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记忆(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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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 1评论第1章 洞悉人心
这栋三层高的房子有些年头了,位于沙市郊区,周围类似的老房子都已经拆迁,余下这独门独栋的楼房显得尤为萧瑟。
此时夜色已深,四周一片黑暗,房子二楼的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光,使深沉的夜色多了一抹诡谲。
那微光来自房间角落的一台电视机,此时电视机里传出的女声正在一板一眼地播报新闻。
“今日,第十届沙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评选结果正式揭晓,在激烈的角逐中,沙市傅森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傅司衍、沙市梵赛尔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强民、沙市翰林投资开发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庄莫言等10名企业家获得‘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荣誉称号……”
电视机前只有一张老旧的单人沙发,沙发下的木地板已经发霉。沙发上坐着一个气质阴郁的男人,他微微地抬起头,视线从电视荧屏移到电视机后方的墙上。
墙上贴满了照片,照片里的人正是此刻新闻播报里的沙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之一。
“傅司衍……”男人的嘴角勾起笑意,目光冰冷却又透出一丝古怪的温情,“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
早上八点,床头的闹钟准时响起。
傅司衍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努力平复自己躁怒的情绪,然而耳边的闹钟机械重复的铃声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彻底失控,一把抓起电子闹钟朝墙角狠狠地砸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世界清净。
傅司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往后一躺,沉重不堪的头重新陷入枕头里。他闭上眼睛,喊了一声:“何助理!”
卧室门外立刻传来助理何岩恭敬的回应。
“傅总,早餐和视频资料都已经准备好了。”
傅司衍闭着眼休息了两分钟,最终起床。走进卫生间简单洗漱后,他推开实木衣橱,里面冷色系的衣服分门别类排开,衣服上贴着不同日期的编号。傅司衍找出今天的,一件件换上后,看了眼试衣镜里的自己。
做工精细的kiton西服将他整个人衬托得修长挺拔,里面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衫,为那张英俊而极具冲击力的脸增添了几分柔和。只是这个男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太过清冷疏离,甚至有一种封闭的沉重感。
傅司衍试着抬起嘴角笑了笑,礼貌和诚意瞬间浮现在脸上,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毫无波澜。
为了让这种流于表面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他曾经演练过无数次。
傅司衍常常觉得自己在露出这种看似温和的笑容时,脸上被牵动的每一寸肌肉其实都透着精明和贪婪,但这却是纵横生意场的利器之一。只是在一瞬间,他总会想起另一张脸,一张七岁小女孩的笑脸,小女孩的笑竟似里程碑般刻在他脑海里。
那张“里程碑”式的笑颜,眉眼弯成桥,像雨过天晴后挂在苍穹的彩虹。
相比之下,他笑得真是太难看了。
傅司衍放松脸部肌肉,走出房间时,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到最真实的淡漠。
餐桌上摆着一份营养丰富的西式早餐,站在旁边的何岩注意到傅司衍眼底的青晕,心知他昨晚又没有休息好,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星期第三次了吧?”
身为傅司衍的私人助理,何岩是仅有的两个真正了解傅司衍的人之一。另一个,是傅司衍的心理医生梁荣轩。
年轻有为的商业奇才傅司衍,多年来一直被一个奇怪的梦魇缠绕,梦里一片猩红,小狗的叫声凄厉可怖,逼迫他在无数个夜里从梦中惊醒,直到天色微亮的时候,他才能睡着一会儿。然而身为一家正处于发展阶段的地产公司的“一把手”,他白天不可能有多少休息时间。
傅司衍没吭声,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看了眼贴在对面墙上的水彩画。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画,看起来仅仅是一幅年代久远且严重拉低整栋房子审美水平的小学生涂鸦而已。画里只有一个小人儿,如果不是那头泡面一样的黄色长发和粗糙的连衣裙,连性别都很难分辨。画的右下角有作者的签名,歪七扭八的两个字——然然。
傅司衍对这幅画挺嫌弃,近二十年的时光,也没法让他昧着自己的良心和品位用一种欣赏的眼光去看待它。但只要是在家,他每顿饭都是由这幅丑画陪着。
习惯已经根深蒂固,而他惊人的记忆力,更是让他毫不费力地就能想起这幅画的作者,以及她那张笑起来缺两颗门牙的脸。
七岁的然然。
他没有问过她全名,也没兴趣知道,只听她父亲这样叫过她几次,就记住了这个称呼。这个几乎毫无意义的代号,烙印在傅司衍的生活里,沉淀为必需品。
就在傅司衍收回视线,准备吃早餐的时候,忽然“砰”的一声,客厅的一扇窗户应声而碎,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顺着窗帘下摆落进屋子里。
“砰!砰——”
又有两块砖头接力般地从院子砸向摇摇欲坠的玻璃窗,“哗啦”一声,整扇窗户被彻底砸成了一个空架子。风灌进来,鼓起暗色的窗帘,像件嗜血的战袍,迟迟不肯偃旗息鼓。
何岩迅速按响了墙上的报警器,报警器连着离别墅最近的派出所,比打110快得多。按完报警铃,他快步走到客厅窗边,掀开帘子看外面的情况。
“是赵志强。”他告诉傅司衍,“那个钉子户,也不知道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外面的人似是把砖头扔完了,扯开嗓子开始叫骂。
“黑心开发商!你不让我一家活,你也别想好过!老子今天就要砍死你!”
傅司衍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他身上自带着一种清冷疏离的气质,让他随时随地都像一座孤岛,无论外界如何,他自岿然不动。就像现在,任凭窗外的叫骂声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傅司衍兀自吃着早餐,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外面那个歇斯底里的人却先崩溃了,他号啕大哭起来。
“傅司衍!你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啊!就给那么点儿拆迁费,你是要让我们一家六口睡大街啊!”
傅司衍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走到被砸坏的窗边,掀开帘子一角往外望了眼。外面五大三粗的男人此刻哭喊嘶吼得活像个骂街的泼妇。
“好!是你逼我的!傅司衍,老子今天就死在你家门口!以后做鬼也不放过你!”
从人到鬼算是个质变。傅司衍饶有兴趣地看着赵志强趔趔趄趄地走向身后一辆老旧的面包车,不一会儿又左摇右晃地走回来,手上多了把锋利的砍刀。
“呵……”
傅司衍眉峰微动,有点儿看好戏的意思。这一刀照脖子抹下去,赵志强要还能活,也算是从阎王手里抢命了。
“直接打给殡仪馆,叫他们来拖人吧。”他吩咐何岩。
最终,殡仪馆这单生意还是没做成,因为赵志强把刀架上脖子就蔫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干号,号得毫无节奏感和艺术感。
这比骂街声还要烦人。
“出去看看。”傅司衍转身往外走。
何岩紧跟在身后。
一看见出现在大门口的傅司衍,赵志强的喉咙就像被突然拧紧的水龙头,瞬间没声了。
这时候,接到报警的民警也正往这边赶,警笛声由远而近。
赵志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儿得不行,跪在地上。
“傅先生,傅总!我求你了,那房子是老宅,传了我们家几代人了,是我们一家六口人唯一的住所……”
傅司衍不为所动,淡淡地开口:“话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那块地四年前政府就卖给我们公司了,本来应该是政府出面拆迁,但拆迁办主任连着换了好几个,动作太慢,我这边才自己接手。给你们的拆迁款三十万是按照当年的标准付的,并没有少一分。”
赵志强激动起来:“这几年房价涨成什么样了,三十万……我们家的房子何止三十万!没了房子,我们一家老小只能睡大街了!你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睡大街也好,拖家带口一块去跳河也好,都是你们的事。”
傅司衍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赵志强。
他从地上爬起来,拿着刀猛地扑向傅司衍。
“你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让你好过!”
跟着一块扑面而来的,还有他身上那股熏天的酒气。
傅司衍身后的何岩立刻冲上前,毫不费力地放倒了这个醉醺醺、走路一步三晃的男人。
赵志强这回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他两手抠着身下的草皮大哭起来,哭腔模糊了他嗓子眼儿里喊出来的字。但不用听也知道,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哪怕一声呜咽都是在骂傅司衍。
傅司衍走过去,一脚踩住他握刀的手,外力使刀柄戳进赵志强的掌心,疼得他一张通红的脸彻底扭曲。
傅司衍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人,深邃的眼睛里只有冷漠。
“你知道就凭你今天的行为,我能让你在牢里待上半年吗?”他脚上又加了几分力。
“啊——”赵志强吃痛地叫出声。
“拆迁通知你们家四年前就已经收到了,四年时间足够你们找到住的地方,是你们根本不当回事。另外,我们公司做的一切都是按合同来的,包括强拆。”傅司衍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至于你们是拿完钱搬走,还是找个地方以死泄愤,都随意。”
说完,他挪开脚,面朝着赶过来的警察后退两步,转身往屋里走,经过何岩身边时交代了一句:“不用把事情闹大。”
“是。”
傅司衍穿过一地狼藉的客厅,重新回到餐桌前。
那幅画中的小人儿在看他,他也看着它。透过它,他仿佛看见了送他画的那个人,那些久远的记忆在时光中变得愈加清晰深刻……
少年时的傅司衍是讨厌上学的,可他不得不去学校。
孩子的世界就是一片单纯和谐?有这种认知的人要么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要么就是做作矫情的大人。
傅司衍的怪异和孤僻,让他成为全班人嘲笑的对象,哪怕在放学路上也不消停。
“傅司衍神经病,有毛病,还不快让你妈妈带你去看病!”
十岁的傅司衍两手抓着书包背带,低着头往前走,一声不吭。
但那群男孩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傅司衍,你是不是一紧张就发神经啊?还在语文课上背什么圆周率,你再背个给我听听?”
“快背啊!”
“背来听听!”
不少人跟着起哄。
傅司衍被他们团团围住,真的紧张起来,抓着书包背带的手不安地握紧又松开。他果真低声背起了圆周率,那没有尽头的数字能让他感觉安全。
“背大声点儿!”
围着他的一群同龄人放声大笑,有人推了一下他的头。
忽然,女孩稚气的呵斥声插进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一群半大的男孩回头,就见一个胖嘟嘟的小姑娘,一手拿着块小砖头,一手握紧拳头,气鼓鼓地从他们中间挤进去,挡在傅司衍身前。奈何她身量不足,身后的傅司衍还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不过小丫头气势十足,她举着砖头,一脸凶神恶煞。
“你们再欺负他,我就揍你们,还去告诉你们的老师!”
那时八岁的然然,天不怕地不怕,最最崇拜的人,是她的小哥哥傅司衍。
“哈哈哈……”男孩们哄笑。
“哎哟,你来打我啊!”其中一个逗她。
话音刚落,然然手里的砖头就朝着他的脑门砸了过去,幸亏那男孩躲得快,砖头擦过他的额角。
男孩一摸额头,看见有血,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傅司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着跑了。
“小哥哥,圆周率是什么?”她边跑边回头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傅司衍避开她的视线:“是圆的周长和直径的比值。”
“噢……”拉长的尾音,摆明了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傅司衍的崇拜,“小哥哥你好厉害啊,你也教我背吧,我也想背圆周率。”
“不行。”
“为什么?”
傅司衍没回答。
然然小声地嘟囔:“小气鬼。”
傅司衍也没辩解,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除了然然,没有人喜欢他背圆周率,所以会背圆周率的人就等于不被喜欢,不被喜欢就会像他一样被欺负。他不能祸害人。
跑到街口,傅司衍就不跑了。他挣脱抓着他的小手,低声说:“他们说我是神经病。”
小姑娘还不能正确理解神经病的意思,但隐约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她一本正经地皱起眉。
“他们胡说八道的。”她握着小拳头说,“你别怕,谁欺负你,我就打他!我还去告诉他爸爸妈妈,让他们打他!”
她的世界,一向很暴力……
傅司衍从回忆中抽身,何岩正好从外面走进来。
“已经处理好了。”他说。
傅司衍点点头,迈步走向二楼。
“通知拆迁公司,市郊那块地皮上所有的老房子,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拆干净!”
“知道了。”何岩跟在傅司衍身后走上楼梯,“以公司名义捐建的希望小学教学楼已经竣工了,校方打过电话来,希望您去参加周日的剪彩仪式。我已经婉拒了,阮总监将代替您过去。公关部也提前跟几家媒体打过招呼,他们会配合我们进行采访报道,还有一家视频网站到时会在现场同步直播,进行全面宣传。”
“就这样办吧。”
“那礼拜天您还是照旧吗?”何岩恭敬地问他。
傅司衍思忖片刻,轻轻点头:“嗯,去聋哑学校。”
赵志强被民警口头训斥了一顿,签了张赔偿客厅窗户的欠条后,车也扔在路边不要了,一个人醉醺醺地往外走。他现在酒气、怒气都涌上头,只恨不得手里能有根绳子,让他就地找棵树吊死。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前方开过来,这条路不算宽,但此时赵志强已经心如死灰,像是没看见那辆车似的,也不避让,继续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倒是那辆黑色轿车在他面前停下了。
“赵先生。”车里人叫了他一声。
赵志强透过车窗往里一看,是一张他认识的脸。
“是你啊。”他含混地说了句,“谢谢你告诉我那王八羔子住在这儿。”继续往前走。
小轿车缓缓后退,跟上他。
“赵先生今天这一趟来得好像不值啊。”
“呵……”赵志强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别提了,有钱人作威作福,没钱的就活该被欺负死!说什么四年前就下了拆迁文件,我和我老婆小学都没毕业,哪里清楚那些东西!”
车里的男人对他很是同情:“赵先生,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找个律师,有专业人士帮忙,比你什么都不懂自己闭着眼睛乱撞要好。”
“找律师?”赵志强停下来,对这个提议有点儿心动,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情况,又是一脸苦相,“我哪儿有钱请律师啊!”
“我倒是认识一个律师,收费低,能力也不错,而且为人很热心,经常做公益。”男人递了张名片出来,露在车窗外的手,白得有几分病态。
赵志强接过名片,看见那上面写着杜金王律所,李之然律师。
他朝车里的人连连道谢。
男人只微微一笑,升上车窗扬长而去。
六月过了芒种,正式进入仲夏,不过早前接连半个月的雨让气温一下子提不上去,近两天太阳也不算毒,不然真能把不少在工地上忙活的人晒中暑。
工地上午歇班早,十点半不到,工人就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其中有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街口那边张望。
“今天送盒饭的怎么还不来?”
话音未落,就见一辆老旧的电动小三轮开了过来,开车的是个女人,汗巾包头,有张秀气的鹅蛋脸,可惜上面长了不少麻子。工地上的人都是一群糙老爷儿们,也没人有心思细看她五官长得如何。
女人今天上半身穿了一件土气的碎花衬衣,下半身是一条脏兮兮的黑色长裤,还围着围裙,像是刚从厨房里火急火燎地冲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进来的时候被保安拦着问了两句,你们这儿管得挺严啊。”她一边停车,一边笑呵呵地和一群饥肠辘辘的工人道歉,“来来来,吃盒饭吃盒饭,老价钱啊!”
忙活一上午的工人都饿得不行,很快把盒饭抢购一空。大家都不讲究,捧着饭盒在路边一坐,边吃边聊好不热闹。
女人已经连着来这里送了一个星期的盒饭,跟他们混熟了,也参与进去一块聊得热火朝天。
“哎,你们那包工头这两天没过来啊?”她用汗巾抹了把脖子,状似不经意地顺口问了句。
她口中的包工头指的是王林,沙市叫得上名的工程承包商。
几个年轻工人懒洋洋地说:“那个有钱的老王八哪能成天往工地上跑啊。”
“也是。”女人附和道,“那些个有钱人成天吃香喝辣还舒舒服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吃苦。哪像我们,赚点儿血汗钱都得累死累活,所以说人这命啊……”
她欲言又止地叹了声,颇为惆怅,状似不经意地去抹眼睛,谁知用力过猛,揩下来几粒麻子。她心虚地往工人那边瞥一眼,见没人留意,又偷偷地把麻粒重新黏回脸上。
“那个老王八最近可不太顺。”年轻工人旁边的老工人往嘴里扒了口饭,用力咽下去后,才说,“拖欠工资,被几个民工找律师告了,那个女律师连着堵他好几天了!”
这个话题显然引起了工友们的兴趣,女人还没来得及接话,有人已经搭腔了。
“哎,我听说是底下的小工头拿钱跑路了,老王八手里可是有结清工资的条子呢。”
“什么跑路啊。”老工人四周环视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那个小工头和我侄儿住一条街,就我那个在水果市场搞批发的侄儿。我前天上他家吃饭,在街口还碰见那个小工头陪他大肚子老婆买菜呢。我看呐,就是那个老王八不想给钱,才和下边的小王八联手来了这么一出。”
末了,他叹了口气说:“这合同没有,欠条没有,他们怎么可能要得到钱。”
女人在他说话间走到他跟前,等他说完,玩笑地说道:“大哥,你知道挺多内幕啊,要是那律师找你去作证人,你干不干?”
“干啥干啊?”老工人抽起了劣质烟,“我这钱还没拿到呢,哪里敢和财主过不去。今天这话也就在这儿多说两句,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女人连连点头:“也是,人嘛,还是先顾好自己。”一只手悄悄地伸进裤兜里,把里面的微型录音器关掉。
“店里还要忙,我这就回去了,大哥你们吃好啊。”
她话音未落,两名保安忽然从后面冲了上来。
“送盒饭的!站住!”
女人一看情况不妙,哪里会乖乖站在原地,她一个箭步冲上三轮车,开起就往前跑,两名保安迈开两条腿拼命追。
“你给我站住!”
三轮车比不上小汽车,短时间内提不上速,很快就被跑得快的那名保安追上了。
他举起手里的棍子在车板上敲了两下,凶神恶煞地吼道:“停车!”
女人笑呵呵地说道:“小兄弟,你看你这是干啥?”说着顺手抓过旁边的头盔,趁他不备,一头盔砸了过去。
保安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闪身躲避,速度不觉放慢,三轮车抓住机会,一脚油门就溜了。
两名保安狂追了十几米没追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轮车越开越远。
刚才险些被头盔砸中的保安摸出手机忐忑地向上头汇报。
“王哥,我们发现那女的了,不过让她给跑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暴怒:“老子花钱养两条狗都比养你们强!问问那群农民工,看有没有人跟那女的胡说八道!”
“我马上去办,哥你别担心!”
“什么哥不哥的,你以为还在道上混啊?现在老子上岸了!以后都他妈记住,要叫我王总!”
“是是是,王总。”
电动三轮车停在一座报刊亭旁边,女人要了瓶水,猛灌了几口,接起电话。
“南瓜,你在哪儿呢?”没等那边开口,她先问道。
“老大你在哪儿呢?”郑南书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我刚忙完,准备回去……”
那边一阵窸窣声,手机被另一个人夺走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过来:“李之然,你立刻滚回来!”
李之然干笑两声:“王主任,我马上就回去了。”
“你不用忙活了,那几个民工刚刚来过,说不打算起诉了,你也可以消停了……”
“为什么?”李之然诧异不已,也顾不得正在和她说话的是顶头上司,“为什么突然终止委托?我才刚刚查到……”
“委托人的心思我哪儿知道?要不找人给你算一卦?”王霸不耐烦地吼道,“快给我滚回来!”
李之然都能想象到他此刻白眼翻上天的模样。
“噢。”
她应了声,放下手机,心里郁闷得不行,用袖子粗鲁地将脸上的麻子一把抹下来。抬头见报刊亭老板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连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扇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李之然冲他咧嘴一笑:“这是行为艺术。”
说完,转身骑上小三轮,拉风地走了。
在距离律所还有两条街的地方,李之然碰上了她的客户——那几个民工,黝黑的脸上都是喜色,乐呵呵的,看起来心情不错。
李之然按了两下喇叭,成功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走在前头的民工认出她,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李律师……”他讪讪地走上前,其余几个都杵在原地,让他当代表。
“你们的工资不要了?”李之然倒没发火,只是觉得费解。
“钱,我们拿到了。”
“拿到了?”李之然挑高眉毛,“你们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这……我们让您辛苦了这么久,突然说不告了,我们也觉得不好意思。”
李之然见他实在窘迫得紧,也不愿让他太内疚,随口问道:“谁给你们结的款?工程队的?”
“不认识。”民工也是一脸糊涂,“之前没见过,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不过钱已经拿到手了。这段时间辛苦律师了。”
李之然心里虽困惑,但既然他们已经拿到了钱,她也算没白忙。
“下次在开工之前,一定要记得先签好合同,合同上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哎,好的好的,谢谢律师!”他本就对李之然这段时间为他们奔波心中有愧,听她这么一说,更加感动,连连鞠躬,“律师,您吃饭没有?我们哥几个请您吃饭。”
李之然连忙摆手。
“没事,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律所那边还有事,饭就不吃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小三轮刚在律所门口停稳,二楼窗户就打开了,王霸探了个头出来。
“李之然,上来!”
李之然缩了缩脖子,走进律所,所里的同事都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她的小跟班郑南书更是拍着她的肩说:“老大,挺住!”
李之然心里颇有几分英勇赴死的壮烈感。
“王主任。”她走进王霸的办公室。
王霸正在逗他那只宝贝鹦鹉,见她进来,怪声怪气地跟鸟说话。
“哎哟,财神爷来了,咱给她问个好怎么样?咱这律所和你的口粮可都指望着李大律师的劳务费呢。”
王霸是李之然就职的杜金王律所的合伙人之一,另外两个合伙人,一个是专门负责房地产事务的大律师杜志恒,另一个是毕业于纽约大学法学院、在国外著名律所有十多年从业资历的知名律师金启明。这二位经常接手国内外不同地方的大案子,世界各地跑,为律所创收颇丰,却很难抽出时间处理律所内部的事。既然“杜”和“金”都分身乏术,那就只剩下资历和成就都没那么高的“王”留守了。
王主任年近五十,最大的爱好就是打麻将和讽刺人,办公时间专攻讽刺人。李之然就是他的重点照顾对象,基本三天两头挨批评写检查。
好在李之然早就熬成了老油条,不管王霸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还能嬉皮笑脸地跟上司打哈哈:“王主任周末还来加班,真是辛苦辛苦。”
王霸是闲不下来的人,虽然来律所也没太多事,但他还是每个周末都乐此不疲地往这边跑,这让刚进律所不久的那批大学生不得不每周七天都准时来所里报到。王霸对此很欣慰,认为后生可畏,那群后生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叫苦不迭。
李之然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在职场上待久了,大家心里都有点儿变态,默契得谁也没去提点两句,乐得看着这群刚出茅庐的小年轻挨折腾。
“你严肃点儿!”王霸搁下自己的宝贝鹦鹉,嫌弃地上下扫了李之然一眼,“你自己算算你这个月工资能拿多少?都二十七八岁的人了,每个月拿那么点儿工资,还经常倒贴给委托人,以后日子你打算怎么过?你看看我们律所哪个像你似的,一点儿规划都没有?你看看你这一身啊,穿得像个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厨师呢!”
李之然迅速端正态度,摆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王主任您说得对,我反思,我一定改正。”王霸翻了个白眼。
“谁信?”
这话她就没法接了。
王霸扔了份文件给她。
“业务不是你坐在屋里它就会找上门的,这里面是一些有发展潜力的客户,你给我挨个儿去跑,多找点儿生意挣点儿钱,省得别人误会我们虐待员工。”
李之然抱着文件嘴一咧,露出标准的八颗小白牙,说:“您看我这红光满面的,哪像是被虐待过啊。”
王霸不理她,继续说:“你明天没什么事就开始跑业务吧!”
“明天我得去一趟聋哑学校,最近太忙,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过去了。下周一吧,主任,我周一立马去跑业务!”李之然举起三根手指,大开空头支票,“而且保证找到有钱的主,为律所挣钱,为律所争光!”
“去去去。”王霸挥手赶她,“看见你就糟心。”
李之然被他嫌弃惯了,知道王霸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往心里去,走之前还跟小鹦鹉挥了挥手:“拜拜小可爱。”
刚下楼,郑南书就蹿到李之然面前:“老大,咱们去吃饭吧。”
李之然狐疑地上下扫了郑南书一遍。
“什么情况?你今天怎么也跑过来加班?”
郑南书是本地小开,家里经营一间颇有规模的广告公司。这个小富二代大学毕业后,找了点儿关系,直接进了律所。
按理说,照他的家庭背景和名校毕业的头衔,就算是实习,也应该跟个大律师才对。但郑南书偏偏对李之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死乞白赖地跟在她后面做起了跟屁虫。一口一个老大,把李之然叫得都快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兼职混了“黑社会”了。
郑南书家境富裕,从小被保护得很好,没什么功利心。人也不大勤快,除非李之然有要求,不然加班讨好老板这事,他一般是不干的。
郑南书指了指角落办公桌上一个还在工作的实习生,道出了自己周末还往律所跑的真实原因。
“宋俊毅说中午下班几个实习生聚一聚。”
“又聚会?”李之然的脸色不太好看,她问郑南书,“前两次聚会都是你一个人出的钱吧?”
“也没多少钱……”
李之然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她扫了眼宋俊毅,“上次他问你借的那三千块钱还了没有?”
“还没……不过他说有钱就会还,让我放心。”郑南书反过来宽她的心,“没事老大,也没多少钱。”
李之然看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儿,活脱脱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宋俊毅走过来了。
“李律师。”
他很有礼貌地跟李之然打了个招呼,李之然直视着他那双偏细的眼睛,感受到他心底深处的浮躁和贪婪,不禁心生厌恶,但面上还是淡淡地朝他点了下头。
宋俊毅转向郑南书:“南瓜,晚上能不能借你的车用一下?我要去火车站接个朋友。”
郑南书的车是一辆保时捷Macan,是家里送给他的大学毕业礼物。郑南书对这辆车很是爱惜,自己平常都不怎么舍得开。
李之然看出郑南书的不情愿,但他实在不是个会拒绝的人,挣扎了几秒,便低头去掏钥匙。
“那什么……还想跟你借一千块钱。”宋俊毅笑嘻嘻地伸手捶了一下郑南书的肩,一副亲热的姿态,“好在有你这么个好兄弟,不然我这个月还不知道怎么撑过去呢。”
李之然被他这副无赖样气得顿时就炸毛了,她平时行事原则是不对其他人的行为做任何评价,不干涉别人的生活,但,是可忍孰不可忍。郑南书那么多声老大也不能让他白叫了。
在郑南书准备给钱的时候,李之然一把将他的钱包抢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小宋。”她朝宋俊毅抱歉地笑了笑,“南瓜他这个月生活费也没剩多少了,还差一个礼拜就发实习工资了,你这么聪明能干,肯定有办法撑过去的。”
宋俊毅不大高兴:“李律师,你这管得也太宽了吧?”
“没办法。”李之然一脸沉重地拍了拍郑南书的肩,“他叫我一声老大,我也不能不管他呀。大家是同事,平时互相帮忙互相照应是挺好,但老是占人家便宜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说完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宋俊毅,后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勉强挤出个尴尬的笑脸。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李之然在王霸面前是只软脚虾,但面对这些年轻人,她还是有点儿资历加持的。
“还有,今天中午南瓜得帮我做事,你们自个儿聚吧,玩得开心点儿。不过下午可别迟到了,王主任上班查岗可是一向很准时的。”李之然微笑着补了句。
宋俊毅弧度极小地点了一下脑袋,转身走了。
郑南书扯了扯李之然的袖子,有些为难地小声说道:“老大,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的富二代了!”李之然举起手里鼓鼓的钱包直接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恨不得能拍醒这傻个小子。
虽说她二十七年的人生里,近距离接触过的活生生的富二代也就郑南书一个,但这货实在颠覆了她对富二代的想象。就算不嚣张跋扈,但有钱做底气,怎么也不至于是个包吧?
李之然低声教育他:“圈子不同,不必强融。你不跟他们接触,不跟他们一块儿瞎混能有什么损失?没损失对吧?而且宋俊毅他摆明了就是想占你的便宜啊,别犯傻!咱虽然有钱,但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明白吗?”
说完,李之然用力一拍他的背,大声吼了句:“腰杆挺直,走出富二代的气派来!”
郑南书低头冲她笑,二十出头的年纪,笑起来眉目清澈干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青涩又腼腆,仿佛还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
他说:“老大,我们去吃饭吧。”
李之然看一眼外面的太阳:“我刚从外面跑回来,现在只想趴着休息会儿,太累了。”
“那我去给你买。”郑南书不假思索地说。
李之然笑眯眯道:“来份和记的粉蒸排骨。”
他像是得了皇帝令,一溜烟儿地小跑出去,没过二十分钟,人就回来了。
“老大!”
彼时李之然刚换好衣服,泡了杯咖啡经过门口,听见叫唤,下意识地转头,就看见郑南书从街道对面跑过来。
他大学毕业没多久,年轻朝气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灿烂得一塌糊涂。
那双被阳光点亮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跟着一起飘过来的,还有郑南书心底埋藏至深的无助和自卑,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李之然心里很难受。
她忙移开视线,抬起头去看天。
今天天气好得有些过分,天空中只飘着几缕游云,无法遮挡阳光,过剩的光芒让远处的人脸都成了白晃晃一片。
郑南书跑到她跟前,邀功一般双手捧高盒饭。
“老大,这是最后一份了!”
李之然接过盒饭。
“谢谢大南瓜!”她冲他笑笑,眼中带着哀伤,“过去的事就放下吧,人要活在当下,过得开心点儿。”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郑南书迷茫地挠了挠后脑勺。
“什么意思啊?”
“自己琢磨去。”
李之然又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笑,耸了耸肩,拿着盒饭转身走了,剩下郑南书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过去的事?
他的过去……郑南书想起一些往事,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只是往前走的时候,脚有些僵硬,那是被往事捆住的。
李之然往旁边的垃圾桶里吐了块骨头,抬头看了眼走进茶水间的郑南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周日下午,李之然提着大包小包的颜料出现在聋哑学校。
学校建在四环外,地方安静,但交通很方便,地铁站距离学校十分钟路程,公交车更有直达的。
听说学校最初是所普通高中,后来被改建成私立艺术学院,起了个特别有意思的名字叫“培智”,弄得跟歧视艺术生似的。后来艺术院校没办两年,又变成了现在的聋哑学校,凡是到了入学年龄的聋哑孩子,都可以送来。学校名没改,依然叫“培智”,但现在就显得贴切多了。
半个月前,有人给学校捐了间放映室。
从王校长嘴里知道这件事时,李之然先是一愣:“放映室?”
而后她就笑了,发自内心的嘲笑:“这又是哪位‘慈善家’一拍脑门突发奇想的善举?”
沙市今年要进行五年一度的慈善企业家评选,媒体监督公众投票,全程公开透明,这可是企业宣传和个人炒作的大好时机。企业家们个个撸起袖子争前恐后地挤进慈善风潮里,这股风从最开始的养老院一路刮到了聋哑学校,今天送衣服,明天送桌椅,后天组织旅游……这回倒好,还冒出个捐放映室的二百五来。
王校长扶了扶眼镜,扁圆的鼻子给她增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敦厚感,塌鼻梁却总是挂不住眼镜。
“你可别笑,那人还送了一大堆默片来呢。”
“默片?”李之然觉得有点儿意思了,“谁捐的这些东西?”
“捐赠者没留下姓名,只提了个要求。”王校长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至今仍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他说周末会有个男人来看电影,除了聋哑的孩子,其他人不能进去打扰。”
“真来了吗?”
“上个礼拜来过,昨天好像也来了。”王院长不太确定,“我最近忙得团团转,没留意。噢对了……”王校长想起另外一件事,兴致忽然高了不少,“学校新来了一位老师,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的,待会儿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二十七岁还没对象的李之然,在王校长眼里就是一个亟待解决婚恋问题的大龄女青年,而女人通常都有当媒婆的潜质,所以王校长不放过身边任何一个和李之然有发展可能的男性,而且每一个在她看来“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
在兴致勃勃地见了王校长介绍的两个相亲对象之后,李之然对她看中的人都深表怀疑。
“那个王校长,我……”李之然挤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王校长。”她话没说完,三班的刘老师走了过来,说是又有一批新桌椅到了,让王校长赶紧到门口看看。
李之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提着一大袋子绘画颜料转身走向储物室。
她和这所聋哑学校的缘分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结下的。大一刚入学,她就加入了志愿者协会,怀着满腔热忱参加协会组织的每一次活动,其中就包括来这所聋哑学校做义工。
她负责教口不能说耳不能听的孩子们画画,李之然的绘画水平不过是个半吊子,但教一群小孩还算绰绰有余。
或许是因为听力和语言能力缺失,这里的孩子有着异常敏感的视觉,色彩让他们很兴奋。他们喜欢画画,也喜欢教他们画画的人。
真挚的感情往往藏不住,就算人们平时常常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但眼神、动作骗不了人。李之然能感受到这里的孩子们对她的感情,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她受宠若惊。为了能和孩子们更好地交流,李之然利用闲暇时间专门去学习了手语,渐渐地,她就成了这里的半个老师。
不过这份特殊兼差在李之然大学毕业后就结束了。她进了律所,开启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成人社会远比她想象的更忙碌更辛苦,时间不够用,她只能忙里偷闲偶尔过来看看孩子们,顺便给他们送点儿需要的东西。
就这样转眼快十年了,不断有孩子长大、离开,也不断有新的孩子被送进来。时间也沉默着孕育出一些别的东西——李之然对这里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家的奇妙感觉。
这所在无情流逝的时光中矗立不动的学校,给了她一份归属感。这种感觉不是没有来由的。
如果要给李之然这二十七年来的人生贴标签的话,“孤独”是一个绕不开的词。十多年独自生活的经历,让孤独深入了她的骨子里,形成一种特质,让她坚不可摧,也让她脆弱不堪。她迫切地想抓住点儿什么,来给自己形单影只的生活提供一点点慰藉。而这所特殊的学校,就成了她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李之然把绘画颜料放进储物室,出来的时候,听见转角的房间里有动静。她循声走近,发现了王院长口中那间放映室。
所谓放映室,之前是一个宽敞的杂物间,此时里面的东西已被清理到别的地方去了,连房门都换成了高档的防盗门。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三个大字:放映室;第二行的字就小多了:捐赠者佚名。
佚名?
这两个字能和慈善搭边倒是稀奇。
那些有钱人做点儿好事,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八辈的大名都摆出来供人瞻仰,难得见到个这么低调的。
李之然从放映室后门溜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密不透光。银幕上正放着卓别林主演的一部无声电影——《城市之光》。
观众只有两个人,都坐在第一排,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都仰着脸盯着屏幕,两人之间还隔了个空位。
李之然很快认出那个小脑袋是学校里的一个孩子——小野,他头顶有两个发旋,很好认。至于那个大脑袋,看起来像是成年男人的,可能就是王校长说的那个怪人,也可能是学校里的老师。
李之然认为“大脑袋”是老师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小野是个胆小怕生的孩子,一个周末才来学校看一场电影的陌生人,不大可能让小野信任到愿意和他单独待在放映室里看电影。
但凡事总有例外,李之然也不太确定。她悄悄地走过去,电影已放到尾声。
小野用手语跟旁边的男人比画,问他:“那个小胡子是谁?”
这是在问卓别林。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明暗的光影中动起来。
李之然心里有了判断:他会手语,看来是学校新来的老师。
他的动作很漂亮,十指灵活,硬是将手语比画出了几分优雅的味道。
“他叫卓别林,是个表演艺术家,1889年4月16日出生,1977年12月25日去世,1914年拍摄第一部电影《谋生》。这部《城市之光》是他在1931年拍摄的,时长87分钟。”
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相干的东西,停下来。
李之然歪着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稀薄的光影勾勒出男人清俊的侧脸。
有爱心还长得这么帅……李之然一颗沉寂多年的少女心忍不住跳动了两下。
“什么是艺术家?”小野追问。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男人想了想,告诉他:“靠别人养的人。”
视角独特,鞭辟入里。李之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一笑,房间里原有的宁静气氛就被打破了,但小野听不见,那个男人好像也没听见。
他们两个还在继续进行无声的交谈。
小野:“我以后也想当艺术家。”
男人:“看你的天分了。”
“什么是天分?”小野问,“老师经常夸我聪明是不是说我有天分?”
“聪明可以让你得到别人的夸奖或羡慕,而天分……”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比画,告诉他,“天分可能会让其他人害怕。”
男人的后半句话让李之然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小野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两只小手急急地比画着:“那我不要了,不要了。”
趋利避害,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
李之然走到小野跟前,摸了摸他的小平头。
小野抬头见是她,兴奋地比画着问:“姐姐,你来教我画画吗?”
李之然点点头,望着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感受到他心里潜藏的不安。这种不安,是被抛弃时留下的阴影。她有点儿心疼。
小野和这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不是由家长送来的,而是三年前被王校长捡来的。
四五岁大的孩子,饿极了,一个人在校门口翻垃圾桶找吃的。王校长当时以为是个小叫花子,把他带到学校食堂吃饭,却发现他听不见也说不出话。问他什么,他都是张大嘴呜呜咽咽地说不出什么,吃东西更是狼吞虎咽地使劲往嘴里塞。
王校长心疼得不行,就把人留下了,小野就在聋哑学校安了家。身体虽然有了收容处,但孩子心里的伤却难以治愈。他很容易受到惊吓,在察言观色这方面也远超同龄孩子。他对谁都保持着距离,但又小心翼翼,生怕惹人不开心。李之然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小野卸下心防,像个普通正常的孩子一样与她相处。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小野心里那种战战兢兢的不安将会伴随他一生。
因为李之然直到现在,还经常会梦到自己当年被赶出家门的场景——就像一只误闯进别人家里,被屋主赶出来的流浪狗一样。
李之然朝小野温柔地笑了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分,有些人的天分与众不同,会带来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但只要我们好好利用它,就可以帮到很多人。”
“呵……”旁边一声冷笑。
李之然抬起头,黑白光影里两人四目相撞,她的目光被吸进一双幽深清冷的眸子里。与此同时,她听见了男人心底的声音——一个小男孩无助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