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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依莎娅和塔妮妲

如今,我终于来到这里,坐进这张雅致的靠背椅,看着黄浦江对岸的高楼大厦,就像过去的林芮芸。

这个位置视野很好,靠着一堵半人高的砖砌护墙,墙面挂着装饰性的木制花栏,很漂亮,就是那种很有情调的天台咖啡馆通常会有的样子。我坐在靠左的座位里,左眼视线的高度足够方便地看见护墙外的黄浦江,江面对岸,那些林立的都市建筑里,我目前还只认得东方明珠塔。

但是我会慢慢认得它们的,那些地标性建筑,那些代表了上海的著名大厦,我会记住它们的名字,会把它们的外形刻进脑子里。

因为我将努力在这里生活下去。

服务生看见我落座,走了过来询问我需要点什么。

他已经尽力了,装出一副很自然的表情,目光却很明显地回避我的脸。

我习惯了,通常这种刻意的回避就是大家表示尊重我,或者说表示他们对我并无刻意的惯常做法。如果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就得接受他们表示尊重的方式。

“一杯摩卡,一份烈焰红唇,谢谢。”我说。

服务生很快离开了。

我的眼角余光告诉我,在他自以为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时,他还是忍不住又瞄了我一眼。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这里确实如林芮芸所言,很美。

我过去很少看中国电影。在泰国,在欧洲,在陪着洛伦佐巡演的各个城市,我看过世界各地的电影,但极少能遇上中国电影,我也没特别关注过中国。

不过我看过《环形使者》,看过未来的上海,也认得东方明珠塔。

时间旅行真的可能吗?

我怎么会想起这个问题?这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傻问题。要在以前,我一定会嘲笑自己。

不,要在不久以前,我应该是根本对这样的自己视而不见吧。

这样的自己已经错过了多少事情?错过了多少生活?

如果时间旅行真的可能,我就能发现问题的本源吗?

到底是生活让我变成了那样,还是我自己选择了那样的生活?

“你好,这是你的咖啡和甜点,请慢用。”

服务生送来了咖啡,精致的骨瓷杯放在雕花玻璃桌面上,散发着咖啡的清香。我把胡思乱想暂时收起,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试着远眺对岸,只是静静地远眺,感受着江风扑面,什么都不去想。

过去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想,对身边的事物视而不见,麻木,缺乏好奇心,凡事都无所谓,那就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看来我的变化真的很大,我能够改变的幅度远远超出了我原本的预期。

或许,兑现我心底的那个承诺,这件事我可以做到。

“对不起。”

又一个男人的声音把我的视线从对岸拉了回来,我扭过头,看着他。

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挺高,相貌俊秀而鲜嫩,脸上洋溢着青春活力和温柔成熟混杂的独特魅力。

“我注意到你手里的这个护身符。”他站在我身边说,“我认得。”

对,我的右手里确实握着护身符,刚才我看着江面胡思乱想的时候,手里就在下意识地把玩着。

我看着他,耸了耸肩:“就是个普通的护身符,纪念品店里买的。”

“一般的店里应该买不到。”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认得它,它只在泰国的少数农村纯手工打造,而且那是很多年前才有的,现在应该没人制作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记得这个图腾的鼻子位置是一个机关,可以打开一个暗格。”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的疑惑显然被他看在眼里,他继续说道:“以前我这里有一对常客,那是一个美丽开朗的女孩和她酷酷的老外男朋友,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我这里。也是现在这个钟点,每次都坐在你这个位置。老外点的东西经常变,但那个女孩从来只点摩卡,并且每次都会搭配一份烈焰红唇。很巧的是,她偶尔也会像你一样把玩这款护身符。有一次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她打开了护身符的暗格,里边是一缕头发,她拿出头发嗅了嗅,又放了回去。——你,怎么了?”

“没什么,眼睛进了沙子。”我找了个最拙劣的借口,平复好情绪,“你如果想和我聊天就坐下吧。”

他很绅士地坐到了我的对面。

“看来你就是这儿的老板了。”我说。

他点点头:“石月清。石头的石,霜月清如水的月清。”

“哦。”我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的后一句应该是出自某句古诗词,但我没听懂。

“冒昧问一下你的芳姓大名?”

“林芮芸。”

他皱起了眉头。

自然,他如果真的认识这个护身符,认识那个女孩,听到这个名字他一定会皱眉。

“奇怪,我记得那个女孩也叫这个名字。”他说。

“这不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吗?”我不以为然。

“如果只是同名同姓倒确实稀松平常,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知道的,这一切似乎不会单纯只是巧合。”

“你不会是兼职私家侦探吧?”

他呵呵一笑:“当然不是。虽然我这里只是一家咖啡酒吧,不卖猪肉套餐,现在是慵懒的午后,也没到深夜的钟点,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你身上有故事。”

傻子都能看出我身上有故事。我这张脸,我的左手,这些都是赤裸裸的故事。但是他,这个叫石月清的大男孩,他没把故事放在我的脸和手上,更没让视线刻意回避。他只是把我当正常人一样闲聊,就像我身上的缺陷只不过是我生来就是的本来样子而已。

而且,他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你不想谈起,完全没有关系,这确实是我的冒昧。”也许是我的犹豫让他觉得冒犯了我,他说,“我只是以为你愿意让我坐下来,那么我们之间至少有了聊天的基础。”

我还是没说话,不过我对着他微微抿起嘴角,虽然我的脸与常人不同,但微笑仍然还是微笑,谁都能看得出来。我并没有拒绝和他聊天。

“嗯,你的口音是哪儿的?我没听出来。”他转移了话题,“我接待过天南海北的客人,大体上各地的口音我多少都能听出来。不过你的,我一直对不上号。”

“我是泰国人。”我说。如果他把我当成中国人,在中国的版图内猜测我的口音,那他当然是对不上号的。

“啊,原来如此。既然你是泰国人,我得说,你的汉语相当不错。”

他的笑容看起来很亲切,礼貌和真诚之间的比例也把握得很不错,总的来说,是个颇能让人喜欢的人。

“谢谢,我是华裔,汉语也算半个母语吧。”我决定跟他继续聊下去,作为我未来生活中可能的第一个聊天对象,就算成不了朋友,他也是个可以接受的选择,“我身上确实有故事,不过我的故事很可能跟这里的气氛不符。这里很美好,很温馨,让人很放松。但是我的故事,它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可以理解。”他的眼里透出了柔软的期待。

好吧,那就来吧。

“在说我自己的故事之前,我先跟你讲另外两个小故事吧。”

我说。

依莎娅和塔妮妲

清莱不是清迈,对中国人来说这翻译的一字之差即使搞混了也只不过是口误、笔误之类可以一笑而过的小差错,但对生活其中的泰国人,差别可就大了。

清迈是泰国的第二大城市,著名的旅游胜地,发达程度仅次于曼谷。

而清莱,这么说吧,它和缅甸、老挝手拉手,共同组成了闻名于世的金三角。

依莎娅和塔妮妲就出生在清莱府管辖之下的清盛县,一个紧挨着缅甸边境线的小镇。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毒品对这里的影响非常巨大,不管是种植业、非法武装力量、贩毒经济,还是本地人习以为常的吸毒行为,毒品无处不在。

如果你是毒贩,除了跟各国缉毒局斗智斗勇或者和竞争对手明争暗斗之外,如果你能一直活着,那么你的日子总体上要算舒坦。

如果你是非法武装力量,你可能会在当军阀还是搞独立之间丢掉性命,如果你没死,那么你的日子也算舒坦,因为无论你是将军还是士兵,你都站在了本地社会结构的中层以上。

如果你是从事种植业的农民,你只要乖乖听话,军阀盘踞时好好种罂粟,政府军打过来的时候好好种水稻,那么你的日子还称不上悲惨。

但是,如果你成为了吸毒者的一员,那么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果你既吸毒,又不是毒贩或者武装力量的一份子,甚至你连种罂粟的活都干不了,那么你离下地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很不幸,依莎娅和塔妮妲的父母就是这样排着队等着下地狱。

更不幸的,她们的父母在下地狱之前并没被什么人或者什么机构看管起来。所以,实际上地狱降临到两个女孩身上的时间比降临到她们的父母身上来得更早。

依莎娅和塔妮妲,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大概是吧。她们的父母是怎么染上毒瘾的,我不清楚,两姐妹也不知道,这不重要。因为在清盛,这样的普通人遍地都是,没人管得过来,也没人关心这些。

唯一庆幸的是,两姐妹没被父母带偏。

平时姐姐会打些零工,帮家里挣点吃饭钱,而妹妹,一直在当地一家慈善教育机构上免费的基础课程。

至于他们的父母,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挣钱,就算挣的钱来路不明,那也是他们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唯一的问题是,父母挣的钱大多数时候只够他们自己买毒品用。

没人知道姐妹俩是怎么长到那么大的,她们自己也记不清了。其实更大的问题应该是,既然她们已经长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让她们跟两个危险的父母住在一起?

当地狱终于降临的那一天,这个问题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那天是个周末的早上,依莎娅像往常那样为妹妹做好了早饭。

“塔妮妲,等下吃完饭如果出去玩的话不要跑太远了,还有,功课一定要记得做哦。姐姐要出去打工了。”依莎娅拿着小勺子和塔妮妲一起吃着饭,“姐姐回来的时候会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真的吗?我要有自己的生日礼物了!”塔妮妲开心地手舞足蹈,“谢谢姐姐!”

那天正好是妹妹的生日,应该是吧,反正记忆里她们的父母从来没给她们过过生日,所以她们对自己的生日或者年龄也不怎么确定。自从姐姐渐渐长大了成熟了,开始外出挣钱了,她就决定要给妹妹一个生日,于是一年前她把自己选定的日子告诉了妹妹。塔妮妲听了非常高兴,是的,妹妹当然需要一个生日,还需要姐姐送的生日礼物。

“塔妮妲,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姐姐,我能要一条发带吗?要彩色的,很漂亮的那种。”

“可以,不过你要多吃饭,多念书哦,长大了就会有白马王子来接你了。”

“我才不要被白马王子接走呢,我要跟姐姐一起!姐姐,给我唱你编的那首歌吧!”

于是依莎娅开始为塔妮妲轻声哼唱。

那是一首童谣,是依莎娅自己编的。依莎娅从小就很有音乐天分,但是没人注意过这点,除了塔妮妲。依莎娅为塔妮妲编好了词,想好了曲子,然后专门唱给塔妮妲听。

塔妮妲一口,依莎娅一口。

妹妹一口,姐姐一口。

芒果一口,香米一口。

榴莲一口,椰糕一口。

老鼠一口,大象一口。

一口又一口,我们就长大啦。

傍晚,依莎娅从镇上的手工艺品作坊收工回家,顺道用当天的工钱买了些晚上吃的,还有那条妹妹要的漂亮的彩色发带。

依莎娅本来还想买个生日蛋糕,算是给塔妮妲的惊喜。但是她问了价钱后,只能默默地把这个惊喜压到下一年的生日上。

她必须首先确保能买够基本的一日三餐。

那天,依莎娅就这么带着晚餐和发带回了家。

依莎娅的家很普通,说是破旧也不为过。但在周围一片的贫民区里,这种破旧看起来也就没那么扎眼了。

依莎娅推开了家门,如同往常一样,家里根本谈不上整洁。每次她想把家里收拾得更像样子一点的时候,她的父母总有办法让她的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于是,依莎娅只能学会去适应这种杂乱不堪的家。

地板上散乱着不少杂物,都是她母亲搞翻的。看起来应该是母亲。依莎娅不确定父亲贡献了多少破坏力,但是母亲的肯定不少。

因为现在客厅里摊成烂泥躺在墙角神游天外的就是依莎娅的母亲。

她又吸毒了,应该是刚刚上头,一双迷离的眼睛看着依莎娅,却全无聚焦。依莎娅对着那张与死人相差无几的苍白枯瘦的脸,早已生气不起来了。

屋角飘过来一股淡淡的焦味,依莎娅转头看过去,是捡来的熨烫架那里,破旧的电熨斗没有关,也没有立起来,下边的衣服因为过热已经开始变色。

依莎娅皱了皱眉,看来就在刚才不久母亲应该还在努力尝试多少尽一点点当妈的本分,她在熨烫塔妮妲的一条裙子。但是很显然毒瘾犯的不是时候,她甚至没能把电熨斗立起来。

依莎娅走过去想关了电源,无论如何一条好端端的裙子有了遗憾,塔妮妲知道后一定会伤心哭的。但她们不会把裙子扔了,烧焦的地方处理下还能穿,变色就只能变色了,烧坏的窟窿也能补起来。姐妹俩实在没有浪费衣服的资格。

但是这时候房间里爆出了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是依莎娅和塔妮妲的房间。

依莎娅的家里有三个房间,一间她们父母住,一间她们父母做生意用,剩下一间最小的,就是姐妹俩睡觉的地方。

三个房间房门都关着,依莎娅视线里只有神志不清的母亲。

但是她和塔妮妲的房间里传出了摔碎玻璃的声音,塔妮妲一定在里面。

妹妹虽然年纪小,但一直很懂事,手脚也一直很轻巧,不小心摔破杯碗的意外记事以来从没发生过。

依莎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塔妮妲怎么会让玻璃杯摔坏呢?虽然杯子价钱不贵,毕竟也是浪费。尤其那种玻璃杯,非常耐用,完全可以用上一辈子不需要更换。

依莎娅把电熨斗立起来,没来得及关电源,就被房间里那声玻璃碎裂之后接踵而来的更多的混乱声惊到了。

依莎娅本能地预感到不对劲,那是一连窜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撞击,还有挣扎。

还有塔妮妲的尖叫!

依莎娅不假思索朝自己的房间冲过去,撞开了房门。

手里的东西在依莎娅开门看清一切的瞬间掉落在地上。

房间里本就没多少的家用品洒落一地,靠窗的双层床上,塔妮妲被压倒在下铺,双手紧紧拽着领口,一双惊恐的眼睛看向依莎娅。

塔妮妲在向姐姐求救,无声的求救。因为她的恐惧已经在那一声本能的尖叫之后撅走了声带全部的力量。

塔妮妲已经喊不出声来了。

而依莎娅,她不能让自己也像妹妹那样被恐惧征服。依莎娅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必须冷静下来。

那个男人,虽然是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并不比一个女孩,比如依莎娅自己强大多少,因为她太熟悉那个压在塔妮妲身上的男人了。

不,她真的熟悉那个男人吗?她完全没想过那个被她和妹妹称之为“爸爸”的男人有一天会那样压在妹妹身上,用一双孱弱的手去撕扯塔妮妲的衣服。

不,她还是熟悉那个男人的,破烂的事情永远是破烂的事情,只不过每天破烂的地方会有些许变化而已。

是的,她熟悉那个男人,那副原本就谈不上高大的躯壳,在多年吸毒的侵蚀下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了。母亲早已无力打依莎娅,父亲呢?

也好不到哪里去!

依莎娅猛冲过去,把父亲从妹妹身上撞开,成功了!

依莎娅一把拉起塔妮妲,正想往房间外跑去,可是父亲也站了起来,用掉的时间一点不比因恐惧而浑身发软的塔妮妲更多。

父亲肯定没料到会被自己大女儿从背后袭击,这次站起来后已经是一脸的怒容。

依莎娅一开始还以为会有一番狂暴的对话,父亲会怒骂她,会呵斥她,她甚至还在心里想了一瞬间的应对之词。

但是没有。

父女之间没有任何对话。

依莎娅面对的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只是一个毒瘾和燥怒同时爆发的疯子。

父亲一挥胳膊狠狠打在了依莎娅的脸颊上。

她没想到原本以为虚弱无力的手击打在自己的下颌骨上竟然会带来这样剧烈的痛感。依莎娅被打翻在地,塔妮妲也被带倒,而她们的父亲正踉踉跄跄走过来。

依莎娅迅速扫视地面,看到自己手边那张打翻的椅子,她抄手抓起椅子脚朝父亲的小腿甩过去。父亲疼得跪倒在地,依莎娅赶紧起身,拉上塔妮妲跑出了房间。

但是塔妮妲太小了,又被吓坏了,依莎娅几乎是在拖着妹妹,这样的速度还是赶不上忍痛重新站起来的父亲。

还没到大门,实际上客厅才仅仅穿过了三分之一,塔妮妲就被赶上来的父亲扑倒了。

父亲冲着塔妮妲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依莎娅想都没想就再次拼尽全力撞向父亲。但是这次没有了第一次背后袭击的优势,依莎娅被父亲的一双大手牢牢抱住,两个人一起滚到墙角,撞翻了熨烫架。

依莎娅和父亲厮打着,这番打斗远比她预想的痛苦,两人实力也远不是她以为的相差无几。很快,面目狰狞的父亲终于把依莎娅压在了身下。这还不够,衣服的焦味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他一把抓起地上的电熨斗,滚烫的底板让周围一圈空气看起来飘飘渺渺。

依莎娅已经累了,她知道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她不想要后面的一切,那对她而言不啻为人间地狱。

但她太累了,已经无力反抗地狱的降临。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身旁怔怔站着的塔妮妲,拼尽全力吼出来:“跑!跑啊!”

原来地狱真的是燃着烈焰的恐怖之所。

电熨斗压在依莎娅脸颊上的时候,她这么想着。

但是地狱里还是能看见一丝光亮的,那就是她的妹妹,她的塔妮妲,终于在惨烈的尖叫声中清醒过来,跑出了家里的大门。

门外,天色已黑。那时候是雨季,外边已经下起了大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门外传进来,还有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依莎娅刺痛的面庞感受到了不真实的舒畅。

塔妮妲安全了。

依莎娅欣慰地闭上了双眼,就这样晕过去好了,那样的话下体的刺痛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塔妮妲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几个警察。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亲眼看见家里的情况还是让塔妮妲失声痛哭。

一片狼藉。

依莎娅瘫倒在客厅的地上,衣服被扯烂了,下体流了一地的鲜血。

那个疯狂的男人,此时已和他的妻子一副模样,烂泥般躺在破旧的沙发上,看到塔妮妲和那些警察进来,脸上只是傻子般的痴笑。

她们的母亲,也许是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也许是根本就视而未见,没人能在那张麻木的死人脸上看出任何情况。

女警给依莎娅披上了外套,抱起她往屋外的警车走去。

“塔妮妲,生日快乐。”依莎娅已经醒了,她虚弱地说,“你的生日礼物在地上,房间里。”

依莎娅不想让妹妹错过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

塔妮妲哭着,点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警察送走了姐姐,塔妮妲走到房间那里,在地上,她看到了那条彩色发带。

她把发带捡起来,虽然脏了,却十分好看。

她把发带系在了头发上。

这是塔妮妲人生的第一个生日。

这是塔妮妲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依莎娅送的。

温妮莎和小绵羊

这是我要讲的第二个小故事。

以我们这儿为坐标,往西很远很远的地方,欧洲的某个山顶上,有一栋经年累月的古老别墅,你叫它古堡也没问题。

那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孤零零的山峰,孤零零的古堡。

十二岁的温妮莎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鸟笼。温妮莎身后站着两个人,慈眉善目的老管家阿尔弗雷德,还有结实能干的保姆艾琳。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古堡一楼门廊的一处小花台,门廊上点着一排昏暗的煤气灯,门廊外是漂亮的后花园,再往远处,就是雨幕中看不真切的黑魆魆的群山了。

鸟笼搁在温妮莎素色的公主裙上,笼子里那只小巧的金丝雀紧张地上蹿下跳。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它,应该很少这么近距离地身处黑夜和暴雨之中。

“别害怕,翠丝,”温妮莎轻轻托起鸟笼,视线柔和地跟着金丝雀跳跃,“只是下雨和打雷而已,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害怕雷电了。”

阿尔弗雷德和艾琳在温妮莎身后对视一眼,两人什么也没说。他们都是古堡主人的忠实佣人,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很多年,温妮莎可以说也算是他们的孩子。

不,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现在,不是什么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传说。我这么描述故事,只是因为那里的气氛的确如此。

老爷和夫人,古堡的主人,他们看起来很正派,做着光明正大的生意,有钱有品位同时也懂得谦和与低调。温妮莎,教养良好,乖巧懂事。总的来说,他们是个受人尊重的家庭,就像一个血统绵长的古老贵族那样。

但就像早年的欧洲贵族饱受血友病的困扰,一年前,温妮莎被确诊得了严重的肾衰竭。在这个世界上,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涉及到生老病死,只要科学还没发展到那个阶段,那么钱也就到了力不能及的时候。

这么说还是不够准确,其实我并不想质疑钱的能力,我想说明的是,即使在这种时候,钱依然可以让你拥有从侧面迂回解决问题的机会。

肾衰竭很可怕,几乎算是绝症。我说几乎,那是因为病人还有最后的两个选择,一个是把终生透析当做可以接受的生活方式,另一个就是做肾移植。

这两个选择都依托于钱。你必须有足够的钱。

但如果你拥有足够的钱,你很容易想到,第二个选择才是你真正想要的。问题在于,器官的供体可不是唾手可得的廉价资源。哪怕你有再多的钱,也并非一定能买到。

要买到救命的供体,除了钱,你还得有一些别的渠道。但归根到底,打通别的渠道靠的依然还是钱。

这就是我要说的,钱可以让你拥有从侧面迂回解决问题的机会。

一年的病痛折磨,已经让原本喜欢骑马在阿尔卑斯高山草场追逐蝴蝶的温妮莎虚弱地坐进了轮椅,让她红润的脸庞变得毫无血色,让她金丝般顺滑的长发枯槁发白。但这个坚强的女孩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她知道她的父母绝对不会放弃她,她也知道父母联系了全世界的医疗机构,努力为她寻找合适的供体。就在这一天,她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移植手术。

“翠丝,看,外边就是美丽的大自然,你原本应该待的地方。”

温妮莎托着鸟笼,跟紧张扑扇翅膀的金丝雀一起望向远方。又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的世界,银白色的花园,银白色的群山,还有银白色的远处的山林。然后,一阵惊雷轰隆而过,外面的世界回复黑暗。

温妮莎缓慢地打开鸟笼的小门,把一只手伸进去,轻轻抓住了金丝雀。

艾琳似乎想说什么,阿尔弗雷德把食指竖起挡在嘴边,艾琳只好作罢。

温妮莎抓住了金丝雀,鸟儿在她虚弱无力的手里挣扎了一会儿,还用小嘴啄了几下。但金丝雀本就是更为脆弱的小宠物,即使是温妮莎病弱的手,对它而言依然是无法撼动的禁锢。

“别紧张,翠丝。”温妮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金丝雀光洁的羽毛,柔声安慰它,“我不会伤害你的,绝对不会。”

温妮莎当然不会故意去伤害翠丝,她并非那种残忍的小孩。但她知道笼养的金丝雀需要怎样的条件才能继续存活吗?她知道雨幕外的那个世界与翠丝原本的野外生存环境差距有多大吗?不,很显然她并不知道。这会害死翠丝的。艾琳本想告诉温妮莎。但阿尔弗雷德是对的,重要的不是翠丝能否真正得到温妮莎的善意,重要的是,温妮莎释放了她的善意。

“翠丝,去寻找自由吧!”

温妮莎松开了手,金丝雀用出生以来从未尝试过的力度和频率扇动双翅,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漆漆的雨夜里。

看到温妮莎完成了她想做的事情,阿尔弗雷德轻声提醒到:“温妮莎,手术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得进去了。”

温妮莎回转过头,看着老管家:“阿尔弗雷德,你说翠丝会活下去的吧?”

“会的,我非常确定。”老管家的回答没有一丝疑虑。

“真好。”温妮莎示意她可以回去了,“万一我的手术失败了,翠丝还能替我拥抱自由。”

“温妮莎!”艾琳推着轮椅的手颤了一下,“你千万别这么想!老爷和夫人为你找了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还有最适合的供体,而且这种手术早就不是什么难题了,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谢谢你,艾琳。”温妮莎努力绽出一个微笑。

三个人沿着门廊缓缓而行,轮椅轧过中世纪铺就的石板地面,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一会儿,后门到了,阿尔弗雷德打开门扇,艾琳推着轮椅,温妮莎的眼前换了一个世界。

里面已经布置成一个十分现代化的手术室,雪白的灯光铺满高挑的大厅,各种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摆放得井然有序。一群人,大概七八个,身穿手术服,忙忙碌碌却悄然无声地穿梭往返。

艾琳把轮椅推到手术台前,老爷和夫人正站在那里。

“温妮莎,感觉怎么样?”

“很好,妈妈。”温妮莎握住妈妈伸过来的手,有点发抖,有点冰凉,很显然,妈妈比她自己还紧张,“别担心,妈妈,我一点都不害怕。”

“温妮莎,你这么勇敢,我很欣慰。这次的主刀大夫非常厉害,爸爸再三确认过,在这行是最棒的一个。”

“我相信,爸爸,我想我们还能一起去骑马的。”

“当然能,宝贝儿!”

“呃,爸爸,还有一件事,我想在手术前看一眼小绵羊,可以吗?”

“温妮莎!你不应该这么做!”温妮莎的母亲被女儿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急切地看向丈夫,“她不能这么做,你必须让她理解这一点!”

“冷静,冷静,我来跟她说。”父亲温柔地看着温妮莎,“告诉爸爸,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阿凡达》吗?”温妮莎看着父母,他们迷惑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于是她继续说下去,“纳美人杀死一只动物,会为它祈祷,感谢它给自己带来了食物。这是一种美德,我想做个有美德的人。所以,小绵羊为我做了这么大的牺牲,我觉得我有必要认识她,为她祈祷,感谢她给我带来了继续生存的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能在天堂遇见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基督徒,我希望她是,那我就能认出她,向她致谢。爸爸,妈妈,我这么做,上帝也会应允的吧?”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

“老爷,夫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征求下医生的意见?”阿尔弗雷德提醒到。

“对,对,这种事情还是得听医生的。”艾琳赶紧帮腔。

父亲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向站在大厅一角的主刀大夫。

那个角落在雪白的灯光之外,在巨大的落地窗旁,闪电亮起的时候,大夫的剪影会混杂在落地窗外园艺树高大虬结的枝杈间。

“医生,我女儿的问题你有听见吗?”父亲问。

“听见了。”那边的剪影很快把声音传过来,“您的女儿这么勇敢,这么善良,我想是应该给她看看小绵羊,这对她保持平稳的心态有帮助。”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你是医生。”

父亲同意了温妮莎的请求,母亲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能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无声地垂泪啜泣。

助手在主刀大夫的示意下,从另一边推过来一张轮床,床上放着一个银灰色的防水袋。这个袋子先前由一辆黑色的旅行车载过来,就装在车后座一个填满了死鱼的密封箱里,无惊无险一路顺遂地跨越近百公里,从上一个转运点开到了古堡这里。就在刚刚温妮莎放飞翠丝的时候,两个负责运送的彪形大汉从密封箱里取出了防水袋,轻轻放在了这张轮床上。

防水袋经过雨水冲刷,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一点鱼腥味。助手把轮床推到温妮莎的轮椅旁,和手术台齐平的位置。

老爷和夫人,轮椅上的温妮莎,扶着轮椅的艾琳,还有站在一旁的阿尔弗雷德,他们都把视线集中到了防水袋上,等着助手拉开那条黑色的拉链。

“对了,我想问下,小姐知道这只小绵羊的来源吗?”主刀大夫的声音突然又传了过来,“因为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们在天堂偶遇的时候产生什么误会。”

“我知道的,医生。不是那些正规的医疗机构,也不是妈妈一直想让我相信的自愿者。”温妮莎的眼睛对上了母亲惊讶的视线,“妈妈,别担心,我可以承受这些,我已经长大了。那些动物,纳美人为之祈祷的那些动物,它们死的时候也不是自愿的,但这并不会让纳美人的美德褪色。”

助手拉开了拉链。

防水袋里,躺着一个和温妮莎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身素雅的学生装,皮肤苍白,乌黑的头发蜷曲打结,微微阖着的双眼似乎还在透过缝隙偷偷看着这一切。

“她是亚洲人吗?”温妮莎问。

“对。准确的说,她是泰国人。”大夫回答道。

“你认识她吗?还是说找到她的人和你没关系?”

“你这个问题很犀利,这涉及到我这行的一些秘密,所以我不能回答你。”

“没关系,我知道她是泰国就够了。”温妮莎看向父亲,“爸爸,我相信她的家人一定得到了很好的报酬,对吗?”

父亲默默点了点头。

“等我长大了,我会去泰国参加慈善救助。只要不影响我们的家族生意,爸爸,你能把投资多偏向一点到泰国吗?”

父亲又默默点了点头。

温妮莎最后看了眼防水袋里的泰国女孩,轻声对她说:“谢谢你,给我带来了第二次生命,我会好好照顾你给我的这部分身体。”

然后,温妮莎放松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平静地说:“爸爸,妈妈,我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两场大雨,两个黑夜,我的两段小故事讲完了,眼前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上海滩。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似乎还沉浸在与周围气氛如此不相符的故事里。

我把骨瓷杯里最后的一点咖啡喝完,碟子里还剩下一小块甜点,我也用叉子把它塞进了嘴里。

时候还早,我也没什么别的重要的事情等着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想一直坐在这里跟对面的男人聊天。

我来这里,主要的目的就是喝完这杯咖啡,吃掉这盘甜点,吹吹江风,看看风景,体验一下身为林芮芸的感觉。

我已经做完了这些事情。

“你是打算走了吗?”他问。

当然,我是打算走了,我已经把包勾到左手肘残留的臂弯里,右手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

“对,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能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我是要走了。啊,”我补充道,“你这的咖啡和甜点都很棒,难怪跟我同名同姓的那个女孩每次都点。另外,跟你聊天很愉快,谢谢你听我讲故事。”

“不客气,我也很荣幸能听到你的故事。可是,我记得你刚刚是说,这两个故事只是你真正故事开始之前的开胃小点。你看,现在时候还早,我们完全还有时间继续你的下一段故事。”

“你说得对,我们完全还有时间。我是说,我跟你认识的那个林芮芸一样,我还会再来的,所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聊。”

“是吗?那太好了。真的。”他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我不希望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聊天。而且,我听完你的这两个序幕小故事,我有一个猜测,很揪心的猜测。我不希望它是真的,但愿都只是你的虚构故事而已。但是,怎么说呢?两个截然相反的家庭,两种阴阳两隔的命运,就如同硬币的两面。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想跟你印证一下我的猜测。”

没问题,我会再来的。

我对他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品牌:磨铁数盟
上架时间:2020-10-28 16: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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