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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乱世遗珠

卷一

深秋,滇都。

阵阵狼烟掠过城头。

城楼上,堆满了刚刚战死的南明将士的遗体,幸存者们都是盔甲不整,满面血污。他们已无力去清理同袍们的遗体,都在抓紧这难得的间隙互相裹伤,尽量保存体力。

李嗣兴用右手和牙,费力地包扎着左臂上受的一处箭伤,却总是包扎不好。他抬眼看了父亲李定国一眼,欲出口求助,但嘴只半张就停住了。

父亲正在给一个被炮火炸断了腿的兵士裹伤,满是老茧的手略微有些颤抖。李嗣兴知道,父亲不是害怕,他李定国乃是南明将士心中的战神;父亲也不是怜惜这重伤的兵士,在战场上,他李定国就是一个铁人,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动感情,包括他这个儿子,也包括他自己。

父亲只是太累了。自吴三桂率大军攻城以来,他已经两天两夜不曾合过眼了,眼中满布血丝,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李嗣兴胡乱包扎好了箭伤,站起身来。

城门下,满布着清兵死尸。浓郁的血腥味充塞了天地。

李嗣兴心中涌过一阵悲凉。这些战场亡魂,虽然有的穿着明军服饰,有的穿着清军服饰,其实都是汉人,那些和南明将士以命相搏的敌人,都是跟随吴三桂降清的前明将士、都是曾经的同袍啊!

再往远处看,则是漫山遍野一望无际的清军。

清军突然井然有序地向两边让去,让出了一条通道。一队骑着雄壮的马匹、盔甲鲜明的亲兵护卫着全身披挂的吴三桂出现在阵列前,“吴”字帅旗迎风招展,

吴三桂远眺着城门。

吴三桂一挥马鞭:“众将士听令!日落之前必破此城!率先破城者,赏银百两晋职三级;若日落仍不破城,全体将士皆军法处置!”

此时的吴三桂正当壮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不仅清军们都听到了,连城楼上的南明将士也听了个明白。

城楼上,李定国闻声而立,看着城下密集的敌军,沉声说道:“诸位将士,我们必须坚守到日落之前!我李定国会和诸位携手御敌同进退共生死!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者,斩!”

这番话也说得字字如钢,只可惜声音已然嘶哑,在李嗣兴听来,已透着强弩之末的力不从心。

吴三桂身旁的将士潮水一般涌向了城门,杀声震天。

就在李氏父子率着众将士死守城门之际,滇都内城的万寿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台上,堆着一簇高高的柴禾,众大臣和一旁的宫女太监们乌鸦鸦跪了一地,压抑地啜泣着。跪在最前面的是太监总管王其昌。他一只手高举着火把,一只手在抹着眼泪。

冠冕齐整的永历帝朱由榔默默凝视着柴禾堆,一言不发,神色中透着深深的倦意。

这位朱明王朝的最后一位帝王也的确累了。

自被一帮朱明旧臣拥立为帝以来,他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经常被清军、吴三桂军甚至南明叛军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后妃们为他生育的子女们也都在多次的颠沛流离间失落民间。

眼看着朱明江山后继无人,皇后王氏却终于怀孕了。但不知为何,这一胎在王皇后腹中已呆满了十一个月了,却迟迟不肯降生。

眼看吴三桂大军进攻滇都,王皇后却突然有了临盆之兆。而一年前的今天,紫禁城里的顺治帝爱新觉罗·福临也添了一个儿子,取名玄烨。

烨,火光,光辉灿烂之意。

莫非这冥冥之中藏了什么天意?

钦天监监正说了,这个孩子关乎大明江山国运,若是个皇子,就表明上苍垂怜,他朱明江山尚有光复之望;若是个公主,就是天要亡他朱明,这孩子就是来传递亡国之音的妖孽。

于是这位狼狈的皇帝再也不肯听从文武百官的劝告,执意不肯逃离滇都。反而在宫中堆上了柴堆——若是皇后真的生了公主,那就让朕自焚殉国吧!

朱由榔看了一圈周围哀泣不已的宫人和大臣,突然有些想笑。

你们这些朱明江山最后的栋梁啊,居然和朕一样无能,大敌当前,只知在这儿如妇人般哀哀而泣!

哦,也不是,还有一个李定国,正率着十六岁的二儿子李嗣兴死守城门。如果不是还有个李定国,朱明王朝早已覆亡;但可惜,朱明王朝也只剩了这一个李定国而已,所以也只能换来一个苟延残喘的局面。

如今,怕是这苟延残喘也没必要了吧?如果皇后真的生了一个公主的话——

说不定反倒解脱了。朱由榔暗自叹息了一声。

忽听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传来,御医樊离抱着一个明黄色的襁褓快步走了过来。

樊离满面惊喜地:“恭喜陛下!皇后平安诞下皇子!”

朱由榔已如古井的双眼,突然一下子明亮起来,又恢复了生气。

而那跪了一地的大臣们和宫人们也都忘了哭泣,抬起了湿漉漉的脸,满面惊喜——

所有人都不必死了。摇摇欲坠的朱明王朝似乎又可以延续下去了——

是日,永历帝朱由榔给这个刚出生的男婴取名为朱慈煊。

煊,太阳的光辉。

煊与烨,两把火。

谁明谁灭?

匆匆立了刚出世的朱慈煊为太子,永历帝朱由榔终于满血复活,准备逃亡了。

正在守城的李定国父子奉诏前来护送朱由榔撤离滇都。

宫门外,太监、宫人奔走逃蹿着,一片仓惶景象。

李定国和樊离以及一众将士护卫着永历帝、王皇后站在宫门前,王皇后怀中抱着龙袍裹身的小太子。晋王妃刘氏也在一旁,怀中抱着一个紫色的婴儿襁褓。

原来晋王妃也刚刚在宫中生下了她与晋王李定国的第三个孩子,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婴。

据御医樊离说,这孩子也是天赋异禀,不仅一出世就满头黑发,居然一直不哭不闹,脸上反而隐隐带着笑容。这也是一大吉兆啊!

李定国顾不上去照顾刚生产的妻子和刚出世的女儿,守在神色焦急的朱由榔身旁,用嘶哑的声音安慰他:“陛下,我儿嗣兴已经去找寻马车了,很快就会回来。”

朱由榔感激地:“辛苦爱卿父子了。”

李定国一欠身:“此乃臣父子本份。”

众人看着眼前的混乱景像,俱都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王皇后看着晋王妃怀中的女婴,晋王妃看着王皇后怀中的男婴,两人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王皇后道:“陛下,你看晋王的女儿多可爱,刚生下来就会笑——你给赐个名儿吧!

朱由榔看了看那女婴,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这孩子真可爱——”

朱由榔极目远望。

远远可见烽火四起,杀伐声隐隐传来。

朱由榔沉吟道:“烽火连天,杀声四起,可是这孩子一点也不害怕,不愧是晋王的血脉!既然她这么爱笑,就叫‘易欢’吧!”

李定国赶紧要跪下行礼,却被朱由榔拦住,于是只得一拱手:“臣多谢陛下为臣女赐名!”

晋王妃感慨地看着王皇后:“易欢这名字好,吉祥——在这乱世,生女其实比生男好。我那两个儿子,注定要跟着他们的爹爹戎马一生了,可是女儿却可以做个普通人,平安欢乐地过一生!”

皇后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但愿这孩子能平安欢乐地过一生吧!”

远远地,头发凌乱、脸上犹带着血污与倦色的李嗣兴驾着一辆马车行了过来,在李定国等人面前停下。

李嗣兴不安地:“爹,就只找到了这一辆马车——”

李定国看向了朱由榔:“陛下,滇都城虽然守不住了,但臣父子以及众将士会誓死护卫陛下、皇后和太子!请陛下和皇后带着太子速速登车。”

朱由榔点点头,红着眼正欲登车,忽然打量了一下马车。

这马车很小,仅够容身两人。

朱由榔一皱眉:“这马车这么小?”

李定国一拱手:“形势紧迫,臣一时找不到大马车。这种轻便小车,更利于快速前行!”

朱由榔略一沉吟,看向了王皇后:“皇后,你把太子给我。你的位置,让给晋王妃吧!”

抱着太子的皇后顿时变了脸色,李定国和樊离也变了脸色。

李定国急了:“陛下!万万不可!”

朱由榔一脸真诚:“晋王,朕的身家性命,还有大明江山,全都系于爱卿一身。朕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王妃和小郡主的安全!”

李定国眼中露出深深的感动之意,满布血丝的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李嗣兴却在心里暗自冷笑。这个朱由榔,打仗治国都不行,也就剩了这点笼络人心的本事了。虽然你是惺惺作态,但若真能给我母亲和刚出世的小妹留条生路,但也不枉我父子替你朱明王朝浴血卖命!

皇后含泪看向了一旁的晋王妃:“陛下所言极是。晋王妃,你快带着郡主上车!你我一直情同姐妹,咱们的孩子也在同一天出生,这是何等的缘分!如今,这两个孩子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王皇后流着泪将怀中襁褓塞给了晋王妃,晋王妃一手一个抱着两个襁褓。

晋王妃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樊离。

樊离神色为难,不知所措。

晋王妃惶恐地:“不、皇后,还是你带着太子上车吧!”

皇后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别再推辞了!,记住我的话,照顾好我们——共同的孩子!”

皇后说到最后一句,已有些凝咽不能语。

晋王妃抱着两个襁褓,左右为难。

李定国突然伸手将晋王妃怀中裹着龙袍的襁褓抢了回来,塞回给了皇后。

李定国坚定地:“臣为臣妻另外备有车马。请陛下皇后立刻登车,不要再耽搁了!”

朱由榔怀疑地:“当真?”

李定国道:“臣岂敢欺君!”

李嗣兴大急:“爹!你就让娘和妹妹——”

李定国打断他:“另外一辆马车随后就到!”

李定国目光如刀狠狠地盯着李嗣兴。

李嗣兴心头一凛,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只是不满地看了朱由榔一眼。原来,你早已算准了我爹会推辞。

李定国向朱由榔行了一礼:“请陛下和皇后快快登车!”

朱由榔满眼感动,流下泪来:“晋王,有你这样的忠臣,我大明不会亡的!”

王皇后哀求地看向了朱由榔:“陛下,要不妾身把小郡主也带上吧?”

朱由榔:“小郡主刚刚出世,怎可让她母女分离?既然晋王已另有安排,还是不要拆散他们骨肉了。”

王皇后神情为难,欲言又止,眼里再度涌上泪来。她忍着泪,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塞进了晋王妃怀中婴儿的襁褓中:“这是我娘家家传的玉佩,我入宫后就一直跟着我,现在我把它转送给小郡主,就当是我这个——这个干娘给小郡主的一点祝福!”

晋王妃已是泪流满面:“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舍地看向了皇后怀中的襁褓,“还有太子——”

晋王妃流着泪,万般不舍地摸了摸皇后怀中的小太子的脸颊,皇后也不舍地摸了摸晋王妃怀中的女婴的脸颊。

李定国焦虑地催促着:“别再儿女情长了,快登车吧!”

李定国不由分说搀扶着朱由榔、抱着襁褓的王皇后先后登上马车。

马车夫一扬马鞭,马车隆隆离去。

樊离神情复杂地看着李定国,一拱手深鞠了一躬:“晋王高义!”

李定国拱手还礼:“你们快走吧,我和嗣兴殿后!”

樊离点点头,翻身上马,随着一列轻骑兵护送着马车也离开了。

马车帘打开,王皇后探出头,流泪和晋王妃挥别。

马车渐渐远去。

李定国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去的马车没有言语。

李嗣兴终于爆发了:“爹,城中只剩下这一辆马车了,刚才陛下明明让娘上车,你却不让!你明明知道,吴三桂马上就要破城了!”

李定国没有答言,只转身扑通朝晋王妃跪下了。

李定国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夫人,对不起!我只能救得了陛下皇后和太子,却救不了你和咱们的女儿!”

晋王妃勉强一笑:“我明白,我不怨你!不过你可知咱们的女儿其实——”

晋王妃突然住口,神情犹豫。

李定国看着欲言又止的晋王妃,不解地:“咱们的女儿怎么了?”

晋王妃掩饰地:“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过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嗣兴,陛下刚为你妹妹赐了个名字,以后你妹妹就叫易欢了。”

李嗣兴冷笑一声:“光赐名有什么用?又不能救命!爹,城门马上就要破了,没有了马车,我们还怎么护送母妃和妹妹逃离这滇都城?”

李定国愧疚地:“夫人,你把这身华服脱了,换一身普通宫女装束,待我和嗣兴护送陛下到了安全地带,一定会回来找你们母子!”

李嗣兴大惊:“什么?你要抛下娘和妹妹不管吗?”

李定国正色地:“嗣兴,国难当头,我只能先保国之命脉,没有办法再顾家!你和我一样,必须马上赶去护卫陛下平安撤离!”

李嗣兴急了:“可是——”

李定国厉声打断他:“没有可是!我不仅是你的父王,更是你的主帅!执行军令!上马!”

李嗣兴犹豫地看着晋王妃,不肯动。

李定国刷地一声拔出剑来,搁在了李嗣兴颈旁:“李嗣兴,你胆敢违抗军令,休怪我军法无情!”

李嗣兴神情一凛,但随即倔犟地看着李定国。好,爹,那你就亲手杀了我这个儿子吧!

父子俩无声对视。

晋王妃为难地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子,强颜一笑:“嗣兴,听你爹的!娘自有办法保证自己和你妹妹的周全!”

晋王妃说完,突然扭头抱着襁褓转身跑了。

李嗣兴大呼:“母亲!”

李定国的嘴也张了张,但却没能叫出声。

晋王妃的身影很快就混入了硝烟四起杂乱不堪的逃难人群中不见了。

李嗣兴悲愤地看着父亲:“爹!你就这么看着娘和妹妹去送死?”

李定国眼中泪光闪烁,却没有答言,只还剑入鞘,随后翻身上了马。

混乱的人群中,晋王妃抱着襁褓躲在了一根宫柱后。

晋王妃偷偷探头打量。

李定国和李嗣兴先后上了马,父子俩拍马离去。

晋王妃一行眼泪流下。怀中的女婴却不知她此时心中的悲苦,脸上仍隐隐带着笑意。

其实这个孩子,并非晋王妃与李定国的女儿,而是皇后两个时辰前刚刚诞下的公主——也许,也是大明的最后一个公主了。

公主一生下来,就有些与众不同。不仅白白胖胖,一头乌发,更是不哭不闹,一双乌亮的眼珠透着灵气,还隐隐带着笑意。若在太平盛世,必定会赢来皇后倾心的疼爱。只可惜这孩子却是“亡国的妖孽”!若是永历帝知道了,只怕就会立刻自焚殉国。

天子殉国,百官也只能以身相殉。虽然颠沛至今,百官中已无能臣,但却不乏忠臣。那,这朱明王朝可就真的亡了!

满人入关建立了大清朝,这天下的汉人混乱而不知所措。在他们看来,这天下即朝廷,朝廷即大明,大明即朱氏。没有了朱氏这主心骨,这亿万汉人都只是一盘散沙。则永历帝若自焚,亡的不仅是国,更是天下。

皇后王氏当不起这么大的罪责。

皇后看着怀胎近十一月才产下的亲骨肉,眼中满是绝望。最后,绝望变作了狠戾。她低声对同样呆立一旁不知所措的御医樊离——杀了她!

樊离大惊:“皇后,公主可是您与陛下的亲骨肉——”

皇后的声音已变得更冷静:“她若不死,陛下就活不成了——”

樊离为难地看着眼前那可爱的女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隔壁偏殿中的晋王妃。一个时辰前,她刚刚为正在守城的晋王李定国诞下了第三个儿子——

对突然其来的调包之计,晋王妃本能地拒绝。无论樊离和皇后如何相劝,就是不肯答应。最后是樊离说了一句:“如果陛下殉国了,晋王还能苟活吗?”

一句话点醒了晋王妃。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她可以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不爱朱由榔那个无能的末代皇帝,可是她不能不爱她的丈夫。

刚出世的儿子就这样被抱走了,怀里的孩儿换成了眼前这自出生以来就不曾哭过一生的小公主。而这个秘密,只有皇后、樊离还有她三个人知道。纵然是面对她深爱的丈夫,她也不能说。她爱这个男人,愿意无条件地支持他、成全他。纵然他在吴三桂即将破城的危急时刻弃她于不顾,她心中有的也只是对他深深的眷恋不舍和担心疼惜,根本没功夫恨他怨他。

晋王妃的眼泪滴到了她怀中襁褓里的女婴脸上。

那女婴不哭不闹,脸上仍然隐隐带着笑意。她的亲生父亲、朱明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刚刚给她赐了一个名字——易欢。

易欢,易欢,安得天下太平,让亿万百姓俱欢颜?

滇都城终于破了。

城门大开,吴三桂率着众将士长驱直如。

城头的旗帜已全都变换了青龙旗和吴字帅旗,滇都城中到处回荡着来不及逃走的百姓的惨呼悲号。

南明皇宫前的广场上,吴三桂的亲兵把活捉的所有宫人都聚集在了一起。换上了普通宫女装束的晋王妃抱着易欢也在其中。。

每个人都低头垂目,恐惧得身子颤抖。晋王妃强自镇静,脸色却已不禁变得苍白如雪。她不怕死,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身处险境。可是此刻,她怀中抱着的,可是大明最后一个公主。

一群兵士手持兵器围在外围。一身戎装的吴三桂在宫女太监们前来回踱步,眼光锐利地在众人身上扫视着。

吴三桂锐利的眼光扫视了一遍众人,目光停留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身上。

身旁的亲兵立刻会意地把那小太监拖到了他面前。

吴三桂逼视着小太监:“这里面,还有谁是朱由榔的家眷?一条命,换你们几百个人的命,不亏!”

小太监虽然已经浑身抖个不停,却仍然迎上了吴三桂眼中的刀锋:“吴三桂,你这个逆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吴三桂猛地拔刀,刺进了小太监的胸膛。你要找死,那本王便成全你。

小太监呻吟着倒在了血泊中。

众宫女太监哆嗦得更厉害了。

吴三桂又指了指一个小宫女。

一旁的士兵立刻将小宫女送至吴三桂面前。

吴三桂的跟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你知道吗?”

小宫女恐惧地摇摇头。

吴三桂不禁心生感慨:“这朱由榔打仗治国都不行,蛊惑人心倒厉害!”他环顾众宫女太监,“你们都愿意为了那个狗皇帝去死?他可不会在意你们的死活,否则也不会把你们扔在这万寿宫里,自己先跑了!”

众宫女太监没有应声。

吴三桂冷笑一声,将带血的刀对准了面前的小宫女!好,如果你们都要做那愚忠的臣子,那本王就一一成全了你们。那叛国卖国的罪名,就让本王一人独当了又如何?

小宫女恐惧万分,几乎已跪立不稳。

人群中有人高呼了一声“慢着!”

吴三桂的刀停在了离小宫女头顶一寸之处。

年迈的王其昌有些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平西王,这里面没有陛下的家眷,只有晋王的家眷。”

人群中的晋王妃变了脸色。她万万没料到,这个平时看起来对大明忠心耿耿的老总管,居然是如此不堪的懦夫。

吴三桂略一沉吟,哈哈大笑:“李定国的家眷?哈哈!太好了!如今朱由榔全仗李定国护着,才能苟延残喘!”

王其昌径直走到晋王妃跟前,朝晋王妃深深鞠了一躬:“晋王妃,我不想出卖您,可是这些宫人们也都是无辜的,我不忍心看着他们这样白白送死!”

晋王妃:“你糊涂啊!你知不知道,我抱着的婴儿其实是——”

晋王妃倏地住口。

两名士兵将晋王妃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吴三桂已然听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晋王妃。这个女人已年过三旬,美丽大气,不愧是李定国的女人。吴三桂在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

“抱着的婴儿是谁?是你和晋王的孩子吧?”

晋王妃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是!但只是个女儿!”

吴三桂笑了:“女儿?女儿好呀,李定国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现在又有了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好福气啊——我吴三桂历来最守信誉,来人,赏!”

一旁的侍从连忙端上了一个盘子,奉在太监总管面前,盘子里满盛着银元宝。

太监总管看了一眼银元宝,又看了一眼晋王妃。

晋王妃轻蔑地看着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被晋王妃的眼光刺伤了,他转脸看向了吴三桂:“平西王,希望你说话算话,放了其他人——晋王妃,我对不住您和晋王,只能以死谢罪了!”

太监总管忽然猛地弹身而起,朝一旁的石柱撞去。

一股鲜血混着脑浆浅在了石柱之上。

众有人都惊呆了。

晋王妃震惊地看着太监总管,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悲愤。她忽然从袖管里抖出一支锋利的长簪,将发簪对准了自己的心窝,欲奋力刺下。

吴三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王妃的手腕,夺过了她手中的发簪。

狭长的谷口,李定国和李嗣兴神色疲惫,率着一队人马,挡在了谷口前,和吴三桂大军遥相对峙。

李定国侧身看着李嗣兴,从衣领内的颈上取下一枚用红绳捡着的金钥匙,金钥匙的匙柄上装饰着一枚鲜红的玛瑙。

李定国把金钥匙递给李嗣兴:“嗣兴,这把金钥匙你可千万要收好了!”

李嗣兴把金钥匙系在颈间,再塞进衣领内:“嗣兴明白!只要我人在,它就在!”

李定国点点头:“你带着一半人马尽快附送陛下皇后离开,我殿后。”

李嗣兴犹豫了一下,仍然习惯地应道:“遵命!”

吴三桂遥望着对面阵前的李定国:“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定国,大明江山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势在必行,你又何苦要逆天而行?”

李定国没有理会,用眼神示意李嗣兴快走。

李嗣兴向身后将士示意,众人驱着战马,悄悄后退着。

吴三桂一挥手:“带上来!”

两名将士将抱着襁褓的晋王妃推至两军阵前。

李定国顿时变了脸色,正带队撤退的李嗣兴也变了脸色,勒住了战马。

吴三桂得意地道:“李定国,只要你交出朱由榔,本王立刻将你的妻子和女儿毫发无损地送到你身边。还上书大清皇帝,封你为王——”

李定国神色凝重,没有回答。

吴三桂:“李定国,你不会真这么绝情吧?你们可是结发夫妻,别忘了,还有你们刚出世的女儿呢!”

李定国转头命令李嗣兴:“嗣兴,快走!”

李嗣兴已是心乱如麻,第一次没有听从父亲的号令:“可是——”

李定国粗暴地打断了他:“走啊!”

李嗣兴没有动。虽然他从十二岁起,就穿着不合身的成人盔甲,跟着父亲上阵对敌,到如今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可是他毕竟才只有十六岁,他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时刻。

不仅李嗣兴,李定国手下的将士也都从来没有面临过主帅妻女被敌军劫持的局面,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李定国。

李定国感受到了军心的动摇。他狠狠瞪了李嗣兴一眼,突然摘下背上长弓,拉弓上弦,将一枝箭头对准了两军阵前的晋王妃。

李定国红着眼,用嘶哑的嗓音大喝了一声:“夫人,我李定国欠你的,来生一定相还!”

晋王妃遥望着李定国,露出一丝理解和欣慰的笑,闭上了眼睛。

一支箭划破空气,端端朝晋王妃而来,直射晋王妃胸口。

吴三桂脸色大变。这这这,这怎么可能?这可是为李定国生育了三个子女、结发二十年的妻子啊!他居然就这么一箭给射杀了?想当初,自己可是为了一个美妾陈圆圆,就不惜引清兵入关背负了这千古骂名。世人不能理解他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可他也无法理解李定国这样断情绝义的男人。

晋王妃胸上中箭,发出一声低呼,手一松,怀中的襁褓应声坠地。

从出生就未哭过一声的女婴终于发出了啊啊的啼哭声。

晋王妃倒在了襁褓旁,双眼虚弱地看向了远方。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李定国又拉开了第二枝箭,箭头对准了地上的襁褓,心下大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扶着胸上的箭,挣扎着抬起了半个身子,虚弱而焦急地:“不,不要——”

但第二支箭已脱弦而出,正中地上的襁褓。

晋王妃扶着胸上的箭,绝望地缓缓倒了下去,双眼依然圆睁,死不瞑目。

马上的李嗣兴震惊地张大了嘴。他就这样睁睁地看着母亲握着胸口的箭头,缓缓倒在已中一箭的小妹身旁。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军将士也都被这突如而来的变故惊呆了。战场上居然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嗣兴几乎是声嘶力竭地爆发了:“娘——小妹——”

敌军阵前的娘已没有了反应,小妹的啼哭声也在迅速减弱,很快不闻。

李嗣兴悲愤地扭头看向了父亲。

李定国木偶般举着弓箭,满眼是泪。

李嗣兴咬牙切齿地:“爹,你太冷血了!你居然忍心杀了自己结发二十年的妻子和刚出世的女儿!

李定国强忍着眼泪:“快走!有什么话等把陛下护送到安全地带了再说!”

李嗣兴:“不!我不走!我要为娘和妹妹收尸报仇!”

李定国忽然将手中长枪递向了李嗣兴:“李嗣兴,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这个爹,替你娘和你妹妹报仇;要么就立刻带队去护送陛下撤离!”

李嗣兴接过长枪,一言不发地挺枪直刺父亲。

父亲却一动不动,只是用血红带泪的双眼平静地凝视着儿子。

枪在距离咽喉一寸处停下。

李嗣兴慢慢收回了枪:“儿子不敢弑父;可是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爹!”

李嗣兴猛地将枪掷回给李定国,调转马头,带着一队兵士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吴三桂回过神来。此时,他已明白李定国已是抱定了必死之心,要与自己决一死战。当下不再劝降,只一挥令旗:“杀!”

清兵们潮水般涌向了谷口。

李定国握着手中红缨直颤的长枪,咬了咬牙,大喝一声,挥舞着长枪一马当先迎向了冲上来的清兵。

众将士眼见着主帅竟不惜亲手杀妻灭女,心中都涌起了悲愤向死之意,也都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

李嗣兴带着兵士快速行进在山中小道上,身后遥遥地传来震天的混战厮杀声。

李嗣兴满脸激愤,眼中脸上满是泪水。他从衣领内拉出了那枚带着红玛瑙的金钥匙,看了一眼,紧紧握在手心中,眼中露出深邃的恨意。

爹,你心中只有大明和陛下,没有骨肉亲情!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一定!

李嗣兴策马奔去。

大战后的山谷,尸横遍野,哀鸿声声。

吴三桂环顾着战场,从地上拾起一面军旗,神色凝重。

这一战,他虽未能抓住李定国,可是李定国训练多年的亲卫军几乎已全军覆没了!吴三桂不由心生感慨,这李定国一世英雄,可惜不识时务啊!

地上的襁褓发出咿呀的哭声。

吴三桂好奇地循声望去,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晋王妃。王妃的一只手还搂着那个小小的襁褓。那女婴居然没有死!刚才只是痛晕了过去,如今醒来,便又本能地发出了啼哭之声。

吴三桂抱起了女婴,襁褓上尚插着一支锋利的箭。

吴三桂拔出箭头,从襁褓中掏出一块已断裂的玉佩来,这正是王皇后临别前所赠的那块玉佩。

吴三桂微微有些诧异,原来是这块玉佩救了这孩子一命!这女婴的命可真大。

也许是感受到了大人怀抱的温暖,襁褓中的小易欢突然不哭了。

吴三桂眼中却露出一抹杀机。你父王斩杀我数员上将,现在我就用你来祭奠他们的亡灵!

吴三桂猛地把小小的襁褓举向头顶,欲把小易欢摔在地上。

小易欢浑不知自己已将变成一团肉泥,被这一举居然逗笑了起来。

吴三桂看到了婴儿脸上的那抹笑容,心中一动,刀顿在了空中。

罢了!本王一生征战,杀人如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却从未亲手杀过婴儿!今日本王就把你留在这战场上,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吴三桂将玉佩塞回易欢的襁褓中,俯身将易欢放回了晋王妃身边。

吴三桂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众将士听令,重整旗鼓,追击李定国残军!”

吴三桂大军呼啸而去,只留下躺在一地死尸中的襁褓。

夜色之中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

大雨中,尸横遍野的山谷中已是血流成河。

一条人影举着一把油纸伞在满地死尸中弯腰搜寻着,辩识着。

来人原来是御医樊离。

王皇后到底放心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听说李定国射杀了自己的妻女,她便五内如焚,却不敢明言,只能暗里悲泣。待冷静下来,便托樊离一定要去战场上再找一找,哪怕晋王妃和孩子确实已经殉难,至少也能断了念想。

樊离在雨幕中焦急地搜寻着。

一阵微弱的啼哭声传来。

樊离循声望去,终于发现了浸在血水和雨水中的晋王妃和易欢。

晋王妃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易欢却在襁褓中微微舞动着小手。

樊离连忙奔过去,探了探晋王妃的鼻息,难过地摇了摇头。他轻轻帮晋王刀阖上兀自圆睁掇眼,郑重跪下,对着晋王妃的遗体深深一拜、再拜、三拜。

小易欢仍啼哭不休。从一出生,她连一口奶都还不曾吃过,就屡遭变故,至此还能保有这条小命,也真算是上苍垂怜了。樊离心中酸痛,连忙把这可怜的小生命紧紧抱在了怀中。。

幽暗的山谷里,樊离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抱着襁褓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漫天雨幕之中。

等樊离抱着小易欢,回到永历帝的安身之处,却发现李定国早已率着将士们拔营而起,不知所踪。

樊离思虑再三,决定不再去寻找永历帝。他要带这大明的最后一个公主,去一个隐秘而安全的所在,好好将她抚养成人。

青翠的大山。山下似有小口,隐隐有光透出。

樊离抱着易欢下了马,嘬口发出一声长啸。

一叶小舟忽然从山下小口轻轻飘了出来,舟上,是一个年轻而英气勃勃的女子。那是她的妻子陈胜男。陈胜男虽是一介女流,却是南明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

陈胜男身边还带着一个约摸两三岁的红衣小女孩,小女孩正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岸边的樊离。

陈胜男兴奋地招手:“相公!”

樊离抱着易欢,足尖一点掠上了小舟,激动地:“夫人!”

陈胜男蹲身抱起了身旁的小女孩:“倩影,快叫爹。”

樊倩影稚声稚气地叫了一声:“爹!”

樊离眼里涌上泪来:“哎,倩影真乖——想不到,倩影都已经会说话了,上次我见她时,她还未曾满月呢!”

陈胜男注意到他怀中的婴儿:“这是谁的孩儿?”

樊离略一迟疑,道:“这是晋王的女儿,刚刚出世几天,晋王妃就不幸被吴三桂害死了,我和晋王也失去了联系——”

陈胜男摸了摸小易欢的小脸:“可怜的孩子!如今整个云南都已被吴三桂占领,你就带着小郡主留在明珠谷吧!咱们一家三口也终于可以团聚了。”

樊离道:如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夫人,待入谷之后,你我要把小郡主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好好地抚养她长大成人。

陈胜男爽朗一笑:“放心吧!”俯身对小倩影,“倩影,从此以后,你就多了一个妹妹啦!”

樊倩影拍着小手开心地大笑:“耶,我有妹妹啦!”

看女儿并不排斥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妹妹,樊离和陈胜男欣慰地笑了。

陈胜男用竹篙撑动了小舟。

穿过狭窄的谷口,小舟缓缓向前,越向里水域越宽,景致越奇,处处奇花异卉,鹤飞鸟鸣,一派世外仙境的景致。

陈胜男将小舟撑到了岸边,岸边一大片竹林。

陈胜男牵着小倩影的手下了船,樊离抱着易欢随后。

樊离打量四周:“这便是明珠谷?”

陈胜男点点头:“早在多尔衮率清军入关以前,崇祯皇帝已经预感到大明江山不保,他未雨绸缪,设置了三处秘密基地,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光复大明,其中一处就是这明珠谷,许多不肯归顺满清的高人奇士都隐居在此。”

樊离欣慰地:“嗯,果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陈胜男嘬口发出一声鸟叫,竹林里传来了一阵同样的鸟叫。远远地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迢递青门有几关,柳梢楼角见南山。”

陈胜男也朗声答道:“明珠可贯须为佩,白壁堪裁且作环。”

密封的竹林一下子打开了,闪出一条路来。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穿着明朝服饰的俊朗男子。

那男子快步迎上前来:“谷主!”

陈胜男道:“相公,咱们谷中隐居着很多大明的精英。这位是山东名士叶明章,棋琴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叶先生,这便是我经常给你们提起的我相公,御医樊离。”

叶明章赶紧上前拱手见礼:“早就听说过樊先生的大名啦,为了辅佐永历帝,不惜与妻女分离。如今,你们总算可以一家团聚了!”

樊离也拱手还礼:“叶先生!”

众人往竹林中走去。谷口机关启动,只见众竹林瞬间“乾坤大挪移”,竹林的入口瞬间消失了。

入谷之后,陈胜男将谷中隐居的三百余户人家、八百多户人,都慢慢介绍给樊离认识了。谷中这八百余人,都可谓朱明王朝各行各业的精英。大家都不愿臣服于满清,于是都先后避入了明珠谷。众人齐心协力,在这谷中农渔樵猎,自给自足。身手好的青壮男女,时常乔装改扮了出谷去,或搜集情报,联络各地义士,或经营生意,为反清复明谋划经费。

樊离自此便在谷中安心住了下来,为谷中人治病,研制各种药物,深受谷中众人爱戴。明珠谷人皆知他的养女李易欢乃是晋王李定国的女儿,都仰慕晋王高义,对小易欢百般疼爱照料。樊离与陈胜男夫妇,对小易欢则更是无微不至,甚至超过了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樊倩影。

转眼小易欢已是一岁。按习俗,明珠谷人为她精心准备了“抓周”游戏。

一张宽大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装有笔、墨、纸、砚、算盘、元宝、首饰、胭脂、吃食、玩具、竹剑、绣线、剪子、《三字经》等。

樊离夫妇、叶明章和其他十余个谷中首领都盯着陈胜男怀中刚满一岁的易欢。小家伙在明珠谷人的精心照料下,长得是白白胖胖粉雕玉琢,甚是惹人怜爱。

樊离笑看着小易欢:“小郡主,今天可是你满一周岁的日子,抓周可一定要挣口气,给自己未来的命运搏个好彩头!”

陈胜男把易欢放到了抓周的桌子上。易欢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在盘子里抓来抓去。

易欢一手抓起了绣线,另一手抓起了剪子。

陈胜男愣了一下:“哦,我们的易欢郡主未来一定是一个心灵手巧的绣娘。”

樊离失望地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易欢就将手中的绣线剪子扔回了盘子里,一手去抓笔、一手去抓《三字经》书。

儒生装束的叶明章摇着扇子,微微一笑:“看来小郡主是一个才女,不爱女工爱读书。她长大以后必能做得一手锦绣文章。”

樊离仍只淡淡一笑,不甚满意。

易欢将手中的东西看了看,又扔回了盘中,然后伸手抓起了竹剑,在手中胡乱挥舞。

陈胜男哈哈大笑:“叶兄,这你可说错了,易欢长大后是要跟我学武的,只有练就一身好武功,才能光复我大明啊!

樊离眼睛一亮,却又觉得仍是不足。

易欢并没有买帐,转眼间又将手中剑扔了出去,抓起糕点往嘴里塞,让大家哭笑不得。

精通易容变形之术的唐一手掩饰不住的失望:“原来是一只小馋猫啊!”

叶明章赶紧圆场:“一手妹子不必失望,其实这预示着咱们的小郡主这一辈子不愁吃喝,是个有福之人啊!一个女孩子,不必承担比山还要沉重的复国重任,平平安安地过一生也好。”

樊离心情沉重地道:“可惜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可是——是——是晋王的骨肉啊!晋王妃已为国捐躯,晋王还在郸精竭虑为反清复明的大业奔走,她这一生注定不可能像她的名字一样欢乐无忧了!

易欢将手中糕点塞入嘴后,突然用力将整个盘子摇摇晃晃地端了起来,再也不肯撒手。

众人无不惊愕,随即都齐声大笑起来。

樊离兴奋地:“哈哈!原来我们都看错了!咱们的小郡主居然把所有的礼物都天地乾坤一手抓了!”

叶明章用折扇轻敲着手心:“我看易欢郡主面相上佳,长大以后一定会有不少奇遇,她的一生绝对不是平凡的一生。”

易欢端着满满一托盘礼物,冲着众人笑着。

光阴似箭,岁月如松。

一晃又是六年时光过去了。

景色优美的山谷中,已剃了头,换了清人装束的樊离牵着七岁的易欢的小手行走在山道上。

易欢仰起粉嫩的小脸看着樊离:“义父,你今天怎么肯带我出谷去玩了呀?”

樊离温和地道:“今天就是你七岁的生日了,你还从来没有出过明珠谷,今天呀,义父就是要带你出去开开眼界。”

易欢眼睛一亮:“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吃到好多好多好吃的了?”

樊离宠溺地:“你呀,就知道吃!”眼中又露出怜惜之意,“不过在这谷中,也的确没啥好吃的。易欢啊,今天你想吃什么,义父都买给你。”

易欢兴奋地直拍手:“耶,太好啦!谢谢义父!”

樊离牵着易欢的手往前行去。

樊离带着小易欢来到了滇都。他先带易欢去了滇都城中的秘密据点,换上了一身普通商人装束,这才带她去了繁华的集市。

初次出谷,见了这繁华的集市,小易欢简直是大开眼界,目不暇给。双眼、双耳甚至鼻子,都全是在明珠谷不曾有过的感受。

易欢一手拿着一个糖人,一手拿着一大串红红的冰糖葫芦,一路好奇地四下观望,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樊离看着她那新奇开心的样子,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易欢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有些小心翼翼地说:“义父,我还能再买一串冰糖葫芦吗?就买一串!”

樊离心中一阵酸楚。可怜这孩子,明明是金枝玉叶,大明高贵的公主,现在却连一串糖葫芦都稀罕——不由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当然可以了!”

易欢开心地咬了一口糖葫芦。

樊离正准备掏钱给易欢再买一串糖葫芦,忽见前方一阵哄闹。一群人挤在一张告示前。

樊离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伸手拉住了一个行人:“这位大哥,敢问前面出了什么事?”

那小伙子左右看看,警惕地压低声:“唉,平西王贴了告示,今日午时三刻要当众绞杀前朝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

樊离大惊:“啊?这朱由榔不是逃往缅甸了吗?

小伙子:“缅甸王哪敢得罪大清皇帝和吴三桂?最终还是把他和前明的文武百官都绑了交给了吴三桂!唉,这改朝换代之际,皇帝的命比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都还惨啊!”

小伙的同伙神色恐惧地拉了他袖子一下:“哎呀,你小声一点,当心被平西王的人听到了!”

小伙变了脸色,赶紧住了口。

樊离牵着小易欢,呆若木鸡。

易欢不解地摇晃他的手:“义父,你怎么了?”

樊离没有答言,脸色苍白,神情绝望。

荒凉的刑场。寒风中,永历帝、王皇后、小太子一行被军士押上了刑场。刽子手已准备就绪,一片恐怖的氛围。

樊离脸色苍白,拉着易欢挤进了人群,挤到了刑台前。

易欢恐惧地:“义父,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我好怕!咱们走吧!”

樊离已来不及解释,也无力安慰她,只低声在她耳边道:“易欢,台上那个穿黄衣服的男人,还有他旁边那个女人,你好好看看他们的脸,记住他们的样子,永远不要忘!”

易欢无邪的小脸上满是不解:“他们是谁?我为什么要记住他们永远不忘?”

樊离已红了眼睛:“你先别问那么多了!你好好记住义父的话,好好看看他们,记住他们的脸,”随即声音哽咽了,“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们了!”

易欢不安又不解地看着不远处即将上刑场的永历帝王皇后诸人。

刑场的王皇后隐约看见了樊离,张了张口,没出声,只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樊离。

樊离悄悄将易欢带到了围观人群的第一排,悄悄指了指易欢,又指了指王皇后。王皇后顿时明白过来,眼中带泪,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然而,不容王皇后多看易欢一眼,午时三刻已到。

监斩席上的吴三桂大步走了出来,将一张弓弦勒在了永历帝的脖子上。

永历帝仰首看着天空,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吴三桂缓缓绞动了弓弦。

吴三桂勒紧弓弦的一刹那,易欢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红红的冰糖葫芦“啪”地落在了沙地上。

天上,流风卷着疾云。

当夜,樊离把易欢交给秘密据点的同伴,让他们护送易欢回谷,自己去执意一人前往篦子坡为永历帝和王皇后以及太子收尸。

月光照射着荒凉的刑场。夜空里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樊离赶着一辆马车进了篦子坡。

樊离在永历帝的尸体旁跪倒,磕下头去,哽咽不能语:“陛下!”

樊离又向王皇后的尸体磕头,“皇后!”

最后,樊离又转头向永历帝身旁的小太子的尸体磕了一个头,眼泪夺眶而出:“太子!”

樊离磕完头,这才含泪把永历帝、王皇后和太子的尸首放上了马车。

樊离正欲赶着马车离去,一队将士忽然出现,将樊离团团围住。

一个副将高举着火把,大笑着从众兵士身后走了出来:“居然还真有愚忠的前明余孽前来收尸,哈哈!”

樊离猛地拔出剑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已成包围之势的清兵。

那副将吩咐众兵士:“一定要留活口!”

樊离环顾四周形势,神情紧张。

忽然几枚烟弹弹射过来,整个刑场顿时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之中。紧接着,一队蒙面黑衣人借着烟雾冲杀进了刑场。浓烟之中,蒙面黑衣人和清兵们一阵混战。

其中有一个黑衣人甚是骁勇,几乎以一敌十,硬生生护着樊离冲出了包围,上了一匹马。

山谷里回荡着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战马奔驰在幽僻的山谷里,马背上坐着樊离和一个黑衣蒙面人。

樊离背上有一条长长的刀口,血肉模糊,身子摇摇欲坠。在一个转弯处,他终于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滚落在地。

前面的黑衣蒙面人连忙拉住了战马,紧跟着翻身下马,扶住了他,低声轻唤:“樊神医!樊神医!”

樊离吃力地睁开眼:“你是?”

黑衣蒙面人取下了面纱,露出李定国刚毅瘦削的脸。

樊离惊喜地:“晋王!”

李定国道:“来,我扶你上马!”

樊离推开他:“你自己走吧,不必再管我了。陛下和太子都死了,我大明已经亡国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李定国道:“不,樊神医,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被吴三桂处死的太子并不是真的太子,我大明仍然有希望!”

樊离意外地:“啊?那真太子现在何处?”

李定国道:“陛下流亡缅甸之前,担心缅甸王会出卖他,就提前做了安排。陛下把太子托付给我,更名李剑卿,冒充是我的儿子,我早已把太子送往台湾,交给延平王郑经抚养。”

樊离惊喜万分:“真的?太好了!”

樊离剧烈咳嗽起来,口吐鲜血,李定国连忙将他扶住:“你身上可有伤药?快拿出来我帮你包扎!”

樊离摆摆手:“不,先不要管我!晋王,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送往台湾的太子朱慈煊也并不是真的太子,他其实就是您的亲生儿子!”

李定国呆了一呆:“樊神医,你是失血过多,神智迷糊了吗?”

樊离凝视着他:“不,晋王,我现在很清醒。七年前王皇后和晋王妃差不多时间先后生产,王皇后生了个公主,晋王妃生的才是儿子。当时陛下已备好柴禾,若皇后诞下公主,他就要自焚——所以我不得不自作主张,把公主和您的儿子调了包——”

李定国大惊:“啊?也就是说,七年前我亲手射杀的女儿,竟然是大明最后的公主?我,我岂不是罪孽深重?”

樊离道:“不,晋王,公主尚在人世,当年你那一箭射中了皇后留给公主的玉佩,公主毫发无伤。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她隐居在明珠谷。今天是我第一次带她出谷,没想到就正好让她见到了陛下和皇后最后一面!晚上我决意去为陛下收尸,就安排人把她先送回明珠谷了。”

李定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不然我真是死也难以赎罪了。只是如此说来,我大明皇室已后继无人就此亡国了吗?”

樊离神色凝重地道:“晋王!远在台湾的太子,对于我大明的志士们将是极大的鼓舞。如果他们知道,大明皇室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公主,恐怕很难再有复国的斗志了——如今世上知道太子是您的亲生儿子、易欢才是大明最后一个公主的人,只有你我二人——”

李定国顿时会意:“我明白了!我会立刻传信给延平王,请他送回太子,就说先帝留下遗诏,让太子和我的女儿易欢定亲,这样他们所生的子女仍是大明皇室血脉,我们也算对得住先帝了!”

樊离欣慰地点点头:“如此安排甚好!”

忽听一阵马蹄声响,一队清兵远远地追了上来。

李定国大惊,赶紧去扶樊离:“快,樊神医,咱们快走!”

樊离推开他:不,休要管我!你快去明珠谷找易欢吧——

李定国咬了咬牙,拔剑守护在了樊离身前。

清兵追了上来。清兵头目:把这两个前明余孽拿下!

众清兵一拥而上,李定国挥剑奋力与众清兵厮杀。

李定国本已负伤,很快不敌,手中长剑被击飞,人也被踹飞倒地,正好倒在樊离身旁。

众清兵持刀逼向倒在地上的李定国和樊离。

忽然几枚暗器疾射而来,一一正中众清兵的咽喉。

众清兵接连倒下了。

山林中走出了一个年轻貌美的白衣道姑,腰间挂着暗器袋,一手持着拂尘,一手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李定国和樊离震惊地看着那道姑和小女孩。

小女孩容颜清丽,睁着无邪的大眼睛,看着身边的大人们。

明珠谷竹林入口处。船夫将一叶小舟靠了岸,舟上坐着李定国、樊离、那道姑还有那小女孩。

李定国扶着虚弱的樊离,那道姑牵着那小女孩先后下了船。一阵机枢声响,密集的竹竹丛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小道。

陈胜男带着小易欢、小倩影,叶明章牵着小叶默声、率着唐一手等人出现在小道另一头。小易欢猛地一下子扑了上来,抱住了樊离。

易欢担心地:“义父!你怎么了?”

樊离虚弱地摸着她的头发,笑了笑:“别怕,孩子,义父没事儿。”

陈胜男率领众人单膝跪地:“晋王!”

李定国赶紧上前将陈胜男扶起:“各位快快请起,万不可如此。从此往后,我李定国就当和诸位同仁一样,忍辱负重,共谋这反清复明的大业。”

众人齐声道:“我等愿唯晋王马首是瞻。”

陈胜男和众人起身。陈胜男上下打量那道姑,认出她来,惊喜地道:“梅花门主!想不到你也会来明珠谷!”

梅花门主叹息了一声:“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梅花门了!我满门上下两百多口人,除了我雪衣居士和我这徒儿雪倾城,其他人都被清兵杀死了!”

众人皆震惊而悲愤地看着雪衣居士。

易欢身旁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女孩是樊倩影,男孩则是叶明章的独生子叶默声。

三个孩子好奇地打量着雪衣居士身旁美丽娴静的雪倾城。

雪倾城冲三个小伙伴微微一笑。

上架时间:2021-02-05 09:57:55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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