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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民国四年,隆冬时节,金陵的剧场里,还咿咿呀呀的唱着西厢记,这个城市向来是柔软多情的,连梧桐都光了枝丫了,却还是抹不掉这抹缱绻。

白苏趁着好太阳的下午,喝了茶晃晃悠悠的就进了戏园子,听说最近很火的金陵城起朱楼的张二爷又开了嗓子,一时间梨园风光里半园都在这起朱楼里了。

张二爷,八岁学艺,跟着金陵里头有名的梨园师傅郭青省走南闯北好些年,自小便是一副好嗓子,后来清灭兵乱,又跟着倒仓,张二爷便回了金陵,靠着些许年攒下的钱财,开了一间茶楼,名儿叫“起朱楼”,这起朱楼的名儿原是有说法的,叫的原是那孔尚任《桃花扇》里头老艺人苏昆生的悲歌“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张二爷是个通透人,他师父也是。郭青省祖上原是宫里头给皇亲国戚唱过戏的,那嗓子乃是一绝,郭青省原有徒弟儿二百来众,张二爷之所以叫张二爷,就是因为他是郭青省的二弟子,有辈分在,又是唯一一个学到郭青省那副好嗓子的徒弟,可以说是全承了衣钵了,加上二爷身量单薄,学起旦角儿来,也是不差女子分毫,甚至还更为娇柔,却又不显造作,那身水蛇的腰扭起来,可真真得要了卿命了。。。

其实张二爷原名一个“现”字,跟着郭青省当了学徒,从“云”字儿,郭青省就给起了个艺名,那年郭青省刚从祖上承了衣钵不久,不再是宫里头的人了,离了王,便是从二爷原名里头的“现”字儿拆了王,只剩个“见”,故而张二爷的艺名便叫个“张云见”,熟悉的人还是叫他张现,后来呢,金陵的人们也不知到底该叫个什么合适,便索性跟着地方风俗,称一声“张二爷”。

张二爷不是“爷”,今年二十有六,生的也是风流俊雅,最拿手的便是那一曲白蛇,有人说“白蛇升仙出钱塘,落在了金陵二爷场”,可惜了是那年兵乱的时候,连天的战火,无人顾及什么唱曲享乐,都只顾着逃命去了,又逢二爷十五六七的年纪,遇遭了倒仓,二爷便回了金陵,开了这起朱楼,干起茶楼的营生。几年过去,也是多年不唱,那日兴起在楼中一曲,觉着声儿好了,时下又清净了些,便着人宣扬了去:“张二爷开嗓了!”

白苏原对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是毫无兴致的,只是今日青灵儿不在府中,她一个人又闲的慌,顺脚便踏进了着起朱楼。

高朋满座,台上的张生正是洒泪别了崔大小姐,十里亭抛下了莺莺小姐这姻缘良人。第一场的西厢记便已是博了满堂彩,众人愈发期待起二爷的拿手好戏来。白苏向来不喜梨园的人,也被引得惆怅了起来,但听得报幕员一说下一场是《白蛇传》,霎时间小脸便阴阴的起来,站起身来,抖落些身上的点心屑末,转身挤出了热闹的起朱楼。张二爷上得台来第一样瞧见的,便是雷鸣掌声中那个清寡的背影,影影错错的倒像是有些眼熟,稍稍楞了二三秒钟,便摇摇头,觉得自己怎么跟那《石头记》里头的愣头青傻暴雨似的,还想什么“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些个词儿莫说别人觉得荒唐,饶是二爷这样唱曲儿的,也觉得荒唐,便摇摇头不再想。观众们见二爷稍稍愣神,都有些打趣道“二爷是久未登台,这便忘词儿了?”

“少来这没名堂的...”一声娇嗔,便开了锣嗓。。。

这厢,白苏离了起朱楼,听着背后咿咿呀呀的又开始了,耳中灌入的熟悉的词句,免不得心烦,身形一闪,进了旁边的小巷,便不见了。

白苏不是人。

不是我在骂人,是白苏真的不是人,她是蛇!却也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蛇妖,是出了世的,正儿八经在妖界有辈分的妖物。其实白苏早已化了蛟,她的修行到底有多少,许多后来的小妖精都不知道,以前的知道也当不知道了...一千年前,白苏回到妖界的时候,散灵去体,身上只留了一魂三魄,险些就渡劫去了,是身边的丫鬟青灵儿忠诚,硬是用自己千年的内丹化形,慢慢的助白苏聚灵,白苏才渐渐恢复了本身儿,只是灵魄仍有缺失,如今乱世之秋来人世,也是因着在金陵地界儿发现了最后一片散灵的踪迹,找到这最后一片散灵,说不定白苏便可顺利的由蛟化龙,名正言顺的成仙了。

为什么说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呢?因为白苏的师傅,就是蓬莱岛寿星山上的寿星老儿,当年是白苏闯山,机缘巧合却收了白苏当徒弟,非要给白苏一个仙班,一切都妥当了,结果白苏又出了散灵这档子事,便一直空下来了,本来白苏化蛟便能做个下届的施恩小仙的,只待功成,奈何空有仙名儿,没有仙身,白白化了蛟,却失了魂魄,可不得愁嘛。

回到金陵白府,白苏自顾进了房门,桌上还摆着两本账册,青灵儿在一旁支着脑袋,苦闷的紧,连忙抱怨该把白皑一起带来。

白皑是白苏的仙府总管,本来白苏是不欲什么小仙伺候的,可是寿星老头儿放心不下白苏,总叫跟着,白苏一时也无法,便叫跟着了,不过还算得力。白皑原是山中的一株素莲花,生养皆在高山灵杰之地,因着人烟罕至,活了一百八十余岁也未凋零,寿星路过山顶的时候瞧见了,心下欢喜,便采了回去,本欲入药,但见其仙根渐生,心下又舍不得,就养在了府中,才有了后来的事。

白皑心思奇巧,又善教化,是个极温柔的小仙,只是因着仙根太素,心下单纯,这也是白苏喜欢他,给他起个“皑”字儿的由来。白皑自来到府中,事事耐心,处处体贴,白苏也省了不少心力,才有得专心修行的时候,白苏的情况,一来二去,白皑跟着寿星老儿也算是来龙去脉了解的不少。

白苏瞧着青灵儿这个样子,实在不愿意勉强,便做主把白皑从仙府中唤来。白苏在金陵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凭空一个白府落在金陵城里,总要有些由头,便对外只说是北平来的药材商人,这个年代,到处炮火连天的,政府管制药材也是严厉,能做药材的生意,自然少人得罪的,也省的清净。

第二日,白苏照旧与青灵儿出府去了,来至郊区一庙门前,白苏停下了身形,青灵儿也略一愣神,“姐姐,这里怎么会有...”

“法海”白苏淡淡开口道。

“当初姐姐使劲浑身解数也只不过将他打入轮回再入不得天道,如今姐姐旧伤未愈,还是不要与他硬碰硬的好”

白苏看着庙门前熟悉的身影“还是不是他也未知”,话毕,只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温润清脆的声儿“姑娘,打扰了”

白苏只微微侧过头,眉头略微一皱,来人正是张二爷,身后还跟着茶楼的一个小厮,张二爷手执素扇,正拱手作揖。

“张二爷客气,不知何事打扰”白苏启唇,眼却紧紧锁着庙门口的扫地僧。

“姐姐,这是谁?”青灵儿上下打量着张云见,也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闻到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方才上山之前方见姑娘,只是姑娘一路匆匆,头上的青簪掉了,竟未发觉”张云见用指将素扇隔开,郝然一根青玉簪子斜在掌中。

“多谢张二爷。”白苏淡淡瞥了一眼,未放在心上。

“多谢这位少爷了”青灵儿伸手将青簪接了过去,仍旧堪堪的插在白苏的发髻上。

张云见这才直起身子,细看了看白苏,一身素白旗袍堪着一支青玉的簪子,简单又不失大气,冷冰冰的白苏倒也更多了一丝神秘感,但这若即若离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便又缓缓开口道:“姑娘好眼熟,不知是否何处见过?”

白苏轻挑了嘴唇,“昨日先生开嗓,白苏正好在起朱楼门口,便进去听了一曲”

“原来如此”张云见了然,忽然记起昨日方登台时撇见的那个模糊的身影,“那白姑娘可是嫌弃张某唱的不好,故而张某方一登台,姑娘就起身离去了。”

“先生好眼力,并非是先生唱的不好,只是白苏素来不大喜好戏曲一类的”

张云见哑然,“是张某冒失了,但是听到姑娘方才在念叨什么法海,想必姑娘也是听过白蛇传的吧,张某的白蛇...”

“哪里来的轻狂小子,我家小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还簪便还了,何须这么多话!”青灵儿一听到白蛇传,便知道白苏为何这么冷冷的对待张云见了,也怕惹得白苏不开心,便开口打断。张云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下一慌,自己这是怎么。。。

“青灵儿,不得无礼。”白苏这方才转过身来,看了看张云见,局促之感尽收眼底。“青灵儿说话太直,我的确不喜欢白蛇传,各种缘由自也无需向先生交代,我方才念叨法海,不过是因着这寺门口的扫地僧罢了。”

张云见抬眼望去,了然失笑。“白姑娘见笑了,渺善大师可不是扫地僧,只是他习惯见着什么就自己随手做了罢,姑娘可是方到金陵?”

“做些小生意,先生上山来必然有事,白苏就不多叨扰先生了。”白苏侧过身,让出路,一副送客的姿势。张云见也不好多说什么,“姑娘若有空,不妨来起朱楼坐坐,不听曲儿,权当今日冒犯姑娘的赔罪了。”张云见又作了作揖。

“先生客气。”白苏有些不耐烦,这么多年了,看着山门和尚也还是不免有些芥蒂,本来是感应到这方有仙根,向来探一探究竟,被张云见一打扰说起劳什子的白蛇传也便什么都作罢了,带着青灵儿便径直下山去了。

张云见见此也只能作罢,摇摇头便朝着山门去了。

“姐姐,方才那什么张二爷一来我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本想探一探他的前世,但是姐姐走得急,我就没来得及,姐姐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青灵儿跟着身后若有所思。

“不知道。只要在金陵,便会再遇到的。”白苏暗中掐诀,转过山路便不见了身影。

的确,过了不到半个月,两个人就又碰面了,这一次,还是他在台上,她在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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