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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马居心

暮色迟迟,残霞绮锦,天边火烧云燃尽人间繁华,落一地凄凉。

屋内二人相顾无言,唯清茶复暖又凉,三杯两盏,何处尽欢。

三旬又过,言语试探几轮,只惹得记忆勾连罢了,牵扯出的却是丝丝缕缕的痛苦缠绵,可若无法交付真心,即风月无边,又如何向对面共赴鸿蒙?

“天色不早了,曹公子即无恙……便放心了。恕婉儿先告辞。”刘青婉将手中一杯清茶饮尽,只觉得甘涩回苦,她峨眉微蹙,却又匆匆舒展,不愿曹襄看出自己心事,故作轻快。

曹襄单手支撑着梁柱,另一手负身背后,隐去眼中流连,淡淡一句,“谁会担心?”

刘青婉本已转身至门前,素手方推,愣滞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谁会担心?若说是自己,他可会信?

本应着父皇之意来慰问,若说是父皇体恤臣子,又是否得体些?

“自然,是我……与父皇。”刘青婉转头望见曹襄神色黯然,遗世独立,却又自舔伤痕,拒人千里。

“曹襄在此谢过陛下与公主好意。”

他哪怕身负重伤,依旧站挺,做全礼仪规矩,向刘青婉代鞠一躬给皇帝,方才默然回身。

屋外暮色更深,天际交黑,确是到了回宫之际,可只有刘青婉知道,见那个人如此孤凄之色后,离开他需要多大的气力。

她目光空洞,神色忧忡,与平阳公主再做寒暄几句后,便怔怔离开了曹府。

曹府门前,锦儿附在刘青婉耳边忿忿说道,“公主,我瞧那曹公子对你不好。”

刘青婉抬眸望向锦儿,见她确有其实的模样,便狐疑问,“为何如此说?”

锦儿从衣袖中拿出一株玉簪花心,嘴角微撅,似有告状之意,“世人皆知公主独爱牡丹,我瞧着曹府花匠移植大片玉簪,我便顺势问道,谁料想那花匠说是曹公子吩咐他们种下的,说公主你见到定当欢喜。”

刘青婉呆看着那一株近黄透白的玉簪,应是被摘下良久,早就失了鲜活,她柔荑轻捻那株玉簪,神色浅淡,若有所思。

曾几何时,她几乎骗过自己,以为她当真喜欢牡丹。

她一出生便受众星捧月,可富贵荣华之后,也要付诸代价。

幼时不懂,当母后约众宫妇赏春游园之时,一位姨母问公主们独爱什么花类,只因自己的姊妹喜爱牡丹,而自己选了平凡人家常见的玉簪,那位公主因她牵连被禁足三月。

事后,母后将她宫中所有玉簪尽数撤去,面色阴沉:“对于嫡公主而言,言行举止,傲然岁月,都必须高人一等,你若不愿,在你身后的众人便得迁着你的身份,自降一分,这便是皇家的规矩。”

时至今日,她再见玉簪,竟是恍若隔世,惊鸿之间,那片片雪白,似是将她心中的城墙倾碎,生出汩汩暖意。

昨夜花神出蕊宫,绿云袅袅不禁风。刘青婉回头望向曹府内阁尽处,内心柔软至极。

那个人如今可是在床前看着株株为她所栽的玉簪?

锦儿瞧见刘青婉的脸色不怒反柔,呆愣不已,她怏怏问:“公主,您不生气?”

刘青婉将那株玉簪细手襟口,卷睫轻扇,酒窝若现,道“回宫吧。我如今,也爱玉簪。”

马夫挥鞭,卷连起秋风落叶,玲声轻扬,脆响回肠。

曹襄立于窗前,瞧着屋外的花匠前后奔忙,面色清淡。

为了给刘青婉一个惊喜,自他回朝,便派人下江南,将所有能入眼的玉簪全部移来,只盼她他日嫁入曹府之时,能与他一起观这场旖旎风光。

当年,游园之时,他随平阳公主进宫面圣,却在汉宫再见刘青婉,一个小小的身影,手里紧攥着一支玉簪花,低声抽泣。

可宫人匆匆,她只得止住哭声,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将手里那株玉簪扔入宫河,远望它离去。

曹襄如今想到那时刘青婉娇嫩的脸上那两行泪痕,仍会心中悸动,他对她的怜惜,不知何时起,已是刻骨深。

半里宫门,闹市泱泱,车粼马萧,人流如织。

车外霞光烈灿,刘青婉只觉得有些晃眼,却又眷恋宫外的风光,不愿阖窗,笑看人间浮光掠影。

“驾!保护公主!”

刹时间,马车猛然急转,未等刘青婉反应,再往街巷尽头撞去,同波涌浪翻,轰声不绝。

马车外,另一烈马发狂怒冲向她的马车,声声嘶鸣,马蹄翻腾,鬃毛飞扬,如豺狼见到猎物一般,势要将刘青婉的马车撕碎。

刘青婉在内间只觉得翻江倒海,似是时刻便要脱车飞撞,一时间她心绪慌乱,失色空拍。

“公主!小心!”马车外一人疾声喊道,刘青婉本以为是马夫,便未作理睬。

直到透过窗缝闭合间,片刻人影闪过,那人,似是陈霖。

俄顷,马车似乎再无动静,烈马长嘶倒地,外面的人潮也归于平静,方知是陈霖平稳了马车。

她方欲下车答谢陈霖,便听到陈家下人声声俱厉,“公子,公子,您醒醒啊,你若是有事,您让公主可如何是好啊?”

刘青婉玉足微滞,她脑海闪过一丝蹊跷,手又收回,眼波流转,向早已惮然失色的锦儿正声吩咐道,“去找曹襄,说我出事了。”

锦儿神色方回,见刘青婉神色肃然,便也不敢耽误,待刘青婉下了马车后,趁着众人不注意速速向曹府奔去。

“你家公子,可有大碍?”刘青婉下车后细观街外景象,见一烈马中剑倒下,鲜血汩汩,血泊中还有另一人,那便是陈霖。

眼瞧陈霖倒在地上,面色虚白,看来受伤确是不假。

陈家下人瞧见刘青婉,哭声不止,更是声声竭戾,其势恢宏,引来闹街几乎所有被烈马惊吓的百姓,“公主,您可要为我家公子做主啊,我家公子对您如何您不是不知,他是拿命救您的啊。”

刘青婉本还未将此次意外与陈霖相勾连,眼见那陈家下人要掀动满城风雨的架势,也知此事必有人谋划。

可真当她是三岁幼儿?她便真能纵着阴谋诡计步步落于自身,还全当不知吗?

“先送你家公子回府医治。”刘青婉沉下脸色,言语庄森,不容违抗。

她眼眸藏火,一眼望去,似是能将人心望穿。

“是,是。”

陈家下人领了刘青婉的命,也不敢多在此逗留,他们被刘青婉望了一眼,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双眼寒凉,声色果决,仿若有本领洞察人心,穿透阴暗,直达他们内心深处的魑魅地狱。

“给我查这匹马的线索,本公主不信全城找不到片鳞只甲,我倒是要看看是怎么滔天的权谋能算计到本公主的头上。”刘青婉高声呼吓道。

她有预感,陈霖只是一个很小的角色,真正操控这场风云的人物,如今躲在暗处看她如何败下棋局。

她就是要让满城百姓与那个人知道,汉朝的长公主,绝不是个能令人摆布的棋子。

“婉儿!”

街巷尽头,马鸣嘶哑,人声也急。

刘青婉转头望见曹襄策马而来,那人的神色紧张,如心中至宝坠于悬崖般,惶惶不安。

她一时间竟从曹襄的眼中望尽人间相爱,不过如此。

曹襄从马上一跃而下,顾不得半点伤势,他全然抛却礼仪体统,在众人眼中将她挽入怀中,细细检查着她的伤势。

“我无碍,只发未损。”

刘青婉轻推开曹襄,示意他如今身处闹市街巷,明日之后,必是流言四起。

曹襄见刘青婉确是无碍方回身,意识清醒后,方觉自己大乱作为,匆匆后退。

刘青婉心中甜然,一消方才怒火,虽是羞怯万分,但也乐见对面那人全身郝然。

待人群散退,刘青婉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曹襄后,只见曹襄脸色愈发阴沉,似有洪涛要发,默默隐忍。

“我已派人去查此事原委,定不会就此罢休。”刘青婉眼中含光,她望向曹襄郁结于心的神色,轻声宽慰。

“不论是陈霖抑或是他人,都不可就此罢休。”曹襄抬眸,望见街上人流不息,不知何时,某双眼睛便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双目重现盛气,决然道。

长安巷尾,一缕烟柳,若无随风间,只听楼阁一间中,声如鬼魅,“此事,已办妥。”

那日后,流言入三月柳絮,轻摇便飞,纷纷扬扬,自此不息。

“你听说了吗?陈家公子至今未醒,对长公主真心日月可鉴,我猜与曹将军婚事必当作罢。”

“可那日曹公子策马赶来之时,与公主眼眸含情,必是早已私定终生,又怎会留恋他人?”

“未知未知,陛下杖打曹襄为实,必是对曹襄颇为不满,又有陈公子舍命相救之功,我瞧着那一纸婚书要就此烟消喽。”

长安各大酒楼,如今对刘青婉与曹襄的婚事传得离奇,甚有些女子不满刘青婉一人霸占长安两大潘安公子,竟传出刘青婉是狐媚妖女的传言。

流言即起,无论是皇家威仪或是公主名节,都颇受影响。

“我瞧那位公主,必定是勾引陈公子在先,后又与曹公子藕断丝连。不过是长了张好看的脸,也能如此不谙妇道吗?”

淳芷拍桌正欲跳起,便被霍去病压下。

只听酒楼一声空响,却又不得其人,众人便巡一周,瞧见并无不妥,便再度议论开。

“也是,她那日下车之时,对陈公子可是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淳芷忍无可忍,便一口咬在霍去病捂住自己嘴的手上。

霍去病吃痛,哑然闷哼,却不放手,附在淳芷耳边,低声说:“你现在与他们大吵一架,能改变什么呢?只是再将长公主名声更加败坏些罢了。”

霍去病的声音低沉雄厚,于淳芷耳边发声低吟,微微作痒,她方发觉由于方才霍去病紧急捉住她欲意相抗的身子,所以她整个人如今载在霍去病宽厚的胸膛里,无限暧昧。

身子遇见滚烫,满脸绯红,挣脱地从霍去病怀里坐起,柳眉横挑,“你,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霍去病瞧见淳芷面色羞红,朗朗开口,“抱歉,你男儿之身,我竟忘了,原来你也有女儿家的羞怯。”

他暗忖道,平日里与将领练兵,也无今日之情绪。如今怀里空荡,多少有些失神。瞧见淳芷女儿羞红,心下仿佛漏拍,不知其解。

淳芷怒视愤然,瞧见霍去病躲闪自己,心下发闷。

她稍稍镇定心神,方问,“那便坐以待毙吗?我瞧那陈霖便没安好心,我听小青婉说,当日烈马失志,必是受人操控。他们怎知那陈霖方醒未醒,我应当冲去陈府,给他扎上几针,才知那人究竟是舍命相护还是人面兽心!”

霍去病垂头低笑,只觉得淳芷天真可爱,单手抚着淳芷的脑袋,宽慰道:“你放心,曹兄不会让这件事伤害到长公主的。”

“你又怎知?”淳芷面色不屑,狠拍下霍去病的手。

淳芷愤慨悄念,明明不大自己虚岁,非装出父亲模样,净当她三岁小孩哄骗。

原本见着小青婉似对曹襄有意,她也便对曹襄不作敌意,甚至还替小青婉制药相赠。

谁料想,曹襄与陈霖不作区别,把小青婉推之风口,自己便不会给好脸色。

霍去病见淳芷粉唇微嘟,面色不满,方忆起一桩往事。

那时,大军已作战三天三夜,将士们疲惫不堪,可就差那么一步就可以直捣敌军腹里,夺下那一关,漠北之战,也算大功告成。

只差那么一步,他和卫青将军还是决定回营修整,大军累疲不堪,成便罢了,若是不成,那便是全军覆没,千古唾然。

可那日夜里,曹襄单坐在床席之上,缄默无语,郁结难展,他盯着大军部属图,一夜未眠。

直到二日清晨,他见曹襄仍是一样的坐姿,仿若坐定归去的模样,正声问询后,曹襄只单回了他一句话。

“此战,我们必胜,大汉可以败,我不能败。只有赢了匈奴的曹襄,才有资格迎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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