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第二季2:星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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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两个哑巴
1、
星状的花朵早早地缩进了树干,就像被夜幕一口吞噬的太阳一般,再也觅不见踪迹。艳红色的日光兰一朵接着一朵地调谢,争先恐后却又有条不紊地迎接着属于自己的死亡。而就在那原处,曾经姹紫嫣红如今俨然一片死灰的地方,却诡异地绽放起一大片灼目的紫罗兰,它们像是与黑暗签订了契约,先是小心地蛰伏,大口地吮吸着之前盛开在这土地上的生灵,然后来不及细细消化将之转存为自己的能量,便迫不及待地十朵十朵地怒放出黑眼睛似的花朵,那孱弱而戾气的花瓣在夜风中四处招摇,止不住地炫耀着,仿佛在向这无止境的黑夜昭示,它才是这片土地上新生的王者。
玻璃后的一双眼睛远远地注视着这片突然闯进视线中,打破原来应该安静——准确地说,极其压抑的景象。漫无边际的夜色为这片窥探外界的通道均匀地涂抹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水银,以致于这原本在白天看来无比通透的玻璃窗,此时看上去,却如同一面能映得下所有瑕疵与丑恶的镜子,薄薄的一公分之隔,将窗外与窗内的世界精准地一分为二,那似黑眼睛般绽放的紫罗兰,拼命地艮着花枝,却又瞧不清几步之遥正与它相对的那双眼睛。
突然,街对面的一辆车亮起了车灯,光束穿过曲折弥漫的夜色终于抵达到玻璃窗前,众望所归地停驻在窗内的那张脸孔上,恰到好处。在灯光和折角完美的配合下,紫罗兰的花蕊也忍不住颤抖了几分,仿佛这企盼许久的窥探,来势汹汹地降临到自己眼前时,它又几乎抵挡不住这摄人心魄的震撼。
脸孔的主人微微上扬的嘴角与下垂的眉尾勾勒出一张油画一般极致的脸,那是达利穷尽所有想象和油彩也无法描绘出的脸庞。他的眉毛紧紧地贴合包裹着眉骨,沿着那优美的弧度,向太阳穴踱去,分分毫毫都在精细的计算之内,容不下一缕偏差。那分小心羸弱,让人禁不住想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又唯恐就这样惊扰到他的安静。双眉下深陷的眼窝仿佛是一双宇宙中心的黑洞,哪怕你的眼光只是不经意扫过,都会不自觉地被吸引,然后彻底沦陷。那一蓝一绿异色的瞳孔愈是低调收敛,愈是净透神秘。他的眼神所及之处,包含着漫不经心的邪气,惊恐迷离又漠视一切。这双超现实的眉眼为脸孔的主人修整出了薄冰般的气质,即有孩子气的天真和不成熟,又暗自挥发着有如职业杀手般凶残危险的一面。
疏远又靠近,每一缕气息,都是致命的诱惑。
对街的车终于驶走了,在式微的引擎声中,那束灯光也不见了影踪。约书亚闭起了眼睛,又睁开,依然一片漆黑,不管是瞳孔还是瞳孔的主人,显然,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突然间消失的关注……直到,背后的角落里,传来的夹杂着诅咒的呻吟声,才让约书亚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警察局。
“我向Dracula伯爵发誓,下一秒见到那个小魔鬼,我一定攥住她的脖子吸光她的血,送她回那该死的地狱!”一个眼圈已经被打得乌紫,完美地遮掩住了浓黑的眼线的男人忿忿地咒骂着,他是如此愤怒,愤怒到他已经注意不到鼻孔中流出来的鲜血早就破坏了他嘴上鲜红的唇膏。像所有满载一腔怒气的青少年一样,就在他试图用拳头砸墙来宣泄自己的不满时,却发现已经脱臼像断线木偶一样摇摆的手臂,显然帮不上他的忙。这个原本一身黑衣,用眼线、红唇和尖牙来武装自己的哥特控,就这样成了约书亚眼中最新鲜出炉的笑柄。
“尖牙,”约书亚抬起头看着那副劣质到惨不忍睹的塑料尖牙,皱起了眉,“败笔在于那副看上去就让人想揍你一拳的劣质尖牙,拜托,别再用从孩子那里抢来的万圣节玩具扮哥特控了,如果肯舍得砸些钱去eBay上专门订制一套,我相信会有忘记戴隐形眼镜的小妞儿,肯爬上你那长满蜘蛛网的床。”
“Bitch!”尖牙男旁边的女孩儿似乎更为不满,大概是被打掉了牙齿的缘故,这本来怒气十足、从漏风的嘴里射出来的咒骂,此刻听起来,只剩下了滑稽可笑,“Lilith见证,我要把那Bitch的肋骨拆下来当帽子戴!”女孩儿的脸肿得已经容不下原本整齐排列在上面的五官,它们只好都统统缩成了一条逢,将就地挂在那张仿佛下一秒就要爆掉的肉皮上。
“头发,”约书亚深吸了一口,才提起了勇气再看一眼那头像是被割草机活生生直接碾过,比鲨鱼口中参差不齐的牙齿还要触目惊心的糟糕发型,“恐怕除了你自己的肋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物品,愿意和你头上那堆……”约书亚伸出手指胡乱地在空中画了一下,闭上眼圈出那团头发所在的具体位置,“那堆垃圾靠在一起。”
“那个讨厌鬼以为自己才是死忠的哥特控吗?真是可笑,你们看见她那张脸没,居然连粉底都不抹,那种脸色哪里是我们这种哥特粉才拥有的不见血色,又带着死亡气息的苍白啊!”最边上同样一身黑衣打扮的男人忍不住发声了,他紧着嗓子、拈着手指向周围的同伴抱怨着,仿佛和他口中出现的那个人相提并论,对他来讲都是一种巨大的侮辱。约书亚不禁吓了一跳,在他说话之前,约书亚一直以为那里堆放着一个被孩子恶作剧涂成黑色的米其林轮胎人,或者米其林轮胎人怀孕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体重。”约书亚向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睛才勉强将这坨庞大的米其林装入自己的视线,“有这足足300磅的体重,想要脸上不见血色何必还要浪费粉底呢,只要站起来就好了,你那塞满了汉堡和热狗的心脏,根本无法将充满了可乐的血泵到脖子以上的位置吧……等等,你那三层下巴之下,应该是脖子吧。”
“对不起。”见三个哥特爱好者还在兴致勃勃地臆想着怎么收拾将他们收拾到如此惨状的对手,显然,约书亚刚才一对一的吐槽和忠告并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注意,见此情景,约书亚只好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对不起。”约书亚微笑地一一打量着三张不堪入目的脸,清晰而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口中的话。
“什么?”三个人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空降到他们眼前,并打断了他们谈话的人一脸不满。
“尖牙男,鲨鱼女,米其林……”约书亚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分别定格在脱臼男人的尖牙、肿脸女人的发型、米其林男人的下巴上,确定自己刚刚说出口的三个代称被三个人对号入座且接收进头脑之后,他整了整身上那件金色的缎面菱格夹克,背后那只盘踞在夹克中心的蝎子,挥舞着尾部的毒针,似乎一个不注意,就会致人于死地,尽管它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彩印图案。
“对,我说的就是你们三个人。”约书亚站在三个人的正对面,一脸严肃,“你们口中的那个小魔鬼,Bitch,讨厌鬼,恰好我也认识,我为她对你们的所作所为深感抱歉,我也理解你们打不过她就来警察局告发她的举动……”约书亚用手指潦草地将三个人圈到自己的话语里,仿佛自己面前坐着的只是一堆隔夜的冷比萨,“不过,显然,她下手还不够狠,因为,各位对自己的定位仍然没有清醒的认识,你们应该庆幸刚才只是被一个普通的人类打了一顿,如果真正碰到你们一直崇拜的吸血鬼,”约书亚迅速俯下身去并压低了声调,用轻的吓人的语气讲道:“恐怕,你们早已经成了一堆被吸干的腐肉了。喔,当然,我刚才说的不包括你,米其林宝贝。”看着米其林被冷汗弄花掉的粉底,约书亚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血液中的脂肪含量太高,不,你的血液根本就是凝固的脂肪,吸血鬼们是不会感兴趣的,不管是这具身体,还是这张脸。”约书亚对着米其林男人泼洒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好了,各位,今晚聊得很开心,我得去办正经事了,哥特万岁……”约书亚比划了一个V的手势,“你们是这样说的吧。”
2、
“Hi,哥特小妞儿,我知道哪有最好的哥特酒吧,怎么样,和我一起去吧!”佐伊微微抬起头,迎面扑来的刺鼻发胶味让她下意识地侧过了脸,伸手将兜帽拉得更低了些,顺便将耳机里的音乐调得更大声。
“我带你去见真正的吸血鬼……”那个声音依然喋喋不休,佐伊熟稔地从口袋中摸出大麻和打火机,“咔嚓”,借着微弱的火光,即使隔着缭绕的烟雾,佐伊也能清楚地看见正向她靠近的那个男人的搭讪的脸:眼线、红唇、尖牙、黑衣……佐伊灵巧地一跃,将身体像猫一样蜷缩在长椅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大麻,那原本黯淡的烟丝瞬时迸出耀眼的光亮。
“滚!”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接着埋头听歌。
“我哥哥在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尖牙男身后的女孩儿沉不住气了,眼看着自己哥哥的搭讪在佐伊这里收不到任何成效,这个顶着一头鲨鱼牙齿般发型也同样一身哥特装扮的女孩儿一下子蹿到佐伊面前,“你把自己打扮成同我们一样的哥特控,不就是等着被搭讪么!”鲨鱼女挑衅似地从上到下将佐伊打量了个遍,眼神里咄咄逼人的光比燃烧的烟蒂还要闪耀,似乎在向佐伊摊牌,“承认吧,你就是想被泡。”
“这不是他妈的什么哥特时尚,”佐伊直接用手指将大麻烟卷掐灭,一把拉下兜帽,像冰锥一样扎进黑暗中,“这是在说,滚!离我远点儿!”
“这个讨厌鬼是成心找茬儿,是时候让她见识一下真正哥特控的实力!”米其林上前一步,完完全全地将尖牙男和鲨鱼女挡在了身后,一对一的与佐伊对峙,像一座山一样,完完全全地将佐伊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干掉了。”米其林像提起一只布娃娃一样将佐伊从椅子上拎起,转过头对身后的同伴们得意地炫耀。
“不是干掉了,而是被干掉了!”佐伊屈了下膝盖,径直地从米其林的挟持中轻松落地,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是像一阵风一样从米其林身旁轻轻掠过,刚刚那座巨大的阴影,便像山体滑坡一样,顷刻翻倒在地上,除了一声闷响和周围扬起的尘土,几乎所有人都没弄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滚!”佐伊面对着挡在她面前足足高出她一头的尖牙男,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懒得多浪费一个音节,没等尖牙男将脸上米其林留给他的惊讶完全地转换为面对佐伊应有的恐吓表情时,佐伊便一记直拳砸在了尖牙男那涂满浓重眼线的眼窝里,“呯”又一声闷响,他的身体重重压在佐伊离开的椅子上,与米其林遥遥相对。
“我讨厌打女人。”佐伊将刚才挥拳的右手收进上衣口袋中,仿佛没有看见正在向她靠近的鲨鱼女一般,埋着头,听着The Dickies《Banana Splits》直直地向前走,躁动亢奋的音符并没有引起她表情上的任何涟漪。
“B-I-T-C-H……”鲨鱼女口中的咒骂像是《黑客帝国》中著名的子弹时间一样,所有的音节和语速都被放慢了一百倍,清晰到可以看见这个单词从她同发型一样难看的嘴巴中出来时的所有细节变化,眼神、表情、甚至是飞溅出来的口水,可是,还没来得及将这个称呼亲自送到佐伊面前,她的脸便因为急速猛烈的冲撞而发生了巨大的冲击波,那些如波纹般抖动的肌肉在接受到疼痛的讯息时,她的一颗牙已经急不可待地飞了出去,正好砸在尖牙男的红唇上。佐伊一头撞在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脸上,她背过身,暂停了片刻,听到第三声闷响时,才转过头,看着这三个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哥特控们。
“我说过的,滚开!”佐伊漫不经心的将已经吸完的大麻烟卷掸到鲨鱼女的脸上,一个纵跃跨过公园的栏杆,消失在夜色中。
“佐伊·莎兰德。”警察打开牢房的钥匙声打断了佐伊的回忆,准确地说,是对大麻的追忆。她抬起头,眼神绕过警察麻木的脸,紧盯着跟在警察身后那个双瞳像波斯猫一样变幻莫测的男人,“有人来保释你了,你可以走了。”
“佐伊?”约书亚停在警察背后,透过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打量着面前这个因为打架而被关进来的女孩儿。
她窝在看起来就很冰冷的铁灰色的椅子上,后背抵着墙壁,弓起的姿态像是一只受到威胁随时准备进攻的刺猬。虽然她没有站起身,但是嶙峋突兀得仿佛要将她苍白的皮肤戳破的骨头,已经鲜明地彰显了她的瘦弱程度,她看起来就像是大街上几日觅不得食物的流浪猫。在听到警察唤出她的名字后,佐伊抬起了头,约书亚也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漂白的眉毛,浓重的黑眼圈,高耸的颧骨,细薄的嘴唇,当然,还有眉环、鼻环和唇环,这些细小尖锐的金属就像自这个女孩儿出生时就已经长在她的脸上一样,自然到约书亚注意不到它们突兀又刺眼的存在。
佐伊看了约书亚一眼,约书亚并没有避开她的目光,而是继续着自己刚才的进度,顺着佐伊的脸,一路打量下去。她的右颈处,贴近耳朵的位置,纹着一只蝎子,只露出了两只鳌,青黑的颜色和她的头发如此相衬,又一处奇异的和谐感。约书亚不禁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那袭像第二层皮肤一般贴身,充满了龙鳞状肌理效果的黑色车机车夹克上。眼光移下去,磨白做旧的丹宁裤,贴着胶带的皮质军靴……约书亚笑了,那是旧金山纯血统朋克党的把戏,他们用胶带封住鞋子上的洞,避免进水,这可不是直接能从二手店里可以淘到放在脸书上炫耀的单品,而是要自己亲自动手改造,就在五年前,约书亚也曾是胶带军靴中狂热的一员。
佐伊向约书亚伸出了手,不出意料外的无指羊毛手套,青苔绿色,旧得让人备感亲切舒服。约书亚怔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拉起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儿。
“打火机。”佐伊没有理会约书亚伸过来的手,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在这里你不能,”约书亚一把将佐伊拉到自己身边,绕开警察的眼神,压低声音说:“你不能抽它。”
“什么?”佐伊利落地拉起了身后的兜帽,“大麻?”
“对……”约书亚狠狠地瞪了佐伊一眼,“你可以再大声一点,让他们再抓你一次,不是因为打架,而是因为私藏大麻。”
“你会保释我的,对吧。”佐伊毫不客气地从约书亚夹克里怀的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
“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约书亚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联系不到瑞恩,你也不是我的首选。”佐伊走出牢门,盯着坐椅上那三个刚被她收拾一顿的哥特控。
“你在查我身上打了几个孔么?”佐伊看着鲨鱼女不敢直视着她眼睛只好将眼神落在她唇环上的窘态。“这里还有一个。”佐伊指了指自己的胸部,转过身掏出一根大麻点上,用脚踢开大门,又将自己融入了黑夜中,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约书亚。
3、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约翰尼将钥匙插入锁孔,刚试图转动,就被这门后传来的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彻底淹没了。这是他曾经拥有的,但现在只能在梦中追忆的声音,就像黑暗中绽放的一朵百合花,那仿佛从蜜糖中提炼的馨香还萦绕在他的鼻尖,迟迟不肯退散。然而,他却再也不敢睁开眼睛,去欣赏,哪怕是去确定,他的眼神之外,他的梦境深处,到底,存不存在这样一朵吐着幽香的百合……因为,他失去了她,杰茜,这朵绽放在他灵魂深处最纯白的花朵。
失去她的下落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约翰尼总是被一种莫名却又笃定的预感缠绕——他会重新找回杰茜,她会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他们会拥有一个永远,属于吸血鬼意义上的,真正的永远。而现在,这些曾经深深占据他全部思绪,支撑他一路找寻没有崩溃的执念,如今看来,却既单薄又可悲。这所谓的预感,是不是,只是因为他的思念太满,太过于想念一个人,太过于想让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他和自己的幻觉约定,将所有的痛和苦全部收集,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将自己完全覆盖住的网,其中的每个结,都扎紧了他爱她,他想她,而当所有的结连接在一起时,就拼成了一张叫做“预感”的网,它时时刻刻告诉着困在其中的约翰尼:“杰茜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你会再见到她的。”
“是啊,她回来了,”约翰尼紧握住钥匙的右手突然开始颤抖,“是啊,我见到她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钥匙再向右转动一下,哪怕是一度,“是啊,我终于亲手毁掉了她。”
那张网像是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瞬间起了火,每一个结上的火苗都在舔噬着约翰尼仅存的理智,而他,只能木木地站在门前,手攥着钥匙,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残酷的现实将这张虚幻的网烧得丁点不剩,连一点重新织补的可能性都没有留下。
“我们完了……”约翰尼听着这句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空响,在空旷的长廊里来回的碰撞,一次又一次反射回来,击中他的心脏,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这旷日持久的疼痛时,“咔”的一声,钥匙转动了,门,开了。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打开门的一刹那,约翰尼几乎产生了错觉,杰茜穿着珍珠白色的镂空碎花长裙,安静地坐在窗台上,靠着天鹅绒抱枕,读着书。她耳后的长发不自觉地滑落下来,扫过她如奶油般细致的侧脸,停搁在肩膀上微微隆起的蕾丝上……她看起来,就像遥远国度里的公主,和约翰尼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突然不敢眨眼了,生怕睫毛落下再扬起的那一瞬间,就会将这份美好剪辑得荡然无存。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第三次听到这段话时,约翰尼终于将自己拉回到了现实。杰茜是坐在窗台上,然而,窗外只有冰冷灰暗的水泥和混凝土,再也没有了星光;杰茜是在读书,然而,她一直在念第一页的第一句,再也没有翻页;杰茜是遥远国度的公主,然而,她也是被囚禁在这古堡地下室的囚徒,再也没有了自由。
“《心是孤独的猎手》,”约翰尼终于打破了沉寂,也打断这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重复,“卡森·麦卡勒斯的书。”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杰茜!”约翰尼发出足以让全世界战栗的嘶吼,“别再读了,”他看着杰茜,眼圈已经被泪水蛰得腥红,“请你,不要再读了。”约翰尼近似耳语般地祈求。
“因为,我只想让故事永远地停在这里,我不想要结局,那个早就注定的,无论我重新读多少次开始,也无法更改的结局。”杰茜将手中的书,缓缓地放在窗台上,一条血痕刺眼的嵌在她无暇的脸上,从眼角一直开裂到脖颈,那是心流过泪后,结成的疤,约翰尼比谁都要更清楚这一点。
“我还能说些什么……”约翰尼望着杰茜,却有如自语一般问着自己,“我还可以说些什么……”
“约翰尼。”杰茜用诀别的语气,啼出了这个她在心中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我以为,那晚在钟楼里,是最后一次唤你的名字,”杰茜笑了笑,却像一尊龟裂的瓷器,让人更加心疼,“我一直自责,懊恼,后悔,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一次机会,我都没有把握住,我都没能好好地唤你一次名字。”
“杰茜,那不是最后一次。”约翰尼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杰茜,“我在这里,我就站在你面前。”
“我想喊出你的名字,可是你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倒在我的面前,闭上了眼睛,就像一个突然降临的噩梦。”杰茜独自一个人沉浸在那场漫长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杰茜,我在这里。”约翰尼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调,试图将杰茜从那个已经回不去的过去中,唤回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不管我走到哪里,你最终,一定会找到我。”杰茜突然向约翰尼绽放了一个微笑,可是约翰尼知道,那个微笑不是对自己,不是对现在的自己。
“我来了。”约翰尼再次试图将杰茜拉回来,拉回到自己的身边。
“她又派你来做什么?监督我有没有做好读书笔记?”杰茜将耳边的头发拢起,露出柔软金色下那双像寒冰一样沁人的黑色眼睛,那些凛冽的寒气像是一排箭矢,凌厉的箭头齐齐指向约翰尼,他知道,她回来了。
“杰茜,你知道……”约翰尼艰难地将心中的话推到嘴边,“她魅惑了我。”
“啊,她,女王,你的创造者,你只能听从不能质疑,只能执行不能反抗的主人。”杰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放声大笑,笑得肩膀上的蕾丝都止不住颤抖。
“我现在,并没有被魅惑。”
“我怎么知道这会不会又是另一场设计好的骗局?”杰茜一脸平静地看着约翰尼,脸上读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我怎么知道你来到这里和我说这些话是不是又是她的指令?”杰茜一下子跳下窗台,瞬移到约翰尼面前,死死地盯住他绿得透亮的瞳仁,“我怎么知道哪个你,才是真实的你。”
“杰茜,我……”约翰尼突然间绝望的发现,此刻,他虽然站在杰茜面前,却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就永远也不会结束。第一次的发生并不是在提示:这会是最后一次;而是在宣布:这仅仅是第一次,接下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杰茜俯下身重新拾回窗台上的书,“第一次的魅惑,仅仅是诅咒的开始。”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那座中国北方的小城,那间拥有落地窗和星光的客厅里,杰茜单手拿着书靠坐在窗旁,约翰尼双手撑着头平躺在地板上。
“然后呢……”见杰茜突然间停止了朗诵,约翰尼睁开了眼睛,“这两个哑巴,辛格和安东尼,后来怎么了?”
“没有然后,他们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杰茜放下手中的书,快步走到约翰尼身旁,像一只蜷缩在主人怀中害怕孤独的猫咪一样,紧紧勾住约翰尼的手臂,“永远地,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像是怕约翰尼听不懂一样,杰茜特意加重了语气强调这个结局。
“杰茜,我要听真正的结局,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它自己的结局。”
“这就是它的结局。”
“这明明是童话的结局。”约翰尼刮了一下杰茜的鼻尖,“我教你一个区分童话和现实最简单的办法,有‘永远’两个字的,一定是童话。”
“好吧,”杰茜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辛格和安东尼后来被迫分开,直到一个突然死亡,剩下的一个则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整个故事。”杰茜闭上了眼睛,“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结局。”
“可是,究竟是哪一个?”约翰尼似乎很不满意杰茜这种模糊掉主角名字的表达方式,“谁先死亡,谁又自杀?”
“有关系么?”杰茜叹了一口气,“他们是哑巴,在正常人的世界中,他们都无法说话,是异类。只有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这两颗孤独的心才能彼此靠近,互相慰藉。这个世界这么大,人类多得像是宇宙中千千万万颗星星,可是这么多的星星中,偏偏,只有这两颗才能理解对方,也只有这两颗,才能证明彼此是真实存在的……而当其中一颗陨落不再闪烁时,另一颗,便再也找不到存活下去的意义。”
“真是个令人伤感的结局。”约翰尼仿佛受到杰茜的感染般,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我们两个又何尝不是彼此的哑巴。”
“真庆幸我们找到了对方,成为了彼此的哑巴。”
“下次再看到这本书,我发誓再也不要去读结局。”
“那你要怎么做?撕掉结局?”
“不,我要一直读开始,这样,这两个哑巴就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永远。”
“杰茜,我还是约翰尼,我还是你的那个哑巴,永远。”约翰尼闭上眼睛,看着回忆中自己臂弯里杰茜幸福的睡脸,然后一直后退,后退,直到重新关上门,上好锁。
“再见,约翰尼。”即使背过身不回头去看,杰茜也知道约翰尼没有睁开眼睛,他一步步后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关门声响起。
杰茜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那扇门,看着门背后还没有离去的约翰尼,她不能闭上眼,不能再去想那个关于“永远”的回忆。
“再见,我的哑巴。”她对着锁孔,小声地告别。
4、
成群的蝙蝠盘踞在海泽比那栋深陷在冰冷和绝望的小屋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它们在等待着屋内的主人发出下一步指示,或是,在等待着一个糟糕透顶且已经无法改写的结局。
“妮娜!”梅林的一声惊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第四位长老埃迪身上夺去,他们的目光穿透浓重的血腥气,终于落在了这个房间里比冰雪更让人心寒的事实——妮娜的身体上,不,是尸体上。
她的胸口直直地插着那枚黑曜石胸针,却已经看不见修长坚韧的长柄。那长柄此时深深地扎进妮娜的心脏里,饥渴地吸吮着早已经冷透了的鲜血,以用来滋养它的顶端,那朵即使在黑暗中也灼灼发光的黑曜石。妮娜用自己的血肉供给着这枚夺去她生命的胸针,它此刻俨然重获新生般恣意地在血泊中怒放,那甜腻到让人晕眩的香气,提醒着在场的所有人,这枚胸针的持有者,妮娜,已经死去了。
“她死了。”索尔刚要抬起手伸向梅林,却在半路被莉兹拦住并一把握在手里,“始祖之血爆发……”索尔转过头惊诧地看着莉兹,“我……”索尔发现莉兹背对着梅林,看着自己的眼睛,微微张开了嘴唇,“失控了……”索尔终于看清莉兹在用唇语对自己说‘感应我’,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最后几个字吐出了口,“杀死了妮娜。”
妮娜在敲莉兹的门,即使只有背影,索尔也绝对不会认错,那正是和自己争论完《林中小屋》剧透问题披散着微卷的长发还穿着菘蓝色长毛衣的妮娜,她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似乎还沉浸在与索尔那段小小的争执之中,停顿了片刻,她敲响了莉兹的房门。
“妮娜?”莉兹对妮娜的到来显然感到意外,“你和索尔这么快就亲热完了?”
若不是此刻正处在莉兹的回忆中,索尔绝对会立即反击过去,因为这事关尊严,男人的尊严。
“杀了我,莉兹。”妮娜紧紧地攥住莉兹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看到可以求生的最后一条绳索。
“杀了你?”莉兹难以置信地看着妮娜,以致于她一向反应敏捷的头脑,此刻,也只能下意识的重复刚刚听进耳中的话。
索尔更是震惊到仿佛看见了世界末日一般。当莉兹在他面前将胸针毫无预兆地插入妮娜的胸口时,索尔就一直告诉自己那绝对是幻觉,绝对是始祖之血爆发时诸多折磨他的方式中的一种,然而,当妮娜结实地倒在他的怀中,由柔软变得僵硬,他的手臂一点点地失去她的体温时,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妮娜死了,而凶手就是莉兹。“要杀死莉兹吗?”这个念头曾经像一个不小心溅出来的火星,下一秒就要落在索尔理智的荒原上一发不可收拾,可就在火星向下跌落一秒内,莉兹拉住了索尔的手,与他建立了感应,将他拉进自己从来没有向索尔展现过的回忆中。
“对,杀了我。”妮娜将手中的黑曜石胸针递给莉兹,郑重的神情仿佛在传递一个生命。
“妮娜,我先不问你为什么要我杀了你,”莉兹并没有去接那枚胸针,“你说完这个要求后,我头脑中只剩下一句话在反复重播,”莉兹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杀了你,索尔就会杀了我——就是这句话,应该说,这个事实。”
“你不杀我,我只能去杀索尔。”妮娜提到索尔名字的时候,眉心突然紧了一下,“你知道我可以做到,而且很容易。”妮娜依旧没有收回拿着胸针的那只手,“上次建立深层次血联我假装晕倒的时候,只要再补上一刀,他就必死无疑。”
“妮娜!”莉兹翠绿色的瞳仁一瞬间灌满了腥红。
“你是绝对不会让索尔死的,对吧。”妮娜平缓的语气却弥漫着无比自信的底调,直到,她注视着莉兹接下了她手中的胸针。
“索尔,先不要问任何问题,接下来是第二段回忆。”莉兹在感应中提醒着索尔。
一间朴素安宁的教堂里,索尔看见了莉兹,看见了Dracula,还有两个小婴儿,索尔看完了这段回忆才知道,那就是他自己和杰茜。
“我能为你,为索尔和杰茜——”莉兹看了一眼小索尔,他仍然甜甜地睡着,对自己未来要面对的重重险境一无所知,“做些什么?”
“当他们的教母,如果我们不在了,请保护他。”伯爵紧紧地握着莉兹冰凉的双手,似乎要将自己对索尔的爱全部倾注到莉兹身上,让她感受到这一切。
“我发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莉兹走到索尔的身边,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地烙下一个吻,许下了一个对伯爵永恒的承诺。
“对不起,梅林……”索尔缓缓地松开了莉兹的手,抬起头看着梅林,“始祖之血爆发,我失控了,杀死了妮娜。”
“我想,第四位长老,也就是埃迪,”莉兹拍了拍索尔的肩,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个出现得正是时候,可以扭转全部局面的男人身上,“他一定会让妮娜复活,这是只有第四位长老才拥有的能力,我说的对么,梅林牧师?”
“埃迪……”梅林显然还伫立在妮娜突然死去的阴影中回不过来神,而当“第四位长老”这几个字漫浸他的耳中时,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重新见到了太阳,“妮娜,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保证。”
此刻,窗外的蝙蝠终于不见了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