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

书友吧

第1章 退学记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三《琵琶行》·白居易

1

爬上那座陡直的山梁时,人已筋疲力尽。她松开拉我的手,咬着嘴唇,向山坳里望去,很急切。

我坐在地上,偷偷瞅着身边的她。校服裹着微胖的身子,像装了面粉的袋子,矮胖敦实;熟悉的短发,刘海把稚嫩的圆脸遮了一大半。这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山里女子,单纯腼腆的高三学生,看起来没任何变化。

三个男同事气喘吁吁爬上来,似乎一下子变老了很多,一上来就坐在地上喘气。

老海叹一声:“这驴脊梁路,就不是人走的。”说完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兀自站在山梁上,敞开衣襟,任凉爽的山风吹过,打散浑身的燥热和汗水。小陈和张老师不说话,盯着远处的青山黄土。

她忽然回头,笑了一下,指着山洼处:“老师,那就是我家。看,就是种了一大片小茴香的地方。绿绿的那片。”

老海马上回头,紧张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意思,苦笑摇头,然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几座大山怕寂寞似的,手拉手挤成一个圆圈;初秋的气息弥漫开来,给天地洒上一层透明的壳;秋色漆染着苍茫大地,仿佛色彩的盛会。夕阳呢?是归家的男子,不疾不徐地赶路,顺手把一把金丝抛出来;风当然是喜欢热闹的,挟裹着山谷吟唱,呼啦啦跑过去。

从熙攘的城市,猛然置身苍茫山野,世界仿佛停住了脚步,呈现出亘古未变的原貌。只有远近的电线杆随着山势,高高低低,被电线牵引,追逐着时代的滚滚洪流。几缕夕阳照过来,群峰、大地、树木、庄稼、我们,顿时变成了金子做的了。一个土院像只鸡窝,羞怯地躲在对面山坡身后。

世外桃源,山水田园,脑子里跳出两个词,可惜此时没一个人有心思去欣赏。

“还有多少路?”胖老海问。

“不远了。”她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看他。这一路,她谁都不敢看。

“我的意思是怕你累了。”老海一向威严惯了,如此温柔大家都觉得不习惯。

“老师,我不累。就怕你们累。”

“那咱们就起来走吧。”

五个影子在窄窄的土路上细细长长,一晃一晃,晃向看得见的远方。人人心里揣着块石头,只管闷头往前走。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如果……如果日子能掐断,我宁愿连根掐断这几天。

2

周一早上,两节课后。偌大的图书馆里,照旧只有一个同事守着电脑翻牌。阳光在空荡荡的空中逡巡,一盆盆吊兰葳蕤生姿,愈发蓬勃茂盛。我打了声招呼,沿着高大的书架,寻找适合自己的书。玻璃门吱吱叫起来,挤进一个高大的身影。所有人和物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年级主任匆匆跑过来:“快点快点,咋不接电话?翻了天地找你呢。”

“我来借书了。没拿手机。咋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快回办公室里拿东西,都在校门口等你。”说完,大步流星,自顾自走了。

我赶紧抱起一摞书,急急忙忙往回赶,气喘吁吁回到办公室抓起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校长的、年级主任的、行政办公室的、同事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拿起包就往楼下跑。

花园里,芍药顶着硕大花朵,紫丁香味越来越浓,良辰美景,姹紫嫣红。一辆警车堵在正门口,警灯一闪一闪。我边走边想,警车咋又进校园了?这几年,学校动不动就发生一些偶发事件,打架啦、盗窃啦、家长闹事啦,警车常常出入。学校如今也远非一片净土,倒像个小社会。

“快上来!”抬头一看,车里除了两个正襟危坐的警察,还有年级主任老李和政教主任老海,大家一齐定定望着我。刚一上车,警车就如一尾游鱼,滑出校门,滑向熙攘的大街。

“什么事?”我下意识看看表,十一点二十。尽管没人说原因,但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寻常。

“第二节你是×班语文?”老海严肃地问。

“是。上完课才去图书馆的。”我皱皱眉,觉得在接受审讯。

“你上课时×××在吗?”扭头一看,后座上还坐着三班班主任晓峰。

“在啊。今天你班娃娃都在,没人请假。”

晓峰马上开始解释:“第三节课前她才说肚子疼要请假。我本来不想请,又觉得她兴许真是身体不好,就签了张假条。女生嘛,男班主任又不好问。谁知……”

“学习情况?最近有没有异常?家庭情况?”前排一个警察开车,一个头都不转,拿着笔边问边记。

“她高一在二班,高二分科后才到我们班的。平时也不太说话,性格内向些,成绩一般,但很少惹事,属于好学生。家境也一般。父母都是农民,东边山里的。”

我全神贯注听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好又一次问旁边的老李到底咋了?

“×班的×××,被人强奸了。”

天哪!心被无形的手拽了一下,又拽了一把。看看车内的几个人,大家一律面无表情。

3

一只小小的狗汪汪叫着滚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只花鸡。

她娇憨地跺脚,喊了一声:“没见有人吗?”黑黄相间的小狗猛地一刹车,摇着尾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圈。鸡们懂事地咯咯咯,转头用尖嘴在土里找东西去了。

“这路,还得了!没想到这娃住在这么个地方。”老李红头涨脸,弯下腰不停喘气。

“望山跑死马嘛。一看你就是城里人,没走过山路。你看我们,就好好的。”老海揶揄道。我顾不上说话,弓腰捶腿,实在走不动了。单下山这段路,就走了好长一段。

她愈发不好意思,嗫嚅着:“老师,马上就到了。你坚持一下子。我先回家叫我爸妈。”接着转身就跑,狗和鸡一齐跟着,圆滚滚地一堆堆跑远了。年画上的场景。

“现在咱统一下口径,见了家长咋说?谁先说?”老海不愧是领导,关键时总以大局为主,此时他严肃得看起来有些可怕。

“我们几个和她父亲说,你负责她母亲”。老李也迅速变回了年级主任角色,“一定要注意措辞。要说透彻,还不能留下后患。特别是女人,想不开就容易走极端。你平日里亲和力强,一定要稳住她妈。”三个男人互相望望,然后一齐望着我。

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我茫然地看着不远处几棵树,望着一扇矮矮的木门,忽然就腰不酸背不疼了,仿佛才想起此行翻山越岭的任务。

“好了,大家各自想好要说的话。山里人老实本分,但也保守偏执,还不定出啥事呢!大家记着,无论家长说啥,都先稳住情绪后再随机应变。可一点都不敢再出啥事了。”老海说完,大步往前走了。老李和张老师满脸凝重,也相跟着。剩下我,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愁眉苦脸开始走。

木门里,很快挤出来两个人。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个拄着个木棍,慢慢挪过来;一个跟在身后,紧张地望着我们。

“爸,这是我老师。这是我们年级主任。”她神色张皇,头都不敢抬。

“呀,这远路,老师都来了么。赶紧进来撒进来撒。”父亲满脸笑意,热情地招呼我们进院。一张黑黝黝的脸,灰蒙蒙的头发,脏兮兮的蓝色中山装,皱纹里藏着老实本分。

干干净净的院里,枣树上果实累累,将树丫压得更低。杏树绿油油地铺开枝叶,枝繁叶茂。“你们早来些,还能吃上。这树杏儿可甜呢,甜核子,很好吃。老院里那几棵都是苦核子。”她父亲见我们四下里看,略带遗憾地解释道。

面前的上房,和山外普通人家一样也好像不一样。我看来看去,恍然大悟。原来院子是背靠山崖挖了个四四方方的坑形成的。正房的后墙紧贴着崖壁,也就是说,山墙就是崖背。

正屋门口,一个高挑的黝黑女人,揭起门帘,羞怯地笑着:“来了,赶紧进去喝口水。”

4

周五一进教室,就看见讲桌上放着张十六开纸。

“老师,学校规定课前先要填写点名单。”班长很负责,站起来说。

我看着这张表格,似乎上面落满了沉重和眼泪。学校前日下发了紧急通知。科任教师上课前,必须仔细清点学生人数,必须一行行一排排查清楚,必须认真填写应到人数实到人数。有人请假,必须在第一时间和班主任联系,必须注明原因,具体请假时间必须精确到几点几十分,而且必须签上教师名字。很多的必须像一座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着几天,各级各类会议上,校长主任们疾言厉色,一遍遍重复: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学生安全,然后才是传授知识。稳定是第一大事,安全是重中之重。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就是个放羊的,主要任务是保证自己的羊不出问题。科任教师一律没请假的权利,谁的课堂上出了事谁负主要责任。同志们哪,出了事,责任估计谁都负不起啊。

我开始点名,按照学号喊名字。学生们都在,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等着清点人数。

“×××……”倒数第二排靠墙的角落,一张课桌空荡荡,像张着大口的窟窿。我才意识到,她已不在教室坐着了。

“老师,×××请假了,几天没来了。”

“怎么了?”我随口问她同桌。其实也想试探其他孩子知不知道原因。

“好像是出事了?”长发细眉的女孩小声说。

“啥事?”我声音陡然大起来,其他学生抬头一齐诧异地盯着我。

“好像说她爸腰有问题,腰椎间盘突出。估计念不成书了,休学伺候她爸住院。”

我舒了口气。被秘密折磨的心是多么沉重啊!我再次深呼吸,调整情绪,准备讲课。

“同学们,今天我们一起来欣赏李清照的这首《声声慢》。首先,请大家回忆一下与作者相关的知识。谁能讲讲你心目中的李清照呢?”

一个学生站起来说了半天,又一个站起来补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学生们开始大声读课文。眼前闪现出她的样子。还是那个角落,还是那个背影,还是低眉顺眼趴在课桌上,还是长相模糊如土豆、很少引人注意的女生。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正看着底下学生满满当当,认认真真开始朗诵课文,我突然浑身像打摆子,赶紧伸出左手压住右胳膊,但压不住。又使劲跺跺左脚,还是一个劲儿颤抖。拿起一根粉笔写字,可右手不听使唤,只好拼命深呼吸几次,咽几口唾沫:这是平日里教给学生解决紧张恐惧心理的最佳方法。

孩子们读完课文,静静地望着我。我不看他们,调整情绪,开始讲课:“大家看,这首词是李清照晚年时期作品,应该按照知人论世法去鉴赏。本词情景交融,最大的特点就是叠词运用和借景抒情……”一阵巨大悲哀袭来,我转身冲出教室。秋风拂过来,楼下花园里草正绿花正艳树正茂,眼泪却淹了人心。

这段时间,每次上课,都有一种无力感无意义感。我看着课桌看着黑板,看着粉笔教案和课本,看着学到痴傻的弟子,常感觉无限悲哀。一遍遍翻译着之乎者也,分析着实词虚词特殊句式,盯着学生们认真地记在作业本上,力求刻在脑海里写到试卷上,但我忽然对自己的课堂充满悲愤,对自己只会贩卖知识的行为感到羞愧,似乎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深深困惑,对盲目的坚守表示强烈怀疑。我不知道教书几十年,到底给学生教了些什么?读了这么多年书,他们到底掌握了哪些知识技能?天天训练各种题型和掌握做题技巧,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除了参加一次次考试,具体到卑微如蚁的生活中,有没有意义?我们最应该教给他们哪些东西?

我不知道,教育的目的何在?育人的功能是什么?教育最终要解决什么问题?一个高三的女生,居然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那么我们所有的辛苦到底都不值得。是为了考试吗?但考试的目的是什么?为了上大学。上大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有房子、车子和票子。有了这些东西以后呢?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美好生活的标准是什么?让人们健康、快乐、幸福。怎样才叫作健康、幸福、快乐?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阵,擦干眼泪,我慢慢转身又回到讲台上。教学任务完不成,浪费高三学生的一节课,是教师的最大失职。

学生们大气都不敢出,趴在桌上悄悄看书。偶尔有人眼镜后眉毛挑起,等待我开口。

“好。咱继续来看第四题。请大家仔细看这个题得分点在哪里?请一定注意罗列点答题……”孩子们唰唰唰写起来,教室里顿时一片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实情最好!高三了,很少有人会过分关注班里那个默默无闻、寡言少语的女生哪里去了,他们已被训练为做题机器,习惯了与试卷书本打交道,除了学习之外,一切都是闲事。这个早晨和以往并没任何不同。

5

一阵寒暄后,老海递个眼色,我转身走出正屋,走进厨房。

女人正慌慌张张往红色木盘里摆放碗筷,她坐在锅台前烧火。狭长的窑洞里,火苗一闪一闪,和门口射进来的斑驳光影绕在一起,半明半暗,半阴半亮。

“老师,你咋进来了?赶紧到大房里,缓着灶房里脏乱的。”她站起来,双手都不知放到哪。

我忙解释:“我想看看窑洞,没见过。”

她腼腆地笑,继续忙活:“你别笑话,山里就这个条件。”

“你家几个娃?”我换个话题。

“两个。男娃出去打工了,在平凉。没念成书,只能到砖厂里搬坯子”。

“收入呢?”

“一个月也就是个两千多。下苦活,人不轻松,进了冬就停了……男娃吃点苦不要紧。女娃下不动苦,就想着供着念书,书念成了就不下苦了。”她看了烧锅的女儿一眼继续说,“做个公家人,把苦日子就丢了。”

女儿一动不动:“妈,让我们老师吃馍馍。”女人答应一声,端起盘子出去了。她眼泪唰唰唰掉了下来。

“老师,给我妈咋说?”

“我不知道。”其实真不知道。

“那就不说了。”我自己说。

我们都不说话,瞅着地上的影子,听大房里人们推让过来推让过去。

她转身走出去,我也跟着。

大门外,榆树上传来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老师,那就是我们的老院,里面有两棵杏树,苦核子,不好吃。我小学时上学要翻过两座山,很远。每天都要走十几里路。初中我住了校,一周回家一次。每周回家,远远看见杏树,心就踏实了。高中一学期回一次家,梦里都是杏树呢。这坡洼里就是小茴香。你闻闻,可香呢。”

满地亭亭玉立的茎秆上,缀满了细长的果实,轻轻随风摇摆,摇着一畦翠绿。我蹲下来,摘一片叶子,嫩嫩的、绒绒的、细细的、软软的、柔柔的。那香气,馥郁浓烈。

正屋里传来碗筷掉在地上的声音。我俩屏住呼吸,好半天,才听到女人压抑的哭声。“天啊,老天爷啊!”那声音混合着茴香的味道,钻出正屋,爬上杏树,攀过墙头,跑到远方去了……

6

一行人走进派出所,走上二楼。

整齐的木牌镶嵌在门框上,审讯室、户籍处、事故处等铝合金牌闪着银光。阳光透过玻璃窗,将地面照得亮闪闪,如一块玻璃。我们很快走向最后一间屋子。四周寂静,脚步杂乱,谁的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噔噔声音。四下里看看,才发现那是我的,于是赶紧慢了下来,将脚尖踮起轻轻踩下。

她站在墙角,低着头,矮矮胖胖,黑红脸蛋,像个不起眼的土豆。我的弟子啊!

年长的警察没任何过渡,直接开始问询,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本人身份、父母情况……年轻的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主机嗡嗡嗡。几个人怔怔站着,看她回答。

“再复述一遍具体过程?”

“我说过了……”

“再说一遍。这是例行手续。现在你们老师都来了,你得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年长的警察尽量放慢语速。

“第三节课下了……具体时间是十点四十,课间操做完,我给班主任请假,说我身体不舒服。”她沉吟了半天才说。

“你签了请假单?”他回头问班主任。晓峰吓呆了,机械地点头。

“班主任问需要同学陪吗,我说回宿舍躺躺就好了。十点四十,我给那个哥哥……哦,那人打了电话。不到十分钟,他就在学校门口了。”

“开车?”

“嗯。什么牌子,什么颜色?”

“好像……白色的。牌子我不知道。”

“继续。”打字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好像是个酒吧。他拉着我的手说,不要紧张,就是坐坐。然后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灯光很暗。他要了几瓶啤酒,要了一盘瓜子,说坐下来聊聊天。服务员放下东西走出去了,我有些害怕,站起来想走。他说,‘还不放心我。来来,喝一口啤酒。’我说不会喝,没有喝过。他拿起杯子倒了一杯,就喂我喝。苦,涩,不好喝,但不知不觉就喝下了一大口。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腿上,然后亲我……”

“然后呢?”

“他自己喝,让我倒酒给他。一会儿,他拉着我的手,慢慢解开裤带。”

“然后呢?”

……

“你得说出详细过程。”

“后来,他把我放在沙发上,手伸进我的校服裤子,拉开,爬上去。”

“怎么说?”

“他说,‘我慢慢来。’我挣扎着要起来,可是我起不来……”

“进去了吗?几次?”

屋里人屏住呼吸,怔怔站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听这些不堪入目的语言。我气愤地盯着警察,惊恐地看着她,愤怒、惊恐将我变成个木偶。

“然后呢?说,接下来他怎么了……”

我一跺脚,转身跑了出来,高跟鞋在空荡的楼道里嚯嚯作响。腿软,脚疼,只好靠着墙。阳光正好,树枝的影子照在镜子般的地板上,扭曲破碎。一阵微风吹过来,影子晃荡晃荡。我冲到楼梯口,抓住栏杆,慢慢蹲下,坐在台阶上。楼道里没一个人,前面屋里有人大声说话,但我听不清。

早上第二节课,她还被我叫起来朗诵《琵琶行》的啊!“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很少站起来主动回答问题,或者说我们很少注意她。她属于那种可有可无但绝对省心的孩子,这次回答问题还是按顺序每人几句。她站起来,脸红耳赤,毫无感情念完,迅速坐下了。有学生偷偷地笑。谁都没料到她会请假出去和网友见面,谁都不能料到不到半个小时就被……

“你咋坐在这里?”我抬头看,原来是同学的丈夫,正考虑怎么回答,他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强奸案吧?你的学生?”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快言快语:“现在的娃娃,胆子大得不得了。就说你们这女娃吧,真不敢让人相信。网友约了就见面,见面还敢跟人走。去了还敢喝酒,被人强暴时都不知道跑。完了还和朋友商量报案。报了案自己又打电话给那人,约定继续见面。我们是在一个网吧门口抓住他的……”

我懵了,傻傻听着他嘴巴里吐出的一串串词语。

“看你,还是个老师呢,先把自己吓坏了。我们天天审案子,都麻木了。”我尴尬笑了一下,说:“缓缓就好了。”

他很热情,说:“进来喝口水吧。你还是读的书多事经得少,老师倒比学生单纯。那个嫌疑人现在在审讯室里。”

我一下子爬起来:“哪个里面?”

他指了一下,我几步跨了进去。

靠门的地方坐着一个人,我直冲到他面前。“你就是那个人?”

他正在沉思,猛然抬起头,一个脏兮兮的年轻人。满脸粉刺疙瘩,黑瘦单薄的脸,小小的眼睛,浓密的头发。“你咋能忍心啊?她还是个孩子!”我喊了出来。

他愣了一下子:“我害了她?她害了我咋不说?她是自愿的。你去看我们聊天记录就知道了……”

我伸手扇了他一巴掌,然后不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居然打了人?

朋友丈夫追进来,呵斥道:“还有理了?三十几的人了,娃娃都有了,出来干这种事?学生你都敢动,真是吃了豹子胆。”

他低下头,双手摩挲着。我才发现,他坐在一张特制的、笨重的不锈钢椅子里。两只手两只脚固定在粗壮的栏杆护板里不能动,像个趴在小小桌面上等着吃饭的小孩。

我茫然地四下里看,审讯室里和其他屋子没什么不同,办公桌上放着电脑打印机,屋里摆着一大盆巴西木,几张椅子懒洋洋地站着,见奇不怪。

“叔叔,我们可以走了吗?下午还有班主任课,不去要挨批评的。”

再一看,角落里四个穿校服的孩子蹲在地上,挤作一团,像一群嗷嗷待铺的麻雀,张大嘴等着父母喂食。一个孩子抬起头,胆怯地问,其他三个眼巴巴望着我们。

“就你们几个碎家伙还撒谎?问题都没交代清楚就想走?班主任的课看起来重要得很,抢人就不重要了?”一个年轻的女警察一边在电脑上敲着字一边气呼呼地说。

朋友丈夫说:“别看这几个碎蛋蛋,人不大胆子大得很,穿着校服就去抢劫!没钱上网了,就约好去抢,还专门找女出租司机下手,一共抢了两趟,抢了三十八块三毛钱。这不,还惦记着下午上课,还怕班主任呢。”

女警察接着说:“不知道你们这些老师一天咋教学生呢,都给学生教了些啥?娃娃们咋都成了这样?”

我无言以对,只好站着看朋友丈夫恩威并施地审讯。一会儿,兄弟学校来了几个老师,懵懂懂进屋,见自己学生戴着手铐蹲在地上,惊愕极了。

我低头走了出来,遇上晓峰他们,人人脸上蒙了一层土,谁都没说话。

几个人一齐站着,她也跟在后面。阳光耀眼,人们集体沉默。年级主任手机不时响起,他到走廊尽头接打电话,也不知说些啥。

年轻警察手里拿着一沓纸张,匆匆忙忙从一个屋子到另外一个屋子,然后跑出来。年长警察过来说:“走。去医院。”

7

正屋里有了动静,低低的说话声,低低的哭诉声,一切都是低低的。

我们依旧站在茴香地里。“你要坚强。事情已出了,记着老师说过的话好吗?”许久,我才说。

“老师,你放心,是我自己的错。已经是这样了,我不会抱怨别人,也不会自杀。老师,这个世界上坏人多还是好人多?”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是好人多。”

“是啊!好人还是占绝大多数。坏人也有,被你撞上了。”

“我自己倒无所谓,就是怕父母……我爸腰不好,不能干重活。我妈老实,眼睛不好。他们一心盼我念成书长脸呢,可我偏偏不争气。老师你看这一大片小茴香,长得多好啊。我爱吃茴香饺子,我妈专门种的。每次给我包好饺子,煮熟让过路车捎给我……我的梦想是学医,当个大夫,给我爸看腰,给我妈看眼睛,赚钱给我哥娶媳妇。我哥攒钱给我买了个手机,说让我拿着查资料,可我却学着上网,用QQ、微信聊天,就聊了一周……我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那人说有个亲戚在医学院,只要成绩差不多可以花钱进去……出事那天中午,我朋友说最好多要些钱算了,我不想要钱,我就想上医学院。可那人却说得跟他三年才办事。我一听就生气,当面和他吵。后来,朋友说不行,不能让坏人白占便宜。她就报了警。警察来时,我们还在一起说笑呢……”

“老师,警察叔叔说了,只要给那个坏人判了刑,还可以上学,我还可以好好读书,还可以考大学的,对吗?”

我点点头,百感交集。傻孩子啊……

院里有人出来了,我们一起跳起来,紧张地盯着大门。低矮的木门里,挤出来她母亲。

女人走过来,拉住她。“超女子,你咋做了这么个事啊?”三个女人眼泪肆虐。

她哽咽着说:“妈,我错了,我以后好好念书。我担心你……”

“妈都是闲,你一辈子的日子,以后咋过啊?”

“妈,我老师说了,没几个人知道的。我现在继续好好念书,半年后就高考了,我会考上的。”

女人突然跪下来:“老师,真感谢你们,为了我家娃操尽了心。我没啥要求,你们替我多看着点,她还小,以后的路还长啊……”我拉也不起来,不知怎么办,也急忙跪在地上。她急了,也跪下来。绿茵茵的茴香,瞅着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个女人。

8

医院永远熙攘如集市,人们匆匆忙忙赶着生赶着死,赶着尝尽喜怒哀乐酸辣苦甜。

妇产科门口,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我们一样神色凝重,等着年轻警察填各种单子。法医门诊几个红字蹲在银色牌子上,无比威严。她躲在我身边,胆怯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我拉着她手:“不要怕,就是例行检查。”

一个大个子男人凑过来:“你们谁出了啥事?”胖医生没好气,“去去去,闲着没事出去转去。”回头解释:“这是个老赖。车祸蹭破了大腿软组织,就赖在医院里天天输液,害得肇事者不得安宁。那次车祸死了一个伤了三个,他是最轻的。”我们看着他讪讪走远,慢悠悠凑到另外一拨人群边问来问去。

“谁是×××?”终于喊她名字了。我带着她绕过一群抱着新生婴儿兴奋不已的人群,走进了检查室。

两个医生包裹得严严实实,手上戴着塑胶手套,盯着我们。一个指着高高的检查床:“上去躺下。”

她一把攥住我:“老师,我害怕。我不上去。”另一个不耐烦地嚷:“没见这么多人在等吗?你是特殊的,不然还排着队呢。快上去。”

我拍拍她的圆脸:“赶紧上去,就是普通检查。”然后对医生说:“她还是个孩子”。她们都不做声了,鄙夷地看着她脱衣服脱鞋,登上高高的检查床,躺下。

“把裤子全脱光,这个样子怎么查?”

我走上去,帮她拽掉裤子,她羞愧地闭上了眼睛。年轻健康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外,灯光下惨白惨白。

胖医生头戴面小镜子,低头细细查看,毫无表情地说:“精液估计排在体外了,不过几个裂痕呢。”然后报各种数据,说:“真是个畜生!”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我听着那些数字瑟瑟发抖。医生们又在一台机器前指指点点,终于说了句,“可以了,起来穿上衣服。”我把抱在怀里的衣服递过去,她机械地穿,像是一截木头。

胖医生边打印单子边咬牙切齿,“把这个坏人给判个死刑才对”。另一个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说。

出了门,不见其他人,我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校长的未接来电几个。我拨打过去,几秒那边就通了。“怎么样怎么样?”校长问。

我脸一下子红了,不知怎么说:“医生说……”

“说结果。”他一向雷厉风行,干脆麻利。

“医生说……”我张了半天口,还是没说出来。

“你身边谁?老海在吗?让他接电话。”我回头一看,几个人从另一个门里走了过来。“校长电话。”老海接上,走远了。

所有人下楼,站在医院门口。警察把老海叫过去安顿着什么,跳上车,走了。

“接下来咋办?”晓峰脸色苍白,望着不远处站着的她。

老海压低声音说:“你先回去,一班学生呢,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了。所有人一定要保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晓峰走过去,给她说了几句,匆匆走了。他胖,弯着腰,像只企鹅,疲倦的仓皇的企鹅。

“你现在的任务是跟着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就怕娃娃想不开出大事,这两天不能回学校。毕竟是孩子,住在宿舍里,保不准会出什么事。校长再三叮嘱了,不敢再出什么事了!”我点点头。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手。

9

晚上,我们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宾馆里。她提出让好朋友过来陪她。短发夹克的女孩一会儿就来了,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看电视。湖南卫视让她们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手舞足蹈,全然忘记了痛苦磨难。我已很久没看过电视了,更不爱看这类节目,现在却有些理解这些无厘头搞笑节目的存在意义了,至少它能在人们无奈无助无力时带来暂时的快乐。我拿起手机胡乱翻看。手机啊,这把双刃剑,在高科技给人们提供迅捷便利的同时,也戕害了多少人多少个家庭!

夜是如此漫长。她们很快就睡着,可我一点也不瞌睡。在窗前,盯着一轮弦月,爬过树梢爬上楼顶,低过楼顶低过树梢,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经历。每次晚自习回家,也是这样的夜这样的弦月,我都莫名害怕,但那时不怕人只怕鬼。二妈门前的小巷那么窄长,黑狗那么厉害,我背着书包一路奔到家门口,使劲拍打着门环。“妈妈妈妈,开门来。”母亲总是慢腾腾出来,“这个死女子,鬼拔毛着呢”,但她过不了几天就安顿晚自习往回走小心些。我答应着,继续在妖魔鬼怪上纠缠,从不会想到人有多可怕。

又想到傍晚时打电话给女儿时的情景。因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含蓄委婉地问,“如果,我说如果一个陌生男人,也就是网友,约你出去见面,你会去吗?”她在那端笑嘻嘻。“不可能。第一我不相信他;第二要见也是在大庭广众下,还要几个人去见,一个人绝对不去。”我放下心来,继续追问。“如果,我说如果那个人送你礼物,还接你去吃好吃的,你会去吗”?

她嘴里嚼着什么,含混地说,“不可能。我会想别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才不上当呢。”她返回来追问,“妈妈,出了啥事?你问这些干啥?”

“没有啥,只是想问问。妈妈有事,你晚上和爸爸一起收拾好,就休息去”。

她顿了一下,说:“好。放心吧,老妈。我班主任早打过预防针了,我们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我充满感激地想起她的班主任,那个有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女教师。养女儿的人操的是养女儿的心啊。

她长长叹了口气,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灯光下,两张苹果一样的圆脸发出釉光。她在做梦呢!漫长的人生路,她将如何面对,这件事将怎样影响到她的未来,她将有怎么样的心路历程,将会遇到怎样的坎坷羞辱,将会和怎样的男子结婚生子度过一生,我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

10

“老师,你们回去吧。不怪你们,只怪娃命不好,遇上坏人了。现在已经这样了,就在家里歇缓两天,下周让她哥哥送来上课。要考试了,可不能耽误课程。不管怎么样,我们供她这么多年,一定得考一下子。考不上,我们也死心了。”

父亲双手拄着木棍,艰难地挪出院门。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呆滞地望着脚下的黄土地。她跟在后面,像只才出窝的兔子,怀里抱着一堆东西。

“这几包小茴香,你们带上,是调料也是药材。煮肉时放上肉味道香,胃疼时碾碎泡水喝很管用,就是不能多吃,人说吃多了眼睛看不着。”她把一包包东西放在大家手里。我们不知怎么办,集体看老海。老海笑笑说:“那就拿上吧。谢谢啦。以后我们还会来看你们的。”

“娃娃……”父亲看了一眼她继续说,“以后你们多替我操点心……我就这么一个女女……”

老海没有回头,摆摆手说:“进去吧,进去吧。”

天色暗了下来,回头路比来时路好走多了。背着一脊背眼睛,背着沉沉夜色,背着无以名状的愧疚和伤感,我们疾步前行。

“真没想到,遇上这么老实的一家人。”张老师走着走着,感慨万千。

“还想着他们会怎样哭闹整人提要求呢。看来想得复杂了,要是别人,一定整个天翻地覆。那年×××班里有个×××,自己女娃跟着人跑了,后来怀孕,父母到学校闹腾,讹了十多万。还有×××班里的娃娃,生病了父母接回家输液,医生挂错了药出了事,也来学校整,要人要钱。这些年,咱们都被家长整怕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娃,以后咋办呢?”老李手机微弱的光,像只萤火虫引导着我们拨开黑暗。

老海胖,落在最后:“不要紧。总会过去的!娃娃还得读书,高考还得参加。但愿不要过于影响。”

大山深处,一片漆黑,来时的羊肠路已完全不见,我们凭印象走啊走……心都湿了。

11

一周后,她来上课。日子一如既往流淌,所有人继续上课下课做题看分数,一分钟也不愿意浪费。她更沉默寡言,一句话都不说。我有意无意总想多关怀,也不敢过分。

一切都如期许的那样正常运行,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我们几个偶尔遇见,彼此点点头,心照不宣地笑笑。

公安局传来消息,那人被判了二十年,在牢狱里要度过人生最美好的光阴,为自己可憎可恶的罪行付出代价。

高考前一个月,我正在另一个班上课,忽然听见楼道里吵吵闹闹,也没在意继续上课。回到办公室,才听说那人的妻子,一个知道实情的女人,不知以什么借口跑进学校,在高三楼里大吵大闹。虽然保安很快将她拉走,但还是有学生听见了。

校长第一时间叫大家去办公室,以个人名义电话给另一学校的校长为她转学。我们又一次开着车,拿起的她行李,送她去那座学校。

大家担心地盯着她,她却语气坚定:“老师,你放心,我才不会死呢。我要好好活着,参加高考,我爸妈还等着我考上学孝敬他们呢。”

我们都扭头掉泪。她不知道的她母亲,那个不太说话的女人,吃了满满一把苦杏核子,自己把自己毒死了。她还不知道她哥哥,砖厂窑塌了,压坏了脊椎,正躺在医院里……

泪眼中,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块茴香地。满地亭亭玉立的茎秆,缀满了细长的果实,轻轻随风摇摆,摇着一畦翠绿。我蹲下来,摘一片在手。那茎秆细细的、绒绒的;那叶片,软软的、柔柔的;那香气,馥郁浓烈,似乎吟唱着一首祈祷的歌。

品牌:中国文史
上架时间:2020-12-11 15:27:37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本书数字版权由中国文史提供,并由其授权上海阅文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制作发行

QQ阅读手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