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贵文辑 说梦楼谈屑 谈文论语集（张中行全集）

佛家说人生是苦。我们常人不如此深思，也不能不承认人生有苦。有些苦来于天，如希望无病而病常常不声不响地侵入，希望长生而“生年不满百”，此外还会有地震、水旱、寒热等等。更多的苦来于人。因为多，连分类也不容易。只好略举些例。少数是自作孽性质的，如女性的缠小脚、守望门寡是最典型的。有些苦来于少德甚至无德的他人，也有典型的，如欺诈、偷窃、抢劫之类都是。更多更大更普遍的苦是由社会组织及其管理的不合理来，具体说是少数人有过大的权（上升到至上一个人，就成为说了算、为所欲为之权），绝大多数小民只能听命。会有什么命呢？有天塌砸众人的，如至上想造阿房宫和兵马俑，小民就不能不出人力财力；又如至上想“大跃进”和革文化之命，小民就不得不枵腹喊万岁以及在浩劫下挣扎。还有砸个别人的，既实事又搬上舞台的苏三被判死刑乃彰明较著者也。容许一个人说了算、为所欲为，其下的刘瑾、贾桂之流作威作福，形成制度，是专制制度。有苦不好，大概居至上之位的人也会点头吧？所以要改。改的处方，有本土的，可举儒家为代表，是求君主行仁政。求，既诚挚又努力，可是行不行，权在君主之手，因而磕头主义的回报总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改的处方，时间靠后，有进口的，我们喊了几十年的德先生（Democracy）是也，新说法是今日朝野都宣扬的民主和法治。民主者，不再由君主，法治者，不再靠人治，其心理甚至哲学的基础是不信任主义，即不相信有所谓奉天承运和天纵之圣，把统治权交给他（或她），凭他的英明和善念，小民可以坐享幸福。但众人之事还要管，如何处理？办法（或理论上）是，权收归民有，立各种法，然后赋予上上下下的官以有限之权，并设监督的力量，责成他们依法办事。与几千年来的专制制度相比，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会容易吗？

翻天覆地，显然不容易。可是，为了今后我们以及若干下代不再受我们历代祖先所受多种难忍的苦，我们又不能不勉为其难。如何做？我个人以为，最根本也就更加迫切的可能是解决“知”的问题，盖能知始能转为行并行得稳妥。所以我不避自吹自擂之嫌，把近年写的与民主和法治有关的一些篇什集印为一本，供也关心此问题的人以及尚不知有此问题的人参考。也许不值得吗？那就希望抛砖能够引来玉吧。最后说说，编书如开小铺，要起个名字，秀才人情，首先想到四书，《孟子·尽心下》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贵，很好，就用这个牌号吧。

1998年12月24日于京华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