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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论时局郑珍暗垂泪
烈日炎炎,漫天黄沙, 一行清军手持刀枪正朝武昌进发。
屋檐下的两个文士连连叹息,其中一个身着缎面长袍,面肤白嫩,油光铮亮的脑门显得格外神奕,说道:“这大队清兵入城,想来要与那金田义军一决武昌,这江下的民农又不免受殃了。”
另一个文士虽说是读书人,却生了一副凌人的煞面,瘦且刚健的躯体上着了一件破麻衫,手中偏偏把玩了一绢布折扇,浑与这一身满不相配,幸灾乐祸地说道:“广西的这群老农气势也忒凶!两月间连占四十座城,眼下武昌保不准就丢了,湖北这地界真个没法待下去了——我那五年前的案子想必该结了,我便回直隶老家避避难也好,免得颠沛流离!”此人叫董明魁,直隶文安县人氏,早年在家乡安稳务农,怎地常被人嘲笑个头矮挫且受欺侮,故一怒之下远赴安徽九华山拜师习武,往后不得离山寸步,朝夕十载,终得成就。回到文安县开设神州武馆来授人武学之道,略赚财资,以供糊口。
忽一日,洪门弟子登门踢馆,董明魁怕惹是非,故意躲避,尔等便将武馆陈设之物尽数销毁,愤愤而去。时隔整整半个月,几人又来寻衅,正与董明魁碰个正脸,话休烦絮,便大打出手。最终董明魁失手杀了一人,从此遭了官司。怎地习武之人性格顽劣,哪里愿受那牢狱之灾?便连夜收拾细软之物,挈眷逃离南下。
说来也巧,只因那时北方捻军正兴,府衙便将此案搁置,近年安稳了些,一天董明魁安心游走于集市间,看到了城中布告,是直隶总督署发下的文书,说是抓捕此人以明正典刑。自己本想此案早已远逝,谁料直隶那边换了当值官员,誓要立项查处此案,以亮考绩。无奈又将家中老小尽迁到太平天国统治地,以防清廷四海追捕。
先前那个文士叹了口气,道:“难哪……”董明魁问:“我有何难处?”文士道:“我是说太平军。如今协理江南军务的那个人可是个‘硬手腕’,武昌这么重要的地方,少说也埋了数万清兵,太平军北伐首战便是此处,怎能不受重创?”董明魁笑道:“不怕。起义军里有英王,清廷的人哪个敢和他较劲?”文士道:“明魁兄,你我进店家少座,有些话万不可在此相谈。”
二人进了屋中对立而坐,店家端了清汤面,一盘牛肉伴酒水,以作二人闲聊之资。董明魁早已饥渴,胡乱地吃了几口酒之后再为那人斟满了杯,但听那文士道:“明魁兄刚刚所说的那位英王,还有洪秀全的亲兄弟洪仁发,两个人离奇的失踪,如今生死还未卜呢。”
董明魁颇有些上心,忙问:“什么原因,是不是被清廷毁尸灭迹了?我看不至于吧……前些月还闹得嚷嚷,又是擎天柱、又是紫金梁,说的不就是他么?”文士道:“依我看不会,毁尸灭迹对清廷没有好处,如果是被悄然掳走……那朝廷为何还不布告天下、以定人心——不过据清军将领分说,最后一次见到二人是在一艘江船上。为了逃脱清兵追击,那船摇得极快,却像是在救二人一般。又打听了太平军的民农,有的说英王战死、有的说畏罪潜逃、更有甚者说已投奔了清廷,官拜一品赐花翎,只暂时不便公开,以防舆论升腾尔尔。他们口各不一,实则是无法分辨的。”
董明魁道:“无怪我听沿街临坊们说太平军丢了一个大官,谁丢了却都不知道,原来丢的是英王,怪可惜这好料子了。”
文士斟满双杯酒,递一支与他,说道:“明魁兄可曾记得宣宗二十二年那道《江宁条约》?”
董明魁听了最后四个字,心中便炸了锅似得,恨色乍现于面目,将酒杯往桌上“啪”地一置,说道:“满清狗和小洋鬼儿立的条约,全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亏得当年林总督虎门销烟,到头来还不顺从了鬼子?现今清廷震慑太平军整日哭爹喊娘地说没钱,真不如就像肃顺说的那般,提取海关鸦片税!”
那文士连忙提起折扇,展将开来遮住自己的嘴,示意他说话勿要无遮拦,便道:“肃顺的这个提议令满朝文武大臣所鄙夷,此人树敌甚多,你我出门在外谈论时政,莫要教第五只耳听得,以为你我皆为肃顺党,那便有口也说不清了。”
董明魁哼道:“那待如何?我便瞧那肃六个条汉子!他的提议,依我看哪,都是明政之举,其余多数官吏墨守成规,只护着自己的利益,忽视了国家根本,这还有得好?就如愚兄适才所说的《江宁条约》,若不是耆英老贼明哲保身,乖哄洋人,又怎会教朝廷如此重负不堪?”
文士道:“勿要怒躁。就算龙驾亲赴英国舰船,条约也自是如此,是不可挽回的——条约中的五口通商,兄台可曾闻说?”
董明魁道:“自然听过。那便是五口通商,自由贸易,清廷不许多加干涉。哼,这番下来,洋人便可在我土任意横行了!”
文士道:“五口之中现今只有一处尚未依条例敞开,英国驻我国领事巴夏礼与两任总督交涉无果,近月他英国海军舰船于我东海图谋不轨,蠢蠢欲动,依子尹之见,再僵搁下去……北方必要生出事端来的!明魁兄现今欲北上安家,于我之见并不是上策,还是随我赴湖北走一遭罢。”原来这文士姓郑,名珍,字子尹。道光十七年中了举子,却一直未入仕途,近年来游走于贵州大小各县为学子训导教谕。今只因故友病丧,前来南下吊唁。
董明魁想他读万卷书,明晰时局动态尚有几分见地,自己虽也苦学了多年,却无能如他那般洞悉朝政,深入人心,便说:“天下之大,我孤独一人能够有什么作为呢,北方如若兵动,我便充军则个。九华山十年钻修,到头来却要将所学之功付之东流,大丈夫有本领又何不为国效力?清廷日益腐朽,我等只可自强自立,才可拨开云雾,方能见月明。”
郑珍道:“兄长欲要参军?好教子尹钦佩!你我年岁相当,可子尹只会舞文弄墨,夸夸其谈,这些对救国毫无效益,倒不如明魁兄修得一身好本领,投效朝廷,方可实干。”
董明魁略有些惭愧,因为自己曾经与人切磋过武艺,暗地里被人打中了一枪,至此再也不敢小觑洋人的物件。
郑珍也看出了他的愁容,举酒借以浇愁,道:“清廷如不换洗改革,灭顶之灾便不久矣!”自己说这句话时,‘灭顶之灾’四个字压的极低,董明魁离他寸许都未能听得到,但话的意思也大概明了,便道:“如果不教清廷好好吃些苦头,便永自觉为天朝上国,殊不知‘身处深山里,不知何为峰’。”
二人聊得话语甚是投机,怎知这时店中闪进几位做公的人物,将刀枪倚了,包袱放定,便叫酒肉来吃。听几个人的口音象是打京城来的,轻声细语地谈论武昌战役。有的说:“上头下了旨意,说是叫请洋人来助,一旦长江以西不保,朝廷与各国的贸易往来便成了一纸空谈,你们说洋鬼子能不作急么?”又有人说:“四眼狗敢和洋人叫板?哼,且由他作死!”
董郑二者见这几人如信使,并不敢将时政再高谈下去,也只顾吃酒。
董明魁道:“你我二人甚是有缘,赶此混乱岁月难中相逢,但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弟弟若此去遥遥无期,定教兄长时常挂念,那时便好不痛苦,倒不如兄弟将日后的去处与我,以便他年相寻。”
郑珍也早有此意,心想此人日后必成正果,则款款说道:“湖北黄州府,东边二十里有个罗田县,我此去也要住上个把月的。罗门庄园的罗公乃吾之旧友,近些年月满洲人强占土地,计有百亩,罗公本是当地佃户东家,多怪有个不肖子败坏门庭,故人亡家破……”
董明魁道:“罗公的父亲可是早年罗田县县尊大人?世代书香,怎地到了这代如此萧条?”郑珍长叹一声,说道:“罗门这几十年来如中诅咒,至县尊下来的子嗣只有独枝。其余顺产便也夭折。”董明魁一愣,“怎有如此怪事?莫不是县尊大人生时结了什么孽缘?”
郑珍突然回顾往事却不想多说下去,一脸怅然,只一口饮尽觥中酒,待见那几个做公的离去,遂豁然道:“还不是为了女人!县尊原本有一妻室,相貌平平却极为贤惠,陪伴县尊腊梅寒窗,悠悠十载,寸步不离。”
“日后县尊中了举,竟买通了部上,铨选当中做了手脚,最后放了个怪缺——回籍顶官。至此回到老家,人便轻浮了起来。”
“记得嘉庆爷那阵子白莲教正兴,他竟然看中了教派中一女子,身为一县的大老爷、老父台,不仅包庇邪教,且与尔等暗中勾结,疏通官道脉络,匿藏反贼。忽一夜,县尊与妻同室,借口说:‘朝廷已查明自己的罪行,即将自己缚押进京交与刑部审讯,途中定会被无耻小卒残害而死,妻如不想苟活于世,你我现下做一对儿苦命鸳鸯于黄泉也好,不知妻意如何?’。妻曰:‘可!’便斟满毒酒双杯,县尊说:‘我儿如今已弱冠,家财之物我已交由他承管,夫人安心便去。’则自己先饮了毒酒,妻见他死得安然,含泪随之,过不多时便口吐鲜血已毙。待她死绝,县尊猛地醒神过来,口中念道:‘我罗门一世清廉,既有一妻又怎可纳妾?唯今之计,只有你死,我便可明媒正娶,不留外人口舌。朝廷亦可拨发抚恤金与你厚葬,你本农桑出身,可享官属之礼葬,死也哀荣。’”
董明魁口口声声,毕恭毕敬地称呼县尊,没想到从郑珍口中诉出的竟然是如此狠诈小人,怒得右手如钳夹般狠狠地将木桌的一角掰开,捏藏在拳里,只一松手,全成了粉末,骂道:“我本以为此人是正值官吏,没想到能干得出丧尽天良之事,无怪他子嗣个个夭折,如此恶人,断子绝孙也是该当!”
郑珍道:“这也是嘉庆年间的事了,来龙巨细我虽不尽全,却也大概如此。”董明魁直恨得牙痒,忙问:“那厮之后仕途如何?可有被清廷查处?”郑珍道:“却也未快活几年。那时也赶白莲教没落,被清廷一鼓作气地扫尽,他便与那女子一双殉情跳江了。”董明魁冷笑道:“这厮也是个多情种!他儿子便是你已故的旧友罗公?”
郑珍道:“正是。罗公知晓父亲的昏庸无道,所以在婚姻之上谨记教诲,坚守一妻,日复一日地生活却也平淡,亦留了枝独苗,唤启天,这孩子……”当下黯然地摇了摇头,眉头紧皱,续道:“和他先祖一般模样,宁可为情死,不可为义亡啊!”董明魁听得一时兴起,连吩咐店家再供给酒水伴冰镇甜瓜来吃,随即便问:“哦?如何见地?”
郑珍道:“当年我拜访罗公之时那孩子刚六岁半,全家上下皆不喜好于他,只因他上,风花雪月,无事不做,且损人话语极其恶劣,可唯罗公偏爱。那时我曾问与他志向,你且猜他如何作答?”董明魁笑道:“莫不是要与皇帝老子那般佳丽千千万?”
郑珍一拍大腿,兴道:“这话如何之说的!娶得数个内室不止,偏要找个洋小姐来!你说……你说这是否毫无章法、败坏常伦?从古至今还未见得有人如此冥想——我问他为何要寻金发女郎,他却说:‘汉子女保守,穿衣不露;洋妞连衣短裙、黑丝长袜,摸着便舒坦!’明魁兄,你瞧瞧,这岂是垂髫之言?活像一登徒子!”
董明魁道:“此乃荒天下之大谬,异国异族岂可结缔?将来生出的娃到底是黑头发,还是黄头发?”
郑珍道:“现如今这孩儿也已十六好几,亦也顽皮。前些年,朝廷明禁八旗年俸,令这些皇家子弟叫苦不堪,各个埋怨。老实本分的多有饿殍,剩下那些轻浮子弟便以各旗投充为名,强占富户土地,为奴役使,他们连蒙带骗且动武力。罗公是个对性命极为看重之人,怎可为这些财产弃命?故给了他们,换来平安。八旗等人见他爽快,故给罗家父子抬了旗籍。”
清时旗人各项福利丰厚,可袭官爵,且刑罚不以明正典刑,董明魁颇替那父子欣喜,说道:“这旗籍光照后世,是多少土地也换不来的,倒教他二人捡了实在!”
“唉……”郑珍道:“这若搁到乾隆老头子那时候却是千金难买,不过如此世道,正赶上了太平军连攻数省,气势宏伟,从南京入了安徽,所到之处无不将满洲人的私产尽收其囊,因为他们恨满洲人:终日白拿饷禄,无所事事,只知欺侮汉人,好在罗公产下那百亩田地尽散了出去,待太平军收刮旗人财产时罗公只剩下了庄园一座,怎奈太平军下令要充公变卖以作军资,罗公理直气壮地问是甚缘由不留人安家之所?那边回曰:‘谁教你是旗人!’,罗公道:‘我祖本乃汉室血统存正,有家谱为证,只也被迫入了满洲籍贯。’,太平军道:‘唬谁?天下汉人想入旗的求之不得,你如何被迫?’。”罗公将事态起因讲明,太平军哪里肯信?只道:‘好好的汉人你不做,偏要入旗剥削穷苦人血俸,其心必诛,我等充你庄园,刚好抵了你的罪折!’,罗公从此一蹶不振,收拾一应细软之物,遣散家仆,搬至乡下田园,患疾不治,这才亡故。”
董明魁问道:“那孩子如何不肖?”
郑珍道:“那孩儿痛愤太平军,在当地县中创办了一处团练组织,将家中存留的大小实物一应变卖,招兵买马,四处洒钱,但也没能打过一回仗,尽与那些狐朋之党玩乐是也。一个杂牌军伴一个无知孩童能打个什么仗来?最后连罗公吃药钱也花尽,唉……作孽啊!”
董明魁道:“能不能打仗,或胜或败,且先不论,那孩子尚小却懂得嫉恶如仇,想来自有一番心术。但过度耗银,连与父亲治病救命的钱也搭尽,却是不对的。”郑珍道:“这罗门香火即断,后世怎地如何,也得指望这孩子了……”
不知何时,外头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正所谓“扫世间之尘土,清身中之浊心”。郑珍心想这雨又要下个不停歇,吩咐店家切了二斤牛肉包好,清酒一葫。事毕,举杯敬道:“如此世态,险恶至极,你我尘缘相逢短暂便要相别,饮下此酒,尽作离别词章。如有他日,你我再见,子尹定要与明魁兄游度后生!”
董明魁心头一沉,想到离别居然如此之快,心中不免感伤。将杯中酒尽倾在了地上,郑珍茫然相问:“兄长这是为何?”董明魁道:“这杯酒愚兄万不能饮,恐有日后生变,你我阴阳相隔。不如暂将情谊寄在酒里,待得再见之时,开封重温余香!”
郑珍兴道:“妙也!便教这杯酒藏于地下,望开封之时醇香无比!”亦将酒酹了。将包好的酒肉塞了,提起包袱,结了酒钱,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