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

书友吧

第1章 毛驴回村

神仙住的地方,凡人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张仁义常常会这么想。

传说西王母娘娘住在昆仑山顶上,千丈山崖,万年冰雪,那真个是中国第一神山。可是那地界,凡人一天也活不下来吧?神仙们能餐风饮露,得天地精华;凡人要吃要喝,要讨媳妇养娃,一睁眼,茶米油盐,一样也少不得操心。

看看咱沂蒙山云蒙崮,虽不敢比昆仑山,但里头的道理是一样的。在咱这地方,山头儿不叫山头儿,叫个“崮”。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琢磨的,在很多山尖尖上给安了个巨大的石台,陡峭嶙峋,不生草木,这石台下面,才是缓缓的山坡。远远望去,这些山峰好像戴上了帽子,这种地形,就叫崮。

沂蒙山里,到处是崮,有“沂蒙七十二崮”的说法,但究竟有多少座,谁也没那个闲心去一一数过。沂蒙山的崮,各有各的样式,有的像观音稳坐的莲台,有的像织女纺线的梭子,还有的像仙人对弈的棋盘……更妙的是,从孟春到深秋,风从东南方带来水汽,遇到群山阻挡,便沿山坡爬升,凝成薄薄的云雾,在群峰之间萦绕,久久不散。

你说云蒙崮的风景美不美?不是吹牛,这样的景致,神仙来了也住得。

但是,山多了,田就少了,地偏了,路就难行。老百姓守着几块薄田,靠天吃饭,十年倒有九年荒。饭都吃不饱,还说啥别的?张仁义知道,这不光是云蒙崮村一个村的情况,整个沂蒙山区,尽人皆知六大难——“行路难、吃水难、上学难、就医难、就业难、娶妻难”。老百姓祖祖辈辈受穷,饿着肚子,不论啥样的青山绿水,看在眼里也成了穷山恶水。

这日子,过得憋屈啊。

张仁义今年五十九,是个老党员了,自打三十多年前当上云梦崮村的村支部书记,这大半辈子就铆着劲,跟“穷神”斗。他心里记得清楚,1984年底,国家摸底调查了全中国十八个连片贫困地区,沂蒙山区就是这“十八穷”之一。当时,贫困户计有七十八万户、二百八十八万人。有很多村子,连村民都记不得本来叫啥名了,直接就叫光棍村。

都说勤劳致富,这话是不假,但乡亲们不是不勤劳,问题是庄户人要知识没知识,要门路没门路,两眼一抹黑,有劲儿他也没处使啊。贫困山区要脱贫,那可是斗天斗地斗鬼神的大工程,得依靠国家政策来领路,靠党员干部动脑筋、办实事。

幸好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扶贫政策是越来越好了,特别是从2013年开始,党中央提出“精准扶贫”计划,除了一系列惠民支持政策,还从各级机关挑选优秀的年轻干部,派到贫困村里当“第一书记”,主抓扶贫工作,带领全村致富奔小康。这第一书记,不占村里的干部名额,依靠当地的村党组织,和当地原来的村支书相互配合,一起主持基层工作。

在很多村里,乡亲们喜欢把村里原来的支部书记叫成“老书记”,也不管“老书记”的年龄是老还是少。当然,在云蒙崮村,张仁义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书记了。第一书记叫林大为,是从临沂市里派下来的,在村里扎了一年多,着实干了不少事,大家伙儿的日子明显越过越有奔头了。张仁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看来,今年底,最晚明年初,他六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退休了。

在那之前,张仁义决心站好最后一班岗,做好保驾护航的工作。毕竟,云蒙崮的很多村民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村里各家的情况、各人的脾性,再熟悉不过了。你比如说,村里人吧,有时候有点好占小便宜、不顾大局的毛病。这几天,张仁义就发现了一件气人的事儿,村民们晒粮食都晒到村里的公路上了!

现在是六月天,麦刚收了不久,新打的粮食得晒干了才好收藏,陈年的余粮搁久了也容易生霉,庄户人喜欢在天气响晴的时候,翻出来晒一晒。云蒙崮是个典型的山沟沟,从村头到村尾,见不着几尺平地,除了去年刚修好的进村公路。

村公路又平整又敞亮,好些村民就把路面当成了晒场,东一片,西一片,在那摊开了晒粮食,还有晒干菜的,把个漂亮干净的路面,整成了大花脸。这么干可不行,张仁义打算今天就在村里开喇叭广播,好好说道说道这个事。

这天下午三点多,老书记张仁义走进了村委会的广播室。

一般来说,贫困村的财政预算,各级政府都会给予一定的支持,但好些时候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第一书记林大为刚入村,就和老书记张仁义达成共识:村委会一切公务从简,要尽量地少花钱多办事。因此,云蒙崮村不论用人用物,都讲究个多功能。

这广播室就属于一室三用,房间在村委会一楼,有三十多平方米,比较宽敞,平时又兼着会客室和村干部的临时办公点儿。屋里靠墙摆着简易的木沙发和一张小茶几,屋中间对拼着两个办公桌,靠着窗台的就是广播喇叭的设备——一桌一椅,桌上立着麦克风话筒和扩音机。

张仁义进了房间,走到窗边坐定,打开话筒开关,先在上面拍了几下,又“喂”了几下试试音,然后就开始广播了:

“大伙儿注意了,大伙儿注意了啊,咱们村的路啊,已经全线开通了。但是这几天我发现,有些人啊,在路面上晒粮食、晒干菜,有的人还把自家的杂物堆在路边。这样可不行。这么好的路,不影响美观啊?再说也不安全。”

张仁义顿了顿,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又继续说道:“咱们费了一年的劲儿才修好这路,是为了干啥?可不是为了这些事,咱们要让这条路……”

话还没说完,只听“嘭嘭嘭”几声响,张仁义吓了一大跳,急忙往窗口看去,只见“大喇叭”正扒在窗台外面,火急火燎地敲窗户呢。

这个“大喇叭”,可不是真的喇叭,而是个大活人。这家伙吧,眼一天不闲着,嘴也一天不闲着,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偏他都能看在眼里。他既看在眼里,那决计不能烂在肚里,得到处宣扬,但凡谁家上午有个啥事被他看见了,不到天黑,全村都能传遍,真是人如其名,活脱脱一个大喇叭。时间一长,全村人都不爱叫他真名,只管他叫“大喇叭”。

张仁义被“大喇叭”吓这一跳,心里不禁有点上火。他一把按住话筒,电流信号受激,广播喇叭冷不防发出一波尖利的啸叫。张仁义赶忙关了话筒,打开窗户,不耐烦地冲“大喇叭”道:“大喇叭,干吗呢你?”

“大喇叭”肯定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顶着一脑门子汗。他也顾不得擦,激动地跟张仁义说:

“老书记,出事了,出事了!”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张仁义倒有七分相信,但这“大喇叭”平时就爱大惊小怪,他的话不能太当真。这青天白日的,能出啥大事?

张仁义压了压火说:“‘喇叭’,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遇事就不兴稳当点?屁大点事,都给你嚷嚷成国际新闻。”

“大喇叭”一听,急得跳脚:“哎呀,书记,这事儿它比屁大啊!你等等,我进去跟你说。”

张仁义忙说:“别,你等会儿!我这儿正广播说正事呢。”说着,他把话筒开关打开,继续广播:“继续啊,乡亲们。这条路啊,是咱们村经济振兴的重中之重!咱们村在山沟子里,没有这条路,咱种的庄稼粮食,还有那些好吃的,人家城里人咋进来收么!”

这当口,“大喇叭”已经自己“腾腾腾”地进了广播室。看见老书记还在讲话,他一边在桌边等,一边老实不客气地拿起张仁义的水杯,咕咚咚喝了一气儿。喝完水,眼见老书记还不知要广播多久,“大喇叭”一伸手把话筒关了,开始嚷嚷:“老书记,毛驴!毛驴他回来啦!”

张仁义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忘了批评“大喇叭”扰乱工作,连忙问:“真的?你看见啦?”

“大喇叭”说:“那还能假了?我瞧得真真儿的!毛驴坐着小汽车进的村儿,那车,可气派啦。毛驴他全身穿金戴银的,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下了车,直往毛家的老屋去了。”

一听这话,张仁义坐不住了,拉起“大喇叭”就往外走,嘴里说着:“赶紧通知林书记去。这事儿,我可得躲两天。”

******

云蒙崮村委会是一栋两层小楼,在村委会正门两侧,挂着几条大门牌,除了“山东省临沂市高岭镇云蒙崮村村支部委员会”,还有“临沂市高岭镇云蒙崮村综治中心”“云蒙崮村村民民连”和“高岭镇商业联合会”的牌子。别看村委会地方不大,但意义重大,好比这一村的神经中枢,各种信息都在这里交汇传达。

第一书记林大为的办公室在村委会一楼东头,张仁义广播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跟村干部赵海霞合计村里贫困户的事情。

赵海霞今年三十六岁,是村里选出来的妇女主任,在镇里上过初中。她文化程度不算高,但脑子挺灵,能写会算,胆大心细,虽说是妇女主任,但什么事情都能张罗开。林大为知道,在村里工作一年多,亏了老书记和赵海霞支持,这两人缺一不可。特别是赵海霞,年纪轻,思想活,干劲足,一人管着村里脱贫致富的两台重头大戏,一是村里的农业合作社,二是扶贫车间。单凭着这两大项目,就解决了村里少说几十家贫困户的创收问题。

今天林大为叫赵海霞过来,是打算和她一块儿,好好做一下数据统计,一来总结一下工作进展,二来也对村里剩余的贫困户再摸摸底,商量下解决办法。既然要脱贫致富,那村里哪怕还有一家贫困户,工作都不能算成功。

赵海霞吃过午饭,就到林大为这边来了。临来之前,她做好了准备,把合作社与村里各户签的协议、文件和自己平时做的记录都带来了。

一进门,赵海霞简单跟林大为说了一下统计思路,就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地摊在林大为的办公桌上,自己拉把椅子在桌边坐下。她一边核对文件,一边按着计算器,时不时在纸上写着,林大为在一边站着看,想起什么就补充进去。

两人忙活了快三个钟头,把一年多来的项目进展和运行状况都过了一遍,又对村里贫困户的情况进行了实时更新,最后把结果分别汇总到一页纸上。林大为先快速浏览了一遍当前的项目运营情况,又把最新的贫困户名单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遍。

他思忖了一阵子,对赵海霞说:“海霞,今年春天咱们村新建了蔬菜大棚,增加了一个扶贫车间,又解决了二十几家贫困户的就业问题。现在除了几家确实困难的兜底户,目前就还剩下这十几家啦。我提议由咱村干部每人包干几家,帮他们找找就业机会。虽说国家有贫困户补助,咱也不能把贫困户都推给国家财政,我看,镇里的贫困户名额,咱能少占就尽量少占几个吧。”

赵海霞点点头,一边收拾文件材料,一边说:“林书记说得对。咱国家那么大,总有比咱村更困难的地方。咱村要想从根儿上脱贫,还是得自己立起来。”

林大为说:“对,就是这个理儿。那咱俩赶紧商议着把分包名单做出来吧。今天就把贫困户名单和干部分包名单都贴到公示栏里去。你在纸上先列出村干部的名单,咱们琢磨一下怎么分配。”

赵海霞一边说行,一边拿起了纸笔,准备起草名单文件。忽然,就听有人在门上“咚咚”敲了两下。

林大为的办公室,几乎永远是敞开门的,不管村里的干部还是群众,来找第一书记都是直接就进来了,最多在门上敲敲示意“来人了”。

林大为和赵海霞抬头一看,只见是老书记张仁义,后面还跟着村民“大喇叭”。两人赶紧停下手里的事儿,喊了声:“老书记。”

张仁义急匆匆地走进屋,冲赵海霞点点头,就对林大为说:“林书记啊,我得跟你说个事儿,这个……”话说了一半,他又吞吞吐吐不往下说了。

赵海霞觉得老书记神色不太对,好像有点为难的样子,就问跟在一边的“大喇叭”:“咋了,‘喇叭’?出啥事儿了?”

“大喇叭”早憋不住了,只是林书记和老书记都在这里,老书记还没说话,他不敢先嚷嚷。听到赵海霞一问,他赶紧开口了:“出大事儿了,毛驴回来了!”

赵海霞一听,脸上也是一阵紧张,忙问:“啥?他回来干啥?”

林大为在旁边瞧着可就纳闷了:什么毛驴?是人还是驴?咋至于把大伙儿紧张成这样?

林大为可不知道,“毛驴”两个字,是老书记张仁义心头的一块旧疮疤,十多年了,一直被他捂在心里。但张仁义也明白,只要是疮疤,总有被揭开的那一天,躲是躲不掉的。

张仁义叹了口气,跟林大为说:“林书记,有件事儿我一直没跟你提过,就是这毛驴的事儿,真不知道咋开口。”

林大为说:“老书记,您跟我有啥顾虑的?您说说看,不管啥难事儿,大家一起想办法。您说的这毛驴是啥意思啊?”说着,他拉来一把椅子,请张仁义坐下慢慢说。

张仁义叹了口气:“毛驴吧,本来是咱村的人,大名叫毛二贵。刚才‘大喇叭’跑来告诉我,他看见毛二贵回村了。这毛驴离开咱村十几年了,一直没什么音信,这突然不知怎么的,他就回来了。”

林大为一听,心里松了口气,笑笑说:“老书记,看您和海霞刚才那阵仗,我还以为出啥事儿了。您说的这毛二贵突然回村,那是好事儿啊,十几年后还能回来,这不说明他不忘根本嘛,回来挺好啊。”

张仁义听了直摆手:“哎呀,林书记,你是不了解情况啊。毛二贵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打小就不学好,偷鸡摸狗、好吃懒做的,脾气还特别倔,跟个犟驴似的,谁的话也不听,不管好话歹话,一律油盐不进,要不怎么管他叫毛驴呢。”

林大为心想,毛二贵这么有性格,估计年龄应该不大,就问:“老书记,毛二贵多大年纪了?”

张仁义想了想,指着赵海霞说:“我记着,他应该比海霞小两岁,今年也有三十二三了吧。”

林大为笑了:“老书记啊,您就别拿老眼光看人了,小子跟闺女不一样,小时候调皮捣蛋,说不定现在出息了呢?不是都说三十而立嘛。”

“大喇叭”在旁边听了半天,终于又逮到一个发言的机会,赶忙说:“对,毛二贵现在可发大财了,我亲眼瞧见,他坐着小轿车进的村,那一身穿戴……”

张仁义一眼瞪过去,“大喇叭”立马不吱声了。

张仁义转过脸来,对林大为说:“林书记,大家几十年乡里乡亲,我咋可能不盼着二贵长出息,可毛二贵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林大为说:“哦?那您跟我说说他家的情况。”

张仁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好像脑子里在回忆一些不堪回首的事情。他又长叹了一声,说:“二贵他爹,这辈子可真是受不完的罪啊。咱村是贫困村,他家当年算是这贫困村当中的贫困户,人又老实巴交的,见人说不出几句话,三十好几了,也娶不上老婆。后来,二贵他爹东拆西借,凑了一百块钱,说了一个外地老婆,当时我还跟着凑了十几块。八几年那时候,一百块可是老大一笔钱了。结果,娶来了二贵娘,生下二贵没到半年,人就跑了。唉,也是没办法,娶个媳妇,欠了一屁股债,屋里头又多了两张嘴,日子可不是更困难了吗。”

“二贵娘跑了,剩二贵爹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二贵,真不容易啊。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毛二贵那是一点不让人省心啊,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当年我实在看不过去,就替他爹教训了他两句。这孩子直接炸了毛,大白天往俺家大门上抹大粪,完了站俺家门口,直着脖子叉着腰,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哎哟,全村人都跑来看热闹。你说,我这个村支书还咋做人么?我说的话,村里人还能服气么?”

眼看张仁义说着说着有些激动,林大为不好打断,顺着他的口气点了点头。

张仁义又接着说:“按理说,我年纪跟他爹是一辈儿的,又是党员干部,不该跟一个毛孩子一般见识,这陈年烂账也就算了。但我怕的是,毛二贵这孩子良心品质坏了,那这人就没救了。你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吗?”

林大为赶忙问道:“因为啥走的?”

张仁义说:“那年,毛二贵差不多十八九岁吧。村里老葛家的房子,下雨泡塌了半扇墙,喊村里人帮忙泥墙,二贵他爹也去了。他出门之前,交代二贵把羊喂了,再把自家屋后头种的一点豆角子给收了。那时候,一到天冷就没啥菜吃了,全指着夏天弄点豆角、萝卜啥的,晒了腌了,靠那点干菜熬一冬天。那天老葛家的墙弄好以后,就张罗帮忙的乡亲们吃顿饭。刚好那天一过傍晚就变天了,打雷劈闪的,大雨还夹着雹子,老少爷儿们喝了点酒,就跟老葛家坐着聊天扯闲篇儿。”

“等二贵爹回到家,天都黑透了,进门一看,家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二贵不知跑哪儿玩去了。晌午叫他收的豆角子也没收,东倒西歪,散得满地都是,早被雹子砸烂了。二贵他爹那个气啊,等二贵一进门,抓起门闩就是一顿揍,二贵就跑了。二贵爹在气头上,以为他跑别人家躲揍去了,谁知等了一夜也没回来,第二天二贵爹问遍了全村,都说没看见他。就这么着,二贵跑了,跑了这都多少年了。”

林大为不由问道:“老书记,那现在毛二贵家是个啥情况?二贵他爹呢,叫啥名字啊?我来村里一年多了,怎么也没见过他啊?”

张仁义说:“毛老弟大名叫毛秋收。唉,人早没了,没了好几年了,就剩个破屋跟那空着了。”说着,他不由又叹了口气,接起刚才的话茬儿:“要不我怎么老疑心毛二贵良心不好呢?你看看,老子打儿子,咱不敢说天经地义,可也不至于就打出深仇大恨了吧。毛二贵他怎么就能记这个仇,一走十几年不回来?连他爹死,他都不回来看一眼,还是村里给张罗的白事儿。你说,毛二贵他怎么忍得下心。可怜毛老弟这一辈子啊,就没过几天轻省日子,家里六亲无靠的,只有一个儿子,临了还成仇人了。”

林大为心里很沉重,正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听张仁义又说:“林书记,这不年不节的,毛驴突然回来,能有好事?别是他心里还记恨着,回来给村里捣乱的吧。”

林大为还没张嘴,就听衣兜里传来一阵手机铃声:“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他掏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跟张仁义说:“哟,老书记,镇里来电话……”张仁义赶紧摆摆手,示意林大为先接电话。

林大为按了免提,还没开口,就听手机里传来高岭镇党委书记丁有康的声音:“林书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村的大棚葡萄,找好买主了。”

林大为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一边兴奋地看了看张仁义,一边对着电话说:“葡萄找好买主了!太好了。丁书记,这下您可给我们村帮了大忙啦!太感谢您了!回头我得到镇里当面感谢镇领导支持。”

电话那头,只听丁书记说:“哈哈,林书记,你可别谢我。这事儿啊,多亏了你们村出去的郑海洋。人家在白总那儿可给咱们村做了好大的宣传,打包票说咱们村这好那好的,不然的话,这事儿也不会这么快敲定。”

林大为笑着说:“是啊,海洋这次给咱村立大功了。”

丁书记又说:“林书记,你也别谦虚。云蒙崮那么个落后村你来这才不到两年,变化很显著啊,都成了全高岭镇的典型、模范了。林书记,今后工作有什么需要,尽管说,镇上全力支持!好啦,你赶紧和郑海洋联系,这几天抓紧把葡萄收购合同签下来,白纸黑字,那就彻底保险啦。”

林大为答应着,挂了电话,转头跟张仁义和赵海霞说:“老书记、海霞,都听到了吧,咱们的大棚葡萄有销路了,统一收购。”

张仁义一听,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赵海霞也喜气洋洋地说:“林书记,那我赶紧通知村里的大棚葡萄户去,也让他们准备一下,好签合同。”

林大为说:“好,辛苦你,快去吧。”

赵海霞迅速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起身走了。张仁义笑呵呵地看着她走出去,对林大为说:“好,这下解决了一个大事儿。海洋真是个好孩子!”

说完,他猛地又想起自己刚才来找林大为的原因,本来笑呵呵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唉,咱村里出去的孩子,要都像海洋这样就好了。林书记,这毛驴的事吧,不是我不想管,实在是一想起他,我心里就打怵。他啊,那真是狗蛋子上席——不是好丸子!”

林大为被老书记这句歇后语给逗乐了,他哈哈一笑,说:“老书记,别担心。您要是不想见他,就放心跟家休息几天吧。这几天我先得联系郑海洋,把村里葡萄签合同的事儿给办好,这是目前的大事。这毛二贵同志,‘喇叭’不是说今天刚瞧见他回村嘛,也得让他先安顿安顿、收拾收拾。过几天啊,我就去会会这毛驴儿!”

张仁义表情明显放松了一些,说:“好,那就麻烦林书记了。我先回去了。”他瞅了眼一直跟旁边站着的“大喇叭”,说:“‘喇叭’,还愣着干啥,走吧。”说着,这爷儿俩就走出了第一书记的办公室。

******

这天下午,赵海霞挨家挨户地把葡萄收购的事情通知了村里的种植户。说过这事儿之后,她连晚饭也没顾上回家吃,又直接跑回了村委会,跟林大为合计签合同具体的手续。

两个人讨论了一下,最后商定,由村委会来牵头,把云蒙崮村二十三家葡萄种植户集体作为供货的乙方,统一跟收购公司签约。林大为觉得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来能方便村委会统一管理,不用单独去跟种植户协调;二来也能给作为甲方的收购公司提供方便,省得人家一家一户地跟村民签约。这第二个好处尤其重要,人家公司愿意收购村里的产品,本来就带着扶贫和帮助的意愿,村委会就应该尽量把合作过程变得简单愉快,只有这样,将来人家才愿意多跟云蒙崮村打交道嘛。

第二天一早,赵海霞和林大为便开始分头行动。赵海霞把村里的种植户召集到村委会来,向他们详细说明了购销合同的情况和签约方式。种植户们都说,农村人从来只知道埋头伺候地里的东西,这些合同啊、契约啊,谁都不太明白。反正有村委会在前头主持着,不可能坑害他们,大家就省省心,一切听从村里安排好了。

征得了种植户的同意,林大为便去联系郑海洋,两人在电话里详谈了一番,把合同的具体条款和收购细节最终稿定了下来。

林大为虽然只见过郑海洋一两次,但感觉像认识了他很多年似的。这倒不是说林大为和郑海洋一见如故,而是这一年多来,林大为从张仁义那里听过太多郑海洋的事迹了。

张仁义说,郑海洋原来就是云蒙崮村的人,父母去世得早。在村里,他等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十八岁上,郑海洋报名参军,被分配到了运输连队。两年后他退伍了,就凭着在部队学会的驾驶技术,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他踏实肯干,脑子也聪明,起先帮人开大货车跑运输,干了一年多,觉得长途车司机虽然挣钱多,但是个拼体力的活儿,不是长久之计,就在省城里报名自考商业管理学位,不出车的时候就拼命学习。

拿到学位之后,郑海洋到一家商贸公司找了个销售岗位,学着做业务。一开始,做销售的收入还不如开长途,但他咬牙坚持了下来。后来他发觉全国房价有上涨的势头,就赶紧按揭贷款,在省城买了房子安了家。现在十几年过去了,通过进修、跳槽、升职,郑海洋的人生轨迹发生了跳跃式的变化,成了省城著名企业——鼎力商贸集团的高管。

林大为听说过鼎力集团,那是一家挺有名气的大型多元化集团公司,以分销、物流为主业,经营范围涉及食品饮料、日用百货、物业管理、实业投资等多个领域,还涉足一部分进出口业务,是东部地区乃至全国分销物流行业的领军企业之一。2014年以后,该集团公司敏锐地察觉到国家“精准扶贫”政策带来的机遇,在临沂设立了分公司,就是为了方便对接沂蒙山区的业务。目前,郑海洋就在临沂分公司做业务主管,直接向分公司的总经理白总汇报。

张仁义还说,郑海洋这个孩子能吃苦、能奋斗,是云蒙崮村的骄傲,更可贵的是,他从来不忘本。出去这么多年,他一直惦记着村里的困难。以前,进出村的山路坑坑洼洼,非常难走,但逢年过节的时候,只要能抽一两天空儿,郑海洋就辗转坐车回村看看,拜访拜访老书记,前两年还给村里小学图书室捐过几百本图书。

现在村里修好了公路,办事情就更加便捷了。

林大为联系上郑海洋,两人把云蒙崮村葡萄收购合同的细节一一确认,鼎力集团当天就派业务员实地察看了大棚葡萄,了解品种和长势,评估质量和产量。一天后,村里的葡萄种植户就在村委会的组织下,集体和鼎力集团签订了购销合同。双方约定,等葡萄一成熟,公司就派收购员来收,收货车辆、物流都是公司负责,村里种植户几乎不用费什么事,坐等结账就行了。

从接到镇里丁书记的通知,到合同签订,总共只用了三天,效率真不算低。

送走了鼎力集团的人,眼看已经快下午四点了,村委会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林大为挺高兴,心里一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眼下这会儿没什么事,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爱人周萍的号码。他俩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前些天周萍一直说要来村里看他,但林大为这阵子总操心葡萄的事儿,就拦着没让周萍过来。

电话接通,林大为说:“媳妇儿,向你报告一个重大喜讯,我们村的大棚葡萄销出去啦。”

周萍笑着说:“哟,那可得恭喜林书记啊。怎么着,今天有空接见我了?这俩月没见着人,你那脏衣服都快堆成大棚了吧?”

林大为嘿嘿一笑说:“可不是嘛,特请媳妇儿大人拨冗下乡,来视察一下本人的‘灾情’。今天是周五吧?你傍晚过来呗。”

周萍说:“行,今天不忙,下班我可以早走一会儿。我跟我哥借了车,先接闺女放学,送到我妈那儿去,然后就去你们村。”

林大为说:“好,那我乖乖等着,先挂了哈。”

周萍说:“你急啥?我告诉你,今天我也有一个喜讯带给你。”

林大为忙问:“啥喜讯?”

周萍的笑声通过电话传来,她卖了个关子:“现在不告诉你,见面再跟你说。哎,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从市里给你捎过去。”

林大为说:“解放路口、靠沂河大桥那边,有家羊肉馆,你给捎点羊肉烩菜吧,就想吃那口儿。对了,傍晚见了咱妈,你先替我谢谢她老人家支持工作哈。”

周萍说:“得了吧,赶明儿你自己谢去,别老拿我当挡箭牌。好了,挂电话吧,晚上见。”

林大为“嘿嘿”一笑,挂了电话。他在办公桌前站了一会儿,看看手头暂时没啥紧急的事儿,心想那就赶快把自己的宿舍稍微归置归置吧,可别又让老婆逮到数落一顿。

林大为的宿舍和办公室是个里外间,外间办公,里间十来平方米就当宿舍了,屋里头搭了个行军床,床对面一桌一椅,靠墙立着一个帆布的简易衣柜。

可这屋子林大为没能收拾成,他刚一进里间,就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开始在楼下嚷嚷:“林书记,林书记,又出事了!”

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劲头儿,不用问,肯定是“大喇叭”又来广播了。林大为迎了出去,果然看见“大喇叭”跑进了村委会,正往他办公室这边来。

林大为忙问:“咋了,‘喇叭’,又出啥事了?”

“大喇叭”气喘吁吁地说:“毛驴!毛驴他和‘东方不败’打起来啦!你快去看看吧。”

林大为愣了一下,这几天光忙活葡萄收购签约了,老书记跟他提的毛二贵回村的事儿,差点给忘了。看来,村里这头“毛驴”果然名不虚传啊,自己本来打算主动去找他摸摸底,没想到回来这还没几天,毛驴自己就这么不省心了。

来云蒙崮一年多,林大为在村里转了不知多少圈,村里一草一木,哪怕一个坑洼,他一闭眼都能想起来。村里的二百来户人家,老老少少,林大为不敢说都能把名字和每一个人对上号,但大概也能认个七七八八,特别是一些特点鲜明的人物。

林大为知道,这“东方不败”说的是村里的小寡妇何翠姑,性格极其泼辣,那一张嘴简直了,开口就能往外飞刀子,堪称周遭十八村骂街第一高手,无人能比。因此,村里人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威风八面的外号。

林大为招手让“大喇叭”带他往“案发现场”去,一边走一边问道:“毛二贵咋和何翠姑打起来了?”

“大喇叭”说:“为了啥,我还没来得及看,这不是赶着过来告诉林书记嘛。毛二贵家的屋子就在‘东方不败’家的斜对过。这一公一母都不是善茬,碰上了还不得过过招儿啊?”

听“大喇叭”这么一说,林大为想起来了。何翠姑家斜对面,确实有两间旧屋子,矮矮的院墙,大门破破烂烂的,没上锁,也不见住着谁,他还以为是谁家老屋专门堆杂物的。这么说,那两间房就是毛二贵家了。

林大为说:“‘喇叭’,别净乱说,咱去看看就知道了,快点走。”

毛二贵家离村委会不远,林大为脚步快,带着“大喇叭”,十几分钟就走到了。还没到跟前,远远就瞧见那一片围了一大圈人,得有二三十口子。站在地下的,差不多有十来个人,全都踮着脚、扬着脖往里看;还有十来个人爬到旁边院墙上,露个脑袋往下看;最后有俩人实在挤不进去,索性爬到大榆树的树杈上,手在脑门儿上遮个凉棚跟那儿看。

林大为下意识地摇摇头,唉,大伙儿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这个风气可不太好。他走到人墙边上,有人眼尖,看到第一书记来了,喊了声“林书记”,就笑嘻嘻地给他闪了个空儿。

林大为从人缝里挤进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盘着腿坐在屋门口,不用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毛驴毛二贵了。

毛二贵长着一张长方脸,眉毛略微带点八字,一双眼睛不大,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子无赖劲头。他上身穿一件宝蓝底带黄白大花的衬衫,领口还很潇洒地敞开着,正衬着两条长长的金链子,一粗一细,挂在脖子上;下身穿一条黑色西裤,腰间扎着亮色的黑皮带,中间老大一个皮带扣,闪闪反着金属光;脚蹬一双尖头黑皮鞋,却光着个脚脖子,看来是没穿袜子。这么一看,他还真有几分“土大款”的派头。

这毛二贵正坐在自家屋门槛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一只手里拎着一只褪干净毛的白条鸡,另一只手指着对过,高声说道:“‘东方不败’,这才哪到哪儿啊?祖宗十八代,这还差不少呢。不过瘾,你接茬儿骂呀。”

对门院里站着的,正是“东方不败”何翠姑。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个头可真不矮,估摸着得有一米七了,身材不胖不瘦,十分匀称。就是农村妇女成天干活,免不了风吹日晒,皮肤说不上白净,但她生就一张鸭蛋脸,细眉大眼的,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几分精明俏丽。

这时候,何翠姑正叉着腰在那大口喘气,估计是刚骂完一阵,正换气呢。一听毛二贵还出口讽刺,她又扬起脸来,一跳脚,指着毛驴骂道:“死毛驴,你还真是不要脸啊!”

毛二贵“嗤”地冷笑了一声,说:“脸?脸多少钱一斤啊?我要,你有吗,给咱约两斤呗。”

何翠姑还没接上话,毛二贵又说:“骂完了吗?还有货没?要是骂完了,可该我说两句了啊。”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院墙边,对着看热闹的村民,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又指着胸口的金链子,说:“大伙儿都瞅瞅,咱这一根链子,就能买下全村的鸡!我毛二贵是什么人?能偷她一个小寡妇的鸡?”

何翠姑一听,气得呸了一声:“你个不要脸的,鸡就是俺家的!”

毛二贵转过身来,朝着何翠姑晃了晃手里的白条鸡,说:“你的?怎么就是你的了,你有记号吗?”

何翠姑说:“你娘的,毛都让你给拔光了,还能看出个啥记号?”

毛二贵咧嘴一笑,说:“别这么说啊,你‘东方不败’眼那么毒,有啥看不出来的?”说着,他转向看热闹的村民,拍了拍手里鸡的屁股,挑挑眉毛,眨眨眼,说:“大伙儿瞧瞧,这又是大白腚,又是大长腿的,谁能认不出来啊?认不出来,那还得了?随便是个人脱了衣裳,还不就钻被窝了?”

众人听出了毛二贵的言外之意,爆发出一阵哄笑,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咋呼了一句:“二贵,小心今晚上有人钻你被窝啊。”

毛二贵瞄了两眼何翠姑,得意地拍拍胸膛,说:“没事儿,我二贵身强体壮,咱不怕这个!”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哄笑。

何翠姑再泼辣,也是个女人家,一听毛二贵话里有话,净扯那下流的意思,恼羞不已,嘴里大声喊道:“死毛驴,今天俺跟你拼了!”说着冲出自家院子,跑到毛二贵院门口,作势要跟毛二贵厮打起来。

那边毛二贵把鸡一扔,丢在院里的土灶台上,说:“行啊,来来来,驴爷今天就陪你练练。”话音未落,他就脱掉衬衫,光了膀子,摆个香港功夫片黄飞鸿的架势,一副要认真接战的劲头。

这下子何翠姑可有点下不来台了。她这“东方不败”是人家给起的外号,又不是真的武林高手,她平时擅长的是骂功,可不是武功。虽说她在村里跟人争执时总能占上风,但那多半是仗着一般人不好意思跟一个小寡妇争斗,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不会太跟她较真。

何翠姑可没想到,今天她竟然在“骂战”上完全占不到毛二贵的便宜。她不甘心认输,才摆出了动手的架势,就赌一般人都讲究个“好男不跟女斗”。但她更没想到的是,这死毛驴居然真脱了衣服要干架,这可有点难办了。毛驴可不是一般人,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动手打妇女的事说不定他真干得出来,那她何翠姑今天就要吃大亏了。

何翠姑又恼火又有点害怕,情急之下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把锄头,举在手里,嘴里叫嚷着:“你干什么?真要动手?”

毛二贵看着何翠姑,轻蔑地摇了摇头,说:“打人?咱可是有素质的人。”说着,他收起了功夫架势,手往皮带扣上一掰,解开了裤腰带,慢条斯理地把裤子褪了下来,全身只剩下一条大花裤衩。

何翠姑一愣,这是要干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毛二贵往地上一坐,还躺了下来,一手护着胸,嘴里夸张地喊了起来:“快来人哪,快来看啊!非礼了!举着锄头要对小鲜肉来硬的啊。”

围观群众一见这戏码高潮迭起,更加兴奋了,在旁边齐声起哄。这下何翠姑可真气疯了,举起锄头就要往毛二贵脑袋上砸,嘴里骂道:“死毛驴,打死你个不要脸的!”

林大为一看这情形,大吃一惊,心想坏了,这可真要出事。他赶紧拨开前面的人,一边往外挤,一边喊道:“住手!”

******

就在这时,从毛二贵屋里蹿出一道小小的人影,像条小野狼似的直扑过来,抱着何翠姑的大腿就咬了下去。

何翠姑手里锄头作势往下砸,又不敢真的一下砸到毛驴脑袋,正精神紧张绷着一股劲,冷不防大腿上一阵剧痛。这一下,疼还是其次,主要是吓得真不轻。何翠姑嘴里“嗷”地叫了一声,条件反射似的丢开锄头,一把推开扑在她腿上的人。惊魂未定中,她低头一看,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被她推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还恶狠狠地瞪着她。

这小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儿,圆脸,圆眼睛,白白嫩嫩,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小裙子,拾掇得又干净又漂亮。何翠姑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这是毛二贵带回来的闺女。现在不管城市农村,孩子都金贵着呢。大人打架还好说,这要把人家孩子摔个好歹,毛二贵恐怕真要跟她拼命了。

何翠姑一时慌了神,不知是先说点什么好还是先去扶孩子。毛二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铁青,两步跑过去抱起小女孩,一边打量一边忙不迭地问道:“樱桃儿,摔哪儿了,疼不?”

毛樱桃人小重心低,摔这一下只是屁股有点闷疼,并没受什么伤,她抓着毛二贵的手,兀自气哼哼地瞪着何翠姑,说:“爸爸,这坏女人欺负你,我帮你打她。”

毛二贵拍了拍闺女衣服上的尘土,转身从墙角抄起耙子,冲愣在那儿的何翠姑发狠道:“敢打我闺女,老子今天揍不死你!”

这时,林大为已经挤到跟前,一把抓住毛二贵,喝道:“毛二贵,住手!”

何翠姑回过神来,看到林大为仿佛看到了天降救星,急忙抢过几步,躲到林大为身后,带着哭腔喊道:“林书记,毛驴他要杀人啦,你可得给俺做主啊。”

毛二贵见状,把耙子拄在地上,歪着头,一脸坏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大为:“哟,咱村儿啥时候蹦出个林书记?我咋没听说?咱老书记呢?”他眼珠转了两转,又冲着何翠姑说:“哟呵,我知道了,何翠姑,这小白脸八成是你相好的吧,你这是找着撑腰的了,跟我抖威风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喇叭”也挤进了院子,一听毛二贵说这难听话,就冲他嚷道:“毛驴,可别胡咧咧,林书记是市里派下来的第一书记。”

毛二贵不理会“大喇叭”,径直走到林大为面前,说:“市里派的?咱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省里的大官咱也见过,市里头的怎么了?市里头的就不讲道理了?”

林大为忙缓和气氛,笑着说:“毛驴,不,二贵兄弟,咱们讲道理,不管哪里的,都得讲道理。有话好好说,可不能动手。”

毛二贵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拾起刚才何翠姑丢下的锄头,连同手里的耙子,都重新放回院墙边靠着,一边说:“行啊,林书记既然是市里的官儿,那就给评评理、断断案吧。”

林大为还没开口,何翠姑从他身后走出来,抢着说:“林书记,毛驴他偷俺家的鸡!”

毛二贵横了她一眼,说:“哼,恶人先告状。林书记,你别听这寡妇造谣。等下,我穿了衣服,咱一块去那边看看。何翠姑,你别走,今天还非要跟你把理讲清楚!”

毛二贵把衣服裤子都穿齐全了,先把闺女毛樱桃抱回屋,让孩子好好跟家等着,然后捡起扔在院里灶台上的白条鸡,领着林大为出了院子,绕到自家屋后。何翠姑跟了过去,在周围看了这半天热闹的村民们,也下墙的下墙,下树的下树,三三两两跟了过去。

毛二贵家屋后,是一片不大的菜地,里面有一棵枣树,一棵梨树,眼下刚刚挂了青绿的小果子。地上种着几畦绿苗苗,看起来刚栽上没几天,应该是毛二贵回家刚栽上的。

林大为疑惑道:“二贵兄弟,怎么个情况,你说说?”

毛二贵晃了晃手里的鸡,指了指菜地和果树,说:“林书记,你看,这是我家的地,又是果儿又是菜的,就算这是她家的鸡,可天天溜达到我家地里叼食吃,算咋回事?这叫侵犯私人财产,等于盗窃罪啊。就算不判刑,那也得赔偿我损失吧?”

林大为听了,真有点哭笑不得,合着就为了这点芝麻粒儿大小的事,也值当打起来?但调解群众矛盾,可不敢这么直说,他笑着劝二贵说:“二贵兄弟,你这么多年也不在家,这鸡在地里刨点食儿,也是常有的事,大家街坊邻居的,不至于哈。”

毛二贵眉毛一拧,抬高了声调:“林书记!你还真是向着这个小寡妇,说你们俩要是没点那事,还真是冤枉你们了。”

这无赖话说的,真是秀才遇到兵,让林大为不知如何招架,多亏“大喇叭”吼了一句:“毛驴,你瞎说啥呢?有理你说理,别扯这没用的。”

毛二贵说:“行,林书记还有大家伙儿都瞧瞧,有她这样的街坊邻居吗,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放鸡进来糟蹋东西。何翠姑我问你,你自家的菜园子你舍得放鸡吗?别人家的东西,你不心疼是吧。人吃的东西,你闭着个眼喂鸡,你意思是,我毛二贵还不如你家的鸡金贵?”

何翠姑不服气地说:“林书记,毛驴回来这才几天?原先这地一直荒着,哪有什么菜?我的鸡也就是在这溜达溜达,刨点虫儿吃,他能有几个钱的损失?他就是想讹我的鸡!”

林大为觉得这事还是先从情理上讲起,就对毛二贵说:“二贵兄弟,你的经济条件看着又不差,要是也没多大损失,这点事就算了吧,一个村儿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毛二贵依然不肯松口,说:“林书记,咱是讲理的人,一码归一码,不管我这地里有什么,那都是我的个人财产,个人财产国家法律都保护,你个有文化的人,你能不知道?再说了,好比你跟城里租房子,你要是租个空房子,难道就不交房租了?她拿我家菜地当养鸡场用,难道就不该算算占地费?”

听了这话,林大为心道,好嘛,这毛二贵在外十来年,还真是开了眼界,讲起理来一套一套的,让人既不能说他对,也不能说他不对。

只听毛二贵歇了口气,又接着说:“林书记,今儿咱就算算这占地费。何翠姑她跟我家放鸡不是一天两天了,得十几年了吧?好,大家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给打个折,算十年整,一年占地费五百块,不算多吧,十年就是五千。看在林书记的面子上,我再给你打个八折,十年算你四千块,够意思了吧。何翠姑,你今天只要把这占地钱结清了,鸡啊,我包赔!”

听了毛驴这一番计算,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可有点不淡定了,心里直叫:“乖乖,这毛驴真能算计,居然给算出这笔账来,四千块钱换一只鸡,怪不得他发财。”有几个老成人看不过去,连连摇头,有几个家伙却跟着拱火,在一旁拍着手让何翠姑“结账”。

林大为不由苦笑,心想,毛二贵,你可真行,这个账能结么?但话说回来,何翠姑确实占了人家便宜,肯定免不了表示一下,哪怕给人道个歉呢。等双方都表了态,就容易调解矛盾了。于是,他看看何翠姑,问:“翠姑啊,你看这事儿……”

没想到,何翠姑像泄了气的皮球,懊恼地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这鸡俺不要了,权当喂狗了。”说完,她就低着头,匆匆走回自家院子,“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毛二贵见状,得意地笑了,转头跟林大为说:“看着没,林书记,理不讲不明,事一讲就通!”他又晃了晃手里的白条鸡,招呼说:“林书记,要不吃了再走?”

林大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二贵兄弟,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你这饭啊,我可不敢吃。没事儿就好,我先回了。”

毛二贵笑着说:“成,林书记,那我就不送你啦。”说着他拎了鸡,往自家走去。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一看何翠姑认了怂,也都散开,各自回家去了。

一进自家院子,毛二贵就看见闺女毛樱桃坐在屋门口,双手托着小脸,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忙快步走过去,拉起孩子,说:“樱桃儿,饿了吧?爸爸马上给你炖鸡吃。”

毛樱桃点点头,说:“爸爸,那我先去擦桌子。”毛二贵摸摸孩子的头,夸了她一句,就到灶台边麻利地把那只白条鸡大卸八块,简单加了点佐料,放进锅里炖上。

他进屋时毛樱桃正拿着块抹布,使劲地擦桌子。那是一张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老式写字台,紫红色,桌面下有三个扁扁的抽屉,一大两小。毛二贵记得,这桌子比自己年纪大,还是当年老爹娶媳妇时置办的家当,这么多年下来,漆面都掉得差不多了,斑斑点点的,还沾着不少怎么也擦不净的陈年污渍。

“樱桃儿,看把你干净的,别擦了,擦不掉的。快去洗洗手,一会儿吃饭了。”

毛樱桃答应着,把手里的抹布挂到门边的脸盆架上,去院里水龙头下洗手。毛二贵在屋里转了转,在一张小矮凳上拾起一本书,是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他把书在手里胡乱翻了几页,对毛樱桃说:“乖樱桃,今天又学习啦?”

毛樱桃洗好手进了屋,说:“嗯,我都学到第十四课了,爸爸,你考考我吧。”

毛二贵挠挠头,笑着说:“我樱桃儿真厉害。哎呀,爸爸认的字也比你多不了几个,可不敢考你。”

毛樱桃闻言也笑了,两条小辫儿得意地晃了晃。毛二贵却没笑,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把课本交到孩子手里,说:“樱桃儿,别着急哈,爸爸过几天就想办法,让你上学去。”

毛樱桃高兴地说:“好!学校里好多老师和小朋友,下课一块儿做游戏,可好玩啦。”

毛二贵看着兴高采烈的孩子,笑着说:“好啦,鸡快熟了,闻到香味没?拿碗拿筷子,咱把‘东方不败’的鸡给消灭掉。”

说话的工夫,毛二贵把炖鸡块儿盛到一只大碗里,屋中间支起一张折叠小饭桌,爷儿俩坐下吃饭。毛二贵先挑出两根鸡腿,夹到闺女的碗里,又捡着大块的鸡肉继续往闺女碗里放。

毛樱桃捧着碗,说:“爸,我吃不了这么多,你也多吃点。”

毛二贵坚持把肉按在孩子碗里,说:“咋吃不了,听话,都给我吃了。小孩儿长身体,就得多吃,以后才能长大个儿。你看爸爸,就是小时候没吃好,你可不能跟我似的。”

爷儿俩很快吃完了饭,把碗筷收拾了。毛二贵让孩子回屋玩会儿,自己坐在屋门口,脸朝着院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六月天长,此时太阳还挂在远处的山头上,映出半天红霞,各家各户都在张罗吃晚饭,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在半空中盘旋着。毛二贵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夕阳,仿佛在琢磨着什么事情。一会儿,他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一个主意……

品牌:华章同人
上架时间:2020-12-03 13:34:23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华章同人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QQ阅读手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