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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過海記

第二部 “首輯四十九篇”後發表於書刊上的短篇小說

送冰車還沒有來給酒吧間送冰,流浪漢都還靠在大樓外的牆上睡大覺,這哈瓦那一大清早的景象你見過沒有?告訴你,那一回我們從碼頭上出來,穿過廣場到三藩珠咖啡館去喝杯咖啡,就見到廣場上只有一個乞兒沒在睡覺,正在供喝水的噴嘴跟前接水喝。不過我們到咖啡館裡一坐下,發現那三個人卻早已在那裡等我們了。

一等我們坐定,其中一位就走了過來。

“怎麼樣?”他說。

“這事我辦不到,”我對他說。“不是不肯幫你們的忙。我昨天晚上就對你們說過了,我辦不到。”

“你自己開個價吧。”

“不是價不價的問題。我就是辦不到。就是這麼回事。”

那另外兩位也早已走了過來,三個人站在那裡,都顯得很不高興。他們人倒都是一表人物,幫不上他們這個忙,我覺得真是遺憾。

“一千塊一個怎麼樣?”其中一位英語講得很流利的說。

“別惹我惱火啦,”我對他說。“我不跟你們說瞎話,我真的辦不到。”

“等以後時局變了,好日子就有你過的。”

“這我知道。你的話我完全相信。可我就是辦不到。”

“為什麼?”

“我得靠這條船謀生哪。沒了船,我也就斷了生計。”

“有了錢再買一條好了。”

“坐了班房還買它幹嗎?”

他們一定以為只要多費些口舌就準能把我說動,因為那一位還是一個勁兒說下去。

“你可以到手三千塊,這以後的好日子就有你過的啦。你要知道,眼下這局面是長不了的。”

“聽著,”我說。“這裡由誰當總統跟我不相干。反正我抱定了宗旨:只要是會開口的,就別想搭我的船到美國去。”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會說出去?”一直沒有開過口的一位說。他發了火了。

“我說的是,只要是會開口的就不許上。”

“你以為我們是lenguas largas[1]?”

“沒那個意思。”

“你可明白什麼叫lengua larga?”

“明白。意思就是舌頭很長的人。”

“你可知道碰上這種人我們是怎麼對付的?”

“不要對我這樣兇嘛,”我說。“是你們來找我相商的。不是我湊上來找你們的。”

“別多嘴,潘喬,”原先出面說話的那位對發怒的那位說。

“他說我們會說出去,”潘喬說。

“聽著,”我說。“我對你們說了:只要是會開口的,就不許上我的船。酒裝在麻袋裡不會開口。柳條筐裡的酒壇子也不會開口。不會開口的東西多得很。可人就是會開口。”

“唐山佬也會開口?”潘喬氣鼓鼓地說。

“會開口,可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我對他們說。

“這麼說你不幹?”

“還是昨兒晚上那句話:我辦不到。”

“可你該不會說出去吧?”潘喬說。

他是對一句話產生了誤解,才這麼氣鼓鼓的。還有,心裡的想頭落了空,我看也是他生氣的原因之一。因此我乾脆就沒有答理他。

“你該不是個lengua larga吧?”他又問,還是氣鼓鼓的。

“聽著,”我對他說。“大清老早的,不要這樣兇嘛。我相信你殺過許多人就是。可我今天連咖啡都還沒有喝上呢。”

“這麼說你是看準我殺過人了?”

“得了,”我說。“我才不管你呢。可你辦事就不能別生那麼大的氣嗎?”

“我現在就是生氣,”他說。“我還要殺了你呢。”

“唉,真是活見鬼,”我對他說。“你就少說兩句好不好。”

“好了好了,潘喬,”那頭一位說。然後又回過頭來對我說道:“我非常抱歉。我還是希望你能送我們去。”

“我也很抱歉。不過這事辦不到。”

那三個人於是就準備走了,我看著他們走去。他們都是些漂亮後生,衣著講究,誰也沒戴帽子,看上去都是些很有錢的人。至少都是些開口就是錢的人吧。他們說的那種英語也是只有一些有錢的古巴人才說的。

這裡邊有兩個看起來像是兄弟倆,另外還有一個就是潘喬了,此人個子略微高些,不過模樣兒也是一個樣。也是細挑身材,衣著講究,頭髮梳得亮光光的。我看他的為人未必會像他說話那麼粗鄙。大概就是脾氣相當急躁。

就在他們出門向右一拐時,我看見有一輛關上了窗子的汽車穿過廣場迎著他們駛來。緊接著只聽得一聲響,一方玻璃碎了,射進來一顆子彈,打在右邊壁框裡那個樣酒柜內的一排酒瓶上。我聽見那槍還是一個勁兒地打,啪!啪!啪!靠牆的一排酒瓶紛紛給擊得粉碎。

我趕快去躲在左邊的賣酒柜臺後面,從柜臺邊上探出頭來看得很清楚。汽車早已停下,汽車旁邊有兩個傢伙趴下了身子。其中一個拿著支湯姆生式沖鋒槍,另外一個拿的是一把鋸短了的自動獵槍。那個拿湯姆生式沖鋒槍的是個黑人。另一個穿一件汽車司機的白工作服。

三個後生裡有一個攤開了手腳,面孔朝下,撲在人行道上,就在打碎的大玻璃櫥窗外邊不遠處。另外兩個隱蔽在隔壁丘納德酒吧門前的一輛送冰車後面。丘納德酒吧的門前停著兩輛這樣的“熱帶啤酒”送冰車,拉車的馬一匹已是連著馬具倒在地下,腳還在那裡踢騰,另一匹則揚起了後蹄,在拼命掙扎。

一個後生在送冰車後尾的角上開槍還擊,子彈都打在人行道上飛了出去。那個開沖鋒槍的黑人臉兒幾乎都摳進了路面,貼地向上給了送冰車尾部一梭子,果然撂倒了一個,那人沖著人行道摔了下去,腦袋伸出在人行道的邊兒上。他手抱著頭撲在那兒,汽車司機就拿獵槍對著他打,讓黑人趁此機會換上一盤子彈,但是槍法不準一槍未中。只見人行道上一點一點盡是大號鉛彈的印子,宛如銀水四濺。

那另一個後生拉著這中彈後生的腿,把他往送冰車後面拖去,我看見那黑人把臉兒又壓到了路面上,給了他們一梭子。過了會兒我看見那潘喬老兄從送冰車後面轉了出來,閃在那還沒有倒下的馬後。他一邁腿離開了馬的掩護,臉色白得像條髒被單,手裡拿著把大號魯格爾手槍,另一隻手也幫著把槍穩穩把住,一下就把汽車司機打中了。他又一步步逼過去,對那黑人連打了三槍,兩槍從黑人頭上飛了過去,一槍又打低了。

他卻把個汽車輪胎打中了,因為我看見輪胎裡的氣噴出來,在街上揚起了一股塵土。那黑人等他來到十英尺處,抬起手裡的沖鋒槍一槍打中了他的肚子。那肯定是他槍膛裡的最後一顆子彈了,因為我看見他打了這一槍就把槍扔了。那潘喬老兄費勁地一屁股坐下來,隨即就朝前一頭栽了下去。他死死地抓著那把魯格爾不放,還想撐起身來,可是他的頭已經抬不起來了,那黑人就乘機拿起司機身旁那支摔在車輪上的獵槍,一槍把他的腦袋掀掉了半個。這黑炭可真夠厲害的。

我看見近旁有開了瓶的酒,管它是誰的拿過來就往喉嚨裡灌,到今天我還說不上當時喝的是什麼玩意兒。眼前的一切,叫我看得心裡不好受極了。我在柜臺背後跑得飛快,穿過後面的廚房往外一溜。我老遠的從廣場的外沿繞過,對咖啡館門前迅速聚攏的人群連一眼都不去看,就進了碼頭大門,來到碼頭上,上了船。

那個包船的客人已經在船上等著了。我就把碰到的事情對他說了。

“埃迪在哪裡?”這個叫約翰遜的包船人問我。

“槍一打起來我就沒有再見過他。”

“你看他會不會挨了槍子兒?”

“絕對不會。打進咖啡館來的子彈都打在樣酒柜上,那我包你沒錯兒。那時候汽車正從他們背後開來。那第一個傢伙就是在這個當口給打死在玻璃櫥窗跟前的。他們來的方向是這樣一個角度……”

“你看來好像挺肯定似的,”他說。

“我當時看著哪,”我對他說。

這時候我一抬眼,看見埃迪從碼頭上來了,看上去似乎比原先更高大、也更邋遢了。走起路來好像全身的關節都散了架似的。

“他來了。”

埃迪的臉色非常難看。他今天一大清早臉色就不大好看,可現在簡直難看透了。

“你在哪裡啦?”我問他。

“趴在地上。”

“你都看見了嗎?”約翰遜問他。

“別提了,約翰遜先生,”埃迪對他說。“這事兒我一想起來就直想吐。”

“你還是來喝一杯吧,”約翰遜跟他說完,便回過頭來問我:“好啦,是不是該開船啦?”

“你決定吧。”

“今天的天氣怎麼樣?”

“跟昨天差不多。也許還要好些。”

“那就出發吧。”

“好吧,魚餌一到馬上起錨。”

我們這條漂亮遊艇去灣流裡釣魚已經有三個星期了,除了他事先預付過我一百塊錢,讓我付清領事費用、辦好結關手續、買上一些吃的、把汽油加足以外,我還沒有見過他一個子兒。船上應用的一切都由我提供,他則付三十五塊錢一天的包租費。他晚上睡在一家旅館裡,每天早上到船上來。這樁包船生意是埃迪介紹給我的,所以我還得帶上他,給他四塊錢一天。

“船得加油了,”我對約翰遜說。

“加吧。”

“那我就得支點兒錢了。”

“要多少?”

“兩毛八一加侖。四十加侖總是少不了的。那就得花十一塊兩毛。”

他掏出十五塊錢。

“多餘的錢要不要給你買點啤酒和冰?”我問他。

“也好,”他說。“反正在我的欠賬裡扣除就是了。”

我心裡想:讓他賒三個星期的賬,時間是長了一點,不過他既然付得起賬,晚一些付又有什麼關係?按說是一個星期一付最妥當。可現在我卻讓他包一個月再問他拿錢。我雖說有些失算,可是先讓他包滿一個月也好嘛。只是剩下了這最後幾天,看著他我有些不放心了,不過我也不便說什麼,免得惹他生我的氣。只要他付得起賬,包的日子愈長就愈好。

“要不要來一瓶啤酒?”他打開了冰箱,問我。

“不用了,多謝。”

就在這時,我們手下那個專弄魚餌的黑人從碼頭上跑來了,我就叫埃迪準備解纜起航。

黑人帶著魚餌上了船,我們就解纜出發,出了港口。那黑人一直埋著頭在拿兩條鯖魚做餌:他先拿魚鉤插進魚嘴,穿腮而出,又從這邊魚腹刺進去,那邊魚腹扎出來,然後把魚嘴並攏系住在接鉤繩上,把魚鉤也給系得牢牢的,一不能讓魚鉤脫落,二要使魚餌能在水裡平穩浮遊,不致打轉。

他真是個名副其實的黑炭,人很機靈,卻老陰著個臉,襯衫裡的脖子上掛著一串藍色的伏都教念珠,頭戴一頂舊草帽。在船上他就愛做兩件事:睡覺加看報。不過他裝得一手好魚餌,而且手腳麻利。

“這樣裝魚餌你就不會嗎,船長?”約翰遜問我。

“會。”

“那你為什麼還要帶個黑炭來幹這活兒呢?”

“等大魚成群來了,你就明白了,”我對他說。

“這話怎麼說?”

“這黑人裝起餌來比我快。”

“埃迪就幹不了?”

“不行。”

“我總覺得這筆開銷花得沒有必要。”他給這個黑人一塊錢一天,那黑人就夜夜去跳倫巴。我看得出他這會兒就已經覺得有點困了。

“這人可是少不了的,”我說。

這時我們的船早已過了泊在茅屋村前的那批帶有魚艙的漁船,也已過了靠在莫洛堡附近專捕水底羊味魚[2]的那批小艇,於是我就把船向海灣中的分水處駛去,看得見有一條深色線的所在那就是了。埃迪把兩隻大誘餌[3]放了出去,那黑人的魚餌也已裝了三釣竿了。

灣流已經快要漫到近岸水域了,船向分水處駛去時,看得見灣流的水色是近乎紫紅的,還不斷卷起一個個旋渦。海上吹起了微微的東風,我們驚起了不少飛魚,個兒大的飛出去時,看著真仿佛看林白[4]飛越大西洋的影片一樣。

那些大飛魚的出現,是最好不過的跡象了。這時極目望去,就可以看到有一小攤一小攤萎黃的果囊馬尾藻,那說明灣流主流已到,在前方還可以看到有飛鳥在那裡亂啄成群的小金槍魚。金槍魚躍出水面都看得見,不過那都是些小魚,才兩三磅一條。

“現在就可以放竿了,”我對約翰遜說。

他束好腰帶,系上保險繩,把那根裝著哈代式繞線輪子的大釣竿放下水去,繞線輪子上繞有三十六號線六百碼。我回頭一望,見他的餌料好端端的拖在船後,隨波上下,那兩個誘餌也時而入水,時而出水。看這速度大致正好,我就把船向灣流裡駛去。

“把釣竿把兒插在椅子上的插座裡好了,”我對他說。“那樣把著釣竿就不覺得重了。線輪上的制動螺絲可別擰緊,這樣魚上了鉤你就可以由著它去使勁。要是擰上了的話,上鉤的魚一使勁,就非把你甩到大海裡去不可。”

這番話我每天都得跟他說一遍,不過我倒也並不怕嘮叨。這幫包船釣魚的客人,五十個裡頭只有一個才是懂得釣魚門道的。就是懂得些門道的吧,頭腦也簡單得很,總不肯用結實些的線,線不牢碰到了大魚哪能吃得住呢。

“這天色你看怎麼樣?”他問我。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對他說。今天準是個響晴天,錯不了。

我讓那黑人代我掌會兒舵,叫他就沿著這灣流的邊緣向正東行駛,自己便回到約翰遜那兒,見約翰遜正坐在那兒看釣餌一路隨波上下,向前漂遊。

“要不要我再放一根釣竿出去?”我問他。

“不了,”他說。“我就喜歡這魚兒得由我親手釣住,親自經過搏鬥,親自捉到手。”

“好,”我說。“那你看要不要叫埃迪把釣竿放出去,要是有魚上鉤,就叫他把釣竿給你,由你來親自拉鉤?”

“不要,”他說。“我看還是只放一根釣竿的好。”

“好吧。”

那黑人還是把船在朝外開,我一看,原來他發現在上流的那個方向,前邊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大片飛魚。回頭望去,只見哈瓦那在陽光裡好不壯觀,此刻剛好有一艘船過了莫洛堡出港而來。

“我看你今天魚兒上鉤有望,該可以搏鬥一下了,約翰遜先生,”我對他說。

“是時候了,”他說。“我們出海有幾天了?”

“到今天正好三個星期。”

“三個星期才釣到魚,也夠長久的了。”

“這裡的魚很怪,”我告訴他說。“平時不見,來了才有。但是不來則已,一來便是一大片。從來也沒有斷過線。這會兒要是還不來的話,怕是從此就不會再來了。可月亮很好呀。灣流的勢頭也不錯,況且又吹起了好風。”

“我們剛來的時候倒還有些小魚。”

“是啊,”我說。“我不告訴你了嗎。小魚少了,不來了,就該大魚登場了。”

“你們在遊船上當船長的老是這一套。不是來早了,就是來晚了,要不就是風向不對,或者月亮不好。可錢你們還是照拿不誤。”

“不過,”我對他說,“事情麻煩就麻煩在你們這些主兒往往不是來早,就是來晚,再加風向也常常不對勁。好容易有了個十全十美的好天,偏又兜攬不到一個主兒,出不了海。”

“可你看今天準是好天?”

“這個嘛,”我對他說,“今天我這就已經夠忙乎的了,可我敢擔保你今天也閑不了。”

我們就定下心來守著釣竿。埃迪到船頭去躺下了。我可是始終站在那兒,看船後有沒有尾隨的魚兒出現。那黑人有時會打起盹來,對他我也得看著點兒。沒說的,他晚上一定鬧得夠厲害的。

“請你給我拿一瓶啤酒好不好,船長?”約翰遜對我說。

“行,”我說。於是就從冰塊底下替他挖出一瓶冰透了的。

“你不來一瓶?”他問。

“不了,”我說。“等晚上再喝。”

我開了瓶子,正給他遞過去,忽然看見有那麼個褐色的大傢伙,身子比人的胳膊還長,頭上像是挺著把長矛,高高的躥出了水面,猛地向那做了餌料的鯖魚撲來。看這大傢伙的身圍,簡直像一根沒有鋸開的大圓木。

“不要硬拉!”我高聲叫道。

“魚還沒有上鉤呢,”約翰遜說。

“那就等一等。”

那大傢伙是從深水裡躥起來的,所以沒有一下子咬住。我知道它一定會回頭再來。

“作好準備,它一咬住,你就把線兒鬆開。”

這時我看見那大傢伙伏在水下從背後追上來了。只見那魚鰭張得開開的,仿佛紫紅的翅膀,褐色的身體上盡是一道道紫紅的條紋。那樣子就像來了一條潛水艇,背頂上的鰭突起在水外,一路劃開水面,浪跡清楚可見。不一會兒它就來到了餌料的背後,那長矛也出了水面,像是還甩了甩水。

“快送過去讓它咬住,”我說。約翰遜按在繞線輪子上的手一松,輪子呼呼直轉,那該死的馬林魚就一扭身沉了下去,我看到它閃爍著一身燦燦的銀光,側向一個轉身,就飛快地朝海岸的方向遊去。

“把螺絲擰緊點兒,”我說。“不用擰得很緊。”

他就把制動螺絲擰了擰緊。

“別擰得太緊了,”我說。眼看釣魚線愈來愈斜了,我才又說:“快使勁擰緊,給它點厲害瞧瞧。得給它點厲害瞧瞧。這傢伙會不亂蹦才怪。”

約翰遜把螺絲擰緊了,眼光又回到了釣竿上。

“快給它點厲害瞧瞧,”我對他說。“得給它點苦頭吃。把線多提幾下好把它鉤住。”

他狠命使勁,把線又連提了兩三下,這時釣竿彎下來了,繞線輪子吱吱直叫,嘭的一下,那大傢伙躥出水面來了,朝天一蹦蹦得好高,映著陽光銀鱗閃閃,隨即潑剌一聲落到水裡,好似一匹馬給推落懸崖一般。

“把螺絲鬆開,”我對他說。

“給它跑啦,”約翰遜說。

“會跑了才怪,”我對他說。“快快把螺絲鬆開。”

我看到釣線蕩了下來。那大傢伙接著又是一蹦,這一蹦可蹦到了船後,往出海的方向遊去了。過了會兒工夫它又露出了水面,把海水劈得白浪紛飛,我終於看清了,它的口腔壁叫魚鉤鉤住了。那一身條紋也越發顯得鮮明了。真是條好魚,此刻看去是一派燦爛的銀光,遍體紫紅的條紋,身圍簡直就有一根圓木那麼粗。

“給它跑啦,”約翰遜說。看釣線並沒有張緊。

“繞線,把它拉過來,”我說。“鉤子分明鉤得很牢嘛。開足馬力趕上去!”這是對那黑人嚷嚷的。

於是一次、兩次,那大傢伙直撅撅像根樁子一樣冒出了水面,整個身子向我們直撲而來,每次一落到水裡,就高高的濺起一大片浪花。釣線漸漸緊了,我發現它又是在向海岸的方向遊去了,而且我看得出它正打算要轉身改向。

“它想要逃跑了,”我說。“只要鉤子沒脫,我就跟著追上去。螺絲不要擰緊。線只管放好了。”

那要命的馬林魚改朝西北方向去了,凡是大傢伙一般總是往那個方向去的,可是朋友,別忘了它的身上還掛著個魚鉤呢。它連蹦帶遊,一蹦就是老遠,每次濺起的浪花真不亞於海上飛駛的高速快艇。我們一路緊追,我一轉過彎來以後,便不讓它超出船尾。這時已是我在親自掌舵了,我嘴裡還不住向約翰遜嚷嚷,要他螺絲別擰緊,線要繞得快。冷不丁我看見他的釣竿猛一彈,釣線頓時都松了勁。釣線在水裡總是彎彎的有股拉力,沒有經驗的話,釣線松了勁你是看不出來的。可我就看得出來。

“給它逃跑啦,”我對他說。那大魚還在往前蹦,一直蹦到看不見。真是一條好魚,沒說的。

“我還覺得它在拉我的線呢,”約翰遜說。

“那是線本身的分量。”

“可我簡直繞也繞不動。會不會它死了呢?”

“你看它,”我說。“還在那裡蹦呢。”遠遠望去它已到了半英里以外,依然蹦得水花沖天。

我摸了摸他的制動螺絲。原來讓他給擰得緊緊的。釣線一點也拉不出來。難怪要扯斷了。

“我不是叫你別把螺絲擰緊嗎?”

“可它一個勁兒把線往外拉。”

“往外拉又怎麼啦?”

“所以我就只好擰緊了。”

“聽我說,”我對他說道。“魚兒一旦這樣上了鉤,你不放線的話線準得給扯斷。再牢的線也拉不住它們。它們要拉著線跑,你就得放線。你就只能把螺絲鬆開。那些靠捕魚吃飯的漁民,用的是魚叉繩呢,都還不見得一定拉得住。我們就只能用船去追它們,等它們逃到筋疲力盡,拖垮為止。它們逃到逃不動了便只好潛入海底,那時你把制動螺絲緊一緊,就可以收線了。”

“這麼說我這次要是不斷線的話,就準能把魚逮住咯?”

“很有可能。”

“那樣的話它這會兒大概也支不住了吧?”

“它到底會怎麼樣這很難說。反正要等到它逃跑了,搏鬥才算開始。”

“好吧,我們就逮它一條,”他說。

“你得先把這釣線繞好,”我對他說。

我們得魚失魚,卻始終沒有把埃迪鬧醒。直到這時這位埃迪老弟才回到了船尾。

“怎麼回事?”他問。

埃迪以前並不是個酒鬼,他原先倒是幹船上活兒的一把好手,可如今已是啥也不中用了。我對他瞧瞧:高高個子,雙頰凹陷,站在那兒,嘴唇松松下垂,眼角裡還掛著白兮兮的眼屎,一頭頭髮早已曬得光澤全無。我知道他一醒過來就犯了酒癮憋得難受。

“你還是喝瓶啤酒吧,”我對他說。他就從冰箱裡取出一瓶啤酒來喝了。

“哎呀,約翰遜先生,”他說,“我看還是讓我把這個盹打完了吧。多謝你的啤酒啊。”這埃迪可真有他的。釣得到魚釣不到魚,在他看來根本無所謂。

後來,到中午時分我們又釣上了一條,結果偏又給它掙脫了。這傢伙掙脫鉤子的時候,看得見鉤子反彈到空中,足有三十英尺高。

“我這回又是哪裡幹得不對啦?”約翰遜問。

“沒有什麼不對,”我說。“就是不巧給它掙脫了。”

“約翰遜先生,”又醒過來喝了瓶啤酒的埃迪說道,“約翰遜先生,你的運氣就是不好。不過說不定你在女人身上就有好運氣。約翰遜先生,今兒晚上咱們出去玩玩怎麼樣?”說完就又回去躺下了。

四點左右,我們正在逆流返航途中,船已快靠近海岸了,灣流正急得像磨坊裡水車的出水,太陽正直曬在我們的背上,就在這時一條大得真讓我開了眼界的黑黑的馬林魚撞到了約翰遜的鉤子上。早些時我們拿一隻毛烏賊做餌,釣到了四條那種小金槍魚,那黑人就拿了一條做餌給他裝在鉤子上。拖在水裡雖說重了些,卻能在船後濺起一大片水花。

約翰遜把系在繞線輪子上的保險繩給解下了,以便能把釣竿就擱在膝頭上,因為老是用手把著,他胳膊都發酸了。由於魚餌重,拉力大,他的手老是要按住繞線的輪軸,按得都累了,因此他趁我沒看著,就把制動螺絲偷偷擰緊了。我卻始終不知道他已經上緊了螺絲。我雖然覺得他那個樣子把竿不對頭,卻又想老是數落他也不好。再說,反正螺絲沒擰緊,釣線放得出去,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不過這樣釣魚總有些吊兒郎當吧。

當時是我在掌舵,船正沿著灣流的邊緣,行駛到那老水泥廠的對面。這裡一帶已是十分近岸,而海水還是很深,往往要卷起些旋渦之類,所以小魚總是很多。就在這時我看見海面上沖起了一股水花,好像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隨即便出現了一條黑馬林魚的長矛,眼睛,張大的下頜,終於整個腦袋都探了出來,黑裡夾著紫紅。背頂上的鰭完全突起在水面外,看去真有一艘大帆船那麼高;鐮刀尾巴整個兒出水一甩,大傢伙就猛地向那金槍魚餌撲了上來。只見那長長的嘴有棒球棒那麼粗,朝上翹起;一口把魚餌咬住時,簡直就把海水給劈成了兩半。它渾身都是黑裡夾著紫紅,眼睛有一隻湯碗那麼大。真是奇大無比。我看稱起來一千磅是準有的。

我大聲叫約翰遜放線,可是話都還沒有出口,就看見約翰遜像被塔吊吊了起來一樣,屁股離了椅子,一下子騰起在空中,那釣竿在他手裡只攥了一秒鐘,樣子彎得像把弓,緊接著就是釣竿柄一傢伙打在他肚皮上,那上面的機件一股腦兒掉進了大海。

只怪他把制動螺絲擰緊了,魚一沖上來,那股勢頭就把他乾脆從椅子裡掀了起來,他哪裡頂得住?結果釣竿柄壓在他的一條腿下,釣竿落在他的膝頭上。如果保險繩還系在上面的話,連他也得一起掉進大海。

我關掉了引擎,又回到船尾。他肚皮上挨了釣竿柄一傢伙,這時還捧住了肚皮坐在那裡。

“我看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吧,”我說。

“那是個什麼傢伙?”他問我。

“黑馬林魚,”我說。

“怎麼會弄成這樣?”

“你先把賬算一算,”我說。“繞線輪子是我花了兩百五十塊錢買來的。現在還不止這個價呢。釣魚竿買來是四十五塊。還有三十六號線六百碼不到些。”

就在這時候埃迪過來拍拍他的背。“約翰遜先生,”他說,“你實在是運氣不濟。說真的,我活了一輩子,這種事以前倒還從來沒有見過。”

“你這個酒鬼,給我少說兩句吧,”我對他說。

“約翰遜先生,”埃迪還是往下說,“我敢說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最希罕的一件事了。”

“碰到這種情況,不是我釣住了魚而是魚釣住了我,我該怎麼辦呢?”約翰遜說。

“你不是說喜歡親自搏鬥嗎,這就得全靠你自己搏鬥了,”我對他說。我感到惱火透了。

“這種魚太大了,”約翰遜說。“哎呀,搏鬥起來我只有吃苦頭的份兒。”

“告訴你,”我說。“這麼大的魚,還會要了你的命呢。”

“不是也有人能捕到嗎?”

“要會釣魚的人才捕得到。可也別想得太美,他們照樣要吃苦頭。”

“我見過一張照片,有個姑娘就捕到了一條。”

“是有,”我說。“那叫靜釣。魚兒吞下了魚餌,肚子都給拉了出來,於是就浮到水面上,死了。我說的可是魚兒給鉤住了嘴,一路拖在船後。”

“可這種魚實在太大了,”約翰遜說。“要是釣起來沒勁,又何必要來呢?”

“就是這句話,約翰遜先生,”埃迪說。“要是釣起來沒勁,又何必要來呢?我跟你說,約翰遜先生,你這句話可是說到點子上了。要是釣起來沒勁——又何必要來呢?”

我見了那條魚,到此刻還心有餘悸,再加丟了釣具,心裡很不痛快,所以對他們的話可實在聽不下去。我叫那黑人把船朝莫洛堡駛去。我跟他們不言不語,他們也就在那兒幹坐著,埃迪拿了瓶啤酒坐在一張椅子裡,約翰遜手裡也是一瓶啤酒。

“船長,”過了會兒他對我說,“你給我來一杯威士忌,摻上點水好嗎?”

我給了他一杯,沒說什麼,然後自己也來了杯不摻水的。我心裡在想:這個約翰遜釣了半個月的魚[5],終於釣上了這麼一條打魚人一年也難得碰上一回的大魚,他卻把這麼條大魚丟了,還丟了我那麼多釣魚用具,還出盡了洋相,如今倒還坐在那兒自得其樂,跟個酒鬼一塊兒喝酒。

船靠上了碼頭,那黑人卻站在那兒等著,我就說:“明天怎麼樣?”

“我看就算了吧,”約翰遜說。“這樣釣魚,我釣得胃口都快倒了。”

“這黑人你打算付清工錢打發他走了?”

“我該給他多少?”

“一塊錢。樂意的話再給點小費。”

約翰遜就給了那黑人一塊錢,外加兩個古巴硬幣,兩毛錢一個的。

“這算什麼?”那黑人把硬幣沖我一亮,問我。

“賞你的小費,”我用西班牙語說。“你活兒幹完了。這點錢他賞給你。”

“明天就不要來了?”

“不要來了。”

那黑人收拾好他用來系魚餌的麻線球,拿起他的黑眼鏡,戴上草帽,連聲再見也沒說,就管自走了。他是個黑人,可從來也不把我們幾個放在眼裡。

“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結賬呢,約翰遜先生?”我問他。

“明兒早上我去銀行,”約翰遜說。“就下午把賬結清了吧。”

“你算過總共是幾天嗎?”

“十五天。”

“不對。連今天是十六天,兩頭再各加一天,總共是十八天。還得賠償今天釣竿、釣線和繞線輪子的損失。”

“釣魚用具是你的事。”

“不能這麼說。給你這樣弄丟,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每天付給你租金的。所以這是你的事。”

“可不能這麼說,”我說。“如果東西是給魚兒弄壞的,責任不在你,那是另一回事。現在是由於你的疏忽,才把全套釣具都弄丟了。”

“是魚兒從我手裡把東西拖走的。”

“因為你把制動螺絲擰上了,而且又沒把釣竿插在插座裡。”

“你沒有權利要我賠償。”

“如果你租了一輛汽車,把車子摔下了懸崖,請問你該不該賠?”

“我要是人在車裡就用不到賠,”約翰遜說。

“你這話說得可妙了,約翰遜先生,”埃迪說。“你明白那個意思了吧,船長?他要是人在車裡,他也就摔死了。所以就用不到賠了。這話真妙極了。”

我沒有睬這個酒鬼。“釣竿、釣線、繞線輪子,總共得賠兩百九十五塊錢,”我對約翰遜說。

“這個嘛,其實是沒有道理的,”他說。“不過既然你是這樣的意見,那就大家相讓點兒吧。”

“本來我至少也要你三百六十塊。現在我釣線的錢就不問你要了。這樣的大魚,再結實的線也未必是它的對手,所以那不怪你。可惜眼下只有個酒鬼在這裡,不然誰都會來告訴你,我這樣對待你真說得上一聲天公地道了。我知道這看起來似乎是一大筆錢,不過我買那副釣魚用具也費了這麼一大筆錢哪。再好的釣魚用具你就沒處買了,要不你能釣得這樣自在啊?”

“約翰遜先生,他說我是個酒鬼。也許他說對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他這話沒錯。沒錯,而且在理,”埃迪對他說。

“我不來跟你爭,”約翰遜最後說道。“我照付就是,盡管你的說法我並不同意。這樣我就付給你三十五塊錢一天的租金,總計十八天,外加兩百九十五塊。”

“你預付過我一百,”我對他說。“我把支付的費用也開一張清單給你,沒有吃完的東西我會作價扣除的。不過來回路上的吃喝得由你支付。”

“這也不算過分,”約翰遜說。

“你聽我說,約翰遜先生,”埃迪說。“你要是知道他們平日向陌生客人要起價來有多狠,你就明白了,這豈止是不算過分啊。你知道那叫什麼?那叫破格優待。船長待你就像待他的親娘一樣呢。”

“我明天去銀行,下午來付錢。後天我就坐船走了。”

“你跟我們一塊兒回去,省掉一張船票吧。”

“不了,”他說。“坐船去節省時間。”

“那也好,”我說。“來一杯怎麼樣?”

“好,”約翰遜說。“現在心裡還對我有氣嗎?”

“哪裡的話呢,”我對他說。這樣我們三個人就坐在船尾,一起喝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

第二天我在汽艇上忙乎了一上午,給主機上了油,還有這樣那樣的事反正夠我忙的。中午我就在郊區一家華人餐館裡吃了飯,在這種館子裡只要花上四毛錢就能飽飽地吃上一頓了。然後我又去買了些東西,好帶回國內,送給我的妻子和三個女兒。不外是一些香水,幾把扇子,還有兩把高高的發梳。買好以後,順路拐進多諾萬酒吧,喝了一瓶啤酒,跟老板聊了幾句,然後就步行回三藩碼頭,一路上又拐進三四家小酒店坐了坐,來瓶啤酒喝。在丘納德酒吧我請弗蘭基喝了兩瓶,於是就開開心心回到了船上。回到船上,口袋裡也只剩下四毛錢了。弗蘭基跟我一塊兒上了船,我們於是就在船上坐等約翰遜,我從冰箱裡取出冰啤酒來,跟弗蘭基又喝了兩瓶。

埃迪一夜沒有露面,白天也一天不見蹤影,不過我知道他早晚會來的,只要錢用完了馬上就來。多諾萬告訴我,說昨天晚上埃迪跟約翰遜一起到他的酒吧裡來坐過一陣,埃迪還掛了賬買酒請他們喝呢。我們等著等著,我倒犯了疑了:約翰遜別是不來了吧。我給碼頭上早就留過話:他要是來了,請他們讓他到船上來等我,可是他們說他沒有來。不過我還是假定他昨天晚上回旅館晚了,說不定一覺睡到了中午才起來呢。銀行到三點半打烊。我們看到航班機都飛走了。到五點半左右,我早已開心不起來了,心裡倒是愈來愈焦急了。

到了六點鐘,我打發弗蘭基上旅館裡去看看約翰遜在不在。我到這時還以為他大概不是出去玩樂,就是還在旅館裡,身體不舒服,起不了床了。我等著等著,等到很晚。可是心裡卻愈來愈焦急了,因為他還欠我八百二十五塊錢哩。

弗蘭基去了半個小時多一點才回來。我見他來時腳步匆匆,一邊還直搖頭。

“他搭班機走了,”他說。

好啊,原來如此。領事館已經關門。我身邊就剩了四毛錢,此刻飛機卻早已到了邁阿密。我連個電報都打不出去。好個辣手的約翰遜先生,我算是認識你了。都怪我自己。上了當了。

“算了,”我對弗蘭基說,“我們還是去喝一瓶冰啤酒吧。那還是約翰遜先生買的呢。”還剩下三瓶“熱帶啤酒”。

弗蘭基也跟我一樣不痛快。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會的,不過看他的樣子是真的很不痛快。就知一個勁兒地來拍我的背,把頭直搖。

局面就是這樣擺在面前。我成了個窮光蛋了。五百三十塊錢的包船費泡了湯,價值三百五十多塊的釣魚用具丟了沒錢再買。我心想:經常在碼頭附近一帶閑蕩的那幫子傢伙,裡邊有幾位聽到了這個消息該有多高興啊。那肯定會使一些“海螺”[6]興高采烈的。就在前一天,我本來只要答應把三個外國人送到諸基列島[7],就有三千塊錢可得,可是我卻硬是拒絕了。其實也不一定要送到諸基列島,只要弄出這個國家,到哪裡都行。

好,這一下我怎麼辦呢?我也不好販一船酒回去,因為販酒得有本錢,再說現在販酒也根本無利可圖。自己家鄉鎮上已是酒滿為患,沒有人要買了。可我要是兩手空空的回國,就得在那個鎮上挨上一夏天的餓,那可怎麼得了啊!何況我還有個家得養活呢。出港手續費倒已經在入港時付清了。一般都是預付給代理報關行的,入港出港手續都由他們代辦。哎呀,可我連加油的錢都還沒呢。沒說的,我這個霉算是倒定了。好個辣手的約翰遜先生!

“我總得運點貨回去呀,弗蘭基,”我說。“我總得想法賺倆錢呀。”

“我來想想看,”弗蘭基說。弗蘭基平時常在碼頭附近閑蕩,找點零活乾乾,他耳朵相當背,每晚喝酒總是過量。不過要論朋友的義氣、心地的善良,比他還好的人就沒處找了。我第一次把船開到這裡來就跟他認識了。那陣子他常常幫我裝貨。後來我雖然添了設備,改成遊艇,做起這招攬顧客來古巴釣箭魚的生意來,但是在碼頭附近、在咖啡館酒吧間裡,我還是常常跟他見面的。他樣子似乎有點傻,對人往往並不答話,卻報以一笑,不過那其實是因為他耳背的緣故。

“你什麼都肯運?”弗蘭基問。

“對,”我說。“我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

“什麼都肯?”

“對。”

“我來想想法子看,”弗蘭基說。“我上哪裡去找你呢?”

“我在佩拉[8],”我說。“我總得吃飯哪。”

在佩拉,只要花上兩毛五就可以飽飽地吃上一頓。菜單上的菜都是每道一毛,湯只消五分。我跟弗蘭基一同走到咖啡館才分手,我拐了進去,他還是繼續往前走。臨走前還跟我握了握手,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背。

“別急,”他說。“我弗蘭基計謀多,會辦事,愛喝酒,沒有錢,可是夠朋友。你別急。”

“再見,弗蘭基,”我說。“老兄,你也別急。”

我走進佩拉,找了一張桌子坐下。被子彈打碎的櫥窗已換上了一方新的玻璃,樣酒柜也已全修好了。賣酒柜臺上有好些西班牙佬在喝酒,也有幾個在吃飯。一張桌子上早已玩起了多米諾骨牌。我要了一客黑豆湯、一客土豆燉牛肉,那只花了一毛五。加上一瓶“喝脫伊”啤酒,總共兩毛五。我向招待問起那天槍擊的事,他一句也不肯說。他們全都嚇破膽了。

我吃完飯,往後一靠,抽上一支煙,心裡煩躁得要命。就在這時我看見弗蘭基進門來了,背後還跟著個人。運“黃貨”!——我心裡暗暗想道。原來是運“黃貨”!

“這位是辛先生,”弗蘭基說完,面露一笑。他果然辦事奇快,自己也很得意。

“你好,”辛先生說。

辛先生可以說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最圓滑的一個“八面光”了。他是個唐山佬那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他說起話來完全像個英國人,身上穿一套白西裝,配著綢襯衫、黑領帶,頭上戴一頂值到一百二十五塊大洋的巴拿馬草帽。

“喝杯咖啡好嗎?”他問我。

“可以陪你來一杯。”

“多謝,”辛先生說。“這裡沒有外人吧?”

“要是這咖啡館裡的人都不算外人那就沒有外人了,”我對他說。

“那好,”辛先生說。“你有一條船吧?”

“三十八英尺長,”我說。“一百匹馬力,克爾麥思型。”

“啊,”辛先生說。“我還以為是條小帆船哩。”

“裝兩百六十五隻貨箱綽綽有餘。”

“你願意租給我嗎?”

“你肯出什麼價?”

“你自己用不到去。船長水手我自備。”

“不行,”我說。“船到哪裡我得跟著到哪裡。”

“哦,是這樣,”辛先生說。他轉過臉去對弗蘭基說:“請你回避一會兒好嗎?”弗蘭基卻是一副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沖他一笑。

“他耳背,”我說。“英語也懂得不多。”

“哦,是這樣,”辛先生說。“你會說西班牙話。叫他過一會兒再來。”

我用大拇指對弗蘭基做了個手勢。他就站起來到賣酒柜臺那邊去了。

“你不會說西班牙話嗎?”我說。

“啊,會,”辛先生說。“請問你究竟碰到什麼情況了,怎麼也會——怎麼倒肯考慮……”

“我沒錢了。”

“哦,是這樣,”辛先生說。“船有什麼欠賬嗎?會不會有人要求扣押抵債?”

“沒有的事。”

“這就好,”辛先生說。“你的船上可以接納多少我那可憐的同胞呢?”

“你是說可以裝多少人?”

“正是。”

“多遠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

“這倒很難說,”我說。“沒有行李的話裝上十二三個人總還可以。”

“他們不帶行李。”

“你打算把他們運到哪裡呢?”

“這個由你決定好了,”辛先生說。

“你是說,把他們卸在哪裡由我決定?”

“你就裝上他們,把船往托圖加斯[9]開,自有一條帆船會來把他們接去的。”

“你聽我說,”我說,“托圖加斯的洛格海基島上有座燈塔,裡面有個電臺,那可是跟兩頭都有聯繫的。”

“是啊,”辛先生說。“自然誰也不會那麼傻,把他們去卸在那兒。”

“那又怎麼樣呢?”

“我剛才說了,你裝上他們,把船往那兒開。你的事就是運送他們這一程路。”

“這以後呢?”我說。

“你完全可以見機行事,把他們卸在哪裡合適就卸在哪裡。”

“帆船會到托圖加斯去接他們嗎?”

“這哪裡會呢,”辛先生說。“那也太傻了。”

“出多少錢一口?”

“五十塊,”辛先生說。

“那不行。”

“七十五塊成了吧?”

“你得多少錢一口?”

“哎,那跟這個不相干。你要知道,我所以能發出這些通行證,牽涉的方面多得很,或者是不是可以說,關係複雜得很。可不是到我為止的。”

“是啊,”我說。“何況我去幹那檔子事兒又是不需要付出什麼代價的。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辛先生說。“那就一百塊錢一個好不好?”

“你聽我說,”我說。“我幹這個事要是給逮住了,你可知道我得坐多少年的牢?”

“十年,”辛先生說。“至少十年。可這又怎麼會弄到坐牢呢,我親愛的船長。你唯一的風險,就是把旅客弄上船。其他一切,都可以由你看情況處理。”

“要是給你原船送回呢?”

“那也很簡單。我可以對他們說是你不好,壞了我的事。我可以退還一部分錢,把他們再運出去。他們還有不明白的嗎,走這條路出去可是不容易的。”

“我怎麼樣呢?”

“給領事館捎個信兒我想我還是應該的。”

“哦,是這樣。”

“船長,一千兩百塊在眼下可不算個小數目啦。”

“我什麼時候可以拿到錢?”

“你同意的話先付兩百,人上了船再付一千。”

“我要是拿了這兩百塊一走了之呢?”

“那我自然也沒辦法,”他笑笑說。“不過我知道你是不會做這種事的,船長。”

“兩百塊你帶著沒有?”

“當然帶著。”

“放在盤子底下。”他照辦了。“好,”我說。“我明兒早上辦好出港手續,天黑以後開船。那麼我們在哪裡裝貨呢?”

“巴庫拉瑙怎麼樣?”

“好吧。你那邊都安排好了?”

“好了。”

“裝貨的事我們也得事先說好了,”我說。“你在岬角上亮出信號:兩個燈光,一上一下。我看見以後就把船開進港。你們也坐一條船出來,貨就從你的船上卸下直接裝到我的船上。你親自來,把錢也帶來。我不拿到錢一個也不讓上船。”

“行,”他說。“你動手裝貨,先交一半,貨全部裝完,余數一起付清。”

“好,”我說。“那也在理上。”

“這樣就都說定啦?”

“該都說定了吧,”我說。“不帶行李,不帶武器。槍支,刀子,包括剃刀,一概不許帶。這一點也得講清楚。”

“船長,”辛先生說。“你還信不過我嗎?你難道還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敢擔保?”

“請別這樣難為我啦,”他說。“難道你還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好吧,”我對他說。“你們什麼時候到那兒?”

“午夜以前。”

“好吧,”我說。“我想就這些了。”

“你要大票還是小票?”

“百元票好。”

他站起身來,我看著他出去。臨出門的時候,弗蘭基還沖他一笑。沒說的,這是個八面玲瓏的唐山佬。好一個出色的唐山佬。

弗蘭基來到了我的桌子上。“怎麼樣?”他說。

“你是在哪裡認識辛先生的?”

“他是運華工的,”弗蘭基說。“做大生意的。”

“你認識他有多久了?”

“他來這裡有約莫兩年了,”弗蘭基說。“本來在他以前運華工是另有個人的。這人叫人給打死了。”

“辛先生早晚也會讓人打死的。”

“是啊,”弗蘭基說。“怎麼不會呢?他做的生意大著哪。”

“生意不小,”我說。

“大著哪,”弗蘭基說。“華工運出去都是一去不來的。他們只聽別處的華工寫信來說那邊好得很。”

“那好嘛,”我說。

“這種華工都不識字哪。識字的都賺上大錢了。他們卻連吃的都沒有。他們是吃大米的。這裡總共有幾十萬華工。卻只有三個中國女人。”

“怎麼?”

“政府不讓來。”

“真是糟糕,”我說。

“你跟他生意做成了?”

“可能。”

“做生意好,”弗蘭基說。“比搞邪門兒強。賺的錢多。這生意做起來大著哪。”

“喝瓶啤酒吧,”我對他說。

“你這該不著急了吧?”

“哪還會著急呢,”我說。“這生意大著啦。多謝你啊。”

“那好,”弗蘭基說著拍了拍我的背。“我聽了比什麼都高興。我只要你快活就行。華工的生意不錯吧,呃?”

“太好了。”

“我聽了也高興,”弗蘭基說。他見問題已經順利解決,開心極了,我看他簡直連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因此我就拍了拍他的背。弗蘭基是挺不錯的。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了報關行裡的代辦,要他替我辦好船的出港手續。他問我要船員名單,我對他說一個也沒有。

“你一個人過海嗎,船長?”

“對。”

“你那個伙伴怎麼啦?”

“他喝醉了,”我對他說。

“一個人過海挺危險的哪。”

“反正只有九十英里的路,”我說。“你以為船上帶個醉漢就不危險了嗎?”

我把船開到港口對岸的美孚石油公司碼頭,把兩個油艙都加滿了油。我這條船要是把油加足的話,足足可以裝下將近兩百加侖。我本不願意出兩毛八一加侖的價錢在這裡加足,可是我這條船此去哪裡,心裡都還沒有底呢。

我自從見到那個唐山佬,收下了那筆定金以後,心裡就一直為這樁買賣感到不安。晚上覺也睡不香了。我把船駛回到三藩碼頭,見埃迪正在碼頭上等著我呢。

“喂,哈利,”他向我揮手招呼。我把船尾的纜繩扔給他,他拴好以後,就跳上船來:看去個頭更高了,那雙睡眼更蒙眬了,醉得也更厲害了。我一句話也不對他說。

“約翰遜那傢伙就這樣溜走了,你打算怎麼辦呢,哈利?”他問我。“你聽到了什麼消息沒有?”

“你給我滾開點兒,”我對他說。“你讓我看著就覺得惡心。”

“老兄,為了這事我不也跟你一樣覺得心裡老大不痛快嗎?”

“你給我下船去,”我對他說。

他卻舒舒服服往椅子裡一靠,兩腿一伸。“聽說我們今天要過海了,”他說。“是啊,我看留在這裡也不頂什麼事了。”

“你不去。”

“怎麼回事,哈利?生我的氣有什麼意思呢?”

“沒意思嗎?你給我下船去。”

“喔,別發火嘛。”

我一拳揍在他臉上,他站了起來,後來終於離船上了碼頭。

“換了我就決不會這樣對待你,哈利,”他說。

“我船上不要你,”我對他說。“就是這麼回事。”

“那也何必打我呢?”

“打了你你才相信。”

“可你讓我怎麼辦呢?留在這裡挨餓?”

“挨餓?放屁!”我說。“你可以到渡船上去打工嘛。在船上打工不就可以回國了嗎?”

“你這樣待我也太不講公道了,”他說。

“你又對誰講公道啦,你這個酒鬼?”我對他說。“連自己的老娘你都會出賣呢。”

我這話可沒有說錯。不過打了他我還是感到很後悔。打了個酒鬼心裡是什麼滋味,不說你也清楚。不過眼前既已擺著這樣的局面,我這船上可就不能再帶上他了,想帶也不能再帶了。

他順著碼頭走了,那樣子看去就像至少已餓了三頓飯似的。可是沒走幾步他又轉了回來。

“讓我帶上幾塊錢怎麼樣,哈利?”

我從唐山佬給的鈔票裡抽了一張五塊的給他。

“我本來就知道你是挺夠朋友的。哈利,你為什麼不帶上我呢?”

“你是個晦氣精。”

“你這是氣話,”他說。“沒關係,老伙計。往後你還會願意跟我見面的。”

手裡有了錢,他腳下步子也快多了,不過即便如此,看他走路還是真覺得惡心。瞧他那模樣兒,就像全身的關節都裝反了似的。

我就上了岸,到佩拉去跟報關行的代辦碰頭,他把證件給了我,我還請他喝了一杯。我隨即就在那裡吃午飯,這時弗蘭基進來了。

“有個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著交給我一卷東西,像是一根什麼管子,外面用紙包著,還結上了一根紅繩子。一打開,看看像是一張照片,我想大概是碼頭上有誰給我的船照了個相,於是就展開來看。

好哇。真是張照片,拍的是近景,可上面赫然是個死黑人的腦袋帶胸膛,脖子打橫裡整個兒割斷了,而後又精心縫好,胸前還有張紙片,上面用西班牙文寫著:“我們就是這樣對付lenguas largas的。”

“是誰給你的?”我問弗蘭基。

他指了指一個常在碼頭上打雜的西班牙小伙子。小伙子站在便餐柜臺前,啤酒喝得都快有點醉了。

“請他過來。”

小伙子過來了。他說那是在十一點鐘左右由兩個年輕人交給他的。他們問他可認識我,他說認識。後來他就叫弗蘭基把東西交給我。他們還給了他一塊錢,叫他一定要把東西送到我手裡。據他說,他們都是衣著很講究的。

“這事不善,”弗蘭基說。

“就是,”我說。

“他們以為你告訴警察了:出事的那天早上你正好跟那幾個小子在這裡碰頭。”

“就是。”

“這事可不善,”弗蘭基說。“你還是走了的好。”

“他們留下什麼口信沒有?”我問那西班牙小伙子。

“沒有,”他說。“就叫把這交給你。”

“我現在是不得不走了,”我對弗蘭基說。

“這事可不善,”弗蘭基說。“真是不善。”

我把報關行代辦給我的一應證件卷成一卷,付了賬,出了那咖啡館,然後穿過廣場,進了碼頭大門,直到過了倉庫,來到碼頭上,這才舒出了一大口氣。那幫小子肯定盯上我了。他們也太蠢了,我怎麼會把他們對手的秘密泄露給人家呢。那幫小子也跟潘喬一樣。他們一受驚嚇就直冒火,一冒火就要殺人。

我上得船去,把引擎先熱起來。弗蘭基站在碼頭上看著。臉上始終掛著聾耳人的那種古怪的微笑。我就又回到他的跟前。

“聽著,”我說。“這件事你可千萬別卷進去,免得招來麻煩。”

他聽不見我的話。我只好對他大聲嚷嚷。

“我從來不做壞事,”弗蘭基說。他解開了船的纜繩。

弗蘭基把船頭的纜繩往船上一扔,我就向他揮揮手,把船開出了泊位,順著航道駛去。一艘英國貨船正要出港,我就從它的旁邊超了過去。出了港,過了莫洛堡,我就把船頭轉向正北,朝基韋斯特的方向駛去。我丟下了舵輪,去到船頭,把纜繩繞好,再回來把舵,哈瓦那先還展現在船尾,轉眼就給遠遠地拋在背後,迎來的是一脈青山。

過了會兒莫洛堡看不到了,又過了會兒國家大旅館也看不到了,最後只剩了國會大廈的圓頂還依稀可見。跟我們出海釣魚的最後一天比起來,今天的水流不算急,風也只是些微風。我看見有兩隻小帆船正向著哈瓦那的港口駛來,船是從西邊來的,所以我知道水流還是比較平緩的。

我閉上開關,關了引擎。白白地浪費汽油沒有意思。我由著船兒漂流。等天黑以後,我反正望得見莫洛堡的燈光,就是漂得遠了些,考希馬爾的燈光總該望得見吧,那時我再把船駛向岸邊,一直開到巴庫拉瑙。要是按照這樣的水流速度,我估計到天黑船足可漂出十二英里遠,正好到巴庫拉瑙一帶,那時我該可以望見巴拉考阿的燈光了。

關了引擎以後,我就爬上船頭,向四下觀望。茫茫中只見到西邊有兩條小帆船在向港口駛來,老遠的背後那白白的是國會大廈的圓頂,矗立在大海的邊緣。灣流裡漂著一些果囊馬尾藻,有一些鳥兒在那裡啄魚,不過不多。我在艙頂上坐了一陣,用心觀望,可是除了有一些褐色的小魚逐著馬尾藻浮遊以外,就再也看不到別的魚了。朋友,別聽人家胡謅,以為哈瓦那和基韋斯特之間的海不大。我這還只是在那片大海的邊緣呢。

好一會兒我才又回到下面的舵手艙裡,沒想到埃迪竟在那兒!

“怎麼回事?這引擎怎麼啦?”

“壞了。”

“你怎麼沒有把艙門關上呀?”

“哎,真見鬼!”我說。

你知道他玩了什麼花樣?原來他又溜了回來,悄悄鑽進了前艙門,在船艙裡睡大覺呢。他還帶來了兩瓶酒。當時他是一看到酒店,就快快買了酒到船上來了。我船開動的時候,他醒過一下,可是隨即又睡著了。我開到海灣裡關了車,船有點隨浪搖晃,這才把他驚醒了過來。

“我知道你會帶上我的,哈利,”他說。

“帶你個屁,”我說。“船員名單上根本沒有你的名字。我倒真想叫你趕快往海裡跳呢。”

“你真會說笑話,哈利,”他說。“我們這些‘海螺’有了難處應該擰成一股繩才對啊。”

“你呀,”我說,“就你這張嘴最壞。你頭腦一發熱,你這張嘴還有誰敢相信?”

“我可是個好人,哈利。不信考驗我好了,看看我這個人有多好。”

“把兩瓶酒拿來給我,”我對他說。不過這時我的心裡卻另有所思。

他把酒拿了出來,我拿起已經打開的一瓶喝了一口,把兩瓶酒一起拿去擺在舵輪旁。他還站在那裡,我對他看看。我心裡很可憐他,也為自己免不了要這樣對待他而感到難過。唉,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可真是個好人哪。

“這機器怎麼啦,哈利?”

“沒什麼。”

“那這又是怎麼回事?你幹嗎老是這樣瞅著我呀?”

“老弟,”我對他說,心裡真覺得可憐他,“你大禍臨頭啦。”

“你這是什麼意思,哈利?”

“我現在還說不上來,”我說。“到底是長是短,還理不清楚。”

我們在那兒坐了一陣,我真不想再跟他多說。一旦起了這個念頭,跟他說句話都覺得很難出口。後來我就下去把一直藏在船艙裡的一支氣槍和一支三零三零[10]溫切斯特取了出來,連著槍套掛在艙頂底下平時掛釣竿的那個所在,也就是在舵輪的上方,我一伸手就拿得到。我一直把槍上足了油保藏在短羊毛長槍套裡。在船上,要防槍生銹只有用這種方法。

我打開氣槍上的氣筒,拉了幾下,然後重又關上,把一顆子彈推上了膛。我把那支溫切斯特槍也在槍膛裡上好子彈,並且把彈盒裝滿。我又從墊子底下抽出一把史密斯韋森點三八特制手槍,那還是當年我在邁阿密當警察時用的,我拿來擦過一遍,上好了油,然後上了子彈,佩在腰帶上。

“怎麼回事?”埃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對他說。

“要那麼些該死的槍幹什麼?”

“這幾把槍我是一向帶在船上的,”我說。“有鳥兒來啄魚餌的話可以用來打鳥,諸基列島一帶常有鯊魚出沒,遇上了也可以自衛。”

“真要命,到底是怎麼回事?”埃迪說。“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對他說。我坐在那兒,船一晃,我那支點三八就往腿上啪的一撞。我對他看看。心裡又琢磨開了:現在幹這一手又有什麼意思呢。我現在倒是很需要他呢。

“我們要去辦一件小事,”我就說。“約好要到巴庫拉瑙。到時候我會告訴你該怎麼辦的。”

我不想過早告訴他,告訴了他他會愈想愈著急、愈想愈害怕的,那時他就屁用也沒有了。

“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幫手了,哈利,”他說。“你用我準沒錯兒。不管去幹什麼我都幫著你。”

我對他看看:高高個子,睡眼矇矓,哆哆嗦嗦的。我什麼也沒有說。

“你聽我說,哈利,你就讓我喝一口好不好?”他求我。“我不會喝得發酒瘋的。”

我給他喝了一口,我們就坐在那兒等天黑。夕陽很美,還有快意的微風,等落日完全下了山,我就發動引擎,把船緩緩向陸地駛去。

到離岸約一英里處,船就在黑暗裡停了下來。太陽一落山,水流早已又加急了,我看那流向正是漲潮。我看得見遠在西邊的莫洛堡燈塔的燈光,以及哈瓦那的一抹紅暈,我們對面的燈光則是林康和巴拉考阿兩個燈塔。我就把船頂著水流駛去,駛過了巴庫拉瑙,幾乎快到了考希馬爾。然後我就由著船順流而漂。天已經相當黑了,可是船到哪裡我都認得出來,決錯不了。我的船上沒有一點燈光。

“這到底是要幹啥呀,哈利?”埃迪問我。他又漸漸害怕起來了。

“你看呢?”

“我不知道呀,”他說。“你真急死我了。”我看他簡直快要發酒瘋了,他身子挨近我時,我只聞到一股口臭,臭得簡直跟禿鷹一樣厲害。

“幾點鐘了?”

“我下去看看,”他說。回來說是九點半。

“肚子餓嗎?”我問他。

“不餓,”他說。“你知道我就是沒有吃的能耐,哈利。”

“那好,”我說。“你就喝一口吧。”

等他喝過一口我再問他感覺如何,他說他這就覺得心裡痛快了。

“稍過一會兒我再給你喝兩口,”我對他說。“我知道你不喝酒就沒有膽量,可船上酒又不多。所以你還是省著點喝。”

“告訴我到底怎麼啦,”埃迪說。

“聽著,”我就在黑地裡對他說。“我們要去巴庫拉瑙接十二個唐山佬。一會兒我叫你來掌舵,你就來掌舵,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我們把十二個唐山佬接上了船,就把他們關在前面船艙裡。現在你先上船頭去把艙門從外面閂上。”

他去了,襯著夜空我看見了他黑黑的身影。他一回來便說:“哈利,現在可以讓我喝一口了嗎?”

“不行,”我說。“回頭我得靠酒來壯你的膽量。不能讓你成個窩囊廢。”

“我可是個好樣的,哈利。你瞧著好了。”

“你是個酒鬼,”我說。“聽著。回頭有個唐山佬會把那十二個人帶來。他開頭會先給我一筆錢。等他們都上了船,他還會給我一筆錢。你見他第二次出手給錢了,你就開足馬力,掉過船頭往海上開去。你壓根兒別理會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不管這邊發生什麼事,你就管你把船一直開出去。明白了嗎?”

“明白了。”

“一旦船開到了海上,要是有哪個唐山佬砸破船艙衝出來了,或者從艙門裡逃出來了,你就摘下那支氣槍來打,他們一出來你就把他們打回去。氣槍你會使嗎?”

“不會。你教給我好了。”

“教給你你也記不住。那把溫切斯特你會使嗎?”

“只要一扳槍機開槍就是。”

“對,”我說。“可別在船身上打出窟窿來啊。”

“你還是讓我把酒喝了吧,”埃迪說。

“好吧。我給你喝一小口。”

我事實上給他喝了一大口。我知道他現在喝下去不會喝醉了,心裡這樣害怕,喝下去哪能醉得了呢。不過,每次喝上一口,起的作用也只能維持短短的一刻兒工夫。這回埃迪酒下了肚,說話的口氣似乎挺快活的:“這麼說我們要去運唐山佬了。嗨,真個的,我不是常說的嗎,我要是有一天落得兩手空空,我就去運華工。”

“可你以前難道就從來沒有兩手空空過?”我對他說。這人還是挺有趣的。

我又給他喝了三口,算是把他的膽量撐到了十點半。看他是件有趣的事,看了他也就忘了想自己的心事了。我事先倒沒有考慮到還要等這麼大的工夫。我就算計好天黑以後出發,把船先開到海上好避人耳目,然後可以沿著海岸一路漂流到考希馬爾。

十一點不到一些,我看到岬角上出現了兩點燈光。我稍等了一下,然後就把船緩緩駛去。巴庫拉瑙是個小港灣,以前那裡有過一個裝沙的大碼頭。還有一條小河,雨季裡河水上漲,沖開了河口的沙洲。到了冬天,北來的大風一吹,沙都堆積起來,把河口堵死了。

以前還有人駕了帆船溯河而上,把沿河出產的番石榴運出來,當地一度還形成了一個小鎮。可是颶風把小鎮掃蕩一空,如今那裡就只剩了一座房子,那是原來的棚屋被颶風刮倒後一些西班牙佬在廢墟上蓋起來的,他們把這裡作為一個俱樂部的會所,逢星期天就從哈瓦那來這裡遊泳野餐。另外還有一座房子是代管員的住宅,不過那離海灘就遠了。

在那一帶的沿海,像這樣的小地方都有一個政府委派的代管員,不過我想那唐山佬肯定用的是自己的船,而且肯定買通了關節。船進港灣時,我聞到了海葡萄[11]的氣息,還有從陸地上飄來的那種灌木叢的芳香。

“到船頭去,”我對埃迪說。

“盡量靠這邊走就不會撞上什麼了,”他說。“船往裡開,暗礁都在那邊。”你瞧,他本來可是個挺不錯的人。

“注意啦,”我說完,就把船開到港灣的裡邊,來到一個估計他們能看得見的地方。要是沒有浪花拍岸的話,這引擎聲他們也該聽得見。我吃不準他們到底看見了我們沒有,可我又不想多等,因此我就把航行燈亮了一次,只亮了紅綠兩色的,開了一下便關掉了。然後我又掉過船頭,往港灣外開去,讓船就停在港灣的口外,引擎並不熄火。很有些小小的浪頭在一陣陣打來。

我叫埃迪:“快到我這裡來一下。”我讓他喝了一大口。

“這玩意兒是不是先要用大拇指扳上扳機?”他悄悄問我。他現在坐在駕駛座上了,我已經把掛在艙頂下的兩隻槍套都打開了,槍柄拉出了半尺來長。

“對。”

“嘿,好傢伙,”他說。

真了不得,他酒一下肚就不一樣,而且變得這樣快。

船就停在那兒,遠處可見樹叢裡透出一絲燈光,這就是那個政府代管員的住宅。我看到岬角上的那兩點亮光低了下去,其中一點在岬角上移動起來。另外一點準是被他們吹滅了。

不大一會兒工夫,我就看見小港灣裡出來了一條船,迎著我們而來,船上有個人在搖櫓。我從他前一俯後一仰的身影看得出那是在搖櫓。我敢斷定這把櫓還很不小。我心裡好不高興。既是搖櫓,那就說明一個人就行。

他們到了船邊。

“晚安,船長,”辛先生說。

“到船艄來,並排靠攏,”我對他說。

他對搖櫓的人說了兩句什麼,可是搖櫓不能倒退,因此我就抓住船舷的上沿,把他那條船朝我船艄上拉過來。船上有八個人。六個唐山佬,辛先生,加上那搖櫓後生。我把那條船朝我船艄上拉過來時,我是等著天靈蓋上挨一傢伙的,可是天靈蓋上倒太平無事。我就直起腰來,讓辛先生抓住了船艄。

“讓我看看鈔票可是真貨,”我說。

他把鈔票交給了我,我接過來拿到埃迪掌舵的地方,開亮了羅經柜裡的燈。我把鈔票仔細看過,看不出有什麼毛病,就把燈關了。埃迪在那裡直打哆嗦呢。

“你就自己拿來喝一口吧,”我說。我看見他拿過瓶子來就往喉嚨裡灌。

我又回到了船艄。

“行,”我說。“讓這六個人上船。”

浪盡管不大,那辛先生和搖櫓的古巴人還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的小船勉強穩住,免得碰撞。我聽見辛先生說了句唐山話,小船裡的唐山佬就一齊向船艄上攀來。

“一個一個來,”我說。

他又說了句什麼,於是六名唐山佬才一個個依次爬上船艄。他們高高矮矮大大小小都有。

“領他們去,”我對埃迪說。

“請跟我到這邊來,各位,”埃迪說。嘿,我知道他這一口喝得可是夠瞧的。

“把船艙鎖上,”一等他們都進了艙,我就說。

“明白,”埃迪說。

“我再去把下一批送來,”辛先生說道。

“去吧,”我對他說。

我把他們的船往外一推,跟他一起的那個後生就搖著櫓,把船搖走了。

“聽著,”我對埃迪說。“這酒你就不要再喝了。你現在的膽量已經夠大的啦。”

“行啊,老大,”埃迪說。

“你這是怎麼啦?”

“我覺得這個挺好玩的,”埃迪說。“你說只要用大拇指這麼往後一推就行?”

“你這個討厭的酒鬼,”我對他說。“把瓶子拿過來讓我喝一口。”

“瓶子空啦,”埃迪說。“對不起啊,老大。”

“聽著。你現在的任務,就是一看見他給我錢,就把好舵輪,加大馬力開。”

“行啊,老大,”埃迪說。

我探手上去,把另一瓶酒拿來,又取來開塞鑽,拔出了瓶塞。我喝了一大口,重又回到了船尾。那瓶酒又給擰緊了塞子,藏在兩隻滿盛著水的柳條筐水壺背後。

“辛先生來了,”我對埃迪說。

“明白,”埃迪說。

小船向我們搖來了。

他讓小船靠上了我們的船艄,這回我讓他們自己用手攏住。辛先生抓住了我們裝在船後的滾輪,我們捕到大魚都是拉到這滾輪上再拖上船的。

“讓他們上船,”我說。“一個一個來。”

又是六個各色各樣的唐山佬,從船艄上了船。

“打開船艙,領他們去,”我對埃迪說。

“明白,”埃迪說。

“把船艙鎖上。”

“明白。”

我看見他把著舵輪了。

“好啦,辛先生,”我說。“把餘下的鈔票拿來看看吧。”

他把手伸進口袋,拿了錢向我遞過來。我伸過手去接,卻沒有接他手裡的錢,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子,他身子往前一沖,沖上了我們的船艄,我就又拿另一隻手卡住他的脖子。我感覺到船開動了,打起了螺旋槳出發了。雖說對付辛先生還忙不過來,我還是看見了那古巴人一直手抓著船櫓站在小船船艄上,眼睜睜看著辛先生這樣蹦跳撲騰。辛先生的那個蹦跳撲騰,真比鉤住在拉鉤上的海豚還厲害。

我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後,用足了力氣往後扳,可是我扳過頭了,因為我感覺到他的胳膊折斷了。他胳膊折斷的時候嘴裡還發出了一個古怪卻不大的聲響,盡管脖子等等都叫我給抓著,他還是向前沖來,在我肩上咬了一口。我呢,一感覺到他胳膊斷了,就把他的胳膊放開。這條胳膊對他已經起不了作用了,我就用雙手揪住他的脖子,朋友,那個辛先生撲騰起來可簡直像條魚一樣,真的,連那條斷臂都在那兒直晃蕩,但我還是把他向前按倒,壓得他撲通跪下了,我兩個大拇指深深地掐進了他的嘴窩後,他脖子裡那些管管兒什麼的全讓我給拗彎了,最後吧嗒一聲扭斷了。真的,是有吧嗒一聲的,聽得可清楚了。

他的身子癱在我手裡不動了,過了會兒我才把他放下。他面孔朝天,一動不動的就橫在船艄,身上依然穿得漂漂亮亮,兩腳直伸到舵手艙裡,我於是就撇下他走了。

我從舵手艙的地板上把散落的鈔票一一撿起,拿來放在羅經柜上,點了數。然後我就接過舵輪,叫埃迪到船艄去找找可有什麼鐵塊沒有,以前我們在斑礁區或巖底深水區捕水底魚時,不敢冒險直接把錨拋下,往往就拿這種鐵塊當錨使用。

“我啥也找不到呀,”他說。他是怕到辛先生那邊去呢。

“你來掌舵,”我說。“繼續向外海開。”

下面船艙裡有一些動靜,不過我一點也不擔心。

我找到了兩塊合用的——那是我們在托圖加斯的老煤碼頭上弄來的鐵塊——我又找了些大號的釣魚繩,把兩個重重的大傢伙拴在辛先生的腳踝上。等我們的船開到了離岸約兩英里處,我就把他推下了海。拖到滾輪上一推,他就順順當當地滑到海裡去了。我連他的口袋都沒去翻看。我真不想再去擺弄他了。

他橫在船艄時鼻子裡嘴裡流過些血,我就打了一桶水,從船尾底下拿出板刷來把血跡擦得乾乾淨淨。為了打這桶水我差點兒給摔到海裡——船開得太快了。

“開慢點,”我對埃迪說。

“他要是浮起來怎麼辦?”埃迪說。

“我把他扔到七百來英尋[12]深的水下去了,”我說。“他要一路往下沉,沉到那麼深。七百英尋可深著哪,老弟。不到產生氣體抬他上浮他是不會往上浮的,何況在這段時間裡還有水流推他走,還有魚兒來把他當點心。算了吧,”我說,“辛先生是用不著你為他操心的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跟他過不去?”埃迪問我。

“沒什麼,”我說。“這樣好打交道的人,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不過我總覺得這裡邊有些不對頭。”

“你幹嗎殺了他呢?”

“可以免得去害死另外十二個唐山佬,”我對他說。

“哈利,”他說,“你得讓我喝一口了,我覺得肚子裡的東西全涌上來了。我見了他那顆散了架的腦袋就直惡心。”

我就給他喝了一口。

“那幫唐山佬怎麼辦?”埃迪說。

“我要盡快放他們跑,”我對他說。“免得那麼大的氣味污了我的船艙。”

“你打算把他們弄到哪裡去呢?”

“馬上把他們送到個能靠岸的地方,”我對他說。

“船這就向陸地開?”

“對,”我說。“慢慢兒開過去。”

船慢慢通過礁區向陸地駛去,駛到一處,看得見有隱隱發亮的海灘。礁區的水還是相當深的,再往裡水底就都是沙礫地了,坡度也一路向上,直至岸邊。

“到船頭去向我報告水深。”

他拿了一根魚叉桿,不斷探測水深情況,桿子一指就是要我繼續前進。後來他回來示意讓我停下。我就把船倒退了一下。

“現在大約是五英尺深。”

“我們得下錨了,”我說。“到時候萬一來不及起錨的話,砍斷錨纜、把錨拉脫都可以。”

埃迪把錨纜一點一點往外放,一直放到覺得繩子不再拉緊了,這才把那一頭給拴牢。這麼一來,船尾的方向就正對著陸地。

“你也知道,這裡的水底可是沙礫地,”他說。

“船尾的水深有多少?”

“不超過五英尺。”

“你把來復槍拿好,”我說。“可要多加小心哪。”

“讓我喝一口吧,”他說。他緊張極了。

我給他喝了一口,自己就摘下了氣槍。我開了鎖,打開艙門,說了聲:“出來吧。”

沒有一點動靜。

後來有一個唐山佬探出頭來,一見埃迪手拿長槍站在那裡,馬上又縮了回去。

“出來吧。沒有人會傷害你們的,”我說。

還是沒有動靜。只聽見一片嘁嘁喳喳聲,說的都是唐山話。

“嗨,出來出來!”埃迪說。我的天哪,我知道他準又去喝過酒了。

“不許再喝酒了,”我對他說,“要不我就一槍送你下大海。”

“快出來,”我這又對他們說,“不然我可要向你們船艙裡開槍啦。”

我看見他們中間有個人朝門角裡瞅了下,顯然他看見了陸地,因為他咭咭呱呱說開了。

“來吧,”我說,“不然我可要開槍啦。”

他們到底出來了。

其實我告訴你說,真要把這樣一幫唐山佬殺掉的話,不是個全無心肝的人那是下不了手的,就是幹起來肯定也是夠棘手的,更別提那個麻煩了。

他們出來了,他們雖然個個都很害怕,而且一把槍都沒有,可究竟有十二個人哪。我端著氣槍,步步倒退,一直退到船尾。“下水裡去吧,”我說。“不會沒了你們的腦袋的。”

沒有人動一動。

“下去。”

還是沒有人動一動。

“你們這些吃了耗子肉的膽小的外洋佬,”埃迪說,“快下水裡去。”

“閉上你的嘴,醉鬼,”我對他喝一聲。

“不會遊水,”一個唐山佬說。

“用不到遊水,”我說。“水不深。”

“快,下水裡去,”埃迪說。

“你到船艄來,”我說。“你一隻手拿槍,一隻手拿魚叉桿,量給他們看看水就這麼深。”

他量給他們看了。

“用不到遊水?”還是那個人問我。

“用不到。”

“真的?”

“真的。”

“這是在哪裡?”

“古巴。”

“你們這些該殺的騙子手呀,”他說著就走到船邊上,先還賴著不跳,一會兒才松手跳了下去。他腦袋沉到了水下,但是隨即又探了起來,下巴露出在水外。“該殺的騙子手呀,”他還在嚷嚷。“該殺的騙子手呀。”

這氣瘋瘋的傢伙,倒也夠勇敢的。他用唐山話說了句什麼,其餘的人也都到船艄紛紛跳下水去。

“好啦,”我對埃迪說。“起錨吧。”

我們的船出海時,月亮升起來了,因此看得見那班唐山佬都露出了個腦袋,在蹬水上岸。還看得見那隱隱發亮的海灘,以及背後一帶的小樹叢。

船過了礁區,來到海上,我回頭看了一眼,見海灘和山巒都顯出輪廓來了。我於是就把船朝基韋斯特的方向駛去。

“你現在可以去睡個覺了,”我對埃迪說。“不,等等,先到船艙裡去把舷窗都打開,讓氣味散掉,再把碘酒給我拿來。”

“怎麼回事?”他拿來了碘酒,問我。

“手指割破了。”

“要不要我來把舵?”

“去睡個覺吧,”我說。“回頭我來叫你。”

他就在舵手艙內、油箱上方的那張嵌壁床上躺了下來,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睡著了。

我用膝頭頂住舵輪,脫開襯衫,看見了給辛先生咬一口留下的痕跡。這一口咬得可真夠狠的,我就在上面塗了些碘酒,後來我坐在那兒掌舵時,心裡就老是想著:給個唐山佬咬一口不知會不會感染上些什麼毒素?聽機器運轉得這樣平穩,海水嘩嘩地刷著船身,我悟過來了:啐,不會的,給他咬一口不會感染上什麼毒素的。像辛先生這樣的人,一天大概要刷上兩三遍牙哩。好一個辛先生。作為一個生意人他實在算不得精明。不過也可能他本來倒是個精明人。只是輕信了我罷了。說真的,我實在猜不透他。

好了,現在其他問題都很簡單了,就還剩下一個埃迪了。埃迪是個酒鬼,一來勁就都會說出去。我坐在那兒掌舵,對他看看,心想:嗐,他這樣活著,倒還不如死了強哩,他死了我也可以不用擔心了。我剛發現他在船上那陣子,本來是拿定了主意非把他幹掉不可的,可是後來一切進行得那麼順利,我也就不忍心了。不過現在看他躺在那裡,我心裡又不免一動。但是再一想:幹這種事以後要後悔的,一幹反倒把好端端的事弄壞了,何苦呢?我這時又想起:船員名單中根本沒有他的名字,把他帶到國內我還得付一筆罰款呢,我真不知道留著他到底算是好呢還是算壞。

好吧,這事反正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以考慮,我就只管開我的船,時而還端起酒瓶來喝上一口。這酒還是他帶上船來的,瓶裡已經所剩不多,我喝完以後,就打開自己還剩下的僅有的一瓶。說真的,我覺得把舵挺帶勁的,而且今晚又是過海挺理想的夜晚。幾次覺得這一趟出海真是倒夠了霉,但是結果終於證明了,這一趟出海出得才好著哩。

天亮了,埃迪也醒了。他說他覺得難受極了。

“你代我把會兒舵吧,”我對他說。“我想去走走看看。”

我重又來到船艄,澆些水把船艄沖沖。可是船艄早已沒一點髒跡了。我又用刷子把船邊上擦了擦。我把槍退了子彈,在艙裡藏好。不過腰帶上的槍我沒有卸下。船艙裡的空氣一派清新,十分可意,聞不到一點氣味。只是右舷窗裡進了一點水,把一個床位打濕了,因此我就關上了舷窗。現在,世上再也沒有一個海關官員能嗅出我這船上搭過唐山佬了。

我看見在裝行船執照的鏡框下,那結關證就連網兜在那兒掛著呢,那是我上船的時候匆匆擱在那兒的,我就去取出來看了一遍。看完便趕緊來到舵手艙裡。

“我問你,”我說。“你的名字怎麼會上了船員名單的?”

“我遇見了報關行的代辦,正好他要去領事館,我就對他說我也要同船去。”

“上帝真會照應酒鬼,”我對他說完,便取下了腰裡的那支點三八,拿到船艙裡藏好。

我在船艙裡煮了一些咖啡,又上來掌舵。

“下面有咖啡,”我對他說。

“老兄,咖啡可幫不了我的忙啊。”見了他誰也不能不感到可憐。他那個臉色可實在是難看。

九點鐘左右,我們就在正前方一帶看到了桑德基的燈塔。海灣裡北上的油船我們早些時就已見到了。

“快要到了,”我對他說。“我也跟約翰遜一樣,付給你四塊錢一天吧。”

“你昨兒晚上這一手得了多少?”他問我。

“才六百塊,”我對他說。

我不知道他信不信我的話。

“這裡就沒有我的一份?”

“我剛才說的那個數,就是你的一份了,”我對他說。“昨兒晚上的事你要是說出去,別打量我會不知道,到那時可就別怪我要把你幹掉了。”

“你知道我不是個愛在背後說閑話的人,哈利。”

“你是個酒鬼。可不管你喝酒喝得有多糊塗,只要你有一句話說出去,看我說的話算不算數。”

“我誠實可靠,”他說。“你這樣對我說話可不該啊。”

“誰的嘴巴能有那麼緊,能保證永遠誠實可靠?”我對他說。不過我對他已經不再擔心了,因為他的話有誰會相信呢?辛先生已經不會來告我了。那班唐山佬是不會來告我的。那個搖船送他們出來的後生自然也不會。埃迪倒說不定遲早會說出去,可是酒鬼的話有誰會相信呢?

對了,這一切又有誰能拿得出半點證據?不然的話,人家一看到船員名單裡有他,風言風語肯定要多得多。我這確實還是幸運的。我當然也可以說他掉在大海裡了,可是那樣的話閑言閑語絕少不了。埃迪也算他福星高照。真是福星高照。

後來我們的船就來到了灣流的邊上,海水不再是藍色的了,而是淡淡的,帶點兒綠了,朝陸地的方向望去,我就能看見長礁和西幹巖兩處的標樁了,就能看見基韋斯特的無線電天線桿了,還有那高高聳起在一大片低矮建築之上的貝殼大旅館,那野外焚燒垃圾的滾滾濃煙。桑德基的燈塔如今已近在眼前了,燈塔邊上的船庫和小碼頭也看得見了,我知道如今還只剩下四十分鐘的路程了,我感受到了歸家的快樂,我如今得了一大筆外快,可以好好地過一個夏天了。

“來喝口酒怎麼樣,埃迪?”我對他說。

“啊呀,哈利,”他說。“我就知道你是挺夠朋友的。”

品牌:中图公司
译者:蔡慧等
上架时间:2021-03-10 15:30:13
出版社:联合电子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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