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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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河上诗与怨
“景国有河天上奔,
一路南流入海深。
逆流北上寻仙踪,
不见群山只见云。”
景国有位已经故去的云游诗人,名洛清川,非常有名气,其诗流于世间五百余首,其中一首诗名《寻仙赋》,诗中所说的“景国有河”便是指的天阴河。天阴河,自景北之极寒的天阴山发源,流经玉林省、墨北省至云阳省,南经雄括、燕苏两省入海。是景国唯一一条自北向南的河流。
说起天阴河,在景国那可是很有名的,书法大家“南柳北杨”之北杨杨靖德的《景北风俗志》中有记:“景国有水谓天阴,景北有山名天阴,水源于山,流经五省,直入大海。河水有异,北冷南暖,故墨北寒水鱼多,燕苏热水鱼众。北鱼不南迁,南鱼北难养,同河同水不同鱼,怪哉!吾尝考其始,史料所记有限,然久于千年之上;吾尝考其源,足及天阴山,天阴山高万丈,峰陡难攀,怪石嶙峋,四季隐于雾,河水自上而下,疑是天河倾浆,飞流直下,势猛而声若雷鼓……”
而此时的天阴河上行驶着一艘官船,前后四角有小舰护航,能端得起如此之威的,必然官居不低,乃入殿见帝之人。主桅杆上挂一面旗,旗上有“礼”字样儿,凡是景国百姓见了,都能认得出这官船便是礼部的船,如此这般阵仗,说不得礼部尚书在这船上呢。
甲板之上,此时站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很是普通,青色长衫,布略粗,与市面上的棉布和绸缎皆不同,布粗而厚,厚而硬,所以即使船头的风吹抚过来,在这青色长衫上也吹不起一丝皱褶,少年清秀的脸如这长衫一般平静。
秋风很是坚持地吹着,少年很是坚持地站着。
河水并不湍急,就这么平缓地流着,船行也不着急,就这么缓缓地逆流而上,如风、如少年般坚持。
少年的目光静静地盯着远方,与这少年的脸一般平静,一路北上以来,该有的新鲜都有过了,该有的兴奋也兴奋过了,少年和未登船前一般,但是他那紧握的小拳头却是在说明他内心并非像他的目光一般平静。
自船舱行出一位老者,老者看面相在五十岁上下,黑发,黑脸,两腮到下颔的胡须同样是黑的,一身紫锦长衣,镶有黄边,气度严然,踱至少年身侧,这才开口道:“云宁,一直听闻廷远兄说你能出口成诗,不知可否就此情此景,作诗一首呢?”
叫作云宁的少年转过身,对老者作揖,腼腆地笑笑:“那是先生抬爱,怎敢在尚书大人面前卖弄文采。”
云宁口中的先生,便是老者口中的“廷远兄”,是少年的授业恩师,而这位老者,正是景国礼部尚书李若林。
李尚书摇头道:“你小小年纪便懂得谦虚恭让,这是好的,但想我景国文治至今,好文成风,众人皆可说理,才华横溢之人同样众多,能成为天师学生之人有几个?天师选材,不忌狂,忌伪。”
不忌狂,忌伪,这便是对于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并不忌讳,老者口中“天师”选学生的时候并不反对学生狂,不过首先你得有狂的本事;但万万不能虚伪,没有真才实学反而装成一副君子样儿,这已经不是处事风格、行为性格的问题了,而是品德问题。
这位天师,更是被景国人尊为贤中之贤——谓之大贤。
云宁闻言忙施礼道:“还请尚书大人指教。”
“天师云:‘识可凡,不可懒;文可平,不可守;言可狂,不可失;人可谦,不可伪;理可辩,不可缠。’”
这意思云宁懂,天师著有《师云三章》,教化天下,其中并未提及李尚书所说的“天师云”,但既然提起,定是天师对学生的教诲之语。云宁这么想自然有他的道理,这位礼部尚书,便是天师的学生。
李尚书口中“天师云”的意思便是人的见识可以平凡,但不能懒怠而放弃勤奋上进;人的行文可以平淡不及繁华,但文中思想不可以保守;人的言语可以狂妄,但不能迷失了自我,恃才而狂,这是允许的;人可以谦虚,但不能虚伪,用后世一句话来说就是过度的谦虚就是虚伪;道理可以辩证,但不能胡搅蛮缠,以歪理当作道理。
“天师真是大贤啊,不但学识如海,这教人之理也是可以当作做人之本。”云宁感叹道。
李尚书认同的点点头,道:“天师之才,世人能及之者不足一二。云宁,听了天师之言,现在可否作诗一首了。”李若林又笑着提点起刚才的话。
云宁好像受到了天师的当面教诲一般,心中有所明悟:是啊,我一个小小孩童,就算是口吐狂言,谁又会真正在意,更何况人不轻狂枉少年,就趁着“年幼无知”,聊发一下少年狂又如何?于是便应声道:“那小子就放肆一番。”言罢,望着“涛涛”江水沉思起来。
李尚书知道云宁正在组织诗绪,不再出言打扰。
不足半盏茶时间,云宁开口吟道:
“长天碧水日成双,
秋风吹促农家忙。
老少凭舷聊闲话,
舟旗往来货满仓。
一河冷暖生两鱼,
背南向北看东西。
他日再走清川路,
云中与仙辩一回。”
李尚书听云宁吟完诗,抚掌大笑道:“好诗,好诗,诗分上下两阙,各押一韵。上阙述景,‘长天碧水日成双’,水映天上太阳,正是日成双,‘秋风吹促农家忙’,更是将秋风拟人化,秋天是农收季节,秋风一来,便是农收季节开始了,是以有了这河两岸的‘农家忙’。下阙抒情。‘他日再走清川路,云中与仙辩一回’,好胆,好志向!”说着向云宁伸出大拇指。
“好一个‘云中与仙辩一回’!”河上一声朗笑,一声赞叹。
云宁闻言顺声望去,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
不算湍急的河水上,一位长袍飘飘的中年男子身背剑衣,负手而立,竟是脚踩河水,逆流而上,离船不足一里。船上的士兵及四角护舰上的士兵,也发现了此异状,纷纷抽出兵刃,满脸戒备之色,更有两名亲随快步行至李若林和云宁两侧,同样是刀出鞘。
河面上的男子双足不动,却是稳稳地站在水面之上,速度比这官船快上不少。
越来越近,云宁看得越来越是分明,这名男子背负长剑,脚踩半截朽桅木,于河上飘行,若是顺流,云宁倒是不会太过惊讶,这桅木浮于水很是正常,虽然一般人不能立于其上飘于水面,但只要是专门练过或是平衡性异于常人的人应该都能做到,但现在是船在逆流而上,此人也在逆流而上,如此远的距离,能听分明云宁在船上吟诗,这般听力已非常人所能及,全凭一根半朽桅木,竟如能逆水流而上,这便是普通人根本无法做到的了。
礼部那位一脸慈祥的尚书此时脸色少了几分慈意,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来了?”
“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水上男子洒然笑道。
云宁看看老尚书,看看那男子,这两人竟然认识。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男子脚下,不知道这男子是如何把自己稳稳地固定在这木头上,还能让木头逆流上行。这便是少年心性了。
李尚书面色阴沉地道:“我来得,你来不得。”
水上男子目光越过官船,越过天阴河,望向遥远的北方,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男子脚下的朽木仿佛都静止了下来,朽木周边的水流,竟然不泛起一丝波纹。
船在逆河而上,男子也在逆流而行。
仿佛是一刹那,又好像是半个多时辰,周围气氛一松,一切又都活了过来。男子哈哈大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语气间一股豪气干云。
李尚书皱皱眉头,说道:“你早就没命了,你现在的命,不在玉京。”语气虽然平淡,却透露出执着。
男子闻言大怒道:“我的命就是我的命,那个人给我的命,我早就已经还清了,凭什么你们能在玉京,而我不能,凭什么他一句话,我就要在外面漂泊数十载……凭什么,啊,凭什么……”男子望着北方,高声怒吼道。
“他为了你,数十年不下山,为了你能漂泊海外的自由,他选择了困于一山的自由,你说凭什么?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他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为了不让他为难,我想你还是离开的好。”李尚书悠悠感叹道,这不是规劝,也不是抱怨,而是很朴素的感叹——为大自由、小自由感叹!
男子怔了怔,脚下的水淹过了朽木,浸湿了布鞋,男子突然大笑起来:“他善言理,你善辩理,我说不过你,更说不过他,在外面的大自由,全是狗屎一般,你想乱我意志,让我连玉京的城墙都未曾看到便如丧家狗儿般夹着尾巴,变成一条流浪狗,你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你怎么敢说他给我的是大自由?我不和你辩,我欲北上,谁又能拦?”
说完,男子目光收回,落于官船,落于李尚书,落于云宁,落于四周的守兵,然后变得凌厉而坚决,如刚出鞘的长剑一般,直指北方,而他人如利箭,一去无回的利箭,以极快的速度超过官船,渐渐不见了身影。
好半晌,李尚书才收回收神,看着面色茫然的云宁,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儿,道:“是不是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