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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时是晚夏夜,现在是早春午后。一别,可能就是永别。

比朋友约定的时间,他早到了三个多钟头。朋友定的是傍晚6点前到齐,6点半准时开喝。现在,他要沿着脚下的湖边小路、向东南再走上七八百步,就能跨进朋友订好包间的那家酒店的院门。

为吃顿请,早到三个多钟头,谁听了都会捂嘴乐:有这么急着蹭饭的么,一百年没下过馆子啦,不急着喝喝酒、嚼嚼肉,嘴里能淡出个鸟?可就算你急着快马早奔来,又能解决啥问题?谁都知道,时间从不会因为你的急,就给你来个加速度,把你盼望的时刻快些送到。敢说整个人类史都不会有这样的先例。

正经的:他大老早到来,不为急于口福,只为能从容不迫地追念下几年前的一位年轻女子。

“我觉着我猜对了,你泡吧,不是来泡女人,是来泡你自己。”

几年前,年轻女子跟他这样说了第一句话,然后,俩人并肩坐在湖边的长木椅上,一个说了很多,一个听了很多,温暖的晚夏夜,感觉不算长。

眼下,他离那时俩人坐过的长木椅所在的位置,有三十多米的距离,但他不能贸然走过去,只能用眼睛去接触——那时俩人度过晚夏夜的地方,已被一家后开的酒店,圈在了栅栏里,长木椅的位置,也被一间欧式木质结构的临湖餐厅覆盖。

这是日新月异,奋发图变的年代,除去远在天外的日月星辰,什么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变得面目全非。如此的境况中,一把普通的长木椅,有啥资格常踞一隅呢。要是乾隆爷坐过的并为此赋了一首“乾隆式”的歪诗,或许还能给当回事儿。但也保不准,如今资本的力量,可不是乾隆爷的一个屁股和一首啥诗能够抗衡的。不是吓唬你,急迷了心窍,连你乾隆爷当年居住的、批折子的、休闲娱乐的地方,都能给你扒了。劳动号子一响,一股老红灰尘轰然冲天,霉味四散,历史颓圮……谁能有脾气,谁好意思有脾气?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神把磨来推,鬼神都能放下身段来给打工,阎王爷也愿意和蔼可亲地笑纳着红包、偷偷给改长阳寿,扒你个陈梁糟砖败瓦,算鸟事儿!你乾隆爷若在天有灵,可千万别下凡来跟资本者叫板、耍大清万岁爷的脾气、摆文治武功的老谱。资本者,尤其拿得上地鼓动得了拆迁盖得起商品房的资本者,可是最地道的历史虚无主义信徒。

几年前的年轻女子,若也能看到那时的这个地方如今的变化,会有怎样的感想,又会发表怎样的言论呢?

尘寰黑白戏,生旦净末丑,各扮各的角色,各有各的腔调,不当家管他油盐柴米酱醋贵呢,爱咋糟蹋咋糟蹋。小民话多麻烦多,有嘴多吃闲饭,有眼多观闲景,遇事躲远了走。他自嘲地笑笑。

今晚出资请客的朋友,打昆明来。这伙计昨天一落地,就在电话里叫嚣:明晚一定得聚上,我做东,不见不散,就这样定死了!

“你到这儿来,管咋我也是东家,得我请你,你怎能反客为主呢!”他说。

“这回非我做东不可,你要想做,以后再说。也不是这次喝完了大家就都撒手归了西,来日方长嘛!”

他拗不过,只好由着昆明来客今晚做把东。倒也省了自己卡上的数额。

事出有因。去年11月,这位昆明朋友的一位心血管病很重的亲属,想找个顶级心血管专家给好好看看,于是这家伙便从昆明打电话来问他可否帮得上忙。刚好他们办公室新来的一位同事的舅舅,是国内这方面的顶级专家,求起来不会很难,他就应了下来。亲属来后,很快就全面检查完毕,顶级专家提出的治疗方案,也让家属们甚感满意。

好朋友的亲属么,又远道而来,所以在刚到和临走时,他先后请了两次档次中等,但很有特色的饭,也算尽了地主之谊。亲属回去后,也不知怎么不遗余力地夸了他,反正把这朋友感激的不得了,电话里紧说他有情义,有担当,江湖风范,好男人一个,需要重谢的。他说你得了,你要谢我就是要折煞我,把我冤枉成梁山好汉们的仇人,叫我不得好死。

说来,他真不觉这算什么。想想自己到昆明时,这朋友的盛情款待,他都愧得慌。可人比人得死:一个混吃公家饭的小人物,跟尊贵的玉石商人比,可真就分不清黑铁与黄金的价码啦!咱能不心疼地请那两次档次中等、且有特色的饭,已然相当不错,平时,咱不就是吃吃路边店的水平。来碗拉面免费辣油醋,上碗羊汤俩烧饼——一面粘着几粒芝麻,一面烙得焦黄那种;高兴了整顿卤煮火烧,加盘爆肚加碟芥末墩、俩小二,填饱肚子喝出点幸福的小晕乎就得,还想咋地?关键在于骆驼可死但架不能小,但凡有朋友奔他来,他都能硬着头皮热情高涨地做东,绝不含糊。人生好活能几年?不就吃一顿少一顿么!能与可心的朋友酒肉一聚,扯扯酒话,冒冒酒气,不愧为人生一大乐事,太顾及腰包有啥意思。

这把,他竟连顾及腰包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又不愧为人生一大乐事。

可他不能不琢磨,这大老远的昆明朋友,怎能把酒局安排在这家酒店呢?这全世界都排名在前的大都市,街面上各色酒店多如牛毛,怎就偏选上隐藏至深的这家?临湖?很有可能。早前儿他去昆明时,这朋友就总喜欢在临湖的酒店设宴款待,虽然搞不清寓意何在,也懒得问,但这朋友偏好在临湖酒店酒肉却毋庸置疑。

许是讲究风水之人,被某路大仙儿指点过,但这朋友没提过这茬儿。可能咱这人唯物主义思想太盛,无视神灵,迟钝风水,所以人家不屑理。对牛弹琴,总是费力窝火的事儿,聪明人不干。

甭管怎么说,现在查某类酒店就是指头一点的事。键盘敲打“临湖酒店”,便能跳出一大串。想这昆明朋友也该是在跳出的一大串中歪打正着。当然,这个歪打正着是就他的感受来说的,昆明朋友不会有。

这家酒店他只来过一次,就是几年前,他与年轻的女子并肩坐在长木椅上的那次。后来再没来过。——别说这家酒店,就连这一片儿,也没再来过。一来与他可聚的朋友们,没人把饭局安排在这儿的,他也不会往这儿安排(依仗位置好、风景佳,这家酒店消费起来要比一般的地方贵不少),都是工薪阶层的死钱鬼,腰包多鼓自个儿不清楚吗?所以,都愿意往一般的地方安排——花钱不多还能吃饱,酒虽孬也能喝好;二来也没特意来的心情:岁月匆匆,去日已远,幽幽湖水,能浮多少故人陈息?流走的是一年又年,收获的是一天短于一天,生命没有回程,不来也罢。

早春的湖面,偶有栖息湖西侧小岛上的野鸭(小岛为人工浮岛,建于他与年轻女子那夜后的某年),缓缓游过,推出的薄而细的涟漪,在眼睛里谱出无声的早春曲。又一对野鸭游过去,一副无所事事、闲散自在的样子。

他将眼睛由湖面重移回那时长木椅的位置上,心里那股热,仍在盘旋。——那时是晚夏的夜里,现在是早春的午后;那时他与她,现在他一个。不同了,不同得既有深意又似简单。他知道,稍起下念想,年轻女子就会复现出来,坐在那儿,静静看着湖对岸。但他没这么做,还是先把这方天地熟悉熟悉再说。毕竟相隔了几年,什么都在改变,如果不在这方本就不算熟悉的天地中,回味些熟悉来,可能会把一些值得追念的什么遗漏。当然,不会遗漏什么,都是深深刻在记忆中的“钢铲都铲不掉”。但保险些总不会有错。

今天午前,朋友通知他订在这家酒店时,他的心忽地膨胀起来,跟着盘旋起一股股奇异的热,满身窜。几年前的情景就在这奇异的热窜中,清晰浮现——比每次都清晰——早已接受沉寂状态的心,激荡着胸壁,隐痛丝丝。稍稍平缓后,他决定提早几个小时来到这里——那时的湖边……

“谁知我是谁,谁知谁是谁,爱谁谁。……听着还有点押韵是不是?”

你是谁,谁是谁,并不重要。知道你是年轻爽快美丽聪慧的女子,已足够。

品牌:百花洲文艺
上架时间:2020-08-20 17:45:39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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