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之娇

春日的傍晚，阡陌交错的田野里，农人正扛着锄头往家赶，怕天再黑一点，吃晚饭还要点一盏油灯。

杨柳村西边靠池塘的一个佃户家巴掌大的小院里，三四岁的女孩正在跟哥哥抢碗里的番薯吃。

“杨娇娇，你是猪啊！”小男孩想按住小女孩的手，按了个空，“又跟我抢，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哥。”

“是你自己说你不爱吃番薯的，我爱吃，我要吃。”

杨娇娇才三岁，但她比一般的孩童要发育得好，口齿清晰，说话也很有逻辑，有时候会让六岁的杨桥忘记谁是哥哥谁是妹妹。

就像现在，他就被她怼愣了。

他们老杨家是佃农，佃农就是租地主家的田地过日子的农户，每年三分之二的收成要交给地主，平时还要交各种税，比如人头税、田垄税。所以，他们家每日口粮都要精打细算，地里的番薯已算主食中最好的一种，一般留给家里的劳力和男丁吃，像杨娇娇这样的小女孩是没资格吃的。但，杨娇娇不服，她认为谁先抢到就是谁的，何况杨桥说过，他不爱吃。

等到杨桥想到要怎么怼回去的时候，杨娇娇已经将那只番薯塞进了嘴里，她又不傻，等着他来抢。

气得杨桥哭了出来：“娘，她欺负我！那个番薯是我的——”

杨惊蛰一筷子打在他脑袋上，凶道：“嚎什么嚎，看你那孬样儿。”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杨桥虽只有六岁，但也极为会看脸色，立刻就收了声，一手捂着头，一手抓着剩下的半截番薯啃起来。

一家四口，在太阳彻底下山前，吃完了晚饭。

佃农家的晚间活动很简单，吃完饭仓促洗个脚，就睡下。

佃农家不只晚上活动简单，白天也差不多，他们唯一称得上有价值的工作就是种田，这与杨娇娇原先的世界很不一样。

那个世界早已是一片焦土，寸草不生，变异动植物肆虐，它们靠吸食人类脑浆和血液生存。人类被挤占了空间，只能生活在保护层里，每日靠政府分配物资生活，定期出门打猎，所谓打猎就是配合军方剿灭变异动植物，抢回被侵占的土地。但那土地早已被污染得厉害，什么都长不出来。

她是在一次打猎的任务中被认定死亡穿越过来的。

她很享受很感激现在这种简单的生活。

不用再恐惧在某个浓黑的夜晚被变异动植物吸食脑浆，也不用再担心没有饭吃会活活饿死被做成改良土地的肥料，虽然现在食物也不算十分充足，但她想等她再长大一点，她会弄到更多的土地和粮食的。

她瞥了一眼睡在身边的杨桥，这小孩已不像傍晚时不甘心，正安睡在父亲的怀抱里。杨娇娇很羡慕他这样的童年，没烦恼的童年，有时候她不敢睡觉，或者睡得好好地突然惊醒，醒着才能感觉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穿越到了一个最好的时代。

“娇娇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种地呢。”母亲翻了个身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杨娇娇听话地闭上眼睛，聆听窗外的夜声。

她的习惯，凌晨五点起床，锻体，在原来的世界，弱者是食物，没有生存价值，她保留了这个习惯，她认为无论在哪个世界，强者都更有生存价值。

杨惊蛰夫妻两见她小小一个人比全家都起得早，起来就在院子里一通耍，早已见怪不怪，而且这孩子自己耍好，就把水缸灌满，柴劈好，杂合米洗好，不仅不给家里添麻烦，还会帮家里干活，就是吃得多些，所以杨惊蛰不像别家生了女儿的，成日不是怨天怨地，就是唾骂赔钱货，他有时还会偏个心眼，烧灶堂时，瞪了一眼还在炕上睡觉的杨桥，但到底也没有做什么。

一家人去田里上工，庄子上的监工已在田头巡查点卯，杨惊蛰不敢懈怠，他远眺挂在前方的红旗，今日的进度是要把公家三亩田的油菜种完，才能去种自己租的六亩私田。期间庄头会包一顿中饭。

春日抢种，太阳还没有升上来，天边泛着青白，杨惊蛰夫妻将农具分配好，去苗田里挑了两担油菜苗来，杨娇娇已经将一条田的菜坑挖到了头，回头又继续挖，杨桥都比不上她。

他们一家分工明确，杨娇娇挖坑，杨李氏摆苗，杨桥覆土，杨惊蛰担水浇水，杨娇娇做完了，就去帮杨惊蛰浇水，她干活麻利，又细致，因为年纪确实小，锻体也达不到成年人的体力，容易累，经常休息一会儿就又爬起来干活，就这样，她也比杨桥干得快又好，她不止比杨桥干得快又好，还比隔壁十几岁的小伙子杨榉也好，这让杨榉很没面子，轻声咕哝:“这傻妞，干这么快做什么，谁跟她比了还是怎么着。”

“就是，赶明儿这里的活都分给她一个人做，看她还逞不逞能？她不懂事，二叔和二婶也不懂事。”杨榉的妹妹杨梅而今也有十岁上下，青春期的女孩子，心眼多了起来，“还不是越过越穷，越过越累。”

给公田干活，不能怠慢，也不能太勤快，要大家都将将好，差不多时候做完。为什么呢？因为你做的太快，庄头就默认一天你能干更多的活，下次就会分多一倍，一天时间就那么多，他不会浪费一分你的时间，也不会浪费一顿他的中饭，他就想压榨你的所有劳动力。而且其中有一个人尤为能干，那其他人就得遭殃，庄头会认为他们在偷奸耍滑，故意不干活，轻者被申斥，重者被责打。

但庄头也不傻，自然知道他们这些佃户是怎么想的，如果一直让他们维持这种状态，久而久之会觉得越来越舒服，活干得拖沓起来。为了防止这种现象出现，庄头也有自己的办法，他每日都会给比规定时间完成早的佃户奖励，每日奖励不同，这奖励不能太小，如一块馒头一把稻米，佃户们看不上，也不能太大，太大会惹来嫉妒，佃户们打闹起来，会浪费干活的时间。

而今日的奖励是一坨生铁。

庄头认为会有人想要，但他想叉了。

他们是佃户，谁家也不缺镰刀锄头钉耙，要一坨生铁还得去铁匠铺花老价钱锻造，在他们眼中，这东西不仅不值钱，还得倒贴钱，不值得花力气，但在杨娇娇眼里，这不一样，这很有用，很值钱。

道理谁都懂，杨娇娇只是格外地懂。

“就你懂事，你全家最懂事。”杨桥最看不惯大伯家的这一对堂兄堂姐，活做得不多，还特别会嚼舌根，“你这么懂事怎么不去巴结管事，好让我们少干点活。”

杨梅正是花期，这段时间上门说亲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但她父母一直没有松口，不为别的，就为多要些彩礼。佃户家的女孩子，长大说婆家的彩礼钱都是给兄弟留着说媳妇用的，对方家里人品只要说的过去，谁家彩礼多，就说给谁家。杨桥只是说了一句巴结管事的，她就敏感地想到这么多，心中钝痛，脸上烧红一片：“我没有那本事，你妹妹有，让你妹妹去。”

转脸就去另一条田沟干活去了。

杨榉也哼一声，杨桥气哼哼地问：“你们什么意思？”

杨娇娇在一边喊了他一声：“杨桥，你来。”

杨桥这才作罢，向妹妹奔跑过去。

杨娇娇对他招招手，让他再靠近一些，等他站了过去，小丫头一把将他拽倒，俏俏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笑嘻嘻地揭开衣服给他看。

杨桥错愕惊讶：“你抓的？”

那是一条浑身灰褐色，头部略黄的蛇，应是无毒的草蝮蛇，可食。蛇头中心有一支不甚尖锐的树枝，从蛇喉直贯穿到眉骨，精准又不费力，比多年捕蛇的人还要老辣。

杨娇娇略一点头，她瞧见这条蛇在田埂的草履中穿梭，多日没有沾过荤腥，她就动了心思，而且她也想试试自己的身手恢复到从前的几层。

“叫娘炖了，我们分。”

杨桥眼珠子一转，按在她的肩膀上沉声说道：“不如卖了换些银子。”

上回赶集，他看上了一张黄杨木弓，多日在心中存着，白天劳作还好，晚上睡觉就会自动冒出来挠他，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杨娇娇却不要，在她眼里，银子不值钱，食物才是最值钱的。

她又将衣服放下盖好，坐在旁边看着。

“你别站在这里了，干活去，不要让人怀疑。”

杨桥瞥了远处的监工一眼，见他转身，差点对上眼，赶忙低头去干活。

佃户在田间得的任何东西，都是庄子的，就算是路过的蛇虫鼠蚁，只要抓住了都要上交。当然也有像杨娇娇这样藏着带回自家的，只要不被监工发现就成，其他佃户瞧见也会当做没瞧见，这都是私下里未言明的规矩，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谁知道他们有一天会不会捡到些什么值钱的东西。

“小丫头，你藏了什么东西？”

本来在远处的监工此时已经走了过来，他见杨桥鬼头鬼脑地躲他的目光就起了疑心，顺着他离开的地方看去，对那团满是补丁的破衣打量起来，伸出鞭稍就去戳，被杨娇娇按了下去。

监工长得五大三粗，是管事特意聘请来看管佃户干活的，他原先是城中看赌场的打手，最会做的事就是抽鞭子。但在这里他很少挥鞭子，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这群低微懦弱的佃户像牛马一样不知疲倦地干活，像杨娇娇这样的三岁小孩敢按他的鞭子，这让他很诧异。

他以为是小孩无知无畏，但瞧这小女娃眼中威压和冰冷，他不由怀疑，这女娃真的只有三岁吗？

他再次威吓：“问你话呢！”

杨娇娇抿着唇依然不答，眼神更加冰冷，使得周遭的暖阳都变得阴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