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山之风情(美好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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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导读:深植于灵魂的爱山之心
廖秀娟
本书收录了十四位作家的十七篇作品,十四位作家中,七位是日本近代知名的文学家,七位是职业登山家。以日本第一高山富士山为题描写的作品有小岛乌水《雪中富士登山记》、太宰治《富岳百景》《关于富士》、若山牧水《骏河湾一带的风光》、坂口安吾《日本的山与文学》,以及作家近松秋江以富士山附近的箱根驹岳为题材的作品《箱根的山》;以日本阿尔卑斯山脉枪岳、穗高岳为主题的作品有芥川龙之介《登枪岳记》、早川鲇子《于穗高岳屏风岩》、大岛亮吉《涸泽岩小屋的某一夜》;以岩手县奥羽山脉为题的作品有宫泽贤治《那米床山的熊》;另外以高山四季风景、地形、温泉、动植物为题的作品有高村光太郎《山之春》《山之雪》,以及木暮理太郎《山的魅力》、若山牧水《围绕火山的温泉》;描写登山爱山之情的作品有职业登山家松涛明《怀山之心》、辻村伊助《登山早晨》、石川欣一《可爱的山》等作品。
依照日本山岳协会于二〇〇七年出版的《日本山岳会百年史》一书中的记载,日本人自古以来即习惯接近山岳,其中大部分是源自于山岳信仰所带起的宗教登山或狩猎目的的登山。到了明治初期才开始有了以测量为目的的登山和为了调查地质、研究高山植物等目的的学术登山,而纯粹以享受登山乐趣的近代登山在当时仍不多见。一直到了一八九四年志贺重昂的著作《日本风景论》刊登之后,才开始刮起日本近代登山的风潮。
山岳信仰是属于自然崇拜的一种,特别是像狩猎民族等与山岳关系密切的民族会对险峻的自然环境抱持着敬畏之心,他们深信山岳之地是具有灵力的,越是人难以靠近的严峻山脉,产生的敬仰之情则越发深远,这股畏惧大自然的力量之后则发展成宗教形态的登山。例如古代的日本神道信仰中,人民从森林中的水源、矿山、依附森林而生的动植物中取得了生存所需的供给,对此充满感激的同时,雄伟的山势、轰隆振动的火山喷发也引发当时日本人对山岳以及森林的惧怕敬畏之心,因此他们在各个大山中建立神社,祈求山之御神可以降临坐镇,这当中最为人所知晓的就是富士山。
众所周知,日本国土山岳面积约占百分之七十三,因山高地险、火山频起,使得日本山岳信仰特别深厚显著,成为信仰崇拜的高山有三百五十多座。富士山标高三千七百七十六米,是日本第一高的活火山,自古以来富士山即被视为神体山,富士山信仰最早可回溯到公元八世纪,《常陆国风土记》中曾经描写被冰雪所笼罩的富士山峰景色绝美却又孤高难以亲近,结合了人们对其的崇敬与畏惧。山顶上的万年雪汇集成了丰富的涌泉,提供给山麓居民农耕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水源,同时反复的火山喷发所造成的自然灾害也使其成为人们恐惧畏怯的对象。从八世纪末到十一世纪末依《续日本纪》《日本纪略》两书的记载,至少历经九次火山喷发,日本人为了企盼火山之神不再喷发,便于火山喷发口附近设立神社祭拜浅间大社,祈求天下太平与富士山的静谧。自此,富士山成了人们遥拜和崇敬的圣山,成就了日本的灵山信仰。到了十二世纪,由于富士山的火山活动进入平稳期,固有的富士山崇拜形式也从遥拜转化为登顶朝拜,更是宗教修行的修验场,修行者围绕着富士山域进行登顶参拜以求得验力。直至近世,富士登山多以信仰登山为主,但是至明治维新后出现变革,逐渐转化成观光与近代登山形态的登山。
日本近代文学家中有多篇作品是以富士山为背景撰写的,例如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三四郎》;泉镜花《妇系图》;北原白秋《云母集》《观相之秋》;斋藤茂吉《赤光》;若山牧水《山樱之歌》《骏河湾一带的风光》;太宰治《富岳百景》;武田泰淳《富士》;武田百合子《富士日记》等作品。当中最为人知的即是本书收录的太宰治作品《富岳百景》,竖立在御坂卡(山梨县富士河口湖町)上的太宰治文学碑上,刻印的就是本作品末尾“灯笼草与富士山很搭”一词,这是人人皆能朗朗上口的名句了。太宰治于一九〇九年六月十九日出生,是青森贵族院与众议院议员津岛源右卫门的六男,二十岁时曾经因为思想性困扰企图自杀,获救后隔年进入东大法国文学科就读,在此时遇到了他文学创作上的恩师井伏鳟二。《富岳百景》撰写之时,正是他与小山初代相约自杀失败之后分手,因药物中毒开始过着颓废生活的时期。一九三八年初秋,他抱着重生的决心与觉悟,前往山梨县御坂卡山上的天下茶屋,这是井伏鳟二闭室撰写文稿的地方,九月九日至十二月十五日期间,太宰治朝夕与窗户外的富士山相望,并且在井伏的介绍下与之后的夫人石原美知子相亲,于隔年一月完婚。透过作品《富岳百景》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他在这三个月日日望着富士山,透过山的雄伟与大自然的单纯而取得了心灵上的平静,开启了他生命中精神状态最为平稳的中期时期,再将他的创作推上高峰。
作家若山牧水以漂泊与爱酒而闻名。一八八五年八月出生于宫崎县尾崎山的北麓的医生世家。他的一生可说是在旅涯中度过,他曾说“我的诗歌是我每个时期生命历程的碎片”,经常写诗歌咏富士山的他于一九二三年出版的歌集《山樱之歌》中,有多首歌咏富士与樱花的诗歌,更将次男之名取名为富士人,由此可见他对富士山的喜爱之情。《骏河湾一带的风光》中描写的是从骏河湾远眺雄浑壮美的富士山景,文中有多首若山牧水歌咏富士山的诗歌。
近代登山(alpinism)一词出现于十九世纪后,如语源所示,阿尔卑斯山脉成为运动性质的登山对象,比起一般的爬山健行,近代登山所意指的是具有攀爬如阿尔卑斯山脉难度的高超登山技术与专门装备,伴随着山高险峻难以攀登等条件。日本的近代登山起始于一八七四年(明治七年),由当时明治政府从英国聘任到大阪造币寮(现造币局)担任外国技师的威廉·高兰德等人所传入的。他于一八七二年来到日本,一八七四年首次使用近代登山专用的冰杖和登山钉鞋攀登六甲山,之后于一八八一年攀登枪岳和前穗高岳,并将此地命名为“日本阿尔卑斯”,之后日本山岳会初代会长,亦是本书作家之一的小岛乌水将之再细分,命名为“北·中央·南阿尔卑斯”。
小岛乌水是位拥有多重面向的登山者,他不仅是位银行家,亦是山岳登山家,纪行作家,文艺杂志编辑,冰河地形研究家,浮世绘的研究者。一八九四年受到志贺重昂《日本风景论》一书的启发开始了山岳登山,一九〇二年与友人冈野金次郎成功攀登枪岳之后声名大噪,一九〇三年与多次前来日本攀登高山的英国传教士瓦特·威士通见面,瓦特·威士通曾写下《日本阿尔卑斯的登山与探险》一书,将日本阿尔卑斯山系的美丽推展到世界,被尊称为日本登山之父。小岛乌水接受他的建议,仿效英国山岳会成立了日本山岳会。从此日本近代登山热潮席卷,正式进入日本阿尔卑斯探险的黄金时代。不只专业的登山领域书籍,小岛乌水的姓名也曾多次出现在日本文学的作品中,例如芥川龙之介《枪岳纪行》一作中曾经提及小岛乌水攀登枪岳一事,太宰治《富岳百景》也曾言及小岛乌水之名,由此即可知晓他对于日本近代登山的贡献与重要性。
穗高岳、枪岳位于日本中部山岳国立公园中的飞驒山脉,又被称为日本北阿尔卑斯,是登山爱好者的憧憬路线之一,因此也经常成为登山作家纪行文的题材。穗高岳标高三千一百九十米,由奥穗高岳、涸泽岳、北穗高岳、西穗高岳及明神岳合称为穗高连峰,是日本的第三高峰。穗高岳与剑岳、谷川岳合称为日本的三大岩场,本书中收录的作品《于穗高岳屏风岩》中,所描写的地点即是位于穗高岳的屏风岩,此地被喻为日本国内最顶级的岩场,登山客攀岩的至难之地。早川鲇子是作者的笔名,本名为佐宗ルミエ,与之后世界上第一位登上珠穆朗玛峰的女性登山者田部井淳子是共同登山伙伴,早川在一次冬季攀爬谷川岳岩场时为拯救队友不幸坠山死亡。绳索、岩钉、脚底下百尺的黑暗深渊,作品中透过作者的视点,让人一窥登山者高山攀岩时与死亡相伴的惊战。
枪岳是日本第五高峰,标高三千一百八十米,位于飞驒山脉南部,因为受冰雪侵蚀山形如朝天之枪,相当尖锐陡峭,亦被誉为“日本的马特洪峰”,为日本最具代表性的高山之一。穗高岳、枪岳等高山因地势险峻有多位登山者遇难葬身于此,例如本书收录其作品的作家松涛明、大岛亮吉。松涛明被喻为天才登山家,十岁开始爬山,年仅十四岁就完成一年二十次的登山,十五岁完成日本冬季北阿尔卑斯山攀登,十六岁进入山岳会后陆续刷新多项高山攀登纪录。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严冬季节纵走枪穂连峰之时,队友有元克己摔落山谷已无气力再攀爬上来,他不忍队友在风雪中孤单死亡,决定下至山谷共同赴死,他到临死前撰写的日记与遗书于隔年七月雪融之后与遗体同时被发现,享年二十六岁,之后出版社以《风雪中的紧急露营》之名将他遇难时的日志、遗书出版,被誉为日本山岳小说的经典,从本书收录作品《怀山之心》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爱山之心。
另一位登山作家大岛亮吉是庆应义塾山岳会员,在大正后期及昭和初期,日本登山界开始追求所谓的“更高、更艰难”的登山形态时,他即以北阿尔卑斯雪板登山、枪穂高连峰积雪期登顶、攀岩、北海道探险登山等壮举跻身当时登山界的风云人物,二十九岁于前穗高岳攀爬中坠落丧生,生前曾经翻译和介绍了多篇西欧的山岳文献带动登山思潮,也撰写多篇高山攀登的纪行文与随笔,颇受登山者的爱读,作品于过世后收录至遗作《山——大岛亮吉纪行集》,本书收录作品《涸泽岩小屋的某一夜》即是他重要的一篇遗作随笔,在作品中他曾写下自身对于山岳与死亡的思索,是了解他对山岳情感与面对死亡的重要作品。
芥川龙之介是言及枪岳一定会被提起的日本近代文学作家。一般人透过他讥讽口吻的作品风格与照片中略带神经质般的表情,很难想象他是一位在中学时期曾经加入体操社团、擅长游泳的运动健将,进入大学之后更将热情倾注于登山、旅行当中。当时日本的年轻人受到前述英国传教士瓦特·威士通所宣扬的——透过登山来体验人生喜悦的西欧登山观影响,纷纷倾心于山岳的浪漫情怀之中。年轻的芥川也不例外,他当时熟读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和小岛乌水的作品《山水无尽藏》,总是向友人热情地诉说枪岳的魅力与登山的乐趣。一九〇九年在学友的邀约下一同前往上高地攀登枪岳,回来之后他将这趟枪岳的登山经验写了三篇作品,分别是《登枪岳记》《枪岳纪行》以及自杀前五个月写下的晚期代表作品《河童》。二〇〇八年为了纪念当年十七岁的芥川少年枪岳登顶一百周年,出版了《芥川龙之介的枪岳登山与河童桥》。他曾经说过在他心中,中学时期快乐的登山回忆总是光彩辉煌。与这充满了苦痛的俗世不同,上高地成了只出现在他记忆中早已失去的理想乡。
而以《银河铁路之夜》一作闻名的宫泽贤治是一位擅长山中健行且深爱大自然的作家。他中学时的学友曾提到宫泽贤治的运动神经迟钝,棒球、柔道、剑道等运动都不拿手,时常惹军人退役的体育老师大发脾气,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是位登山健行高手。他从小学时即爬遍周遭的山丘森林,就读盛冈高等农林学校时为了进行土性地质调查,足迹踏遍岩手县各地,县内的岩手山、早池峰等都是他经常攀登的山群,也曾溯溪而下或是在松树林下野宿,热爱岩石喜爱收集矿物、热衷观星。从他的童话与诗歌等作品都可以看到许多有关高山、森林与自然风景的描写,并劝勉人类要存着敬诚的心来珍惜大自然。
除了以上这些以日本高山为题的作品之外,本书也收录了多篇描写高山植物、地形与四季风景的作品,许多是选自职业登山家的登山纪行文,例如木暮理太郎《山的魅力》、辻村伊助《登山早晨》、石川欣一《可爱的山》等,撰写的风格不同于文学家,在他们的笔下字字渗出对山的仰慕之情,攀上顶峰后,寂静孤高的山尖上因气候关系盛开的一朵朵灵巧的小花随风摇曳,眼前除了峻伟的山景与动植物之外再无其他,它们的陪伴让每一位登山家在宁静中更加爱山,至死不渝。
本书借由七位登山家与七位文学家的作品,以远近交错的视点,透过阅读或是与他们同时单靠着脚下岩钉,在严冬冰雪肆意的吹袭下孤零零地悬空高挂在万丈的绝壁上,或是带着对生命无助的绝望与渺茫的希望来到富士山的怀中祈求重生,让我们穿上钉鞋,带上冰杖、岩钉,逐一推敲他们文字中深植于灵魂的爱山之心。
作者廖秀娟,日本大阪大学文学博士,元智大学应用外语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