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凉山

柳长青是因为一壶茶水才进入江湖的，这称不上是什么浪漫的事。

王小二趴在茶摊的空桌上，吊着草茎，挑着眉毛望向那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

嗬，好家伙。

眯着眼、背着手进来，穿丝绒绸子的蜀锦大袍，点了一壶店里最贵的恩施玉露，往飘灰的黄土官道旁的位置一坐，竟没有任何不妥。

嘿，这脸、这身段，绝了。

王小二卖茶十五年，家里这破店从没见过任何一位大人物微服私访过，也没近距离观察过这么好看的人。如今这公子往哪一坐，她到是也想上前说两句漂亮话，可搜肠刮肚只会蓬荜生辉一个词，那就不丢人现眼了。

可惜这公子一脸在等人的样子，倒是可能被人爽了约。掐指一算，他已经坐在竹椅上快一个时辰了，中间有三次往自己这面瞟，也许是想问厕所在哪，也许是想找人聊天但不好意思，哼了十二首小曲儿，怕是等人实在等的不耐烦了。

如今他要是上茅房脱了裤子，屁股下面估计都是竹子的硌痕。

小姑娘放下画笔，偷瞄着，画上是一副栩栩如生的人像。她看见公子又抿了一口茶，然后缓缓转头望向自己。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王小二愣了愣，又往自己身后瞅了瞅，又往公子哥那面瞧了瞧，确认店里就两个人后，她猛地站得笔直，嘴里的草茎也吐没了。

“您叫我小二就成。”

小公子端着茶杯，点点头，又继而笑着摇摇头。

“我当然知道你是店小二，我问的是真名。”

“我真名叫王小二。”

“......”

她看到这位公子的笑容滞了一下。

“嗨，王姑娘啊。”他干咳两下，笑着站起身，“在下姓柳，柳长青。”

王小二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位爷大概要高过自己近一个脑袋，长得好看，秀而不媚，锋锐却无莽气，像一柄秀了山水金纹的春刀。

阳光还在他身后乱照，把自己显得异常渺小卑微。

“...是柳公子啊。”

过了有一会，王小二终于憋出了这句话。

柳长青抿着嘴唇，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小姑娘，你知道你这茶是假的吗？”

王小二点点头，又摇摇头，笑容僵硬，“不知道。反正价定太高了，也不会有傻子来喝。”

话说出口，她又意识到不太对劲。

“我们这小破茶摊，一般不会有公子您这样的大人物来的。”她补充道。

柳长青没有在意，他甚至赞同的点了点头，嘴里说着有道理，然后突然转身向店外走去。

王小二一挑眉毛。

“等会，这位爷，您还没付茶钱呢。”

柳长青回头，满脸疑惑。

“我没喝茶，我给什么钱？”

“您喝了我一壶恩施玉露呢，是茶，九钱五分。”

“嗨。”柳长青笑了一下，“这怎么能是呢。”

王小二急了，道：“怎么就不是了？”

“我问你，这茶是不是假的？”

“我不知道。”王小二眨眨眼，打着哼哼。

她看到公子轻轻点头。

“我想，”柳长青转身笑眯眯的望着她，“街道司可能很想知道竟有人敢在京城地界卖假货，你觉得呢？”

小姑娘本就不粉嫩的脸愈发变黑，眼角耷拉着，心里问候了柳长青祖上三代，以这公子闲出蛋来的感觉，也许真能干出这种事。

“信。是假的。”

“小二啊，卖假茶和真茶是不是两回事？”

“是，您教训的对。”

“马都是白马吗？”

少女挠挠头，一脸迷惑。

“不...是？”

“就是这个道理，”柳长青赞许地拍拍手，“马不能都是白马，茶也不都是假茶...喔，你问我要什么来着？”

王小二微微发愣，抬手摸了摸自己头顶两个扎起来的小团子，说道：“茶钱。”

“我没喝茶，我给什么钱。”

柳长青把手背在身后，再次转身开溜。

可是这次又被王小二叫住了。

“我乡下人，听不懂这些，你也别给我讲了。”她杵在柜台边，有些气恼地说道，“反正你不给钱，就肯定不能走。”

柳长青垂下手，把腰间的佩剑往怀里藏了藏，悲叹一声。

“行，我不走，你逼我这样，到时候可别说我仗势欺人。”他甩甩袖子，“我问你，你可知道兵部尚书李大人？”

“知道，正三品要员。”

“那你是否知道他女儿？”

“去年被评为京城才华第一的女子，据说心地善良，人长得好看。”王小二嘟囔着，“怎么着，就是你啊？”

“不是......”

柳长青突然觉得胸口有点闷，但还是忍着撇了一下嘴，一抬眼皮，“不过呢，她是我娘子。”

他看着王小二一脸疑惑。

“呵，不用惊慌、不用惊慌。也就是说，我就是李尚书、李大人的女婿。”

王小二眨眨眼，“啊”了一下，尾音拖得好长。望望他，望望自己，又看了看灰不溜秋黄了吧唧的天，看了看黄土飞扬的官道，上前两步，夸嚓一下就趴在了地上。

“求求您了，爷，九钱五分。”

柳长青：“......”

王小二拽住柳长青的裤脚，“少爷啊，我爹遭贼人陷害，如今卧床不起；我娘亲被欺辱致死，我奶奶还吞咽不能。这位爷您别赖皮，我知道您拿李大人的名头诓我，但钱肯定还是有的，实在不行就这身衣服去给当了，吃白饭不好，以后没姑娘要的。”

“你松手。”柳长青被吓了一跳，拼命往外拽自己的脚，“不是，我没耍赖，我真是李尚书的女婿，你为什么不信？本公子在等人，人到了他们自会把钱给你——”

王小二一言不发，酝酿了一下情绪，转瞬间竟泪流满面，再转眼，声色俱厉；她哭得那是一个悲恸一个感天动地，官道上甚至有几驾驶过的马车停下来，有好事者从车厢里探头观望。

柳长青现在也想哭了，他想说自己好不容易进次京，就因为身上钱被偷了还贪嘴喝了口茶水，惹上了比自己还不要脸的，到时候身败名裂的回江南，毫无颜面见父老乡亲。

终于下了决心，柳长青欲哭无泪的解下佩剑，正要递给趴着地上的王小二，心里想着姑娘把你卖了都没这剑一成贵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大概不过两口茶的功夫，大地震动起来，酒桌摇晃，连带着桌上的茶水碗筷一起，破烂的小茶摊像是大风天的狗尾巴草，似扁舟于大海汪洋。

官道尽头，有人身骑枣红骏马，大耳朝怀，剑眉星目，提一杆丈长虎头瞻金大枪，肋下佩短剑，一骑当先踏上黄土大路。

身后紧随着一百鱼鳞重甲铁骑，在视野中形成刺目的一条黑蛟，均背弓提枪，骑马向这里奔来。为首的将军撑一杆旗，黑底红字，勾勒出一个鲜红的大字：“李！”

正是那位兵部李尚书的兵。

那位二十年前曾退匈奴于关外、朝野上下声望第一，李将军的麾下精锐。

王小二忘了装哭，她傻愣愣的望着这一百铁骑浩浩荡荡、气势如虹的冲出，然后在她的茶摊门前迅速停下，锋芒尽显；那位扛旗将领毫无迟疑，翻身下马，对着面前这位白吃白喝无赖公子抱拳躬身。

“末将李尚，奉命护送少爷返乡。”

王小二看看这壮的像熊瞎子一样的大汉，又看看自己仍然抓着的柳长青，后者哭丧着脸。

“我都说了，我真是李大人女婿。”

他转身，端起茶杯递给李尚。

“来，尝尝。”

壮汉毫不迟疑，端起茶杯就是一口，又涩又干，还反不上津，怕不是路边摘点树叶子泡了水都比这强。

“这可是上好的恩施玉露，给这位姑娘茶钱。”他苦着脸，指了指仍趴在地上的王小二，似乎不愿再看她一眼，“九钱五分，快点，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