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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火的显灵(1)
“斯泰利奥,您是第一次心情这么激动吧?”福斯卡里娜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轻轻抚摸着默默坐在她身边的男友的手说道,“我看您脸色有些苍白,心事重重的。这可是为了庆贺一位伟大诗人卓越成就的美好晚会呀!”
她那聪慧的明眸里映照出九月的晚霞最后一抹斑斓的色彩,荡漾的水波中映照出圣马可钟楼和圣马焦雷钟楼上众天使雕像的倒影。它们头戴光环,背倚蓝天,永恒地屹立在钟楼上。
“您总是如此,”她又以一种更为温柔的声音说道,“您总是事事走运。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里,对于您用诗句唤起的梦幻,谁能无动于衷呢?您没看到人们已准备好聆听您的演说了吗?”
她就这样柔情地抚慰着男友,百般地奉承,不停地恭维。
“真想不到,为了把您这样一位蔑视一切的清高诗人从象牙塔里请出来,竟然安排了这样一次非同寻常的盛会。这是只为您举办的欢庆活动,您可以从总督府大议会厅的讲台上,对无数的观众作第一次演说,以往那是威尼斯总督对聚集在这里的王公贵族训谕的地方。议会厅的一端是丁托列托[1]的巨幅壁画《天堂》,另一端则是委罗内塞[2]的巨幅壁画《威尼斯的凯旋》。”
斯泰利奥·埃弗雷纳凝视着她的双眸。
“您想弄得我飘飘然吧?”他突然兴奋地说道,“这可是给判处极刑的人敬的一杯罚酒啊。是的,我的女友,不瞒您说,我的心情颇有些激动。”
从圣格雷戈里奥渡口传来的一阵欢呼声回荡在大运河水道,那用斑纹岩和蛇纹岩建造的斜圆柱形的达里奥宫,就像一位用华丽的珠宝首饰装扮的老态龙钟的贵妇。这时,供王室专用的八桨游艇在眼前游弋而过。
“那是您的崇拜者乘坐的游艇,她要在为您的崭露头角而举办的庆典上给您戴上花环。”妩媚的女人影射王后道,“在您已问世的头几部作品里,我好像记得有一部作品里您承认您尊崇和欣赏庆典礼仪。西班牙查理二世加冕那天的庆典曾启迪过您非凡的想象力。”
当王室的八桨游艇驶近他们乘坐的贡多拉时,两人频频向她们致意。当王后认出他们是创作《珀耳塞福涅》[3]的诗人和著名女演员时,不禁好奇地转过头来:那金黄色的秀发,那笑容可掬的红润脸颊,以及身上穿的一件布拉诺岛上生产的洁白的勾花刺绣衣衫,使她更显容光焕发。她身边站着的是布拉诺岛的女主人阿德里亚娜·朵多,她在那小岛上开辟了一个麻织工艺园地,能织出奇妙的古色古香的花卉图案。
“斯泰利奥,您不觉得这两个女人的微笑颇为相似吗?”福斯卡里娜一边凝望着向前行驶的游船尾部沿航迹飞溅起来的浪花,一边说道。
“公爵夫人有一种天真烂漫的神态和洒脱大方的气质,那是威尼斯色彩鲜艳的古画中难得呈现的人物形象,”斯泰利奥感激地说,“我特别欣赏她那双敏感的手。那双手令人爱不释手,当她的手抚摸着一条花边和一块丝绒时,显得格外纤细秀美。有一天我陪同她去威尼斯美术学院画廊,她在博尼法齐奥[4]的早期作品《残杀无辜》跟前停住了脚步(您肯定记得画中大希律王的士兵要杀害那个被打倒在地的身穿绿衣裳的女人,那是一个难忘的特征),兴致勃勃地久久凝望着那幅画,然后对我说:‘请您带我离开这里吧,埃弗雷纳。我的眼睛离不开那件衣裳了,都顾不得看别的了。’唉,我亲爱的女友,您可别笑!她是十分天真诚挚地这样说的:实际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的是那幅画中的一隅,是用色彩渲染出来的一种神秘的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氛围。实际上我带领的是一个女瞎子,我敬重她那高贵的灵魂,色彩的魅力确实可以产生那样的效果,以至于在一定的时间内可以消除一切平庸生命的印记,并能阻碍一切别的信息的传递。您把这称为什么呢?我觉得这就叫‘斟酒得把酒杯斟满’。如果我不气馁的话,今晚我就是要把酒杯斟得满满的。”
当游艇停靠在人群拥挤的小广场[5]时,又响起了一阵更热烈、更长时间的欢呼声。簇拥在花岗石擎天柱四周的黑压压的人群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涌动着,总督府的回廊中充斥着嘈杂的喧闹声,像是回荡在海湾的一种虚幻的轰鸣。晴朗明媚的天空下,突然重又响起欢呼声,有如四散的浪花拍击着林立的大理石建筑群,越过高大的雕像,抵达教堂的尖顶和十字架,而后便消散在远方地平线的黄昏落日之中。在欢呼声新的间歇之际,神圣而又世俗的建筑物泰然自若地俯视着底下骚动的人群,依然是那样万般和谐,圣马可图书馆曲折的线条轮廓,有如轻捷旋律的悠扬回荡,光秃的钟楼尖顶有如神秘的一声呐喊直上云霄。那静止不动的线条有如一种无声的音乐,如此强烈地渲染出一种亮丽而又富有生气的幻象,似乎与那激动的人群欢呼的场面重合在一起了。那是神圣的时刻;欢呼声冲向停靠在古老海岸上的王室御舟,向那含着永恒微笑的金发王后飘去,一种莫名的想超凡脱俗的愿望油然而生,那无声的大理石建筑群和大海泛起的波涛赐予人以永恒的创作源泉。在经受长期痛苦和折磨的人们的心灵里,那些战胜大海凯旋的先辈进取而又坚强的精神重又朦胧地苏醒了;重又回想起伟大的战旗展开胜利的翅膀在空中迎风招展,目睹敌方舰队无奈溃逃时的那种极度兴奋的激动心情。
“佩尔迪塔[6],世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比威尼斯更能激起人的生命之力呢?”斯泰利奥问道,“有时候威尼斯能激起人的各种欲望乃至疯狂。您见过比威尼斯更诱人的城市吗?”
他称之为佩尔迪塔的女人没有回答,低着头像是在凝神沉思,但年轻男友的声音突然使她感到全身涌动着一种难言的颤抖,让她激动的心灵被对他无限的爱和一丝莫名的恐慌所左右。
“寂静!忘却!处在那荒凉深澈的河道深处,您是否回想起当您在舞台上感受到全场的观众为了您的表演而兴奋狂热时的一幕幕情景呢?至于我,当我处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水城中时,我觉得我的生命力飞快地倍增;有时我觉得自己突然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思绪像火一样喷涌而出。”
“斯泰利奥,您身上拥有力量和激情。”女人没抬眼睛,谦卑地说道。
他沉默着,全神贯注地思索着,因为脑海里萌生出各种形象和激越的音乐,犹如突然孕育了生机,欣喜地玩味着那潮涌般丰富的灵感。
依然是黄昏时刻,在他的一部作品中他曾称黄昏是画家提香[7]的时刻,因为天地万物似乎就在黄昏时刻才闪烁出它们最耀眼的光辉,就像艺术大师提香笔下塑造的那些裸体人物,他们似乎以夺目的光辉照亮了苍穹,而不是接受阳光的照耀。屹立在岸边的八角形大教堂在蓝绿色的海水中浮现出倒影,那是巴尔达萨雷·隆盖纳[8]从《寻爱绮梦》得到的灵感,那教堂圆顶、那涡形装饰、那塑像、那栏杆,看上去像是一座奇特而又华丽的海神庙。它形似海螺,色似珍珠,仿佛人工开掘出来的一块美玉浸润在晶莹的海水中,不禁令人想起家乡河水中半张半合的海螺。
“佩尔迪塔,”面对蜂拥的人群充沛的热情、生气和活力,诗人全身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您不觉得我们像是在跟随‘夏日亡人’[9]的出殡队伍吗?她躺在送葬的小船里,一身金色的衣裳,像是威尼斯的总督夫人,属于生活在灿烂辉煌年代里的洛雷塔家族或是莫罗西尼家族抑或是索兰佐家族[10]中的人,送殡队伍把她送到穆拉诺岛,一位煅烧玻璃的工匠把她安放在用乳白色玻璃制作的棺材里,这样一来,被淹没在潟湖中的亡人,透过她那晶莹的眼帘至少可以看见海藻的蠕动,幻想自己凭借在身躯四周不断飘动的秀发能浮游到水面上去。”
福斯卡里娜脸上掠过一丝本能的微笑,那是她似乎真的看到了那美妙绝伦的形象之后,从目光里透出来的微笑。那种突然出现的出殡场面和气氛确实洋溢在四周万物中。那乳白色的玻璃棺材像是掩映着无数的火花,那夹杂着船桨拍击声的浅淡的海水里蕴含着一种朦胧的光亮。停泊在码头那儿静止不动的战舰群的那一边,圣乔治·马焦雷岛犹如一条呈玫瑰色的双桅大帆船,正朝“命运之神”[11]驶来,似乎海关灯塔上的大金球在吸引着它。流经朱代卡岛和威尼斯本岛之间的水道在海关前形成了一个平静的海口,满载着成批砍伐的木材的船队沿着河道顺流而下,像是带着树林之魂斜行在远处的水面上。威尼斯总督府奇妙的上下两层回廊里凝聚着民众的心声,红白两色纹路的高大墙垣,把统治者的最高意志紧紧裹住,蜿蜒曲折的码头绵延在绿荫葱葱的花园前,萦绕着那些富饶的岛屿,就像艺术家头脑里迸发出来的一泻千里的思绪,自然地停驻在栖息之地;眼前鱼贯而过的一排排装满水果的船只,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竹篮筐似的,它们散发出海岛果园里的幽香,令人想到硕果累累的秋天,映照在海水中的塔尖和柱头的倒影,犹如茂密的叶簇。
“佩尔迪塔,”斯泰利奥不无欣喜地望着堆满船头和船尾的一串串金黄色的葡萄,还有紫色的无花果,又接着说道,“您知道吗?传说当年威尼斯总督有一种相当巧妙的做法。总督夫人出于购置华贵服饰的需要,在交付的水果关税中享有一定的特权。佩尔迪塔,您不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吗?岛上自产的许多水果使她能披金戴银,打扮得珠光宝气。波摩娜[12]把酬金付给了阿拉克涅[13],这就是委罗内塞在祭室拱顶画上描绘的寓意。我欣喜地看到屹立在镶嵌着各色瑰宝的高大石柱旁的贵妇,我想象着她披着厚厚的斗篷,抱着大地盛产的鲜果:享受果实带来的恩惠。丰硕之果给人带来何等的品味啊!我的女友,您想象一下,正是这初秋的葡萄和无花果使‘夏日亡人’披上金银彩绣的呀!”
“斯泰利奥,多奇妙的想象呀!”福斯卡里娜像个接到一本连环画册的小姑娘似的天真地笑着说道,“那天,是谁称您为富有想象力的大师来着?”
“啊,想象力!”诗人满怀激情地大声说了起来,“在威尼斯这种富有音乐性的氛围里,人不可能没有丰富的感受和幻想。从四面八方向你涌来的无数不同的形象,比在狭窄的巷道里不期而遇的人的形象更实在、更生动。我们可以低头窥察他们匆匆打量你的眼神,从他们嘴唇的嚅动,可以想象他们想对你说的话。有的人像贪婪急切的情人一样,他们的魅力令人久久难以忘怀;有些人像贞洁的圣女似的用纱巾蒙住头,或者像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一样,唯有能把那些外壳敲碎的人才能使其生命得以完善。今天早晨我一醒来,心灵里就充塞了种种形象,有如一棵枝杈上挂满了蝶蛹的大树。”他停住不说了,笑了起来。
“要是今天晚上所有的蝶蛹都开了,”他接着说,“那我就有救了。要是它们都不开,我就没救了。”
“没救了?”福斯卡里娜双眼充满信任地望着他的脸,他对她无限感激,“您可不能灰心丧气,斯泰利奥。您对自己一直很有把握:您的命运掌握在您自己手里。即使处于最艰难的时刻,令堂都不必为您担心的。是不是这样?只有自豪会令您的心颤抖……”
“啊,亲爱的女友,我真爱您,我是多么感激您呀!”斯泰利奥天真地拉住她的手坦诚道,“您充实了我的自豪感,使我似乎觉得已经达到了我所不断渴求的那些美德了。有时我觉得您能将神性赋予发自我心灵的东西,使它们在我眼中显得既令人敬慕又遥不可及。有时您使我萌生出像对一位雕塑家那样的敬佩之意。夜里运送到庙宇里的刚雕塑成的神像,似乎还带有雕塑匠大拇指的印痕,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它们已供放在祭台上,四周香烟缭绕,似乎圣灵已渗透在无声的雕塑材料的每一个气孔里了,雕塑家就是用他那人间的双手塑造出神圣。亲爱的女友,您一旦进入我的心灵,就能在我身上产生类似的效果。为此,每当我有幸待在您身旁,我总觉得那是我生命必不可少的东西;然而在我们长期的分离中,我能生活,您也能生活,但我们俩都深深感到要是我们两个生命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该发出多么灿烂夺目的光彩呀!我深知您能给予我的意味着什么,除了您能给予我的一切以外,我把您当作佩尔迪塔,我喜欢这么称呼您,因为我愿意对您抒发我这种感情和我无限的遗憾……”
他停住不说了,他感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颤抖。
“当我称呼您佩尔迪塔时,”停顿片刻之后,他又更加轻声地说道,“我觉得您应该看到,我的欲望就像一块铁棒插入我呼吸急促的胸膛。如果那铁棒碰着了您,您纤细的手指尖会感到冰凉冰凉的。”
她聆听着从男友的嘴唇自然流泻出来的美丽动听的话语,他是那么的真挚,这使她感到有一种难言的痛楚。她心里油然产生出某种莫名的不安和惧怕。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升华成为一种紧张、虚幻、迷惑人的东西,以致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沉浸在那有如熔炉般灼热的氛围中,她身不由己地接受了生命鼓动者在她身上施加的种种魔力,以满足他不断从中获取美的灵感和诗歌创作的源泉。她觉得自己是徜徉在诗一般的境界里,与躺在乳白色玻璃棺材里的触手可及的“夏日亡人”在本质上无甚区别。她天真地奢望能在他的眼睛里重新看到自己,就像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真实的面貌一样。
当她意识到自己已进入舞台的角色、变成艺术创作的一种化身时,当心里的那种焦虑与激情交融在一起时,她内心就更加痛苦。“莫非为了使她创造的平凡人的形象永恒地体现在艺术之中,他是在引诱她步入更高一层的生活境界中去?莫非他是想使她蒙上一层光灿的幻影?”不过,要是没有一种超凡的精力,她是不能坚持不懈到那么热烈的程度的。她看到他无休止地陶醉在奇特的天地里,轻松自由地努力创造着。
艺术和生活在他心灵中已融为一体,从生活的实质深处他重又寻觅到无限和谐的源泉。他的精神达到了无限神秘的境界,从而产生一种美的感受,他变化无常的生活中一切匆匆过往的形象突然变得理想化了。“我自己看到一种超凡的生活不断地繁衍,一切表象都像一面魔镜照出来似的走了形。”具有超凡口才的他能把最复杂的感受用语言精确而又生动地即兴表达出来,以至有时令人觉得那不是他自己的语言,而一旦表达出来,就以他那独树一帜的风格而成为客观存在。他的声音那么清澈而又富有穿透力,像是用清晰的轮廓作陪衬,勾画出每个词的音乐形象,这样他的语言就有一种十分显著的特色,以至于第一次听他说话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既欣赏又反感的模棱两可的感觉,他以如此肯定的方式强烈地表现自己的同时,似乎是想在他自己和外人之间永恒地建立起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但由于他的思维敏捷和才智非凡,许多接近他的人和爱他的人都很容易透过他清澈的语言感受到他那充满激情的灼热心灵。他们深知他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是无穷尽的,而这感受和想象的交融便产生出美好的形象,他常常把自己生命蕴含的实质转化为种种美好的形象。
被他称为佩尔迪塔的女子对此一清二楚;但她犹如一个可怜的人期待上帝赋予她超凡的力量以使其得以救赎似的,在期待他必要的恩赐,以使自己升华,置身于火一般的激情之中,似乎全身心地想在这团烈火中焚烧自己,因为她为自己已失去了最后的青春容颜而绝望,她生怕孤身处在一片苍茫的沙漠之中。
“斯泰利奥,现在是您,”她把自己的手慢慢地从男友手里抽了出来,并带着淡淡的微笑含蓄地说着,“是您想令我陶醉。”
“您看,”为了冲淡这种诱惑,她指着迎面缓缓驶近的一只满载着水果的小船大声说道:“您瞧,您的石榴!”
然而,声音很伤感。
于是,他们在黄昏时分梦一样的景色中,望着装满水果的船只驶过去,船身航行在像鲜嫩的垂柳一般碧绿清澈的水面上,那满船的石榴给人一派丰足富饶的气象,就像是一个个用红色皮革制作的镶有王冠的珠宝盒,有的打开着,有的半开着,露出里面成堆的珠宝。
女人低声地背诵起神话剧中德墨忒耳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品尝致命的石榴籽粒时,哈德斯对她说的话语:
在披着天蓝色衣衫的母亲身旁
你在柔软的草坪上
采摘盛开的水仙花时,
——就像美丽的大西洋女神
有一天与你同在柔软的草坪上——
从你那圣洁的眼睛里
突然流露出忧愁和烦恼
珀耳塞福涅,不朽的灵魂呀!
那烦恼将在你心灵里震颤
将留在她那深沉的梦中,
啊,珀耳塞福涅,
失去了她那深深扎根的王国。
你看到的是
那披着天蓝色衣衫的母亲
在一旁悄悄地流泪。
你将会对她说:母亲呀,
哈德斯在冥府深处呼唤我
哈德斯召唤我远离白昼
去主宰黑暗
哈德斯令我独自
去顺从他贪婪的情欲……
“啊,佩尔迪塔,您真善于使您的声音蒙上伤感的阴影!”听到他的诗句的节奏在这样一个和谐的晚上变得如此深沉,诗人打断了她。“在天色未暗之前,您就能进入夜晚的角色!您还记得珀耳塞福涅正要坠入冥府时,海洋女神哀歌四起的那一场吗?她的脸跟您的脸沉入夜色时一样。她紧裹着藏红色的衣衫,戴着王冠的头往后仰着,似乎夜色正在注入她那毫无血色的肌肤之中,下巴底下、眼窝里和鼻孔周围的色彩变得阴暗,呈现出一副阴沉的悲剧性的脸谱。这就是您的面具,佩尔迪塔。我在构建我的神秘王国时,您的回忆帮助我想起了那个超凡的圣人。您颈脖上总系着的那条藏红色的小丝带启示了我,那种颜色的衣衫适合珀耳塞福涅穿戴。一天晚上,在您的家里,我在还没掌灯的房门口告辞时(去年秋天一个心绪不宁的夜晚,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您只用一个动作便启示我塑造出一直蕴藏在我心灵中的人物;然后,没意识到自己牵动了那瞬间产生的天性的您,便消失在内心世界的沉沉黑暗之中。啊,我肯定听到了您的抽泣,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的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这我从未对您讲过,是不是?我本应把我的作品像献给一位理想中的鲁西娜[14]那样奉献给您。”
演说家那灼热的目光令她很窘困;她那张令他那么欣赏的面孔上所戴的面具,像泉水般不断涌动在他心灵深处的那种欣喜,令她感到痛苦和烦恼。她厌烦自己身上的一切:她那多变化的线条,富有奇特模仿能力的面部肌肉,能协调她举止动作的下意识的艺术天赋,以及她那富有表现力的阴影,那多次在舞台上短暂寂静的瞬间蒙上一层痛苦阴影的表情,而如今,那阴影充斥在因岁月流逝已不再年轻的躯体上所留下的印痕里。她为她所仰慕的诗人的手而感到痛苦:多么娇嫩而又高贵的手呀,即使是接受馈赠或亲抚也会把它弄疼的。
“您不相信,佩尔迪塔,”停顿片刻之后斯泰利奥说道,他沉浸在遐想中,那思绪犹如蜿蜒清澈的溪流,沿着山谷徐徐流过,沐浴着岛屿,滋润着旷野平川,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断断续续的阴暗的空隙,他深知,在适当的时候他会以新的精神资源去充实填补。“您不相信星座预示隐秘的吉凶祸福吗?我不是在讲星相学,也不是在谈占卜术。我想我们就如同那些相信自己的命运随所属星座的特点而经受磨难的人似的,可以在我们的灵魂和世上某种事物之间创立一种理想的协调关系,使这种和谐逐渐渗入我们的本体,体现在我们的幻想中,预示出我们不得而知的命运,在我们生活的某些转折关头呈现出神秘的征兆。佩尔迪塔,这就是赋予我们业以枯萎的灵魂一些清新养分的秘诀。我知道,与世间某种事物的频繁沟通会给我们带来何等有益的效果啊。我们的灵魂逐渐变得跟森林之神似的,能感到周身都充溢着与其共同生活的树木的新鲜养分。我这么说,您大概已经明白了,我是影射您在看到眼前驶过的船只时说过的话。您隐晦而又简洁地表达了您的思想,您说:‘您瞧,您的石榴!’对于您,对于爱我的人们来说,那些石榴无可非议地只能是属于我自己。在您看来,在他们看来,我这个人的理想绝对与我象征性地选定的石榴是分不开的,我赋予石榴颗粒以无数理想的含义。如果我生活在人们挖掘古希腊遗迹以在地球上寻觅古老童话鲜活的根子的年代里,那么,要是不在我手里塞一把迦太基人的利剑,就没有一个画家能把我体现在画布上。要是把我这个人跟那种象征割裂开来的话,诚挚的艺术家就会认为我本身最生动的部分给割去了,因为在他那非凡的想象中,石榴就像自然地连结在树枝上似的是与人的手臂连在一起的。总之,我在他的心目中跟他画中的雅辛托斯[15]、纳西索斯和库帕里索斯[16]没什么两样,逐渐呈现在他眼里的是植物的形象和年轻的面容。但同时也有某些才思敏捷非凡的人能理解所有的含义,并能品味我的这种创意。佩尔迪塔,您本人难道不愿意在您的花园里培植一棵漂亮的石榴树以便看它每年夏天开花结果吗?您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它像一位神圣的使者,给我描绘了《珀耳塞福涅》第一本样书寄到您那儿的那天,您给超凡的埃弗雷纳树[17]佩戴珠宝的那次高雅聚会的情景。所以,在您和爱戴我的朋友们眼里,我真是重新编写了神话,以一种理想化而又富有意义的方式把自己融入永恒大自然的一种形式之中。这样,当我去世时(请大自然允许我在死去之前把自己完整地体现在我的作品中吧),我的弟子将用石榴树的形式来瞻仰我,他们将通过尖细的叶片,火红的石榴花朵和丰满的果实辨认出我艺术创作的某些特点;那叶片、花朵和果实就像导师死后的遗嘱一样,以叶片的尖形、花朵的火红色彩和果实的丰满注入他们的作品中去。佩尔迪塔,现在您明白了这种象征的真实意义所在了。我本身也将遵循石榴树那非凡的禀性而得以发展,我希望其中意味着我对丰富和充满激情的人生的向往。我觉得用这种大自然中生长的植物作为象征,能保证我的精力永远能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去发挥,自然地去实现注定要达到的效果。‘我受大自然的主宰’,这是莱奥纳多·达·芬奇的格言,我把它放在我第一部作品的扉页上了。盛开着花朵和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不断地提示我艺术家的这句精辟的话。否则我们就违背了我们生命实体的法则规律;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够在那么多业已解体的事物中保持完整和充实,这正是我们的幸福。我的艺术和生活之间没有矛盾。”
他尽兴地说着,口若悬河,他似乎看到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的女人的精神变成了一只酒杯,接盛着他那喷涌的思绪,直至漾满。他满怀创作的喜悦,同时朦胧地意识到一种神秘的冲动,令他文思奔涌。他就像闪电似的向孤身女子俯下身去,不时地听见那从无边的海湾传来的划破寂静的桨声,他似乎隐约看见了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宽敞大厅里的人群那无数的脸庞;他的心骤然跳动得很厉害。
“佩尔迪塔,说来也特别,”他望着远处苍茫的海水又说道,低低的海潮已开始拍击堤岸,“当我赋予我想象出的某些形象以一种神秘的特性时,我所处的环境很容易给予我灵感。我不理解为什么现今的诗人恼恨现代的平庸,还抱怨自己生不逢时。我想每个文人都在生活中创造自己美丽的神话,今日如此,永远如此。身处生活漩涡里的人应善于用丰富的想象力进行观察,莱奥纳多·达·芬奇正是这样教导他的弟子们从墙上的斑痕,燃烧后的灰烬,天上的云彩,地上的泥泞,以及其他事物中寻觅‘非凡的创作灵感’和‘无穷无尽的事物’的。莱奥纳多·达·芬奇还说,你们可以从钟声中寻觅到你们乐意想象的每一个名字和每一个字眼。那位大师深知情景是天才的艺术家之友——就像阿佩莱斯[18]的线条所表示的那样。譬如,对我来说,奇妙的幸福和喜悦都是艺术创作永恒奇妙的缘由,它们随着情景的展开和谐地熔铸在我的作品之中。您不是相信冥王哈德斯逼他的新娘吞食七颗石榴籽的故事提供给我创作一部杰作的题材吗?”
欢快的笑声中断了这番宏论,那笑声流露了他内心由衷的欢欣。
“佩尔迪塔,您看,”他又笑着说道,“您猜猜,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去年十月初的一天,我应伯爵夫人阿德里亚娜·朵多的邀请去了布拉诺岛。早晨我们在植麻园里度过,下午参观了托尔切洛岛。因为在那段日子里,我沉浸在珀耳塞福涅的神话里,那部作品在我心中已神秘地渐具轮廓,我似乎沉浸在冥府的阴暗水道里,整天在地狱里度日。我对于死从未有过比这更纯真和温柔的感情;它使我得以轻松地行走在盛开常春花的草地上而不留下任何足迹。空气湿漉,天色灰暗,雾霭迷蒙,河道蜿蜒曲折地萦回在布满褪色草皮的绿洲上。(也许您只了解阳光照耀下的托尔切洛岛。)这时有人在卡戎[19]的船上说话,争论,呼喊!一声赞叹唤醒了我。弗朗切斯科·德·利佐遗憾地影射我说,像这么一个多情、高贵的艺术家——这是他的原话——居然被迫离群索居,远离迟钝而又充满敌意的人群,独自待在一边,在他孤寂的梦境里庆祝那‘声音、色彩和形状’的节日。他尽情地抒发诗意,回想着威尼斯的艺术家们以往辉煌和豪华的生活,以及像旋风般把他们推向荣誉顶峰而加以顶礼膜拜的人们。艺术家们沉醉在周围洋溢着的美丽、力量和欢乐之中,这无穷的美丽、力量和欢乐的氛围在他们的笔下化作无数形象体现在宫殿的拱顶和大墙的壁画上。于是,伯爵夫人阿德里亚娜说:‘好吧,我郑重许诺,为斯泰利奥·埃弗雷纳在威尼斯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王后此前已说到过。当时我在草木葱茏的矮矮的堤岸上看见了一棵果实累累的石榴树折断了,冲破了无限的惨淡,就像幻觉中出现的似的。坐在我身边的奥尔赛特·贡塔里尼公爵夫人狂喜地叫喊起来,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没有比那种朴实而又强烈的表达自己意愿的方式更令我赞赏的了。‘我特别喜欢石榴!’她兴奋地说道,似乎她的舌头已经尝到了那带酸味的爽口的石榴籽的味道。她是那么天真,就像她的古雅的名字一样。然而,安德烈·贡塔里尼似乎很看不惯妻子那种热烈活泼的反应。他是个不相信七颗石榴籽能捍卫合法婚姻的哈德斯。不过,船夫们也都很激动,他们让船靠了岸,这样我就得以第一个跳到草坪上去,并开始在火红的石榴树上采摘石榴了。那种场景即使异教徒也会不由得想起《最后的晚餐》里耶稣说的话:‘你们拿吧,吃吧,这是我献给你们的身躯:你们吃下去以后就会记得我。’佩尔迪塔,您觉得如何?您别以为我在瞎编。我说的都是真话。”
他好像是在试验自己敏捷的才思和雄辩的口才,她任凭他侃侃而谈,被他那自由洒脱的表达才干所打动。他的思潮如海浪般奔涌,天马行空,无所畏惧,这使她眼前呈现出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奔腾咆哮的海浪重重叠叠的不同形象。
“现在,阿德里亚娜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诺言,她身上有着古人那种高雅的气质,她在总督府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庆典,仿效十六世纪末贵妇人举办的那种庆典。她想要再次奏起被人遗忘的贝内代托·马尔切洛[20]的《阿里亚娜》[21],与丁托列托画中的阿里亚娜从阿弗洛狄忒那儿接过星星王冠有同样的意境。当伯爵夫人的视线被那诱人的绿色吸引住的时候,您不认为那幅画的构思是多么的美妙吗?另外,在总督府的大议会厅里,这富有音乐性的画面[22]还有其古老的背景。一五七三年,就在总督府的大议会厅里,为欢迎笃信天主教的亨利三世[23],朗诵了由科尔内利奥·弗朗其帕尼作词、克劳迪奥·梅鲁罗[24]作曲的以一段神话故事为主题的音乐剧。佩尔迪塔,您承认吧,我的博学令您叹服。哦,您要知道,这方面我积累了多少资料啊!我在发表演说的那一天,非得好好地罚您一下。”
“可您不是今天晚上就得在庆典上发表演讲了吗?”福斯卡里娜惊讶而又不安地问道,生怕他对自己应尽的义务漫不经心而执意辜负众望。
他明白女友的不安,想宽慰她。
“今晚我到您的花园里来浅酌一杯,”他平静而又肯定地说道,“我要高兴地看着果实饱满的石榴树在星空下闪闪发光。”
“哦,斯泰利奥,您这是干什么?”她站起身大声说道。
这言语和动作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同时,期待的人群的奇异的呼唤使他心绪不宁;因为这无数张面孔构成的庞大的怪兽形象,又重新出现在金碧辉煌的紫红色的宽敞大厅里,他预感到人们凝视着他的目光和屏住的呼吸,他突然意识到若只凭一时的灵感去讲话肯定得冒风险,他生怕演说时会头脑不清或是突然晕眩。
“您放心,”他说道,“我是开玩笑。我将迎战‘群兽’,将赤手空拳地上阵。您刚才没看见重又出现的征兆吗?您以为托尔切洛岛的奇迹出现后,重又徒劳地出现了种种征兆吗?它再次提示我必须施展大自然赋予我的那些秉性。现在您很清楚,我的女友,除了谈我自己,我不知道该谈什么了。我那蒙着一层诱人面纱的珍贵心灵以某种音乐旋律施展其魅力,我站在威尼斯总督的宝座上,只会谈及我的心灵。丁托列托从他的《天堂》里以其灼热的精神把奔放的激情传递给我,我将尽兴发挥。不过,佩尔迪塔,我已陷入一种特别的错觉之中了!当王后向我宣布要举行这场庆典并要我莅会时,我就着手酝酿庆典上要发表的演讲了,那将是一席内容丰富而又庄重的演讲,如同科雷尔博物馆橱窗里的一件陈列品似的;无异于对初次露面的王后的顶礼膜拜,无异于献给尊贵的阿德里亚娜·朵多的枝叶茂密的花环。有好几天我都好奇地为自己居然与十六世纪威尼斯贵族精神共存而感到庆幸,似乎我也踏着一切才华横溢的先人的足迹,就如当年曾是乌拉奇尼和阿多尔尼家族的教师的红衣主教本博[25]一样,也是光顾穆拉诺花园和阿索罗山丘的常客。当然,我对自己成长过程的回顾与大议会厅穹顶上的巨幅金边画之间有着某种共鸣。不过,昨天到达威尼斯、经过大运河时,我整个疲惫的身躯似乎都沉浸在浓雾弥漫的夜幕里,宏伟的大理石建筑也风趣地显示其内在的威严。我深感我写下的纸页远不如随海浪飘来的死海藻,我对自己犹如对切利奥·马涅奥[26]的《凯旋》和安东·马丽亚·贡萨尔维的《海上童话》那么陌生。那怎么办呢?”
他用目光环顾了一下天和水,像是为了发现一种无形的存在,以便从中辨认出某个突然来到的幽灵似的。一道浅黄色的光亮洒向寂静的海滩,勾画出的细密的线条犹如玛瑙上隐约可见的纹路;后面的安康圣母教堂那边,天空中弥漫着玫瑰色和紫色的雾霭,犹如布满了水母的蓝绿色的海洋。近旁的花园里,吸取了充足阳光和热量的树木枝叶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徐徐荡漾在青铜色的水面上。
“佩尔迪塔,您感觉到秋天了吗?”他以一种令人振奋的声调询问正在沉思的女友。
在冥冥中她像是重又看到那被封存在乳白色玻璃罩里,浸没在充斥着海藻味的潟湖深处的“夏日亡人”。
“秋天来临了。”她伤感地微笑着回答。
“昨天来威尼斯时,您没有看到吗?昨天傍晚时分您在哪儿?”
“在朱代卡岛上的一座植物园里。”
“我就在堤岸上。您不觉得当人的眼睛接触到如此美妙和欢乐的景象时,会低下目光把眼皮永远闭合上吗?今晚我就要谈我内心这些最隐秘的感受,佩尔迪塔,我想在我身上体现出威尼斯和秋天的联姻,其色彩格调无异于丁托列托为总督府议会厅前厅所画的《酒神和阿里亚娜》中的天蓝色、绛红色和金色[27]。昨天,我心灵中突然萌发出一种早先有过的那种诗歌创作的冲动。多年前,我头一次乘船来威尼斯时,正值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我头脑里又想起来被遗忘了的诗歌片断,开始用它组成九行押韵的诗节,我那时就在威尼斯。诗的命题是《秋的寓意》,其中出现有神的形象——不戴葡萄枝叶编织的头冠,而是像委罗内塞画中充满激情、生机勃勃的王子那样戴着镶嵌着宝石的头冠——他正朝水城走去,那水城犹如一位长着大理石手臂,系着成百上千条绿色腰带的美女。当时的思想并没有达到进入艺术生命所必需的那种强烈的程度;我本能地放弃了想把这种感受全部表现出来的尝试。不过,如同种子在肥沃的土壤里一定会生长一样,因为在积极的精神世界里,这种感受在适当的时刻里又会重新冒出来,迫切地想表现自己。主宰精神世界的命运是多么神秘、多么公正呀!我要珍惜那初次萌生的诗意,以感受到它如今在我的心里如何繁殖和滋长。目光深邃、洞悉一切的莱奥纳多·达·芬奇,用小米粒与蚂蚁对话的寓言故事来说明一个类似的真理:‘如果你能成全我出生的意愿,我就给你成百倍的我。’您不妨欣赏一下他那些连铁也能折断的手指所拥有的非凡功力!啊,他永远是无可比拟的艺术大师。当我决心将全身心献给威尼斯人时,怎么能忘记他呢?”
他最后的话语中对自己得意的自嘲突然消失了;此时,他似乎又完全陷入沉思。他低着头,感到全身痉挛抽搐,说明他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他竭力把出现的许多不同形象连在一起,像是连续不断的雷鸣电闪的短暂间歇似的,从中发现它们神秘的相似之处。现在他竭力要确定他所要勾画的形象的轮廓。他兴奋得脸上的筋脉似乎都在皮下跳动。望着他的女友,心里很痛苦,无异于看到他用力把暴突的青筋撕扯开来一样。他深知,这时候除了他的思绪外,一切对于他都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那么冷漠。
“不早了,时间快到了;得回去了。”他骤然惊悸了一下重又振奋起来。似乎有些焦虑,因为他似乎看到拥挤在宽敞大厅里的无数张人脸构成的可怕的怪兽形象重又出现了。“我得赶回旅馆更衣。”
出于年轻人的虚荣心,他想到在晚宴上,他得面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些陌生女人的目光。
“去达涅耶利旅馆。”福斯卡里娜吩咐船夫。
当呈齿状的铁质船头标志像精灵似的在水面上徐徐晃动时,她与斯泰利奥都感到一种异样的紧张和不安,他们已把那笼罩着死亡和阴影的万籁俱寂的海湾抛在后面了,前面则是富丽堂皇的诱人的水城,那一条条水道犹如布满在多情女人身上的血脉一样。在狂热的夜晚,水城已开始灯火通明了。
他们默默无言地过了一段时间,沉浸在叩击着他们心灵深处的旋涡里,他们思潮起伏,竭力想驱散这些恼人的思绪。从花园里飘来了阵阵浓郁的芳香,就像香水泼洒在水中、荡漾在水面上似的。空中似乎出现了古代历书上所描绘的一位吉祥的幽灵,凝望着几百年来就存在着的高楼大厦,聆听着在结构和谐的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建筑群中鸣响着的消逝的音符。在这魔幻般的夜色中,人们似乎重又回味起从遥远的东方带来的气息,似乎重又看到过去那装满战利品的海盗船上扬起涨满的船帆和弯曲的船舷。
四周的一切都洋溢着强有力的生命力,男人想凭借它把无限的宇宙融入自己体内以求永生,女人则勇于让火刑惩处痛苦的心灵以死来求得贞洁。两人都焦虑不安地聆听着时间的流逝,船底下的海水像是在一只可怕的计时漏壶中流逝着。
停泊在花园前面的一艘战舰的船尾上因降旗而突然鸣响起礼炮,吓了他们一跳。在黑漆漆的夜空下,他们看着三色旗沿着旗杆从庞大的战舰顶部徐徐降落,就像一个英雄的梦在夜空中消失了。瞬间似乎夜的寂静更深了,贡多拉沿着建筑物的墙基划过。
“佩尔迪塔,您认识那个叫多娜泰拉·阿尔瓦莱的女子吗?”斯泰利奥·埃弗雷纳令人意想不到地问道,“她将在《阿里亚娜》一剧中演唱。”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在漆黑的夜空中回荡。
“她是大雕塑家洛伦佐·阿尔瓦莱的女儿,”福斯卡里娜犹豫了一阵后回答道,“我最亲密的女友之一,也是我的客人。庆典结束后您会在我家里见到她的。”
“昨晚阿德里亚娜伯爵夫人十分热情地对我谈起了她,说她很有天赋。她说,就是因为听了多娜泰拉·阿尔瓦莱唱咏叹调《您怎么能看我哭泣》那段,她才萌发了要把阿里亚娜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想法。佩尔迪塔,那么说我们今晚能在您家听到动人的音乐了。啊,我渴望这种享受!我在那边孑然一身,在漫长的几个月里我耳边没有别的音乐,只是海涛声,太可怕了,我生命中的这种音乐,依然是那么骚动不安。”
圣马可广场钟楼上的大钟敲响了圣母经钟,洪亮的钟声回荡在碧波涟漪的海面上,震撼着船只的桅杆,传送到伸向远方的浩瀚无边的滩涂。慢慢地,在整个马可福音主宰的世界内,从圣乔治马焦雷教堂,从希腊圣乔治堂,从圣乔治斯拉沃尼亚教堂,从救世主教堂,从最远处的奥尔托圣母教堂,从圣约伯教堂和圣安德列教堂的钟楼上都传来了洪亮的钟声,庄严的钟声交相呼应,汇集成一种大合唱,回荡在无声的大理石建筑群和浩瀚的水面上,铿锵有力地响彻星光闪烁的夜空。神圣的钟声赋予这座晴朗夜晚中的寂静城市一种雄伟庄严的意境。从圣堂的顶端、从饱经风雨的钟楼传来的神圣钟声,像是无数伟人的金玉良言,告诫着焦虑忧郁的人们,它们似乎驱散着笼罩在教堂深处的黑暗,或是在神秘地摇曳着许愿的烛光;这声音带给白日里操劳疲累的心灵以一种超然的有关上帝创造物的信息,这声音宣告一种奇迹,预示了雕凿在僻静的教堂墙壁上、装饰在祭台神龛上的另一个世界。伴随这钟声而发出的齐声祈祷,在无垠的钟声旋涡中徐徐升起,随同响彻云霄的合唱,苍穹在美妙的夜色中显得更加光辉夺目,使人沉浸在一种抚慰人们心灵的氛围之中。
“您还能祈祷?”斯泰利奥低声问道,他看着女人凝神低垂着的眼睛,放在膝盖上的合拢的双手和全身心地在想心事的神态。
她没回答;她的双唇抿得更紧了。两人都在聆听钟声,感受到焦虑和激情的冲击,那种激情有如闸门挡不住的汹涌澎湃的河水。在这奇怪的间歇当中,两人都有些心慌意乱,似乎在他们之间又令人意想不到地出现了一个新的形象,提到了一个新的名字。当他们进入船侧的阴影中时,两人突然感到有个幽灵像是孤立的障碍物似的矗立在他们中间,它似乎模糊不清却又始终存在,四周则是捉摸不定的虚无。焦虑和激情突然又攫住了他们俩;他向她扑了过去,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谁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生怕从中发现过分贪婪的情欲。
“庆祝晚会结束后,我们不见面了吗?”福斯卡里娜问道,她微弱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您没空吗?”
她此时急于挽留他,好像想要束缚住他的手脚,好像她希望那天夜里能找到某种春药把他与自己最后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似的。在火一样的激情中,当她深知现在必须奉献出她的身躯时,却冷酷地意识到那长期以来她所拒绝的奉献是多么地苍白无力。一种夹杂着恐惧、自尊和痛苦的羞耻心似乎在抗衡她业已憔悴的肢体。
“我有空,我是您的,”年轻人没看她,只是低声地回答道,“您要知道,您能够赋予我的,对于我来说就意味着一切。”
他的内心也在颤抖,那个夜晚他剑拔弩张地对准的两个目标就是水城和女人,两者都那么诱人,那么深沉,却又因过往的岁月而那么疲惫,因承受过太多的爱而那么沉重,那原是他梦牵魂系的情结,而且注定会辜负他的期盼。
霎时间,一阵强烈的伤感和一股疯狂的欲望冲击着他的心灵。他那引以为豪的坚韧不拔的创作精神,他那冲破狭隘天地的禁锢而萌发出来的豪情壮志,他那对平庸生活的厌倦和鄙弃,他那对王公贵族特权的奢望,他那受到人群拥戴时像获得心爱猎物似的难以掩饰的喜悦心情,他那对业已运用娴熟的艺术手段的更高更严的追求,他那宏伟而又灿烂的梦幻,他那对荣耀和欢乐的永不满足的渴求,都一股脑儿地涌动在他的心田,如此地扑朔迷离,令他头晕目眩,令他窒息。一阵深深的伤感之情使他投入那个终年颠沛流离而又孤寂的女子的爱的怀抱,无言地裹卷在轻柔的衣衫里的身躯令他飘飘欲仙,令他迷恋、狂热、沉醉,她的一声充满激情的呼喊,她的一阵撕心的痛楚,她的死一般的寂静,能使人从兽性的情欲中领悟出奇妙的艺术灵感。一种朦胧的热望和渴求令他沉浸在那聪颖绝望的女子的温存里,从她身上发现了一切情欲和激情的渊薮,他扑在那因亲昵抚摸而变得越发酥软的躯体上,他觉得她那已不再年轻的身躯仍然是那么陌生。
“这是承诺吗?”他又低着头说道,并拘束着身子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冲动,“啊,总算兑现了!”
她没回答,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热目光凝视着他,但他没看她。
他们沉默不语,钟声在他们的头顶上空回荡,那洪亮的钟声像是渗入了他们的发根里,他们情不自禁地全身直打颤。
“再见,”船快靠岸时她说道,“晚会结束后,我们从院子出来到堤岸的第二口井边见面。”
“再见,”他说道,“在我开始说第一句话时,您得让我在人群中认出您来。”
从圣马可广场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压过了钟声,波及小广场,消失在远处的海关灯塔上。
“斯泰利奥,祝您载誉归来!”女人激动地拉住他瘦削的双手祝福道。
斯泰利奥·埃弗雷纳从南门走进总督府的庭院,在铁制烛台上的火炬淡红色火光映照下,穿深色和浅色衣服的人群蜂拥在巨人阶上。他顿时感到一阵烦躁,在过厅里就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深感那些擅自闯入的思想古板狭隘的人群与夜晚烛光照耀下的非凡建筑之间反差太大了,与那古老宏伟的建筑显示出的力量和美之间的多种形式的和谐太不相称了。
“噢,太可悲了!”他对陪同他的朋友们大声说道,“我居然得从威尼斯总督宣谕的讲台上咬文嚼字地去打动千百名木讷迟钝的听众!我们还是回去吧;让我们去感受另一种真正的人群的气息吧。王后还没从宫里出来。我们还来得及走。”
“不见你出现在讲台上,”弗朗切斯科·德·利佐笑着说道,“我就不能肯定你是否会真的发表演说。”
“我认为斯泰利奥更喜欢阳台而不是讲台:这样,他可以站在两根血红的廊柱之间对人群高谈阔论,他们曾威胁要纵火焚烧新行政官邸和旧图书馆。”彼耶罗·马泰洛说道,他想迎合大诗人骚动的性格和那种他自己声称要效仿的逆反精神。
“是的,当然,”斯泰利奥说道,“如果演讲真能阻止或促进一种已不可避免的行动的话。我懂,笔头语言是用来创立一种纯美的形式,一部未切边的书把其包含的内容封闭住了,就像是不许人入内的神龛,必须用坚强的意志冲破束缚才能作出选择。但是如果口头语言不是鼓动人们去从事一种行动,哪怕是暴力行动,那就失去其意义了。要做到这样,唯有通过能传达感情的声音和手势把一种颇为高傲的精神毫不逊色地传递给人们。不这样的话,演说就成为单纯的表演了。为此,我痛悔自己接受了这演说家的任务,当演说家无非是替人装饰门面,供人娱乐。这对我来说有多委屈,你们之中谁都可以想象,我将要做出的努力是多么徒劳无益呀!所有这些局外人不是牺牲了他们平日晚上从事的工作,就是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娱乐来听我的演讲,他们纯粹是出于一种聆听某位‘才子’演讲的好奇心。至于女性听众,她们对我打领带的艺术比对我演讲的技巧更感兴趣。到头来,我的演讲的唯一效果,无非是人们戴着手套发出的微弱掌声和一阵短暂的议论而已,而我无非是笑容可掬地报以一鞠躬。你们不觉得我的雄心壮志已到了穷途末路吗?”
“这你就错了,”弗朗切斯科·德·利佐说道,“你应该庆幸,因为你能在几小时内把艺术的韵律融入一座不朽的城市的生命中去,使我们体验到艺术和生命的新的结合将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何等的辉煌。‘节日剧院’的奠基人[28]如果在场,他将会称赞你实现的这种和谐,因为这正是他所倡导的。然而,值得赞赏的是——尽管你不在场,也不知道——今晚的庆典却完全是按照你的精神、你的灵感、你的设想而举办的。这就最有力地证实了恢复和发扬高雅的生活品味的可能性,尽管我们是生活在野蛮的现实中。如今,你的影响要比你自己想象的更深远。想为你举行庆典的夫人——那位你称她为威尼斯女主人的夫人——每当她想到一个新主意时,就寻思着:‘斯泰利奥·埃弗雷纳会喜欢吗?’你知道,今天有多少年轻人在审视自己内心生活的方方面面时,也同样在这样地寻思着呀!”
“如果你不是为这些人演讲,还能为谁呢?”达涅莱·格拉乌洛说道,他是个偏激而又乏味的禁欲主义者,很风趣,话音里像是反映了他心灵中难以熄灭的灼热激情,诗人把他视为最诚挚的心灵并格外地喜欢他。“当你登上讲台时,你可以环视周围。你会从他们眼睛的表情里辨识出他们来。他们为数众多:很多人是从老远赶来的,也许你无法理解他们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他们都拜读过你的诗作,都曾沉醉在你梦幻中那不熄的火焰中,都体验过你所描绘的光怪陆离的幻影。你向他们承诺过一种更美好、更有活力的生活,向他们宣告过一种新艺术将奇妙地改变世界。你用你的希望和欢乐吸引过很多很多人。现在他们听说了,你将在世界上最光荣、最辉煌的威尼斯总督府里作演讲!他们将第一次见到你,聆听你的讲话,而你置身其中的这无比辉煌的建筑将作为你性格的陪衬。昔日多少个夜晚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的古老的威尼斯总督府,如今突然大放光彩,生机盎然。对他们来说你是唯一有能力重新点燃火炬的人。现在你理解他们的焦急心情了吧?你不觉得你应该只为他们演讲吗?你现在完全符合你所提出的对公众演讲的人应具备的条件。你能够唤起他们心灵中的一种激情,这种激情将永远去追求其崇高的理想。斯泰利奥,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今天在威尼斯所度过的夜晚将是多么难忘啊!”
斯泰利奥把手放在神秘博士那过早弯驼的肩背上,微笑着背诵起彼特拉克的诗句:“Non ego loquar omnibus,sed tibi sed mibi et bis...”[29]
他似乎看到了那些陌生的弟子们眼里闪烁着的光辉;现在他异常清楚地捕捉到了他初次登台要掌握的语调。
“不过,”他愉快地对彼耶罗·马泰洛补充说,“若在这美丽的大海上掀起一场风暴,那将是最令人高兴不过的事情了。”
他们站在拱廊的棱柱旁,临近云集在小广场并向铸币厂拥去的喧闹的人群,蜂拥的人群集聚在总督府,把钟楼围得水泄不通,像是起伏的海浪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人们把自己的热情传递给他们不断用力拥挤碰撞的大理石柱和宫墙。从广场深处不时传来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时而犹如落在身旁的阵阵惊雷,时而犹如逐渐消失在身旁的絮絮低语。拱门、长廊、尖顶、镀金的教堂大圆顶、钟楼前廊顶、图书馆的柱顶檐梁都闪烁着无数的光亮;屹立在狂热的人群之上高耸入云、光灿夺目的钟楼尖顶,与布满繁星的寂静夜空交相辉映,像新的灯塔一样照耀着大海尽头的航行人,船桨划破倒映出星光的水面而发出的拍击节奏,衬托出岛上修道院围墙四周的宁静。
“今晚我要头一回与我属意的女子在轻捷的小船上幽会,从海滨花园驶向利多岛,”色情诗人帕里斯·埃格拉诺说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金发青年,鲜嫩的绛红色嘴唇与他像小天使那样纤细的轮廓线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小时之后,威尼斯城将呈现出酒神狄俄尼索斯般的狂欢景象,献给藏身在威尼斯小船船舱里的尼禄[30]式的情人们,全城将沉醉在一片狂热之中。”
当斯泰利奥看到他的崇拜者为他的到来兴奋狂喜到何等地步,看到他的诗歌风采在那些文人雅士身上打下了何等深刻的烙印时,他由衷地笑了。福斯卡里娜的倩影在他充满情欲的思绪中掠过,她是艺术的化身,充溢着激发情欲的才智,她那流利的口才,她那曾征服无数观众的灼热的双手,她那掩饰着激情、戴过上百副假面的脸庞,显示出她艺术的成熟和诱人的魅力。他就这样怀着深情想象着她的神采风韵。一想到过一会儿自己将见到她出现在人群中,他的心怦然而动,他将从她的目光中摄取如醉如痴的激情,这正是她所为之折服的。
“我们走吧,”他对朋友们说,“到时候了。”
一排礼炮预示着王后将从王宫出来。随着礼炮的轰鸣,欢跃的人群热血沸腾。从圣乔治·马焦雷岛的堤岸上发射的烟火像是一团火似的呼啸着直冲云霄,伴随着一声巨响射出一缕奇异的玫瑰色光芒;然后,化成颤抖的火星,渐渐稀疏、黯淡、消逝,沉闷地陨落在水面上。人群对美丽的戴着头冠的王后[31]欢呼,重复着她代表花朵与珍珠的名字,这使人回想起古代节日集会时的豪华排场,由乐队组成的隆重仪仗队伴随着威尼斯新的女主人进入总督府,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一身珠光宝气的莫罗西娜·格里马妮飘然来到当年总督的宝座前,仪仗队手捧礼品和象征丰饶的牛角频频地对她鞠躬致贺。
“当然,”弗朗切斯科·德·利佐说道,“如果王后喜欢你的书,今晚她就会恨不得把所有的珍珠都挂在颈脖上的。你眼前会出现一大堆宝石:都是威尼斯贵族世袭下来的珠宝。”
“斯泰利奥,你瞧,巨人阶下面,”达涅莱·格拉乌洛说道,“有一群狂热信徒在等着你走过去呢。”
斯泰利奥在福斯卡里娜事先约定的那口井边[32]停了下来;他俯身凑近青铜制作的井口,双膝抵住外壁上那几尊小小的人像浮雕俯视,井水像面铜镜似的反照出浩瀚夜空中闪烁的星光。霎时间他神不守舍,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井里的那圈阴影,一股凉气向他袭来,使他意识到水的存在;他因精神紧张而感到疲惫,想待到别的地方去,隐约地想超脱那令他如痴如醉的夜晚时刻,而在他内心深处,一种隐秘的心绪,就像那明镜般的水面一样始终一动不动,是那么陌生,那么难以触动。
“你看见什么啦?”彼耶罗·马泰洛也俯身趴在那数百年来被水桶的绳索磨损的井口问他道。
“我看见了‘真理’的面容。”诗人回答道。
紧靠大议会厅的房间昔日是威尼斯总督居住的卧室,如今摆放着古代作为战利品的异教徒的雕像,斯泰利奥·埃弗雷纳在那儿等着礼宾官通知他登台。他向同自己说话的朋友们平静地微笑着,他们交谈的话语在他听来,有如随风从远方飘来的时断时续的乐声。因为过分激动,他走近一尊雕像,不时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它,像是想找到一个支点把雕像推倒似的;又或是弯下腰专心致志地察看一幅圆形浮雕,似乎是在上面辨认某种难以解读的印记。但他的两眼什么都没看见,因为他的目光始终在审视内心不断增强的意志力所勾起种种无声的形象,它们得通过流畅的声音传达出完美的音乐效果。为使他所拥有的独特的感情抒发出来,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其中,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因为除了谈他自己和他所拥有的天地,他别无可言,他起码想借助最理想的形象来集中体现出他艺术创作最辉煌、最富魅力的特点,并用以证实在某种无与伦比的欲望驱使下通过生命所表现出来的追求精神之可贵。他想再一次对人们表明,只要坚持颂扬人类自身,讴歌美和超凡的梦幻,就能取得主宰人和事物的胜利。
他俯身观看皮萨内洛[33]的一个圆形浮雕。他觉得思想的脉搏在发热的两鬓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跳动着。
“你看,”在一旁的达涅莱·格拉乌洛对他说道,当他对斯泰利奥说到他的信仰时,那种虔诚和谦卑使他的声音都变了,“你看,艺术的那些神秘的功力如何奇妙地体现在你的身上,成功地本能地反映在你的思维上,以至于能在多种形式之中近乎打上烙印似的以最完美的风格最准确地表现出来。为铸就你的思想,在你这样俯身观看皮萨内洛的一幅圆形浮雕时,你就接触到了世界上一位最伟大的雕塑艺术家的风采:那是整个文艺复兴时期中最朴实的希腊艺术之魂。这样,你的头脑里就留下了光辉的印记。”
那是一幅用纯青铜塑造出来的长有一头波浪式漂亮鬈发的年轻人的半身像,侧面的轮廓很威严,阿波罗式的脖颈,具有一种异常潇洒和刚劲的气质,要是不超脱一切颓废的淫乐,如此完美的形象似乎在真实的生活中难以寻觅,雕塑家似乎把他永远封存在那青铜制作的圆形浮雕中了。“Dux equitum praestans Malatesta Novellus Cesenae dominus. Opus Pisani pictoris.”[34]
旁边还有另一幅圆形浮雕,是出自同一位艺术家之手,塑造了一位纯真少女,她胸脯单薄,天鹅似的颈脖,脑后留有一个沉甸甸的袋状发髻,微微侧着的高高的前额带有神圣的光环;像钻石一样坚硬、精致和晶莹剔透的圣瓶;纯洁的圣体盒里安放着一个牺牲的灵魂,就像祭祀的贡品似的。“Cicilia Virgo filia Iohannis Francisci prima Marchionis Mantuae.”[35]
“你看,”这位细心的文艺评论家指着两个少见的造型补充说道,“皮萨内洛是如何巧妙地抓住至高无上的生命之花和最纯真的死亡之花的。亵渎神灵和笃信神灵的形象都是用青铜雕塑的,都体现了同样完美的风格。你不承认这种艺术与你的诗歌创作艺术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当你的珀耳塞福涅从石榴树上摘下沉甸甸的果实准备打开时,她那蕴涵着欲望的漂亮的动作启迪人们去发现某种神秘的东西,因为实际上她在掰开果皮准备吃石榴籽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就将决定她的命运。于是她的情感生活从此蒙上神秘的阴影。就这样,你赋予你的作品以特殊的意义!没有比这更热烈的情感了;你那敏锐的感觉透过表象深入心灵的最深处,并触及神秘的境界而令人为之战栗。你的幻觉已超越生活本身所呈现出来的形象,而那些充溢着情欲的生活正是你所喜欢的。这样,你就轻松地把两种对立的意念协调起来,提出了现今一种完整而又强烈的生活模式。你得让听众感受到这一点才是;因为这尤其关系到你是否能享有盛名。”
他曾赞颂过高傲的领主马拉泰斯塔和曼托瓦圣洁的贞女切契利亚·贡扎加理想的婚姻,怀着与在祭台前主持典礼的神父一样的信念。也正是出于那种信念,斯泰利奥喜欢他,因为在任何别的人身上都体现不出对诗歌创作这样深切和诚挚的信念;总之,斯泰利奥从他身上常常发现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意识,而且有时能从他的评论中得到对自己作品意想不到的提示。
“福斯卡里娜和多娜泰拉·阿尔瓦莱在进来的人群里了!”弗朗切斯科·利佐宣布说,他正注视着沿“监察官阶梯”上来并拥挤在宽敞的大厅里的人群。
这时斯泰利奥又焦虑不安了。他耳际听到心中混合在一起的人群的喧哗声和他脉搏的跳跃声,而佩尔迪塔最后的话语似乎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回荡。
又响起了一阵喧哗,而当他以坚定而轻快的步伐登上演讲台的阶梯时,议论声逐渐减弱并最后消失了。他转身面向人群,宽敞的大厅里闪烁着金色和深紫色光线,令他难以睁开眼睛,他似乎隐约看到了无数张人脸构成的巨大怪兽[36]。
一种自豪感骤然涌上他的心头,这使他重又控制住了自己。他向王后和伯爵夫人阿德里亚娜·朵多鞠了个躬,她们就像刚才在大运河上,从轻捷行进的八桨游船上向他报以微笑一样,对他微微地笑了笑。他用目光在前面几排光灿闪亮的人群中竭力寻找着福斯卡里娜;他寻遍了整个集会的人群,可连大厅的尽头也没有她的踪影,只有一片闪烁着惨淡光斑的沉沉黑暗。人群鸦雀无声,而他则在等着一头长着眼状斑痕的庞大怪兽出现,那全身长着光怪陆离的鳞片的怪物,以它那夺目的光彩,使像嵌满珍宝布满繁星的夜空似的天花穹顶也黯然失色了。
就在这星空般的穹顶下举行的一次加冕晚宴上,那全身金碧辉煌光怪陆离的怪兽,已经喷射过火焰了。王后的头冠和项链——那用无数大小不等的珍珠串起来的光灿灿的项链,令人想到美人嫣然一笑时微微露出的皓齿的项链;阿德里亚娜·朵多佩戴的绿宝石——从一把锋利的剑柄上取下的,朱斯蒂尼亚娜·梅莫佩戴的百合花状的红宝石——维托尔·卡梅利奥稀有的杰作,鲁克拉齐亚·普里乌利佩戴的蓝宝石——从尊贵的齐利亚总督夫人在庆祝凯旋时走向王座的高跟鞋上取下来的,奥尔塞塔·孔塔里尼佩戴的那块精致地镶嵌在纯金上的碧玉——出自西尔维斯特罗·格里福之手,泽诺比亚·科尔内尔佩戴的绿松石——映衬出她那副异常苍白的脸庞,那是在雾霭弥漫的鲁西格南的阿索罗那里夜间寻欢作乐时落下的隐疾所致:总之,那些都是水城百年庆典上闪耀过光辉的最名贵的珠宝,众人都被那光怪陆离的珠宝闪烁出的耀眼光辉所倾倒,斯泰利奥感到从那里飘来了女人扑鼻的肤香和温馨的气息。长着眼状斑痕的怪兽畸形的躯体变形的后部,似乎是延伸的尾部,在挂有两幅巨型世界地图的墙壁之间经过时,两只青铜制作的巨大的天体仪使人想起杰出的艺术家乔凡尼·贝利尼[37],按他的寓意雕刻出来的那个蒙面的魔鬼用狮子般的利爪按着那两个大球。在那种时刻才产生出万千思绪的心灵迟钝的人,正期盼着征服人心的言语所能引起的震撼,掩饰在沉默表象之下的那种无限的生命潜力,寄寓于对高深莫测的偶像崇拜之中,那种生命力就像被一块能承受和抵御一切震荡的盾牌所阻挡着似的。
斯泰利奥·埃弗雷纳凝望着寂静的人群,估摸着他开始说的第一句话所能引起的震撼。当他力图克制本能的不安正要开口说话时,瞥见了站在天体仪周围栏杆旁的福斯卡里娜。她颈脖上没有戴首饰,光洁的双肩袒露着,那悲剧演员极其苍白的面容在刻有黄道十二宫的天体仪跟前时隐时现。斯泰利奥欣赏着富有艺术性的出场形象。他那充满敬佩的目光凝视着远方,开始慢条斯理地说起来,似乎耳际还回荡着小船划桨的击水声。
“前不久的一个下午,我想起,”他似乎回到了那坐落在温馨的斯拉沃尼亚人河岸上的一片花园里,在游吟诗人的心灵里,那条堤岸有时似乎像一架金桥似的富有魔力,它伸向寂静的光灿灿海面,那是一架通往无限美妙的梦幻般的金桥,“我想起苍穹下威尼斯之秋的奇妙景色,而且我似乎在脑海里观赏一种亲切的景观。”
“到处洋溢着生命的精神,那是一种对爱情的向往,对激情的期盼;那激情是那么强烈,令我惊喜,尽管对我来说并不是新鲜的事,因为我在死一般寂静的夏日里,在某些绿树成荫的地方,曾经领略过这种美妙景象,也感触到荡漾的海水散发出的刺鼻的气息,海水的不时颤动犹如脉搏的神秘跳动。真是如此——我思索着——这座纯艺术的城市启示给人一种最绝妙的美的意境,对于她来说,如同树木年年开花,秋色年年重归一样。她用一种极其和谐的方式显现自身的美,这几乎是她生来所具有的那种强有力和下意识地完善自己的愿望,而几世纪来她已把自己孕育成一个神奇的创造物。在夏日火一般的炎热中,她似乎没有颤动,没有呼吸,僵死在绿色的海水中;但是我摸透了她的心绪,她力图使古老的奇迹焕发出新的生命力[38],我猜想她是怀着这种心绪而暗自神伤的。”
“我观赏着这举世无双的奇妙景色,出于爱的激情和诗兴,我举目凝望并沉醉其中,那景色在我脑海中能转化为连绵不断的动人幻觉……可我怎么才能把我的这种美的幻觉和欢愉的心绪传达给听我演讲的人呢?映照在古老的建筑和海面上的如此奇妙的光线,不是通常的黎明或是黄昏所能呈现的。即使一位你所爱慕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春意盎然的树林里[39],也不能令人这般如痴如醉,那城市在白日里出人意外地呈现出的英姿勃发的容貌,蕴含着拉丁民族心中最丰富的梦幻,而宏伟的大理石建筑则敞怀拥抱着这梦一般的意境。”
演讲者的声音起初是那么清晰,那么扣人心弦,近乎犀利,似乎立刻点燃无形的火花,诱发出脑海里即兴发挥的才气,却又置于那十分警觉的听众的严格省察之下。当言语畅通无阻地流淌着的时候,那带节奏的语句犹如洒脱地一笔就勾画出来的一个个画面似的,听着那和谐流畅的言辞,听众似乎感触到激励人心的极度紧张的心绪,他们被深深地打动了,犹如古罗马斗兽场里的精彩表演中,一位竞技者要显示其力大无比,就得展示他肌肉筋腱的颤抖和血脉的充盈程度。他们聆听到人的思想竟能如此生动和热情地即兴表达出来,真是佩服之至;而他们原本以为讲演人都只不过是不厌其烦地照本宣科,朗读那些在词句上经过反复斟酌的演讲稿,这出人意料的即兴发言使听众享受到无上的乐趣。这勇敢的创举,深深打动了那些虔诚的听众,似乎向他们揭示了他曾令他们为之倾倒的诸多作品创作的奥秘所在。而那引起普遍反响的成功的开端更是千倍万倍的感染着演说者自身;似乎令他一发而不可收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危险。他像在汹涌的波涛冲击下摇晃着。霎时间他脑海里一片黑暗;他思想的光芒熄灭了,就像一把火炬被一阵势不可挡的疾风吹灭了似的;他的眼睛就像人开始晕眩时一阵模糊。他感到如果继续这样迷茫失措,那该忍受多大的失败耻辱啊。他那强烈的意志在一种无情的鞭笞下,就像火石碰击火镰一样,在黑暗中迸发出新的火花。
他用目光和手势把人群的注意力引向大厅穹顶上那闪耀着太阳般光辉的艺术杰作。
“我敢肯定,”他大声说道,“我敢肯定,当她以那种神态出现在保罗[40]面前时,保罗也正在心中寻找着胜利的海上王后的形象。啊,我敢肯定他全身都在为此而颤抖,而且跪了下来,像是谁目睹上帝显灵时感到震惊和迷惘似的。当委罗内塞想向世人显现出他的才能,把她描绘在这穹顶上时,他——天才的艺术家头脑里像是集中了所有最为暴虐的君主形象,杰出诗人的心潮有如那条被平和的希腊人命名为克里索罗阿的河流,过去,曾在那含金的河水的旋涡中诞生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富饶的希腊王朝——他,委罗内塞,不惜采用金子、宝石、天鹅绒、绛红色锦缎、貂皮等一切最华贵的材料,但如果他不用一片阴影来作反衬,他就不能表现出人物容光焕发的面庞[41]。
“仅为了那片阴影,就该对委罗内塞颂扬备至!
“威尼斯的一切神秘和一切魅力都在那道震颤人心、流畅动人、瞬息即逝而又无穷无尽的阴影之中,那是由充满朝气而又捉摸不定的东西所组成的,具有奇迹般的惊人的表现力,就像一个堆满了闪光发亮的金银财宝的窝藏贼赃的洞穴一样;同时,有人能神奇地从中隐约感受到一种新鲜感和某种激情。为此,应该赞颂委罗内塞。他通过人物的形象来表现这座征服世界的城市,并传达出其精神实质:她不是别的——从象征意义上来说——而是透过海水所见到的一团难以扑灭的火焰。我知道有人由于长期把整个心灵都沉浸在那美妙的地方,因而从中摄取了新的力量,并满怀激情用双手塑造出艺术和生命。”
那个人不就是他吗?他就是以这种方式成就自己,他似乎对自己重新有了把握,并感到有了驾驭自己思想和言语的能力,不再有梦见那身上覆盖着光灿灿鳞片、长着眼状斑痕的庞然怪兽的危险,而从那瞬间即逝而又多变的魔鬼一旁衍生出来的那位悲剧的化身缪斯,正仰着头出现在布满星座的天体仪跟前。
无数张脸顺着他的手势仰望《威尼斯的凯旋》,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惊奇地望着神一般的奇迹,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或是未曾相识似的。头戴金冠的女子裸露的脊背在云彩上方闪闪发亮,那肌肤显示出如此强有力的生命力,像是可以触摸到的真人的肌肤似的。那富有生气的裸露着肌肤的女子像是有一种性感的魔力,压倒了天地万物,征服了时代,使她脚下那些建立过英雄业绩、身经百战的骑士形象黯然失色,秋夜的微风从敞开的凉台徐徐吹来,使其显得更加柔美,犹如吹拂在芳香扑鼻的玫瑰园里的薰风送来的阵阵幽香;而俯扶在螺旋梁柱中间栏杆上的宫廷贵妇们,则炫耀其丰韵的胸脯,兴奋地俯首朝上流社会的同伴频频点头致意。
于是诗人像着魔似的倾吐出有如诗句般优美和谐的语句。
“昨天,在那极其强烈的情感冲动下,我心中产生出火焰般的激情,把一种罕见的表现力倾注在威尼斯的美之中。在我的眼里整个城市都点燃着欲望之火,那千百条震颤着的蓝色水道露出焦急的神情,有如情人等待着欢乐的幽会时刻。她那雄伟的建筑像是张开双臂迎接旷野的秋色,湿润的海风带着秋意向她徐徐拂来,远处的乡间沉浸在美妙的秋的荒寂之中。她窥视着从寂静的远海升起的薄薄的雾霭,犹如瞬间即逝的气息向她飘逸而来。在寂静中,她聆听着自己生发出来的最微弱的响声;在她那丰饶的菜园里轻轻吹过的微风像是从修道院里传出来的音乐。围墙内苍白荒凉的林木,就像突然烧着了似的,闪光发亮,令人惊异不止。落在岸边破损石板上的一片枯叶,像宝石似的闪烁着;在布满金黄色枝条的墙头,那饱满的石榴果实像突然迸发出热情欢笑的一张嘴似的咧开了;一只满载着一串串葡萄徐徐驶过的大船,就像等待榨压葡萄的大酒桶似的,那布满死海藻的水面上洋溢着醉人的葡萄收获季节里的欢欣,到处可见有能歌善舞的年轻姑娘进进出出的阳光普照的葡萄园。天地万物都蕴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魅力,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气息依附在它们可见的外表上,它们以一种非凡的古希腊特色体现在艺术的至高真谛之中。”
“那么,毫无疑义——我思索过——一种对完美和谐的本能的持续向往,就蕴含在这海水和大理石构成的城市里,寄寓在一位创造者纯真的精神世界里。富有节奏而又紧张的思索,像是在认真地设想如何奇妙地把它表现出来,使其符合一种思想并把它转化为一种意向。她似乎拥有灵巧的双手,把光线和阴影组合在一种持续不断地体现出美的作品中;似乎她的梦幻提供了创作的源泉,而她就是把梦本身——在梦中,几个世纪的多种多样的遗产闪烁着异彩——编织成无法模拟的各种寓意画面体现在作品中。因为在宇宙之中,唯有诗歌是真理,而那些善于借助思维的能力凝神深思并从中吸取营养以滋润自己的人,就是即将认识到战胜生命的秘诀的人。”
他在表达最后那几句话时,寻觅着达涅莱·格拉乌洛的眼睛,他看见他那似乎蕴涵着一个还未诞生的世界的宽大前额下的眼睛在凝神沉思,闪烁出幸福的光。神秘博士带着他的一群弟子就在那近旁:那些弟子中,有些是他曾向诗人介绍过的,他们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充满了信念和期盼,迫切地想打破他们日常生活的狭隘天地,希图尽兴地陶醉在某种欢乐和痛苦之中。斯泰利奥看见他们密集地聚在一起,就像一团凝聚起来的力量,他们拥挤在里面珍藏着无数卷珍本的淡红色大书柜旁,那千万卷书册里凝聚着一种被遗忘并已失去了活力的智慧。他辨认出那些兴奋而又专注的脸庞,那浓密而又过长的头发,他们或半张着嘴显示出带稚气的惊喜,或紧闭着双唇露出强烈的感情冲动,在演讲者话语的激励下,颜色深浅不同的眼睛里变换着明暗不同的色彩,有如阵阵微风吹拂在娇嫩的鲜花丛中泛起的斑斓。他深信是自己亲手拨动了他们的心弦,像抚弄一面轻飘的旗帜,或挥动,或紧捏,或撕碎,或焚毁,他的神经在那持续迸发的激情中收缩或放松的同时,仍保持着一种出奇的清醒,对外部事物予以缜密的审察,这种对客观事物的观察几乎是他的独有的奇特的能力;而这种洞察力似乎变得越来越深刻和犀利,好像他观察得越深入,就越发雄辩。他逐渐觉得发挥得越来越潇洒自如,一种莫名的即兴发挥的力量似乎本能地压倒了他意志的效能,那种力量像是难以察觉地源于他下意识的深处。他同样回想起在那些奇妙的时刻里——在他远方那间寂静和温馨的屋子里——他的手在纸页上写下了一行永恒的诗句,他觉得那句诗不是出自他的头脑,而是出自一种冲动的神力,思维的机能无意识地盲目服从于这种神力。现在他身上又产生了类似的奇迹,他从自己的言语中惊奇地听到了一种新奇的节奏。在他的心灵与人群的心灵的交融中,突然出现了一种近乎非凡而神秘的东西。某种更为强有力的冲动与他平常所拥有的感情交织在一起。霎时间,他的声音似乎拥有一种更强大的感染力。
这时他看到心中呈现出的完整而生动的理想形象;征服了威尼斯的色彩画大师们用艺术意味深长地把这形象表现了出来:用诗一般的语言表现出来,不同的是保罗是以他豪迈的气魄,而丁托列托则是以他的热情。
“时辰快到了:盛大的庆典已近在眼前。远处的地平线上空闪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光线,像是粗豪的‘新郎’[42]挥动着他那红紫色的旌旗驾着一辆火焰车从那里穿过似的。疾驰而过的劲风带来了人世间所有的温馨;对于期待者来说,海面上到处漂浮着隐约可见的海生动物的发冠就像是一株株枝繁叶茂的白色玫瑰,它们像布伦塔河岸边花园围栏上洁白的积雪似的在逐渐消融。远处村落的整个轮廓似乎映照在水晶般剔透的天幕之中,有如沙漠里瞬间即逝的海市蜃楼;大自然的种种景象能用来烘托那罕见的艺术之梦,因为秋日果园和树林里的各种美景——在记忆之中的——是不能与古老的大理石建筑所显示出的非凡活力和造型相媲美的。
“真的,莫非是一位受人崇拜的偶像要来到这欢迎他的城市吗?被焦虑和欣喜的愿望所压倒的我目睹着周围所有的一切,就像是被一种无限激动的狂热所感染,不禁自问道。我想起了那位最重要的艺术家,因为他塑造的形象最杰出、色彩最明亮,像是把我描绘成那位年轻的被人崇拜的偶像了。他快到来了!天空像翻转过来的酒杯一样向万物洒下一片夺目的光辉,起先我的眼睛似乎难以相信,那光亮的强度超越了思想深处和无意识的梦境中最丰富的灵感,如同在一个陌生和多变的星宿中,一个流动世界的千变万化的形象就像波光粼粼的流水似的永恒地颤动着,奇妙地随意消失和形成,交替产生着一种新的和谐。有如一片树林般多姿多彩和一种民族那样具有多重心灵的大理石建筑物体现出艺术和大自然这两种奇迹——艺术的天才把大自然隐秘的意念体现在那无声的庞大建筑群中,在它们身上凝聚了岁月的秘密,留下了荣光的印记,人类向往理想境界的精神注入在其脉络之中,就如同树的汁液沿着树木的纤维注入花朵中一样——那多重心灵和多姿多彩的建筑物时时都显示出强烈而新鲜的生命力,似乎生命为之摧毁了自身的法则,而且其独特的惯性透露出神奇的情感。
“于是,这种生命力就像无法抵御的闪电似的时时在万千事物中震颤。从竖立在回荡着人们祈祷声的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到拱桥下微微颤动着的水晶般的海水,无不闪烁着欢欣之光。因面临不幸的灾难而深感焦虑的人们从心灵深处警觉地发出尖锐的呼喊声,就像光灿夺目的金色天使从钟楼的顶端向人们预示着什么。
“他出现了。他踩着一片彩云像驾着一辆火焰车一般出现了,后面拖曳着紫袍的衣摆,威风凛凛地亲切地出现了,半闭着的嘴唇像是在寂静的大森林中喃喃自语着,头发披散在骏马般坚实的颈脖上,赤裸着的威武的胸膛随着森林呼吸的节奏起伏。他那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非凡魅力的年轻英俊的脸庞面向美丽的水城,那庄重而又深邃的目光与粗豪的兽性外表形成多么强烈的对比呀。很显然,他全身在强烈地震颤和抖动,甚至连轻捷的大脚趾和有力的手指尖也在颤动;就像一簇簇鲜花遮盖住葡萄美酒一样,他身上似乎有什么隐秘的东西掩饰着内心的欢乐;他披戴着的所有金灿灿和紫红的装饰就像掩饰着他情感的衣裳……
“系着千百条绿色的腰带和戴着无数珠宝首饰的美丽水城,怀着何等的激情把自己奉献给至高无上的酒神啊!”
那萦绕在人们耳际的言语激励着听众,无数的心灵突然感受到了美好的境界,似乎以往从未到达过如此的高度;因此,人们惊愕不已。具有特殊演说口才的诗人从四周的一切事物所表现出的生命力中得到了启迪:那些雕塑装饰所显示的力量和非凡的气质随着他演讲的节奏持续不断地流泻出来。流畅的演说似乎综述了人类艺术创造出来的那些精美形象与其永恒所处的自然氛围之间无限的和谐。因此,他的声音才有着如此的力量;因此,他的手势才能如此自如地勾画出形象的轮廓;因此,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中,言词的意义都能借助声音的魅力得到升华。那不仅仅是演说者和听众之间紧张交流所通常产生的效应,奇妙的是建筑物以其所蕴含的魅力,以及在跟激动的人群之间不寻常的沟通中,也迸发出一种奇特无比的生命力。人们的激情和诗人的声音似乎赋予几百年的建筑以原始的生命,使冷清的博物馆呈现出独特的精神面貌:从实质意义上更加具体化和条理化了的强大的思想,证实了一种血统的显贵。
就像在一个豪华的洞房里似的,非凡的青春光辉照亮了女人们的心;她们带着淡淡的忧伤微笑着,一种过分强烈的感受使这种伤感变得更加难以承受,她们袒露着双肩、戴着挂满珠宝的头冠出现在公众面前。阿德里亚娜·朵多佩戴的绿宝石,朱斯蒂尼亚娜·梅莫佩戴的红宝石,鲁克拉齐亚·普里乌利佩戴的蓝宝石,奥尔塞塔·孔塔里尼佩戴的碧玉,泽诺比亚·科尔内尔佩戴的绿松石,都是祖传的珍宝,这些光彩夺目的珍宝中最珍贵的是材料,而议会大厅里的装饰中最珍贵的是艺术,在贵妇们白皙的脸庞上反照出一种过往岁月春风得意的淫荡生活的印记,似乎以一种神秘的力量重又从心灵深处唤起了她们骄奢淫逸的欲望,她们曾在洒满麝香、龙涎香和没药的浴室里把浸湿的肉体献给所爱,并在大庭广众中裸露涂满脂粉的胸部[43]。
斯泰利奥眼前是一片微微摇动着扇子的羽毛世界,立时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那长着眼状斑痕的巨大怪兽形象;他心头掠过一阵狂喜,令他魂不守舍,启示他说出带有情欲色彩的言辞,用来打动女人心灵的那些诱人的言语,就如同亲切的抚摸似的带有诱惑力。他所唤起的心灵的强烈震颤又以加倍的力量回归到他自己身上,是如此强烈地震撼着他,以致使他竟失去了往常的平衡。他觉得自己像是发出巨响的洪钟一般在人群中摇撼,由于一种莫名而又无法抗拒的意志生发出各种回声。每当演讲间歇的时候,他都焦急地等待着那种意志力能出其不意地萌发出来,此时内心世界的回音在他心中持续地回荡着,似乎那些表达崭新思想的言辞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发出来的。他用言语描述的苍穹和海水、大理石建筑和秋色,似乎都跟他新近的感受没有任何关联,而是属于一个他隐约领略到的充满梦幻的世界——在他演说的同时——那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连续浮现的梦幻世界。
他为集聚在自己身上的那种莫名的能力感到惊异,那种能力消除了个人的局限性,赋予个人的声音以一种合唱般的和谐——美的显示是如此奇妙地结束了日常生活中那种无穷痛苦的磨难;诗人面对无数对生命的价值充满疑惑并渴求能上升到永恒境界的心灵时,在其回答的时候所抱有的愿望是何等神秘莫测——在那种时刻,他只不过是把美传达给人们的一种媒介,人们集聚在这一体现了人类几百年荣光的神圣场所,这种美的传达乃是使人忘却痛苦的非凡馈赠。在那种时刻,他只不过是用言语的节奏传达出民族的夙愿和渴望,那是古代的艺术家们在那神圣的地方早已表达过的[44]。在那一刻,人们得用不同的目光去凝望世界,得用另一种心灵去感受他人的思想和梦幻。
那是艺术所展现的美的最高境界;它意味着自由的艺术战胜平日里心灵所蒙受的痛苦、不安和烦恼;那是排除深沉的忧伤和贪婪、欲望的幸福的间隙,闭合的命运之手似乎慢慢地张开了。他面对激情高涨的人群,环顾大厅四壁上描绘威尼斯英雄业绩的壁画,他联想翩翩,那红色的三层划桨古战船、筑有防御工事的炮楼和凯旋的队伍都历历在目。对于陶醉在新的感受之中的诗人来说,大厅好像也显得那么狭小了;全神贯注的人群又一次深深地吸引住他,看到人群在眼前的大理石建筑大厅中涌动,听到阵阵欢呼声冲向繁星密布的晴空,似乎浩瀚的夜空也沉醉在激情和喜悦之中。
他的思想不只是传达给了在场的人群,而且也传达给无穷无尽的人们;还召唤人们集聚在那展示无限真和美的意境的深远的剧场里,在那神奇地象征着人类生活的巨大拱形舞台前,人们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当台上出其不意地传来一段令人难忘的台词时,人们狂热的激情难以抑制。他身上萌生的最绝妙的艺术之梦使他重又看到人们对诗人所怀有的敬意,就像对那些哪怕只是使人们短暂地远离人间烦恼、遏制欲念、因而忘却痛苦的能工巧匠那样敬重。他觉得自己已经经受过的考验太微不足道了;由于人群情绪的鼓动,才使他的精神世界得以产生出无比丰富的幻象。他内心孕育的尚未成形的作品已有如母腹中躁动的小生命[45];他的目光窥见站在天体仪栏杆旁的那位悲剧的化身,那就是其声音极富魅力的缪斯[46],似乎她霓裳的褶皱和裙摆里也裹卷着远方人群无言的狂热激情。
他几乎被间歇中所感受的难以置信的生命强度所耗竭,于是又以一种更沉郁的声调说了起来。
“在那样的形象身上,”他又接着说道,“在那样的形象身上——在那种时刻,在我看来是那样鲜明和真实,以致使我觉得几乎是伸手可及的形象身上——凡听我演说的人怎么能看不见其蕴涵的独特意义呢?
“威尼斯和秋色有相互感应的激情,它们交相辉映,赐予人以最绝妙的美的享受,那激情有着一种相同的渊源;因为威尼斯之魂,古代艺术家们给这美丽的城市所塑就的灵魂,是充满秋的意境的。
“由于我发现了外部景色与我内心之间的和谐,因而就繁衍出无数难以言喻的欢乐。展示在教堂和宫殿里的无计其数的不朽的艺术作品,在白日阳光照耀下,在它们坐落的地方,如此和谐而又如此有力地在那里一下子显示出其动人的魅力。而且——因为天空光线还有明暗交替的变化,而艺术的光彩却在人的心灵中永不熄灭——当白日里不同时辰的光线反映在物体上的神秘奇迹消逝时,我的精神在那种美好非凡的秋意中才那么孤寂和沉醉。
“我觉得艺术创作,包括乔尔乔内[47]年轻时期和丁托列托晚年时期的创作就正是这样的:艺术创作是火一般鲜明、辉煌、充实而又富有表现力的,有如黄昏落日时大地景象那般光彩夺目。当我凝视充满激情的艺术创造者们美妙绝伦的作品时,我脑海里就呈现出品达罗斯[48]的诗句片断所勾画的形象:‘当那半人半马的怪物得悉葡萄酒犹如蜜一般的醇香醉人时,就立刻弃绝它们餐室里的白色牛奶;而且急不可耐地用银盏开怀畅饮……’世上没有人比艺术大师们更能懂得品尝生活美酒之甘醇了。他们明智地从中摄取欢乐,生发出无穷的力量,并得到一种丰富而又雄辩的表达力。在他们的那些传世佳作中,那种生命脉搏的强烈跳动就像威尼斯艺术本身的节律一样已承受了几百年时光的磨砺。
“啊,圣女乌尔苏拉[49]沉睡在她那洁白的牙床上,神态是多么纯洁而富有诗意呀!酣睡在万籁俱静中空寂屋子里的少女的双唇像是平日虔诚地做着祈祷似的。从洞开的窗户射进来的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写在枕头一角上的字:‘童贞’。‘童贞’,这两个简洁的字,在少女睡枕四周散发出一种如同清晨一样清新的气息。少女沉睡着,她已是异教徒亲王的未婚妻,已被允诺殉难。这纯洁、天真、热忱的少女,难道不是开创艺术先河的大师们以童心的目光所看到的艺术形象吗?‘童贞’这个词把被人遗忘的艺术家们——罗伦佐·维内齐亚诺、西莫内·库西盖、卡特里诺和雅科贝洛、艺术大师保罗、贾博莫、塞米泰科洛、安东尼奥、安德雷亚、穆拉诺岛上的奎里齐奥及其勤劳的全家人——全都召唤到她枕头的四周。因此可以与火相媲美的火红的色彩原本就是在穆拉诺岛上那些煅烧玻璃的火热的炉子里铸就的。当他们看到少女被漂亮的异教徒弓箭手射伤的胸部汩汩涌出鲜血时,怎么能不惊叫呢?是的,鲜红的血在用‘白色牛奶’喂养成人的少女身上流淌着!那残杀简直就是一种狂欢:弓箭手们像是在节日盛会中一样,佩带着最精良的武器,穿着装饰华丽的衣服,做出最潇洒的动作。把弓箭射向殉难少女胸口的那位头上插着金色羽饰的英姿飒爽的年轻人,难道不像是没有翅膀、戴着面具的年轻爱神厄洛斯吗?
“这位残杀无辜少女的美男子(或许是她的一位兄弟)放下了弓箭之后,明天也许会拜倒在音乐的魔力下,编织起一个无穷无尽的欲望之梦。
“那些艺术大师们正是在乔尔乔内身上倾注了新的灵魂,点燃一种难以平息的欲望。在贝利尼[50]第三代传人的幻觉中,诱人的音乐中并没有天使般的诗琴所弹奏的旋律,尽管那旋律昨日里还通过那些弧形的拱门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方,或消失在晴朗的远方的寂静之中。而随同修士双手的弹奏,击弦古钢琴仍然发出悠扬悦耳的乐声[51];而音乐所唤醒的世界是一种交织着欢乐和伤悲并隐藏着过失的世界。
“用有洞察力的眼光看到过《音乐会》这幅画的人,一定会领悟到那体现威尼斯之魂的奇特而又难忘的一刻。艺术家通过色彩的和谐——它所表达的意境像神秘的声音一样是无止境的——对我们叙述了一颗贪婪心灵的局促不安,具有那种心灵的人突然把生命看成是对一种丰厚的世袭财产的继承。
“坐在击弦古钢琴旁的那位修士和比他年长的同伴,不同于维托雷·卡尔帕乔陈列在圣乔治信众会堂里的画中描绘的那些在被圣杰罗姆所驯服的猛兽前逃奔的修士形象。他们的气质更为强悍和高贵;人物所处的环境气氛更为高雅和华丽,更适于渲染出一种非常欢欣或伤悲的氛围,或生发出一种宏伟的梦。漂亮而又灵敏的双手从它们摸索的键盘上会弹出哪些美好的音符呢?既然在音乐家身上能生发出如此强烈的幻象,那当然是一些富有魔力的音符了。他处于人生的中途,青春业已消逝,临近日薄西山的年华;因此,生活仅仅如同一座结满红色硕果的树林那样向他显示出它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他那致力于弹奏的双手却永远难以体验那果实的清香和温馨。因为他的灵感已经枯竭,他不能只听凭一种富有诱惑力的形象的支配,他隐约地感到一种焦虑,遗憾战胜了欲望;而在他所追求的和谐的憧憬中,过去所经历的一幕幕情景像是编织出来的一组幻象。已进入老年的同伴平静地揣测着他内心的波澜;在用抚慰人的手势碰触弹琴人的肩膀时,显得是那么温柔而又凝重。然而,戴着插有羽饰帽子的那位长有一头未加修剪的长发的年轻人,带着热切的欲望,从温馨的阴影里闪出来,也站在了这里:乔尔乔内似乎把热情的花季少年置于那诱人的希腊神话的意境中,从而塑造出赫尔玛弗洛狄托斯[52]的理想的形象。他虽然出现在这里,但他是个游离于他人的陌生人,就像那种只顾自己幸福的人。音乐在赞美那少年难以言喻的梦,似乎是在无穷尽地繁衍着他享乐的能力。他感受到自己在驾驭着那对于另外两个人业已消逝的生活,而演奏者寻觅到的和谐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他节日的前奏。他那热切的目光向一边偏斜,像是想诱惑某种能对他有吸引力的东西;他双唇紧闭,如同一张欲吻又止的嘴显得那么失意;他的前额宽阔,即使最艳丽的花环也难以覆盖住它;但是,当我一想到他那隐在修士背后的双手,就不难想象它们在采摘月桂树的枝叶时指间会留下余香。”
演说者的双手做出的那个非常动人的手势,像是逼真地表达出那月桂树叶芳香扑鼻的名字似的;他说话的方式如此强烈地突出了所呼唤的形象,以至于众多聆听他演讲的年轻人相信他是表达了他们难以言喻的欲望,展现了他们无休止地渴望欢乐的隐秘的梦幻。他们怀着一种深切不安的心绪,隐约地感到一种激情的冲动,而且看到了新的机遇,相信意料之外的遥远的猎获物如今已是唾手可得了。斯泰利奥环顾整个大厅,到处都可认出那些年轻人的身影来,他们靠在浅红的书柜上,那些书柜的卷宗里珍藏着无数被遗忘和失去活力的智慧结晶。他们围在密集的人群四周,仿佛是衣衫上一条充满生机的边饰,在诗的激情的冲击下强烈地震撼,就像是随风飘荡的一面锦旗的穗饰。
斯泰利奥能辨认出这些年轻人来;他看到他们之中有的人神态独特,或紧抿着双唇,或眨巴着眼皮,或涨红了脸颊显得特别激动。大厅阳台的门窗敞开着,面向阳台的那个听众的脸上,洋溢着秋夜的魅力和从长满海藻的潟湖吹来的微风的温馨。有的人目光里满含爱的柔情,令他联想到那个人面前似乎端坐着一位孤芳自赏的女人,由于某种讳莫如深的纵情享乐而显得体态娇弱,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骄奢淫逸的神情,嘴巴像是一只浸渍着蜜汁的蜂窝,微张着。
他有一种特别清醒的识别力,似乎出现在他眼前的事物都格外清晰,就像是人在高烧时出现的幻觉一样。在他的眼睛里,一切事物都有一种夸张了的生命力:边框饰有白色漩涡状花纹的历任威尼斯总督肖像,好像一个个秃头老人在大厅尽头叹息,他不时地发现他们都在擦拭汗津津的苍白的前额。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论是不断地融化在盛接着琥珀般的黄蜡的青铜烛台上的大蜡烛;还是戴着戒指的手像是感到一阵灼痛似的用手绢捂住露出痛苦的嘴唇时那高雅细腻的动作;抑或是透过洞开的阳台吹来的晚风不由得令人打起一阵寒噤时用轻柔的纱巾围住赤露双肩的姿态。然而,当他瞥见瞬间出现的千姿百态时,他的幻觉中仍保留着那庞大的躯体上覆盖着光怪陆离的鳞片和长着眼状斑痕的怪兽形象,其身旁就是那位站立在天体仪旁仰头望着星座轨迹的悲剧的化身缪斯。
他的目光不时地回到钟情于他的女子身上,她在他眼前像是浩瀚的星座世界里的活的支撑点。她在他第一次出席盛典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很感激。现在他在她身上看到的不再是与他共度良宵的情人,一具能满足男人欲望的激情奔放的成熟女性的躯体;而是进行新的艺术创造的宝贵的工具,伟大的诗篇的传播者,那是一位得把未来美的设想体现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一位得通过令人难忘的声音把唤起激情的言语传达给各国人民的女子。她不是供他寻欢作乐的女人,而是一位为了成全他的荣誉而与他结合在一起的女子。他心中孕育的尚未成型的作品就像母腹里的胎儿一样又跳动了一下。
“听我演说的人,”他接着说道,“听我演说的人,能看不到乔尔乔内作品中隐喻着的三代人的形象所富有的象征意义,而发现类似某些照耀新世纪的曙光的东西吗?威尼斯,这光荣的城市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筵席,在这里通过几百年的战争和交通往来所聚敛起来的丰盛的硕果,都要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这是无比的享乐的源泉,怎么能不诱使人们去追求难以满足的欲望呢?这是令人困惑,甚至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时刻,充分体现英雄般行为的时刻。似乎从阿索罗山头传来了激励人心的欢声笑语,圣马可的女儿多米娜·阿切利[53]快乐地在那里当政,她在塞浦路斯的爱神木树林里发现了阿弗洛狄忒的宝带。现在头插美丽白色羽毛的英俊少年有如一名合唱队领唱似的朝盛宴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是他麾下的一群放纵的士兵,一切贪婪的欲望都像大蜡烛似的在这里燃烧起来,火焰在劲风中不停地摇曳。
“那辉煌的艺术之秋开始了,只要人的心灵中仍怀有那种渴求超脱狭隘平庸而想过一种更加沸腾的生活或死得更加崇高的愿望,那么人们会始终满怀豪情地向往那艺术的辉煌。
“我看到了乔尔乔内驾着祥云隐现在奇妙的天际,尽管看不清他实在的人;我在神秘地萦绕在四周的火云里寻觅他。与其说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不如说他是一个神化了的人。世上没有一个诗人的命运能与他的命运相比。他的一切,或者说几乎是一切,无人知晓;有人甚至否定他的存在。他的名字没有写在什么作品里;他的有些作品人们不承认是他的。然而,所有威尼斯的艺术似乎都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光彩夺目;伟大的韦切利奥[54]似乎就是从他那里获得了在所塑造的人物的脉络中注入一种明亮的血红色的秘诀。实际上,乔尔乔内在艺术上代表‘火的显灵’。他犹如普罗米修斯,被人称作‘火的播种者’是当之无愧的。
“当我想到这非凡的馈赠从一位艺术巨匠传到另一位艺术巨匠,不断地增添艺术色彩的光辉时,我脑海里就油然想起希腊人为永恒地纪念伊阿珀托斯[55]的儿子而举行的一场火炬接力赛来。在欢庆的节日里,一群年轻的骑士从切腊米科出发朝科洛诺策马疾驰;首领挥动着从教堂祭台上点燃的一柄火炬。当接力赛者把因为飞奔而熄灭的火炬传递给下一个伙伴时,下一个伙伴就重新点燃火炬接着跑;如此二传三,三传四,连续不断地一直传到最后一名,最终把鲜红的火炬供放在泰坦神的祭台上。那种洋溢着激情的场面从某种程度上向我展现了威尼斯画家们当年的盛会。他们每个人,即使是最不出名的,也至少得把神圣的艺术馈赠握个一时片刻。有人甚至像那位值得赞颂的博尼法齐奥似的用那双千锤百炼的手抓住了火的光焰。”
他用手指顺势采撷那理想的花朵,那怪兽激动的心灵碰撞出激越的浪花,诗人就像是驰骋在无形的浪尖上,驾驭着已被其征服的怪兽。他的目光转向天体仪,想把那灼热的礼品默默地奉献给那守护着黄道十二宫中神圣动物的女人。“献给你,佩尔迪塔!”但女人正看向远方的一个人,频频点头微笑着。
就这样,在追逐那一丝微笑的时候,他似乎来到一个陌生人身旁,那人像是一片阴暗中突然出现的光明。
莫非那就是音乐的造化物吗?它的英名不是曾在寂静和阴影中回荡在战舰上吗?他觉得那是突然在他心灵的一角萌生的一种内在形象,在步入那装备齐全的战舰侧翼的阴影中时,骤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立和渺小。
水城霎时变得那么美,他脑海里许多尚未表达出来的思想也是那么美。
“那么多的艺术家为之创造出拥有如此强大心灵的一座城市,”他轻捷地驾驭着奔腾起伏的思潮巨浪补充说道,“如今,更多的人无非是把她看作一只巨大的遗骨箱,或是一个令人忘却过去的宁静的世外桃源而已!
“说真的,我不知道世上还会有别的地方可以与之媲美——除了罗马——她能够使具有雄心勃勃的坚强意志力的人,在这混浊的潟湖上实现激发出自己最卓绝智慧的期望,并能从最大程度上发挥其一切才能。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沼泽地,它竟能唤起人最强烈的激情,那种我们有时漫步在幽静的水道旁突然向我们袭来的激情。我也从来没见过在酷暑下沉睡在成熟的庄稼地里的人竟会有一股自豪的激情涌上心头,那欣喜的心情不亚于我们全神贯注地俯身往水底寻觅,想着兴许能发现一把古老的宝剑或是一顶古代王冠时的那种心情。
“然而,就像在一个温馨的避风港里似的,脆弱的心灵,那些隐藏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创伤的心灵,那些最后弃绝尘世的心灵,那些超脱了病态的爱的心灵,那些为了不感到自己正在死去而寻觅宁静的心灵,难道不会来到这里吗?也许在他们忧郁的眼神里,威尼斯像是一座被一湾催眠的死水环抱着的温暖的死城。说真的,他们的出现并不比那些傍水的大理石建筑台阶下随海水涌动的海藻重要。那些海藻为空气平添了一种特别的腐烂味,在将近傍晚时分,当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有时不无伤感地回味着自身充实的生活时,那奇异刺鼻的腥味儿却又显得那么温馨。
“尽管他们想象中的威尼斯不总是能给予巴望得到安宁的人以幻想。我知道有人会在休憩中惊跳起来,就像那些卧躺着的男人在被情人轻柔的双手抚摸疲惫的眼睑时,突然听到蛇虫之类在她的头发里咝咝作响那样惊跳起来……
“啊,我真难以表述,这水城以其千百条绿色的腰带和她无数的艺术珍宝满怀激情地向我展示多么神奇的生命力呀!每天她都吸纳我们的灵魂:如今她以一种全新的独特风姿完整无损而又温馨地捧出她的心灵奉还给我们,日后在她的遗迹上将清晰地呈现出一种无法表达的亮丽景致;如今她十分微妙地把她贪婪吸纳的一切,像一股热浪似的一股脑儿奉还给了我们,以至于晚上有时我们漫步在废墟和瓦砾堆里时都能领略到某种特别高尚纯粹的东西。每天她都在说服我们,人的行为本身就是创造我们人类的源泉:不断地超越自身的努力;她向我们表明把痛苦转化为激励人的能量的可能性;她教诲我们,享受欢乐是确认大自然奉献给我们的最积极的方式,蒙受许多痛苦的人比尽情享乐过的人要懂得的少得多。”
从大厅里隐约地传来一阵低语声,显然是对这一大胆的论断普遍表示异议;王后轻轻地摇头表示反对;几位贵妇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高雅地表示了她们的吃惊。而后所有这一切都被全场的年轻人所爆发出的一阵欢呼所湮没,他们欢呼这位诗人竟如此大胆地教诲他们把追求享乐的美德提高到生命的最高形式。
斯泰利奥看到自己有那么多的拥护者,微笑了;看到他的教诲的效用,许多人从心灵中驱除了无奈的愁云,拭去了卑微无用的泪水,永远激励他们鄙视恼人的痛苦和软弱的怜悯,他微笑了。他为自己总算有一次阐明了自己学说的原则而高兴,那学说是自然地源自他所赞颂的那种艺术之魂。而那些退避在隐蔽处只能从泪眼模糊的目光里看到伤感的幽灵的人们;那些在封闭的王国里自己称王称霸、长期以来只期盼着有人来觐见的人们;那些相信在一片废墟下埋葬着美的偶像——而实际上那偶像只不过是一尊不断用它那无穷的谜折磨人的业已毁损的狮身人面像——的人们;那些每天晚上站在门槛上,脸色苍白地把耳朵贴近地面想听到有人走近而后又远离的脚步声,期盼着一位斗篷里揣满礼物的神秘外乡人到来的人们:总之,无奈的痛楚耗尽和侵吞着多少人绝望的自豪,又使多少徒劳执着的心变得冷漠,或是使满心的期望不断落空的人们变得彻夜不眠,现在他想让所有这些人都在那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艺术之魂的召唤下看到自己的痛苦所在。
“真的,”他以欣喜的声调说道,“即使如今所有的威尼斯人在其他海岸的吸引下丢弃他们的家园而移居他乡,就像在威尼斯总督彼得罗·齐亚尼[56]执政期间那些被博斯普鲁斯海峡[57]的拱桥所诱惑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一代似的,即使没有任何人的祈祷回响在布满金制镶嵌壁画的教堂里,即使没有人不断地划着船桨凝望着那无声的大理石建筑物,威尼斯仍然会是一座充满生命力的城市。默默地屹立在那里的美妙的创造物既生活在过去,又永远生活在将来。我们用宇宙宏观即兴的构想从它们身上总是能发现一些新的和谐,用昨日诞生的思想发现意想不到的反差,对我们来说那只不过是清晰地宣告一种预感,只不过是对我们还不敢提出的问题的公开回答。它们是朴素的创造物,却又蕴含了无穷的意义;它们很质朴,却有着华丽的衣衫。要是我们能长时间地凝神观察它们,我们心灵中就会充溢各不相同的真理。要是我们每天都去威尼斯参观,她就会千姿百态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以惊喜:不是宽阔的大海、弯曲的水道,就是葱郁的草坪、幽深的树林或悬崖绝壁。有时候它们向我们讲述的东西不是直接反映到我们的脑海里,而是向我们展示一种朦胧的幸福,令我们心旷神怡地陶醉在其中。在某个明朗的早晨,它们会给我们指引道路并把我们引向遥远的树林,自古以来披着一头神秘秀发的美神总是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它们蕴涵的无穷力量来自哪儿呢?
“来自创造它们的艺术家们纯粹的无意识。
“这些思想深刻的艺术家并不知道他们所表达的东西意义的深远。他们植根于生活之中,与生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是像孤零零的树木,而是像浩瀚的森林,他们从中吸收了无穷的养分,以便能把它们倾注并凝聚在某种理想的创造物之中,他们对其实质并不知晓,如同苹果树不知道苹果的味道似的。他们是神秘的中介,大自然通过他们满足了自己永恒的渴望:像模子里印出来似的那样完整地按照其生命轨迹塑造出大自然的种种风物。因此,在非凡的大地母亲的杰作延续的同时,就像莱奥纳多[58]所说,他们的思想已‘升华成某种神圣的东西’。而且由于艺术的创造力就像树的汁液不断地流到树木胞芽里似的涌流到他们的手指上,所以他们欢乐地创造着。”执著的艺术家向往庄严馈赠的一切夙愿,对那些坚定而不知疲倦地塑造美的艺术形象的艺术巨匠的全部艳羡之情,对幸福和荣光的全部渴望,都流露在他所说的最后一席话的声调之中。人群的情绪重又随着诗人的演说而和谐地起伏跌宕着,就像一根用千百条细丝搓成的绳索似的紧张地震颤着,应和诗人所发出的每一次共鸣都无限悠长。诗人突然用惊人的启示把真理揭示了出来,这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唤起了一种想认识真理的朦胧感情。人们不再感到自己是那神圣之地的局外人,在那里,人类中最优秀的一群曾留下了如此宏伟和辉煌的印迹;然而人们感到自己周围及脚下都是活生生地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庞大的建筑物,似乎记忆不再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过去的阴影中了,而是如同自由的微风在一座生机盎然的大森林里吹拂。现在,在神奇的诗歌和梦幻赐予他们的魔力般的间歇中,人们似乎在自己身上重又寻觅到远古先人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似乎这是古老祖先的一种美丽的象征,似乎这是对被发掘出来的古老的遗产所拥有的继承权的一种承认:启迪人们的使者向人们宣告那古老遗产仍然可以是原封未动的,失而复得的。人们像是想重新占有一笔曾失去的财产似的迫不及待。在星光闪耀的夜晚里,当人们透过洞开的阳台望着红色的烟火闪烁在总督府下面的海域上空时,心里似乎洋溢着一种对命中注定的回归的期盼。
在鸦雀无声中,孤单的声音传向遥远的天边。
“欢乐地创造!那是神力的象征。不能想象还会有一种比达到精神顶峰更为庄严的行为。而意味着这种精神顶峰的言语本身同样有着晨曦般的光辉。
“这些艺术巨匠用一种本身就意味着欢乐的神秘手段在创作着:用色彩来装点世界;颜色似乎是用来使材料增添异彩的手段。
“他们赋予颜色以一种崭新的音乐含义,使他们的创作超越了狭隘的只有抽象的象征意义的界限,并拥有一种体现无限和谐的最高的意境。
“当我们看着他们创造的那些充满和谐的巨大画面时,从未那么深切地感受到那位达·芬奇所下论断之透彻,有一天当真理以它千百种不同的姿态神秘地启示他时,他曾断言:‘音乐只能被人称作是绘画的姐妹。’他们的绘画不只是一种无声的诗歌,而且也是一种无声的音乐。因此,那些缜密地寻觅这绝妙象征的人,就是那些极为好奇地试图在陷入沉思的光洁前额上标出一个内心世界痕迹的人,在我们看来,他们比起这些无意识的伟大的音乐家要索然无味得多了。
“博尼法齐奥在《财主与拉撒路》中,用十分强烈的颜色搭配,和谐地渲染出火一般的色彩,从而刻画出一种穷奢极欲而又高傲的心灵特质,我们不去询问那位坐在两个美艳绝伦的仕女中间聆听着醉人音乐的碧眼金发的陛下,那两位宫廷仕女容光焕发得犹如两盏玲珑剔透的琥珀灯;然而,我们撇开具体的象征,潜心地沉浸在那种强烈的和谐所拥有的召唤力中,那么,这种和谐似乎使我们不知在哪一个夜晚能在精神上获得这样的灵感,那是个蕴含着美好艳遇并洋溢着金秋光辉的夜晚,我们似乎来到了如同洒过香水的浴盆般平静的港湾,一艘飘扬着王室旗帜的双桅战舰静悄悄地驶进了港口,有如黄昏时分一只蝴蝶飞入一只绘有鲜花的酒杯之中。
“在某些欢庆胜利的夜晚,我们用肉眼真的看不见它停泊在威尼斯总督府跟前吗?
“丁托列托的画作《秋的寓意》中所展示的那种憧憬,那种有如我们在昨日的梦境里所创造的光灿形象,难道不再重现在我们眼前了?
“坐在海边的那个神化了的威尼斯接受降落到水面的年轻的酒神的戒指,手持用星星做成的花环在空中展翅翱翔的美神祝福着美妙的联姻。
“你们看远处那只船!它像是带来一种信息。你们看那象征着威尼斯女子的骨盆!她简直能孕育出一个世界。”
雷鸣般的掌声被年轻人的欢呼所淹没,那欢呼声有如一股冲天的巨浪,涌向那位使不安的眼睛闪烁出如此巨大的希望之光的人,他笃信艺术世家中那些含而不露的天才和世代沿袭下来的那种对理想的追求,他笃信超凡的崇高情操,笃信美所具有的那种不可摧毁的能力,他笃信被新时代野蛮摒弃的一切崇高价值。他的信徒们怀着感激的心情,充满着爱心热情奔放地朝自己的导师拥去;因为他那炽热的思想观念像火炬一样点燃了他们的心灵,激起了他们对生活的感受,以至到了狂热的程度。乔尔乔内创造的作品重又在他们每个人心中呈现出鲜活的形象,那位头戴羽饰桂冠的少年朝巨大的猎获物走去;似乎使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增添了无穷无尽的享受人生的活力。
他们的呼喊是如此强烈地表达了他们内心的骚动,以至于使演说者的内心都感到震撼,一想到那瞬间点燃的烈火在燃烧殆尽之后所留下的灰烬,全身不禁顿时掠过一股伤感的暗流。那种对生活的可怕奢求,那种想按自己的天命塑造出胜利的翅膀的强烈愿望,那种想发挥自己的一切以登上光辉顶点的夙愿,该会遇上哪些严酷而又可憎的障碍而归于落空呀!
然而夜晚激发出年轻人的狂热。威尼斯孕育出的一切征服世界的愿望和赢得荣光的梦幻,后来都在她那大理石建筑的拥抱中窒息了,而今,那一切梦幻又从那大厦的根基中复生,从敞开的阳台飘逸进来,光辉灿烂的穹顶就像一件件悬在空中的珍宝,一个复兴的民族在其艺术光辉的照耀下满怀豪情、充满生机。那描绘在宽阔的拱顶和高高的墙壁上的神化了的国王和英雄们发达的肌肉所显示的力量,雕像中神化了的王后和仕女们裸露的体态美,就像明快的音乐一样流畅,被数世纪来的艺术几经改变的人体的力和美,和谐地体现在一个举世无双的幻象之中,陶醉在其中的人们满以为眼前看到的是新诗人树立在这里的活生生的真实形象。
他们在对诗人的呼喊中抒发了自己陶醉的心情,他把斟满佳酿的酒杯奉献给他们久渴的双唇。如今,透过晶莹的水面人人都看到了永不熄灭的火焰。有人想象自己正采摘月桂树的枝叶,在指间留下余香;而有人已决心从寂静的河底捞出古老的宝剑和王冠。
现在斯泰利奥·埃弗雷纳独自待在博物馆旁边陈列着雕像的房间里,他再也不能承受跟任何人的接触,经过非同寻常的精神上的震撼,他需要全神贯注并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似乎已耗尽全部身心把自己奉献给了无数的心灵。他刚才所说的话在他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刚才涌现出的那些形象也没有任何印记可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始终只存在着那“火似的花朵”,这种意象是他在赞颂博尼法齐奥时萌生的,并用其不怕灼烧的双手亲自采摘下来以奉献给他的情人。在把那“花朵”本能地奉献于她的瞬间,他想到女人也许退场了,在那目光不复存在的地方,他似乎又寻觅到了她那含情脉脉的微笑。浓浓的醉意在即将消逝时,似乎重新以朦胧的音乐创造的节奏凝聚在他身上,并手持“火似的花朵”以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概出现在骚动的心灵之中,使之犹如夏日大海似的不停地颤动。邻近的大厅传来了贝内代托·马尔切洛交响乐的开始几个音符,赋格的节奏立刻表现出了非凡的风格特色。一种宏伟、清新、刚劲的精神,有如一个活生生的人按照其自身的力度在弘扬光大。从音乐中他能辨认出那种类似他自身创作原则的特点,他就像围绕着一柄顶端为松果形的酒神杖似的,依照着这种原则用诗歌编织无数的花环。
于是,曾在寂静和阴影中回荡在战舰甲板上的英名,那个有如一片枯叶消失在黄昏时刻此起彼伏的钟声里的名字,令乐队为他的诗句奏起一首新的交响曲。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都争相为他齐鸣;气势磅礴的大号骤然的鸣响声颂扬着他;最后以一种充沛的热情奏出的四重奏与繁星闪烁的欢乐的天空和谐地遥相呼应,那星星组成的头冠是金色的阿弗洛狄忒献给阿里亚娜的。
在间歇期间,斯泰利奥颇感茫然,他面对那种瞻礼仪式近乎感到惊异。他懂得,对他来说,在那珍贵的富有诗意的时刻,独自置身在光洁和无声的众多偶像之中是多么难得。当年他在装备精良的战船侧舷走过时所体验到的那丝犹如飘拂的一重面纱似的神秘,如今在这空荡的屋子里仿佛又飘忽在他的眉宇间,尽管房间紧挨着人群密集的大厅。海滩上的一个贝壳就这样在波涛中悄无声息了——就像在他人生旅途中的某些特别时刻里一样,他又一次地听到了他的命运重又在推动他的生命,也许是为了激起一种神奇的愿望。而一想到千百种吉凶难测的不祥命运降临在一心向往理想生活的人群头上,他就庆幸自己能置身事外地敬仰那位悄悄来这里拜访他的吉神,因为它以一位隐匿姓名的情人的名义,给他带来了一件隐秘的礼物。
人群中爆发出赞美坚强不屈的酒神的欢呼声,他一阵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