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速递（下）

离简薇二十八岁生日还有一周，简母就开启了“每日播报”模式，天天提醒女儿，务必要把生日当天空出来，一家人一起吃个饭。简薇对这种大家族的聚会一向颇为抵触。知女莫过母，简母一再强调，仅仅邀请了几个常来往的亲戚到场而已，让女儿务必卸下思想包袱，准时前来。

然而当简薇走进饭店包间时，就知道自己错了。在场的亲戚确实不多，除了简父简母，来的只有简薇的大舅和小姨两家人。可简母身边坐着的那位却是陈北，一见到他，简薇心里莫名发慌，她特意坐到母亲斜对面的位置上，离陈北的直线距离已经尽可能地达到了最远。

“你过来坐呀！”简母嗔怪道，“坐得那么远，我都听不清你说话！”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打算说话。”简薇对母亲私自请来陈北的行为非常不满，硬邦邦地回绝道。

“你这孩子，人家陈北特意过来给你过生日，你怎么就不领情呢？”简母冲陈北努努嘴，“你去坐她旁边的空位吧，你俩多聊聊天！”

众目睽睽之下，简母的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简薇脸红了，她将自己内心的愤怒通过眼神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母亲，又被母亲愤然回瞪，当场射杀。陈北坐到了简薇身边，悄声说：“今天白天我一直没联系你，就是想给你个惊喜。生日快乐！”

简薇笑笑，说：“谢谢你来给我过生日。”

“最近怎么样，在新的工作单位还适应吗？我最近有点忙，所以没能经常联系你。你没生我气吧？”陈北贴心地问道。

简薇明白，陈北这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最近一段时间，分明是简薇以工作忙为理由，屡次拒绝陈北的邀约。她看着陈北一脸温柔的笑意，心里忽然有点酸。他原本不必这样的。他应该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有那么一瞬间，简薇忽然恨自己。

“我不生气，新工作还好，我挺喜欢。你呢？最近忙哪些业务？”简薇亦欢快地回应陈北。

“我最近……”陈北刚要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大声音打断了。这个声音来自简薇的小姨邵欢。

“薇薇，还不快给大家介绍一下？”邵欢冲简薇挤挤眼，“你旁边这位，是谁呀？”

她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带着心知肚明的微笑，意味深长地笑着，简母更是笑开了花。

“他是我的大学师兄陈北，现在在他家族的快递公司工作，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不错。”简薇避重就轻地说。

“只是大学师兄吗？薇薇，你可不要骗小姨啊。”邵欢露出一脸标准姨母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特殊关系？”

简母姐弟四人，简母行大，邵欢排行最小，两人年龄相差近十五岁，邵欢只比简薇大八岁而已。私下里，邵欢和简薇更像姐妹，说起话来也百无顾忌。

邵欢的提问使得陈北紧张起来，他期待地看着简薇，希望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不过他还是失望了，简薇沉默半晌，笑着说：“我俩从大学时关系就很好，到今天，已经是十年的老朋友了。”

邵欢无趣地“噫”了一声，说：“没劲，你没劲了啊！”

简薇冲小姨撇了撇嘴，又故意向母亲扮了个鬼脸，把简母气得够呛，话也不愿意多说，只是低头一味地吃菜。

简父平日里喜欢喝点小酒，不多时已经和简薇的大舅喝起来，陈北不想错过和简父沟通感情的机会，也端起酒杯加入到了喝酒的阵营当中。简母则和妹妹、弟媳妇交流起了各自跳广场舞的心得体会，不知不觉，饭桌上结成了几个小团体，简薇孤独地坐在当中，有些落寞。手机里不断有朋友发来的微信祝福，简薇一遍一遍地按开手机，又一遍一遍地按黑了屏幕。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企盼，又不知在企盼什么。

“来，说吧，是不是心里有人了？”不知何时，邵欢凑了过来，坐在了简薇旁边。

“小姨，我和他真的没什么。”简薇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你不喜欢他，我早看出来了。你心里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人了？”邵欢快言快语地说。

“没有啊，一直在我身边的，只有陈北，没有别人了。”简薇怅然地说。

“那你抱着手机，在等什么呢？别告诉我，你一直等着抢红包。”邵欢意味深长地笑笑，“你心里有事。”

“我没有……”简薇张口否认，这时手机传来微信的提示音，简薇低头一看，是宇文胜发来的消息：你在哪儿呢？

简薇笑了，邵欢也笑了。

“我就说吧！来吧，交代一下，这人是谁？”邵欢问。

“交代什么呀！一个朋友而已。”简薇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把饭店名称发给了宇文胜。

“啧啧啧，连我也瞒着，我看你能瞒到什么时候。”邵欢不甘心地站起身，继续和简母聊天去了。

“方便下楼吗？有个礼物要送你。”宇文胜发来消息。

简薇扫视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起身溜了出去。

走到了电梯口，她忽然感到一阵紧张。这个宇文胜，该不会是要向自己表白吧？如果是这样，她该如何回应呢？她并不否认自己内心的期待，但是一想到这一刻即将到来，惶恐远大于激动，几乎让人手足无措。

简薇走出饭店大门，看见宇文胜抱着一个盒子站在前面，隐约还能看见盒子上有一朵用红丝带折成的玫瑰花。

“你……这是什么意思……”简薇结结巴巴地问。

“祝你生日快乐，简大律师。”宇文胜微笑着把盒子递了过来。

“这里面，该不会是……”简薇停住了。她原本想问的是，这里面会不会是戒指一类的物件，但很快她意识到，不可能，戒指盒子没这么大。

“拆开看看。”宇文胜笑着歪歪头。

简薇小心翼翼地扯开那朵丝带玫瑰花，打开纸盒子，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本蓝皮的《法律文书一本通》。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宇文胜欢快地笑了，“书店的人说了，这本是最新版，上周刚上市，新鲜热乎的。祝简大律师业务更精进！成为律师行业的佼佼者！”

“谢谢你，我争取不让你失望。”简薇抱着书，努力绽出一个笑。此刻她的心情，用五味杂陈来形容再合适不过，既有失落，也有些恼怒，还带着些如释重负。

“那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吃。”宇文胜向简薇拱了拱手，走了。他脚步轻快，像一只轻盈的兔子，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简薇叹了口气，抱着书转身，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抬眼一望，迎上的是陈北幽深的眼睛。

“你怎么下来了？你不是在喝酒吗？”简薇慌乱地问。

“我喝不惯白酒，刚才和你爸喝了两杯，有点晕。”陈北平静地说。他平日里确实从不喝白酒，即便是应酬中迫不得已，也会用红酒或一些果酒应付了事。为了哄简父高兴，他今天已是破了例。

“你喜欢他吧？我刚才都看见了。”陈北望向简薇的眼睛，问，语气里仍然是不带情绪波动的平静。

“是，我喜欢他。”简薇不想撒谎。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对自己的情感还有所怀疑，那么此刻，她笃信这个事实：她真的喜欢宇文胜。她为人一向坦荡，既不想骗自己，更不想骗陈北。

“好，好。”陈北笑得有点苦，“我之前说过，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就放手。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他？我可以接受你找任何一个优秀的人，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简薇勇敢地反驳，“我又不是招录学生，不用择优录取，优不优秀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并且，你了解他吗？如果不了解，又怎么知道他不优秀？”

“他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他现在只是个基层最普通的快递员，这样的快递员在中国何止成千上万，而你的层次远不止于此。”陈北痛心疾首地说。

“层次？在我看来，只有精神才分层次，而职业并没有高低。”

“我不是说他的职业层次低……”

“你就是这个意思。陈北，你含着金汤匙出生，在物质条件上优于大多数人，这种优越感已经渗入你骨子里。不管你意识到没有，你看一切东西都是俯视，对这世界的很多事情，你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尽管你在很努力迁就我，但我和你实在有太多不同，我们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管有没有宇文胜，我和你，都不可能。”简薇盯着陈北，索性把一切都说明白。

“或许你说的对，但我是真的很爱你……”酒力作祟，陈北的眼睛发红，他打了个趔趄，勉强支撑自己站稳了。

“可能你爱我，但你却并不懂我。我们之间，总归是缺少了那么些默契，不是吗？”简薇直白地说道，“你是我最敬重的师兄，以前是，现在是，我希望永远都是。我祝你幸福，你也祝福我吧！”

“我祝福你。”陈北颓然地弯下腰，喃喃道，“我的幸福不重要，你幸福就好……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天天快乐，薇薇……”

雷子事件给电商园附近的快递站敲响了警钟。各个快递站点开始了对快递员个人信息采集，防止再次出现快递员携款跑路现象。这对快递业来说，不失为一个利好消息，先前简薇他们为了推动快递员签订劳动合同，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此时竟然有快递站主动要求和快递员签订合同，法律意识集体上了一个大台阶。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有快递站瞄准了这一漏洞，大肆铺开代收货款业务，前前后后代收了几百万的货款，利用给发货方打款的时间差，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全员悄然跑路。此后的几天，此快递站门口围了大批前来要账的人，在得知快递点的老板确实杳无踪迹，甚至连经常在快递点门口晃悠的狗都一并消失了之后，愤怒的人群围攻了这家快递的上级公司，欲讨个说法。

老话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尽管事不关己，评论一番还是不可少的，很快，这件事成了许多人的饭后谈资，如崔北望之流更是喜出望外，整日里关注着进展，比自己的事情还上心。宇文胜倒不如崔北望那么幸灾乐祸，但架不住崔北望如同一个流动广播，三天两头跑来八卦最新消息，以致宇文胜一干人对事件进展也了如指掌。

“完了，完了完了。”这一日，崔北望又跑来找宇文胜，一进门就反复念叨着完了，世界末日一般。

“谁完了？你说话能不能不夸张？”宇文胜已经习惯了崔北望一惊一乍的说话风格，很烦他喜欢夸大其词的毛病。

“那个跑路的快递站，你猜怎么着？”崔北望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一惊一乍，“它那上级公司也跑了！原来他们从总公司，到快递站，都是一家的。这公司从里到外就那么几个人，早就打算骗一笔大的，然后跑路呢！”

“竟然这样？”宇文胜蹙眉道，“合着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皮包公司，这件事早有预谋？”

“可不是。要不说这年头，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这正正经经做生意的赚不到钱，一心骗人的反倒能捞个大的。”崔北望啧啧啧地感叹着，“我听说那帮人要起诉他们。该，就得逮着他们，狠狠地罚！”

“你是真这么正义呢，还是眼气人家赚得多？”宇文胜调侃道，“我认识你时间也不短了，还从来没见你这么正义感爆棚。”

“天地良心，我就是纯正义！他们赚多少，我也不眼红。行啦，这事儿算翻篇了。这颗老鼠屎清出去，咱们还继续老老实实做生意！”崔北望大声说。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颗老鼠屎余威未消，竟然坏了他们一锅汤。愤怒的发货方们为了讨回货款，将这家快递公司以及中海市的快递业协会一并告上了法庭，并将此事告知了多家媒体。正巧，快递业的不规范性早已引起媒体关注，几天后，中海市电视台在黄金时段，以“消失的快递公司”为名，对此事进行了专题报道，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紧接着，事态再度发酵。许多公司、企业听闻了快递业乱象，对合作的快递公司开始了清查，与不规范的快递公司纷纷解除了合作关系。而宇文胜加盟的几家快递公司，除了风驰快递有些历史，其余几家都是新晋的快递公司，自然被列入“不规范”的名单，几天下来，客户流失了近一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场无妄之灾来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好像一夜回到了解放前，我们用了几个月谈下来的大户，几天的时间都来解约，流失得差不多了。”小苑眉头紧蹙，“大部分电商公司还好，他们只对价格敏感，除了几家做高端天猫店的提出更换快递公司，其他的继续用我们。可是那些企业客户，我们就完全留不住了。”

“这几天收件量少多了，就那么几家要上门，我派完件，没多一会儿就收完了。”宇文广叹气道，“虽说我和小鹿待着的时间多了，可总是这样也不行啊，咱们得挣钱啊！”

“那些和我们终止合作的公司，都签了什么快递了？”宇文胜问。

“速纳快递、中荣快递，我问过了，大部分都签了这两家。”小苑答道。

“这两家快递都是贵的，和我们不是一个路子。”宇文广皱眉道，“他们还真有钱！只选贵的，不选对的！”

“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怎么知道人家没选对？”宇文胜反驳哥哥，“他们价格高，仍然有人买单，这就说明他们背后的优势，这才是制胜的关键。你不能光看到人家价格高了，就对人家的优点选择性失明。”

“你才眼瞎。你别光损我，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办法呀！”宇文广念叨。

“现在的快递业，已经分成了梯队。在我们这个梯队，同质化太严重了。先前的价格战你也看到了，打成一锅粥，因为我们除了比价，根本没有其他的可比。我们要是想突围，势必要从这里面跳出来。”宇文胜严肃地说。

“跳出来？你怎么跳，想跳哪儿去？”宇文广迷惑地问道。他的脑容量不足以支撑他弄懂弟弟讲的话，充其量只能弄个一知半解。

“我撑竿跳，从咱这办公室，直接跳到外面大马路。”宇文胜对哥哥的头脑简单很是无奈，“行了，我不跟你说了。反正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

实际上，自从上次的价格战开始，宇文胜就已经意识到了快递行业当下的问题所在，而雷子的跑路，更是让他对行业问题有了更深的认识。普遍来说，这些快递公司同质化竞争严重，所提供的单纯是物流服务而已，其他的服务则无从谈起，加之管理粗放，多为加盟制，人员素质和安全性都得不到保证。而他的快递加盟站，仅仅是快递这个产业的一环而已，他无力改变行业生态。简薇说的对，他的确是不甘心只是做一个快递加盟站，无论在哪一个行业，他都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改变者。

这次的变故，最终促使宇文胜下定了决心。几天后，他把快递站的几个人都聚集在一起，告诉大家，他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这么严肃，什么大事宣布啊？大胜，你不会是要结婚吧？”文斌打趣道。

一听到“结婚”俩字，小苑的心不禁“咯噔”一下。担忧和期待两种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她唯恐宇文胜要宣布的是他和简薇的婚讯，另一方面，她隐隐地期待，宇文胜要说的事和她有关。

没想到事情果然和她有关，然而却不是关于结婚。

“承蒙大家一直以来的关照，以后快递站就要各位多费心了。”宇文胜煞有介事地冲着大伙鞠了一躬，“我决定了，我要去大学里深造一年，就在中海财经大学的物流系。等我出来了，再和大伙儿并肩作战！”

“什么？深造？”最先提出异议的是文斌，“送快递有啥可深造的？深造怎么派件才能又快又好？”

宇文胜强忍怒火，准备耐心向文斌解释，不料宇文广率先一步，发出了直击灵魂的三问：“大胜啊，你这就去上学了？你账还完了吗？学费攒够了吗？咱爸妈同意了吗？”

“这些不用你操心！你好好上班就行。”宇文胜被大哥噎得够呛，气到眩晕。

“胜总，现在业绩本来就不好，你走了，那快递站以后怎么运营呢？”小苑忧心忡忡地问。

“正因为业绩不好，我才要去深造，看看有没有什么出路。我们之前打下的基础还算不错，现在快递站每个月的利润也还可以，维持正常运转不成问题。”宇文胜说道。

“可是，可是我心里没底……”

“别怕。以后快递站就由小苑负责，大家直接向小苑汇报工作就好。小苑是咱们快递站唯一的姑娘，各位可要多照顾她。”宇文胜环视四周，诚恳地说。

“放心吧大胜！我肯定照顾好她！”说这话的是文斌。他对小苑的情意已是人尽皆知，听见他话里有话，周遭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唯一感到不爽的是小苑，她白了文斌一眼，对宇文胜说：“你放心地去吧，胜总，快递站有我呢，你不用担心，走好。”

小苑这话说得通情达理，只是说话的口吻让人不寒而栗。

“我是去上学，又不是去送命。”宇文胜无奈道，“我在那边有了新思路，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大家各自努力！”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情愿的表情。宇文胜一走，他们即将面临群龙无首的境地，心里自然难免慌张。唯一不那么难过的是小苑，她庆幸宇文胜宣布的不是他和简薇的婚讯，那就意味着她还有希望。

临近入学，宇文胜才将自己要去物流系深造的事告诉简薇。果不其然，简薇连连点头赞同。

“现在，有没有觉得我深不可测？”宇文胜得意扬扬地说，“我故意等到事情办成了才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

“从你送我那本《法律文书一点通》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深不可测了。”简薇道，“一般人干不出你这种事来。”

“行了，你就别夸我了。”宇文胜浑然不觉简薇的话里有话，“咱俩算打了个平手，之前你换新工作的时候，不也没告诉我吗？”

“原来你是在和我较劲。”简薇笑得欢快，“我保证，下回不管有什么大事小情，第一时间告诉你。”

“那好。不瞒你说，我已经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了。”宇文胜兴高采烈地说，“好像我的每一个想法，你都懂。你这样的朋友，值得交。”

“你高兴就好。”简薇淡淡地说。她抬眼望着仍在没心没肺笑着的宇文胜，心里一遍遍地问：“难道在你心里，我真的只是朋友而已吗？”

宇文胜报名的这个课程，是中海财经大学物流系对外进行的培训，已经开办了三年，旨在提升物流从业者的专业素养。中海财大物流系成立迄今大约已有十几年，是国内最早开设物流专业的学校之一，这大抵与中海市蓬勃发展的物流企业脱不了关系。鉴于物流系的强大背景，此次培训要求严格，参与者是全国各地的物流业翘楚，宇文胜还是托了曹小方的关系，才得以被录取，否则以他仅在基层快递站的从业经历，估计在简历一关就已经被砍掉了。

物流业其实是个相当复杂的概念，涉及运输业、仓储业、装卸业、包装业、加工配送业等诸多行业，单从配送业来讲，又分陆运、海运、冷链运输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培训班的学生也来自物流业的各个相关行业，几堂课下来，这些学生们根据不同的行业，自觉地分成了几个帮派，而和宇文胜一样，同属于快递业的学生之间自然格外亲近些。

这些学生里，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速纳快递运营部总监李询。李询四十出头的年纪，个子高挑，保养得宜，举手投足都是一副标准女强人的做派。速纳快递堪称中海市高端快递界的老大，而李询又身居要职，想要和她套近乎的学员自然不在少数。在这些学员里，宇文胜当属一股清流，他虽然毒舌，偶尔话痨，却也十足地清高，几乎从未有过向人主动示好的举动，和李询也仅在课堂讨论时说过几句话而已。

两人正式的交流，是从一堂课开始的。

这堂课上讨论的是快递“最后一公里”的问题。这是快递业一直以来的行业痛点，因为末端市场的需求多元、情况复杂、环境混乱，最后一公里配送一直都存在着价格高、配送困难的瓶颈，多年来一直无法突破。尽管这几年陆陆续续有快递代收点、众包模式、无人机配送等多种方式出现，却始终没有真正的行业巨头产生。

“把快件给那些驿站就好了嘛！完全没必要再用些七七八八的模式，浪费时间。”说这话的是一家小快递公司的CEO，他拍着桌子，不无得意地说，“我是潮南县人，我们做生意，讲究大家都来分一杯羹，你总不能把所有的钱都赚了，像他们搞快递驿站，就由他们去搞！让他们赚几个小钱，也给我们方便！”

潮南县是中海市下属的一个县城，经商之风古而有之，出来的商人最喜欢拉帮结派，很是为自己的家乡而自豪。

“我和焦总是同乡，我同意他的看法！”另一个快递公司的小老板举起手，“前几年不是流行过一阵众包模式？搞得花红柳绿，各行各业都来送快递，可到了最后，钱烧了一堆，事情做得乱七八糟，到后来派送问题还是依靠快递驿站来解决。这不是瞎折腾嘛！”

在场的快递公司高管、老板纷纷点头，一时间议论声一片。李询面带微笑，四下望望，不发一言。讲台上的讲师高声问道：“有谁有不同意见吗？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

宇文胜站了起来。讲师看了他一眼，说：“这位同学有话说，大家安静一下！”

“既然老师说了，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那我就来说说。根据我的从业经验，快递驿站确实节省了派送时间，可也有很大的隐患。很多快递员为了省事，把快件直接放在驿站，不管收件人乐意不乐意，强行让收件人自取包裹。这相当于把最后一公里的成本转嫁到了收件人身上。看上去似乎派送成本降下来了，但这并不是我们解决最后一公里问题的初衷。”宇文胜说。

“我们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嘛！现在人力物力确实节省了，怎么就不是初衷了？”先前发言的那个焦总问道。

“根据快递条例规定，免费派件是企业必须履行的义务。现在很多快递员违背了这个义务，这当然不是应该提倡的。”

“那是你不了解现在快递有多难做，又要派件，又要取件，每个件都要送到手上，那是要累死人的。这个小兄弟，你是哪家公司的管理层啊？你怕是不懂快递小哥的疾苦吧！”

“我不是管理层，我是开快递加盟站的，自己也是一名快递员。”宇文胜坦诚地说。

“你是快递员？那就有意思了。你不替快递员说话，反倒来挑快递员的不是。你这个小兄弟可是真有意思！”焦总露出揶揄的笑。

“是呀，你既然是做基层的，那更该知道驿站蛮好，给兄弟们省了不少时间。”有人附和。

“我并不这样看。对快递员来说，其实是在冒着被投诉的风险强行放件在驿站，最关键的问题是，驿站不是傻子，他们想赚的不止眼前派件的这点提成，而是要把‘派送上门’这项免费服务做成收费服务。要是真有这么一天，派送费全让驿站赚了，那其实是快递员在帮驿站砸自己的饭碗。”

“别扯啦，他们赚就赚好啰！反正收件的大头在我们手里，管他呢？小兄弟，要学会分人一杯羹嘛，不要什么都想赚！”一个小老板语重心长地教育宇文胜。

“就是就是。我们把前面的部分做好就可以了，后面的部分，确实心有余力不足，随他们去吧！”焦总附和。

“我倒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来自李询，“驿站不是慈善机构，也不会满足于赚一点点小钱，它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用户的收货习惯，等时机成熟，就是他们出手收割的时候了。不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李询望向宇文胜，目光中带着期待和鼓励。

“我的建议就是，不要过分依赖代收驿站，如果有条件，可以发展自己的代收驿站，解决最后一公里的难题。”宇文胜说道。

“自己建驿站？怎么可能！这就好比你买一架飞机，还要自己建个机场，那要多大的投资？简直是无稽之谈！”有人站出来公开反驳。

“所以我说的是，在有条件的前提下。”宇文胜平静地说，“对大快递公司来说，自购飞机已经成现实了，自建代收驿站并不难实现。”

“你说的那毕竟是少数，国内也就只有一两家公司能做到，对于我们大部分快递企业，没有参考价值。”焦总说道。

“长久来看，快递业的发展一定会走上规范化道路，这里面大吃小是必然的。”宇文胜说。

“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了啊。你这是说我们早晚会被吞并？”焦总不满地说。

“行啦，你爱不爱听，我不管，反正我爱听。”李询笑呵呵地打圆场，将目光转向宇文胜，“你的观点，和我的不谋而合，找个时间，咱们可以深入地聊聊。”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询和宇文胜相约在中海财大的一间校园餐厅内见面。虽是校内餐厅，环境却安静雅致，不时有年轻的学生走来走去，显得氛围活力十足。

二人落座，李询一直望着宇文胜，面带微笑。

“李总，请问我脸上是出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吗？值得你反复地看？”宇文胜被盯毛了，心虚地发问。

“不是。我应该先向你道个歉，我在来之前，特意查了你的资料，知道了一些你的历史。”李询认真地说。

“那没关系，历史就历史吧，不是黑历史就行。”宇文胜松了口气，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儿，“我的历史有那么好笑吗？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嘲笑我？”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李询不禁笑出了声，“我只是觉得，你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大起大落，心里很是感慨，没有别的意思。”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起起落落，都是常态，我也习惯了。”宇文胜知道李询指的是他公司破产的事，不以为意地说。

“平心而论，你对快递行业的看法，很多都和我不谋而合，我很好奇，想不到你跨入这个行业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认识得却很深入。”

“思维惯性吧，我喜欢思考，看事情习惯由表及里。”宇文胜开始自我吹捧。

“这两年，我们公司也一直在寻求突破，比如为了打破最后一公里的束缚，在全国各地开设了自提站。同时，为了利用我们物流方面的优势，也开始进军电商行业。但问题是，效果都不是很理想。”李询苦恼地说。

“我大概了解过你们速纳快递的一些情况，我的直观感受就是，太过盲目求快，导致没把握好方向，遇到问题也不能及时调整。”宇文胜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暗想，就冲你们用的那些人，这些突破也成功不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说的有道理，一旦开始了，再调整方向，就很困难。”

“别的不说，就说你们新建的电商，选择皮具品类，就是定位错误。皮具类对时效没有太高的要求，以你们的物流速度，那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典型的大材小用。以你们的物流优势，完全可以选择对时效要求最高的生鲜电商，这才能做到物尽其用，不浪费。”

“你说的对。”李询连连点头，“其实一开始我就不看好这个领域，可我又阻止不了……”

“我理解。”宇文胜风度翩翩地笑笑，“很多事情都是心有余力不足，职位越高，反倒越是有这种体会。所幸我现在只是个快递点的挂名老板，没有这些苦恼。”

“说到这儿，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愿不愿意？”李询观察着宇文胜的表情，“如果你想在快递行业内做出点名堂来，那么来速纳快递锻炼一下，绝对是最好的选择。正好我身边缺一个有能力的助理，如果你愿意，这个位子留给你。”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宇文胜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迟疑地说：“这个，我从没想过。能不能给我点时间……”

“你当然有权拒绝，不过可有大把的人想给我当助理，你好好想想，要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老实说，我很想去速纳快递，见识一下大企业的运作流程，但是……”宇文胜迟疑了。

“但是你不愿意做我的助理？”李询问道。

“当然不是。我也是经营过公司的人，我知道想要全面了解一个公司，助理是最适宜的职位。更何况你的级别高，做你的助理起点更高，等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求之不得。”

“那你的顾虑是什么？”

“我的顾虑是……”宇文胜决定和盘托出，“你知道我经历过公司破产，可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破产吗？”

“听说你当时是卷入了什么官司，具体情况，我并不了解。”

“和你们公司有关。是你们那二少爷和他舅俩人合伙干的好事。他们为了发展你们的皮具电商，干掉了一大批发展不错的皮具电商公司，我的公司就成了炮灰之一。”宇文胜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李询。李询无比诧异，但良好的职业素养使她很快又将情绪恢复如常。

“陈南和许百昌合起伙来做这种事？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更应该来速纳快递。”李询坚定地说，“别告诉我，这件事你就打算忍了。只有你来了速纳，了解到这里的内情，才能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给自己扳回一局的机会。你要给自己之前的公司讨个公道啊！”

“讨个公道？”宇文胜嗤笑，“公道这东西，已经消失很久了。”

“你先别泄气。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服气的，你要相信，来速纳，一定是你最快的成长机会。错过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不需要我多说。并且，速纳公司这么大，即便你来任职，也不会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这两人完全不必成为你的顾虑。”

“谢谢李总厚爱，我还是要考虑一下。”

“不必考虑了，很多事情都是毁在无意义的考虑上。如果你同意，现在就告诉我。如果你不同意，就当这件事我从没说过。”李询干脆利落地说道。

宇文胜抬头望向李询，只觉得她目光如炬，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女性可以有这样具备强攻击性的眼神，既让他心里有些颤，却又莫名觉得心安。

“我答应你。什么时候来上班？”宇文胜问。

“明天来报到。速纳的上班制度遵循法定节假日安排，原则上来讲，周末双休。另外，每周的课程你继续上，不用请假。毕竟你除了是我的助理，还是我的同学。”

“好，李总，成交。不胜荣幸。”宇文胜举起杯子，杯里是他为自己点的珍珠奶茶。他平日里酷爱奶茶，因此屡次被曹小方嘲笑，但他始终不服气。奶茶做错了什么？奶茶为什么要被嘲笑？

“宇文助理，合作愉快。”李询举杯，杯子里是苏打水，冒着欢乐的气泡。

饭毕，宇文胜脚踩棉花一般，走出了中海财大的校园。他的奥拓今天限号，所以他此刻无车可开。他没有打车的意思，就这么走在大街上，思维飘飘忽忽，脑子里反复琢磨一件事：我晚上没喝酒啊，为什么这么晕呢？难道那奶茶里放酒精了？

突如其来的工作机会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他认为此刻自己需要找人倾诉一番，于是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按出了简薇的手机号，刚刚准备拨通，手机唱起了欢乐的来电音乐，来电人显示的正是简薇。

“真是默契度爆表啊。”宇文胜在心里嘀咕着。他接通了电话，欢快地说道：“大兄弟，别来无恙！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啊！”

电话那端，简薇准备好了的话，就被这样一声“大兄弟”给噎了回去。过了半天，她问道：“这位大兄弟，何出此言？”

“我正想给你打电话，结果你的电话就过来了。”宇文胜喜滋滋地说，“我有件事想要和你说……”

“什么事？”

“我找到了新工作。这回可真的不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而是来得太突然了。速纳快递的运营部总监助理，刚刚谈下来的，明天我就去上班。”

“这……”简薇沉吟半晌，“这消息还真是够突然的。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恭喜你进入大企业，马上就要到达人生巅峰？”

“你可以恭喜我。虽然我离人生巅峰还远，但这毕竟是我了解快递行业的好机会。老实说，速纳快递是个再适合不过的成长平台，除了有陈南和许百昌那俩货之外，一切都很好。对了，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是的。我想说的是，我也换工作了……”简薇的声音里透着些许犹豫，“很巧，也是今天下午刚刚确定下来的。”

“我们果然很默契！换到什么单位了？公司还是律所？我是不是又能跟着你开拓新片区了？你要是再换上几份工作，我们快递站就能把整个中海市都拿下啦。”宇文胜兴致盎然地说道。

“这次我恐怕不能帮你做业务了，不过咱俩做同事倒是可以的。”简薇嘿嘿一笑，“就在今天下午，我答应了陈北的邀约，正式任职速纳快递法务科经理，很巧，也是明天报到。”

这回轮到宇文胜语塞了。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追问道：“那就是说，咱俩从明天开始就是同事了？并且，你的级别还比我高？”

“正是这样。”简薇“扑哧”一声笑了。“不过你也不要有心理压力。我和你从属于两个部门，不涉及上下级关系，也不会有我来领导你的情况出现。”

“我没有心理压力。只是，这也太魔幻了……”宇文胜喃喃道，“是什么促使你来速纳工作？是因为那个陈北，还是因为咱俩之间的缘分？”

“自然是因为咱俩的缘分了。”简薇拿宇文胜开涮，“冥冥之中，咱俩总能遇上，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就算是孽缘也好。孽缘也是缘呀！”

简薇说的倒也并非完全是玩笑话，她来速纳快递任职，确实有宇文胜的原因。早在半年前，陈北就屡次邀请简薇去速纳任职，只不过当时她从律所辞职，暂时无心踏入职场，同时也怕和陈北共事，会有诸多不便，于是一直没有答应。后来她去了华贸广场的一家外企做法务，一段时间下来，对法务工作兴致颇高，再因受到宇文胜的影响，对快递行业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当陈北再次诚挚邀请她出任速纳快递法务科经理时，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第二天，宇文胜特意提早到了公司。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李询办公室门口，等着她出现，然而上班时间已过半小时，公司里依然没有李询的身影，宇文胜坐不住了。

“明知道我今天来报到，竟然还迟到，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助理放在眼里？”宇文胜嘀咕着，打算走走转转。他唯恐会和陈南偶遇，特意冲着前面的行政部走去。打眼望去，行政部一片莺莺燕燕，想必陈南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陈南确实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尤琳琳。宇文胜正在东张西望地从一片工位中穿过，只觉前面坐着的一个姑娘似乎有些眼熟。他凑上前欲看个清楚，碰巧那个姑娘也抬头望向他，目光相遇之际，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你你你，你是在这上班吗？”宇文胜率先反应过来，尴尬地问道。

“是啊！”尤琳琳点点头，表情有些复杂，“你呢？你怎么来这里了？是来办事情？”

“巧得很，我也是来上班的，我在运营部。”宇文胜尴尬地笑了笑，“以后咱就是同事了，还请多多关照！”

一丝惊喜从尤琳琳脸上掠过，很快，她的神色恢复如常，只是说话的声音明显轻快了些，“你刚来，很多东西不熟，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

尤琳琳是上个月来到速纳工作的。让她来上班是陈庭之的意思，他得知儿媳流产后经常郁郁寡欢，儿子又常年不着家，便让她来公司做个闲职，一来打发时间，排遣下心里的寂寞，二来也是希望儿媳和儿子天天同进同出，可以加深感情。尤琳琳的工作内容十分简单，主要负责对后勤物品的统计和发放，无事可做的时候，就逛逛淘宝、看看直播，几乎没几天，她就适应了这样的工作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