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糖化

“不公平的、剧烈翻动人的生活的资本主义下没有爱情故事。”[1]只有算计，嘲讽与轻信，骄傲与怯懦，迷茫与逃避，混乱与一点点挣扎的、不可以的希望。理直气壮的年轻人不会愧疚，他扑向水面上方的亮光，他要飞。

上海郊外的焦糖工厂，糖类加热发生剧烈的焦糖化反应，粘稠，灼热，失去控制，焦糖炭化。她对他根本没抱幻想，她对工厂根本没抱幻想；“不管怎样选择，看起来都是错的，要不显得愚蠢，要不显得无情。”[2]然而她仍有期待：一个更好的小世界，一段更好的我们——算是最后一点理想主义的天真。

你不明白行业趋势，社会洪流。你当局者迷，不愿探求真相。现在并没有那么糟糕。生活曲线垂坠直下，无法消除的不安，每一天都比明天更好。你信任不了任何人，力量微弱的自己做不成任何事。只能闭目塞听，想象着放飞自我。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像多米诺骨牌。一发不可收拾的焦糖化，分子链交联缠结，粘度指数增长，反应不可终止。“固执一点，自私一点，守住自我能多一点是一点，以后坠入洪流的时候，你知道你尽了力。”[3]

她买了一包日本牌子的棉花糖。不是美式的弹牙糖果，用来沾咖啡或巧克力酱吃的，而是走怀旧风的纤维棉花糖，聚乙烯充气包装袋里裁得方方正正的一块，像做旧的淡黄色疏松枕芯，纤维不真实地融化在舌面上，偶有砂糖颗粒粗糙的质感。从包装袋里抖落最后一点絮状物吃掉，标签底下空荡荡，中文写着成分是白砂糖、焦糖色（普通法）。

他说当年一定看不懂这个成分是什么，“普通法焦糖色”？炒糖色的进阶版就是焦糖色，一种食品着色剂；糖类受控加热，发生焦糖化反应，形成黑褐色色素物质，制备过程不添加氨化合物或亚硫酸盐，称为普通法焦糖色。

先前她梦见自己在吃某种很有恋爱味道的炸（？）棉花糖。白砂糖糖浆沿着高速旋转的锅内壁拉丝，缠在细长竹签上，舔一口有蛋白霜、蛋黄酱和乙基麦芽酚的痕迹。乙基麦芽酚是有着水果香味的食品增香剂，极少的用量即可大大提升食品本身的香甜味道。对，就是面包房的味道。梦中的食物违背物理定律，棉花糖沾上煮沸的糖浆，玻璃态不稳定的糖纤维竟然没有吸潮坍缩。糖浆成分是焦烧糖，公司正在开发的焦糖新品，与普通法焦糖色相仿的黑褐色，特色明显的焦灼苦味。棉花糖齁甜口感的尾调呈现“成熟稳重”的焦苦味。睡梦里阳光融融，是恋爱的味道。他在她身边眼神晶亮，递来一团糖色莹莹的棉花糖，满溢少年的气息。于是心满意足苏醒。

“公司主营产品是焦糖色，广泛用作调味品、酒类、软饮料、烘焙食品和其它非食品用途的着色；依照生产过程中是否添加氨化合物或亚硫酸盐，分为普通法、苛性亚硫酸盐法、氨法、亚硫酸铵法四大类。研发部专注于新型焦糖色及焦糖相关产品开发，也做焦糖化反应机理研究。”

她负责带教研发部新人，在他入职之前寄去一系列产品基础概述。他说谢谢学姐，希望入职前尽量多学习一些，多少能为之后快速进入工作状态做准备。也谈到他报考研发部却缺乏在校的科研经历，她说没关系，各同事无论是化工、材料还是生物学背景，都和食品添加剂开发无甚关联，只要受过一定学术训练，有科研思维就可以。

她清楚他是总经理助理特意为她招收的副手。此时她入职六个月刚刚转正，却已“临危受命”遵照老板指示，在研发部内新辟工作板块，听起来就是一个不像“研发”的不尴不尬的角色。“市场功能组将建立三个团队：产品推荐与开发团队、市场拓展与技术支持团队、公司产品梳理整合团队；面试时老板和你提到过公司改革的预期，这个功能组的设置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总助说你对市场方面的工作有兴趣，欢迎你能来敝司和我合作。”

最后一轮面试，老板亲自出场，总助陪同。总助把简历拿给她，称老板对他大加赞赏。博士不屑道，科研基础不扎实，第一轮面试差点被我刷掉。总助说，我们是给市场组招新人，不是招产品开发工程师。她笑道，博士你要是看过我的简历，就会发现我也没做过多少科研，和你们国内的研究生没法比。博士说，你好歹在瑞士待了两年，他在英国念一年的硕士，我看悬。

然而“帝国理工”的金字招牌的确晃眼，再有清华本科学历加持，虽说公司当年有法资背景，老板也见过大世面，毕竟从未有过一位活生生的清华生跳入魔都郊外的池塘游泳。总助说哎呀老板明确和我交代，得努力让他来我们这儿。她说，你放心，他绝对会来的；看看简历，再扫一眼人人网主页，他的资质我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综合来看，他找不到比我司更好的工作。其时她尚未和他打过照面，但她有信心做出如此预测。际遇相仿，她确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自然也明了他能扑腾起多大水花。

事实上总助给过她另一份简历，是她的一位同乡，曼彻斯特大学硕士，本科就读西南某211高校；背景情况大略无差，都是科研弱、缺实习而课余活动丰富。老板面谈后也相当满意，看情况亦可做她的副手。总助要求抓紧拟出市场组新人试用期培训方案，她赶工交上头两个月的周计划和后四个月的月计划，特地为两个人量身打造。总助说，人事部决定不录取你的同乡。为什么，她问；心想白费了一份培训方案和它背后的工期。

你同乡家中经商，估计不会在我们这里工作太久，学习个一年半载就需要回去继承家业。而清华的父母在国有石化集团就职，想来他也是求安稳的人，既然不去北京不回重庆老家而是来上海，肯定想在上海稳定发展——虽说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来上海。

或许是因为他女朋友在上海呢？

面试时他说自己是单身哎。

那他来上海工作的理由不够充分。他们开启了猜测“清华到底有没有上海女朋友”的话题。博士说他一一了解过面试的女生有没有男朋友；众人表示博士一向猥琐，有对象了还在四处打听。博士说这是人事专员要问的，不干他事；单身好啊变数少，不会因为男朋友找了其它地方的职位，就急忙跳槽到邻近双宿双飞。

这倒是一个好思路，她说，单身女生一时间也很难立马脱单结婚生子，如果没有跳槽的二心，至少能保证三年合同期内平稳工作。她来面试时被教育要谎称自己有男友，附近工作感情牢固，显得自己能在小镇长期居留。还好她老实交代单身情况。

入职前他俩见过一次面，研发部的第二次年会。老板说“要让接下来入职的新员工们感受我司的高大上气氛”，部门年会没有邀请新同事，得再办一次。总助莫名挨了训，只好一周内赶忙布置会场预订餐厅联系发过录取信的几位：交大两个硕士一个本科生、上大一个本科生、帝国理工一个硕士。他说已经身在重庆，她说没关系不是必须参加的；他买了火车票风尘仆仆，一定要加入这场蛮有意义的活动。

她心道你可别失望。年会上虽有各同事的工作汇报，但新人不可以旁听，以免感受到老员工的沮丧情绪；后续吃个饭抽个奖，部门年会也没什么劳师动众的节目。她和众人八卦，一定是借机来上海探望女朋友。

他说没有啊，我现在单身。那你为什么来上海呢？要不是北京空气实在太糟。回重庆？还是想在沿海大城市发展的。她问，你的国外学历认证办好了么？他说，来上海前已经提交了，等办完寄回家。以我的经验，一个月能收到，可是接下来就要过年了，做好耽误一周的准备。咦学姐你办过？对啊我之前在瑞士留学。

后来，并非是很久以后，他不止一次问她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小池子里。

她照实答了，他始终不相信。

如果不待在小鱼塘，她也不至于认识他。

名字里有“村”的小镇，下辖一个捕捞大队，位于上海郊环以外，地铁终点站出来需要搭乘开往邻市的客车或黑车。郊区巴士播放着和城市线路相同的撸猫烹饪短片，年轻人目不转睛收看小资生活的幻觉。社会主义新农村，刚被列为城镇化试点地区。员工宿舍是村民自建住宅区的两室一厅，月租一千五百块，一套公寓住四个人。小区门口的新华书店，内有中小学教辅、张爱玲全集、明朝那些事儿、无名作者的宫斗小说、巴黎旅游指南和《优质杏鲍菇栽培技术》。

定在农历新年过后入职，仍旧是寒冬，仍旧是制造业寒冬。环保督察组撤回北京了，厂房也加装了废气吸收塔，向区环保局申请开工。原先车间制焦糖产生大量焦糖化反应的尾气，包含多种糖裂解物具有刺激性，新建的居民区距老厂房不到五十米，三天两头挂电话给区环保局，督察组一来便给厂区贴了封条命令限产。工人赋闲。销售部催着赶订单。研发部兵分三路：一路和工程部安装环保新设备；一路去苏北分厂指导生产，实际是顶年关工人的缺；一路留守总部闭着窗子做实验，同时面试应聘者。

入职当天他穿的是年会那件黑色连帽长外套，起了球，依然看上去身材消瘦，头发相比之下没那么乱。第二眼瞥去，好看是好看的，但也仅止于理工男的好看。客套两句，讲公司蓝图和委你以重任，也说工作辛苦需有脚踏实地的耐心。嗯，感受到企业细致入微井然有序的体系管理，从未有过工作经验，好好接受挑战，之后还会有更多需要学习和摸索的事情。

贯彻了新员工培训计划第一周第一条，五点下班走人。回宿舍的路上思考设计下属培养管理、公司派系斗争站队与适时装傻白甜方案，像是在玩真人角色扮演，好带感。其实公司给她安排过助手，和她同期入职的华理硕士成日划水，又不屑她的上级地位（高了半个级别，并无实质权力），忍无可忍之下暗示总助，才发现其他同事亦有不满，顺理成章令此人在试用期满时滚蛋。她担心清华不服从自己管理，总助安慰道，像前助理这样妄图在民企里混日子的也是少见，而你此时比大半年前容易树立权威。

小区外“老上海面馆”的雇员们在聊天，其中一位询问同伴：“其实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瞬间形而上学的空气竟至使人落泪。自己入职前一天的笔记，明明写着心情和婚礼前夜的恐婚族不相伯仲。一份跟所谓光芒万丈的中二梦想毫无关系的职业，背叛曾经的理想和誓言，糟糕透顶。表演型与操纵型复合人格。上帝视角与第一人称的分裂。紧绷的生活。还好从自闭抑郁中挣扎出来了。公司烦心事多，但总体来说工作充实愉快，有益精神健康。写作是治疗，工作是，单身是，或许可以有的好恋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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