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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早上七点半,伊薇特抱着昨晚熨好的衣服沿车道走到屋子里。脚下发出微弱的啪啪声,脚趾扣紧摇摇欲坠的凉鞋。鞋带断了,她走在满布车辙印记的碎石地上摇摇晃晃。墙的另一头,车道边林立的柏树下,她看到医生站在花园里。

他一身蓝色晨衣,九月的太阳还没升到花岗岩山山顶,他便早早戴上了墨镜。左手握着水管,把一股粗壮的水流引至他脚边匆忙穿过碎石地的蚁群。他手法娴熟:且让幸存的一批翻过湿漉漉的石头、整顿士气,再让滚滚水流冲刷而下。空闲的右手把雪茄从嘴中取下,烟从高凸额骨前棕灰相间的鬈发间升起。接着,他大拇指捏紧水管口,细窄的水柱更加强劲,冲向他一心置之死地的蚂蚁。

只要再走过一棵无花果树,伊薇特就能避开梅尔罗斯医生溜进屋。她自以为无花果树能遮挡住自己,但每次,梅尔罗斯医生都会头也不抬地张口叫住她。昨天,他滔滔不绝,她在一旁手臂都快废了,所幸他及时住口,衣服才没掉到地上。他对这些事情拿捏得极准。一开始,他恭敬得做作,向她这个普罗旺斯本地人请教对当地的西北风怎么看。待他和蔼地问起她儿子在船厂工作如何,酸痛已蔓延至她的肩膀并大举向脖子进攻。他又关心起她丈夫的背痛、问他们能否别让他在收庄稼时开拖拉机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决意抵抗。今天,他没说“早上好,伊薇特宝贝儿”[1]来开启早晨一贯的嘘寒问暖。她猫着身,在无花果树低垂的枝桠掩护下进了屋。

这座庄园——伊薇特这么叫而梅尔罗斯夫妇称之为旧农舍——建在山坡上。车道和屋子的上层齐平,屋侧一道宽阔的台阶往下,通往客厅外的露台。

屋子另一侧的环状台阶通向一间放垃圾桶的小屋。冬季,水顺坡而下流经几个水池,但现在这时候,无花果树边的水渠安安静静,被碾烂破裂的无花果堵住了,果子落下来的那块地也因此脏兮兮的。

伊薇特走进高高的昏暗房间,放下要洗的东西。她打开灯,把毛巾、床单、桌布分门别类。十顶高柜塞满了折叠整齐的织品,全都没用过。伊薇特有时会打开橱柜,欣赏这些保存完好的收藏。有的桌布绣有月桂枝和葡萄串,只有在特定角度才会显现,织法独特。她还会用手指摩挲光滑白床单上绣的字母,餐巾一角字母V边上的一圈皇冠。她顶喜欢一串外文字上绣的独角兽,绣在几条最有年头的床单上,但同样,床单没用过。而且,梅尔罗斯夫人一再要求伊薇特只用门边小橱柜里的织品,那堆普普通通的素布是用了又用。

埃莉诺·梅尔罗斯从厨房疾步沿着低矮的台阶到达车道。她要是再走慢些,怕是半路就得磕磕绊绊,停下来,绝望地坐在台阶边的矮墙上。她恶心得要命,一点儿东西都不敢吃,先前抽的一根烟让她感觉更糟。她吐完后刷了牙,但嘴里还有胆汁味;吐之前也刷了,谁叫她本性乐观,无法彻底击碎刷牙止吐的妄想。自九月头,早上寒意渐浓,空气中已有秋的气息,但这对埃莉诺来说没什么影响,此刻她额上的汗珠隔着好几层粉底沁了出来。每上一级台阶,她双手抵住膝盖往前进,透过大墨镜盯着苍白双脚上的白色帆布鞋,暗粉色的生丝长裤像辣椒一样挂在腿上。

她脑袋里想着伏特加略过冰块,原本霜冻的冰块变得透亮,慢慢塌陷,咔咔作响,就像老到的整骨师手下的脊柱。所有黏稠的、不怎么方正的冰块漂浮着,丁丁当当,霜从冰块甩到杯壁上,冰凉圆润的伏特加含在她口中。

台阶左侧的车道坡度陡升,直通一片圆形空地,她的棕红色别克停在那儿的一棵日本金松下。庞大的车身下是白色轮毂,映衬着后方沿坡种植的葡萄园和橄榄林,车这么看上去稀奇古怪,但对埃莉诺来说,她看到这辆车好比一个在异国城市遭抢的游客看到自己国家的使馆,火急火燎地向汽车走去。透明的松香小颗粒粘在车玻璃上。一摊融了一根松针的松香粘在挡风玻璃底部,她想把它挑走,却把车玻璃越弄越脏,手指尖也黏得很。她一心想要上车,但又强迫症似的去刮松香,指尖蹭得脏兮兮的。埃莉诺喜欢这辆别克的原因无他:戴维从不开这辆车,也从不坐这辆车。房子和地是她的,用人的工资和酒钱是她付的,但只有这辆车是她真正拥有的。

十二年前初见戴维,她痴迷于他的外表。在冷冰冰的英国客厅里看着窗外自己的土地,人会自视甚高地染上一种表情,看上五百年,这种表情愈发顽固并且在戴维脸上臻于完美。埃莉诺从没搞明白过,为什么英国人觉得无所事事地老待在同一块地皮上是件了不起的事?不管怎样,戴维无疑向她明确了这点。他祖上是查理二世和一个妓女生的。“如果我是你,我会闭口不谈。”她第一次听他说时打趣道。他不笑,转而侧过脸,摆出一副让她日后生厌模样。他鼓起下嘴唇,看起来极力克制地咽下了一通狠话。

她一度钦佩戴维的从医之路。他告知父亲想当医生,而戴维的父亲梅尔罗斯将军立刻断了他的生活费,情愿把钱花在养雉鸡上。枪击人类和动物才是绅士的志趣,给他们疗伤是中产庸医的行当。梅尔罗斯将军对儿子冷淡不是一天两天了。第一次真正关心儿子是在他从伊顿毕业的时候,将军问戴维想做什么。戴维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先生。”他不敢说自己想作曲。儿子耽于钢琴虚度光阴,这哪逃得过将军的眼睛,他当即拍板军旅生涯可以克制戴维娘娘腔的冲动。“还是从军吧。”他说,不自在地佯装父子情深,递给儿子一支雪茄。

然而,对埃莉诺来说,戴维完全不同于那一小众英国势利鬼和他们游手好闲的远亲。他们喜欢刺激,期待周末,脑袋里装满了甚至不算他们自己的回忆,尽是回忆他们祖辈的生活方式,但实际上祖辈并不这么过日子。与戴维相见后,她感觉他是第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现在,她找谁都不会找戴维去寻求理解。很难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她尽力不去想他一直眼红她的钱、满足他自认为符合身价的上流幻想。或许正相反,她的钱把他变廉价了。结婚后,他旋即弃医。一开始,还讨论过拿她的一部分钱开个酗酒者收容所。某种程度上,他们做到了。

埃莉诺想到可能会和戴维打照面,又备感折磨。她勉强不去管挡风玻璃上的松香,爬上车,开着这辆笨拙的别克驶过台阶,沿灰扑扑的车道至半山腰时停下。她要去维克托·艾森家,带上安早早出发去机场,但在那之前得先喘口气。驾驶座坐垫下藏着半瓶喝剩的百事吉白兰地。她包里备有黄色药丸用来保持警醒,而警醒带来的恐惧和慌乱则用白色药丸来消弭。还得开很长一段路,她服下四粒黄色药丸,而非正常剂量的两粒,接着又担心加重剂量会让自己变得神经质,于是又服下两粒白色药丸,灌下一半的白兰地把药顺下去。她起先哆嗦得厉害,酒精虽还未融进血液但已见效,让她备感舒心和温暖。

原本正襟危坐的她陷入座位,这是她今天头一次从镜中认出自己。她平静下来,如同一个梦游的人在危险的跋涉后爬回了床上。她看到黑白喜鹊蹿出葡萄藤,紧闭的车窗隔绝了声音,还看到这两天的强风把原先映衬着灰色天空、竖立着的松树松针刮得干干净净。

戴维·梅尔罗斯厌烦了水淹蚂蚁,撒手不再给花园浇水了。这消遣失去了狭小的目标后,他顿感绝望。总有另一个蚁巢、另一个蚁巢密布的斜坡。他把ants(蚂蚁)说成aunts(阿姨),助长他想要杀人的冲动。他还记得母亲那七个不可一世的姐妹,倨傲又自私,他还是孩子时给她们露过一手钢琴。

戴维一边想着埃莉诺如今对他毫无用处,一边把水管扔在碎石地上。她总是战战兢兢,仿佛一位叫痛的肝大病人,医生知道她疼但还得触摸检查。她要是能多放松些就好了。

他记得十二年前的一个晚上,他邀她到自己的公寓共进晚餐。那时候,她可真依赖人啊!虽然俩人已经睡过,埃莉诺在他面前还是羞羞答答。她穿着一条特别不衬身材的黑色波点白裙。当年她二十八岁,因为头发平直、发型简单看上去更年轻。他觉得她稀里糊涂,又没精气神,但还算漂亮;不过,真正让他蠢蠢欲动的是她的一股犟劲,那种想一头扎进某种大事件却又不知道上哪找大事的无声的愤怒。

他做了一道摩洛哥菜,鸽肚里塞杏仁,下面铺有藏红花饭。上菜时他把餐盘往回一收。“可以为我做件事吗?”他问。

“当然可以。”她答道,“要做什么?”

他把餐盘放到她椅子后方的地板上,说:“可以不用刀叉或双手,直接从盘子里吃吗?”

“像条狗一样,你的意思是?”她问。

“像个假扮狗的女孩。”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你这样。”

他喜欢冒这样的风险。她可能会拒绝并离开。如果她留下来且如他所愿,他会俘获她。古怪的是,两个人都没笑。

服从对方,即便是荒谬地服从,都实打实地诱惑着埃莉诺。她会牺牲她不愿信奉的那套——餐桌礼仪、尊严和自尊——来交换她真心想要的:牺牲精神。这种牺牲如果空洞并且没有帮到任何人,那就更显出这一举动的纯粹。她手脚跪伏在破旧的波斯地毯上,双手平放在餐盘两侧,双肘向外,伏低身子叼起一块鸽子肉置于齿间。她感到尾椎处的拉伸。

她向后一坐,双手置于双膝上,安静地咀嚼。鸽肉的味道有些奇怪。她微微抬头,瞄到戴维的鞋子一只在地板上,指向她,另一只悬在空中,近在咫尺。视线到他两腿交叉的膝盖处便停下,她再次弯下身,这次吃得更着急,在饭堆里拱着,双唇抿住一颗杏仁,接着晃晃脑袋把鸽肉从骨架上拆下。最后,她朝他看去时,一面脸颊上沾了肉汁、油光闪闪,嘴和鼻子上粘着黄米粒。

有那么几刻,他喜欢她,因为她照他说的做了。他伸出一只脚,鞋的边缘轻轻沿着她的脸颊往下走。他痴迷于她对他显示出的信任,但却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因为他的目标已达成,即证明他能够让她臣服。

第二天,他把事情告诉了尼古拉斯·普拉特。那天,他叫他秘书以他很忙为由,甩开高烧的孩子和假装偏头痛实为宿醉的女病人,坐在他的会所里喝酒。他喜欢在客厅蓝金配色的天花板下喝酒,这里总是有一种重要人士光临后留下的涟漪。迟钝、放浪还有默默无闻的会员在这样的氛围下精神振奋,正如大游艇驶出港湾时,同在港湾里停泊的小船也会上下浮动。

“你为什么叫她这么做?”尼古拉斯半戏谑半讨人嫌地问。

“她能聊的太有限了,你不觉得吗?”戴维答。

尼古拉斯没有回答。他感觉自己正被迫成为同谋,就像埃莉诺被迫趴着进食。

“在地板上,她就更聊得来了吗?”

“我又不是魔术师,”戴维说道,“不能让她变得风趣,但至少让她安静了。我真怕再和她聊有钱是多么痛苦。我一点都不知道这种痛苦,而她一点都不知道除此以外的其他东西。”

尼古拉斯轻声笑起来,戴维露露牙齿。尼古拉斯心想,要是有人觉得戴维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不论哪样才华,笑肯定不是其中一项。

戴维走上连接花园和露台的右侧台阶。尽管六十岁了,他的头发依然浓密甚至有些狂野。脸出奇地俊俏,毫无瑕疵是这张脸唯一的瑕疵;像一个模型,没有烟火气,似乎无论这张脸的主人日子过得怎样,都不会改变它完美的轮廓。和戴维相熟的人等着看他衰老的征兆,却只见他的面具一年比一年高贵。深色的镜片后,不管他怎么端着脑袋,他的双眼实则在暗中闪烁,评判他人的弱点。诊断是他作为医生最致命的技巧,而且一旦诊断完毕,他通常都对病人兴趣寥寥,除非他们的病痛中有什么能勾起他兴致的东西。摘掉眼镜,他表情漠然,只有在发现他人的脆弱之处时才会变化。然后,他的眼神就像紧缩的肌肉一样变得冷硬。

他在台阶最高处停下。雪茄抽完了,他把它扔到墙后的葡萄园里。他对面是覆盖了房子南边的一片常春藤,已经泛红。他喜欢这颜色。这是对衰亡的抵抗,犹如一个男人朝折磨他的人吐唾沫。他刚看到埃莉诺匆匆钻进了她那辆可笑的汽车里。他还看到伊薇特想偷偷溜进屋,避开他。谁能责怪她们呢?

他明白,只有时不时表示关心、周到地为自己破坏性的本质道歉,他才能成功地恶意伤害埃莉诺。不过,他如今对她失望透顶,已放弃这些小花招。他知道她无法帮他解开内心那个无法言说的结。相反,他感到结越收越紧,好比笼罩着他每一次呼吸的窒息的可能性。

说来可笑,整个夏天他都在想雅典机场遇到的一个瘸腿哑巴。这个残疾人卖小袋开心果,往候机的乘客膝盖上散发小广告;他身体前倾,双腿不受控制地重重落地,头耷拉着,两只眼珠子向上翻。每次戴维看到那人嘴唇扭曲、发不出一个音来,仿佛一条在河岸上残喘的鱼,他便有一种勃起的感觉。

戴维听着脚下黄色拖鞋的唰唰声,走到台阶尽头,一扇门隔开了露台和客厅。伊薇特还未把窗帘拉开,这也好,省得他再拉上。他喜欢客厅昏暗贵气的样子。一把镀满金的暗红椅子,是埃莉诺的美国奶奶从一个老威尼斯家族搜刮来的,是她数次欧洲大扫荡的成果之一。椅子金光熠熠,映射在对面的墙上。购入这把椅子曾遭人诟病,但他却挺享受,明知它该放在博物馆里好好保存,却总要坐上去。有时,他一个人坐上总督椅——这把椅子素有此名——身体前倾坐在边缘,右手抓住雕刻繁复的把手,摆出在预科学校时看过的《插图版英格兰史》中的一个姿势。那张图画的是亨利五世,他因收到傲慢的法国国王送的一大堆网球而怒不可遏。

戴维置身于埃莉诺美国娘家的战利品中。墙上挂满了瓜尔迪、提埃坡罗、毕亚契达和诺韦利的画。一幅十八世纪法国屏风,屏面是密密麻麻的灰棕色猴子和粉色玫瑰,将长长的房间一隔为二。屏风后,从戴维站的地方看去,半露出一斗中式橱柜,柜顶整齐摆放着一排排瓶子,柜里的架子上是补充装。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想起他已故的丈人达德利·克雷格,一个有魅力的苏格兰酒鬼,埃莉诺的母亲玛丽甩了他,因为养他太贵。

达德利·克雷格之后,玛丽和让·德·瓦朗赛结婚,心想反正都要养男人,不如就找个公爵。埃莉诺从小在大房子里长大,房子换了又换,屋里的每一件物品看似都被某个国王或皇帝用过。这些房子棒极了,但宾客们离开时反倒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自己不够尊贵,在公爵夫人眼里,配不上刚上坐的椅子。

戴维走向房间尽头的高窗。只有一扇拉开了窗帘,能看到对面山上的景色。他常常凝望撕裂的、裸露在外的石灰岩岩层。岩层看上去像数个人脑模型,它们被丢弃到绿色的山脊上,有时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人脑,脑浆从数十个创口处溢出。他坐到窗边的沙发上,向外望,想激发出一种原始的敬畏感。

品牌:上海译文
译者:邹欢
上架时间:2020-08-25 14:27:42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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