白陛下的雄心壮志,曾在北境数次入戎国腹地,臣愿领兵为陛下分忧!”

陇帝沉默,一旁的朝臣们打卫昕进殿个个敛气屏声、静若寒蝉,现在提起卫母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最前排的几个梗着脖子不由得想卧槽两句,你俩唠家长里短能不能去昭阳宫单独唠!一不留神看着什么不该看的听着什么不该听的皇家密事怕是要身死烟灭!后排的几个也恨不得立马掘个地洞从殿中消失,省得一不小心全家充了炮灰。

片刻后,陇帝眼含阴冷道:“这些年大陇与诸国多有来回,南面刚好,北边又乱,此刻东越怕也正虎视眈眈瞅着,各地马政拮据、民生凋敝,公孙令要的三万战马太仆此刻只怕还在头疼。朕也明白你的心,眼下只怕没有多余的人马给你。”

卫昕低下头,繁冠之下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绛袍紫绶更衬得他越发清冷隽雅、皎如玉树,他眼里像烧着两团熊熊烈火,已烧了许久许久。良晌,卫昕掷地有声,朗声道:“臣无需战马,五千弩兵足矣!三个月粮草,臣无惧击重!如若不效,则请陛下治臣之罪!”

陇帝抬起手点了点卫昕,道:“原来子卿早已有了主意,饶这么大一个圈子。朕若再不允,倒显得小家子气拦着你保家卫国似的。罢了,且看你全师而还。”

卫昕跪下谢恩,斟酌着提起想临行拜别母亲,跪请陇帝恩准。

陇帝口气缓和下来,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母子天伦,你便去罢。”

朝臣们长出了一口气,纷纷歌功颂德。陇帝大乐,即时赐下南苑大捷的封赏,朝堂之上自是又一番亲密无间、喜笑颜开。胆儿大的悄悄提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渍,一个个俱是喜气洋洋、君臣和谐。

卫昕悄然走出了殿,下台阶时忽而想起了儿时与祖父一起探那阴森诡谲的蜘蛛网巢的经历,居中的巨蛛双眼深绿、龇牙泛紫,漫天的蛛网层层叠叠、延绵不息,时日太久已记不清后事,只记得祖父身上密密麻麻缠绕着蛛丝,直至倒地不起。卫昕赤红着眼哂笑一声,向昭阳宫径直行去。

昭阳宫早已得到通传布置停当,卫母知卫昕不日便要出征,听得内侍报卫昕来了,顿时泪盈满眶难以自已。

卫昕远远望见一名妇人端坐大帷之内,珠翠满头如弱柳袅袅,妩媚纤愁如柔桡轻曼,一时没有辨认出是自己昼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母亲。眼见母亲走近,声泪俱下轻唤自己的名字,又闻得近在咫尺熟悉的奶酥香,低低喊出一声“母亲”,才想起自己竟已许久未曾念过这两个在心中千回百转过的字。

卫母扶住俯身的卫昕,万分不忍,又恐隔墙有耳,只颤着手一下下轻拍卫昕的肩膀,泣不可抑。

卫昕内心悔恨交加,慢慢搀扶着母亲坐于案边,千言万语骨鲠在喉,良久,方一字一字哽道:“孩儿之前未曾与母亲商议便去了北地,如今又未曾与母亲商议便自作主张领兵出征,孩儿只想尽快回来,接得母亲返家,还望母亲宽宥则个。待儿归来任凭母亲责罚,这段时日请母亲千万保重!”

卫母闻言悲喜交加,兼之羞愤难当,说不出一个“好”字,更说不出一句“不好”,边恸哭不已,边指着案上自己亲做的一碟花生酥让卫昕品尝。

卫昕是遗腹子,自幼由祖父、母亲教养长大,幼时按着祖父的意思早早离母入了戒令严苛的羽林卫,稚童之年大约也就只有一块花生酥那么大。祖父离世,又按祖父遗愿请命自去边境八年,母子俩人早已无幼时的亲昵,相近对坐顾看无言。一个泪眼婆娑望帷幔上四角金龙口衔的五色流苏摇曳生姿若隐若现,一个嚼着酥眼望案上燃着的连枝油灯星星点点璀璨夺目;一个哭得肝肠寸断,一个吃得椎心泣血。

一时,内侍小声提醒卫母陪陇帝饮宴的时辰,卫昕一个大脚差点儿没踹飞出去:“滚!爷还没吃完!”

卫母拉过卫昕双手,将剩下的酥尽数装入卫昕大掌之中,连带将自己颈中戴着的精致小玉瓶取下戴于卫昕脖中,不舍得轻抚卫昕清癯的脸颊,怆然道:“母亲只恨自己是个无用之人,拦不住你们一个一个。只是两条,你须答应母亲牢记心中!母亲虽不懂建功立业,一生深为吾儿惜之重之、爱之宝之;母亲不求你人前显达,不望你光宗耀祖,惟愿吾儿有始有卒,早日归家。”

卫昕听后心中悲切,紧握玉瓶语不成调,道:“母亲嘱托之言,孩儿必当谨记!”

当日圣旨既下,恩荫卫昕拜骑都尉,赐虎符。卫昕唯恐有变,星夜启程,陇帝知晓,冷笑了数声,随他去了。

谁知卫母自卫昕离去那晚便悲悲戚戚,食之无味、夜不能寐、一病不起。宫中太医轮番上阵,俱知心病难治,皆是束手无策,只得如实禀奏陇帝。陇帝深知卫母一贯体弱,平日里无事也是一车一车灵芝、燕窝、人参、雪莲往昭阳宫里混砸,此刻更是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国库都搬去卫母后院。一连两日太医回禀卫母药石无功,陇帝看着卫母悲凉的双眼、枯萎的脸颊、气若游丝简直寸心如割,每每闭上眼睛就是卫母似乎欲说话又吐不出一个字来的艰涩模样,心知卫母心疼卫昕,而自己能答应的也尽答应了、能给的也悉数奉上了、能退让的也不再坚持了,如何所求依然远如高山之雪只可远观不可亲近,想着想着一时自己眼眶也红了。深恨自己一世战无不胜、如今坐拥天下、应有尽有也没有一次如同对着面前的人这般莫奈何。他既切齿卫昕竖子惹事,又痛骂一干太医无能,骂完了也只能对着层层帷幔仰屋兴叹。

到第三日圣旨下,陇帝命公孙令亲去陇山接应卫昕部众,保其无虞。

此后,卫母方一日一日好转起来。陇帝喜上眉梢、情难自禁,每日往来只在昭阳宫,见卫母稍有起色便撩猫逗狗封赏太医,其乐无穷。太医们面无表情接过封赏,表示不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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