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大周

太傅死了。

朱雀街弥漫着悲伤，街边墙上的朱雀雕像在秋雨的晕染下慢慢化开，在夜雨的点缀下渐发狰狞，如同一头破墙而出的凶禽。

陈汤揉了揉脸，心中不由得有些烦闷。

时维九月，白玉京突兀地染上了几丝肃杀。

初六，有星孛入于北斗，约数丈，经久不散。

初九，天色晦，日有食之，京畿皆暗，不见明光。

十五，两月相承，晨见东方，南北皆见。

屋外的夜雨萧萧索索地下着，编织成一曲又一曲婉转悠扬的浅吟低唱，隐隐有些冷意。

“天下承平日久，父皇也已经入了仙府境，天象又怎么会乱成这样？”脑海中的疑虑缓缓形成了无数诡谲的画面，陈汤心中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惊悸。

“还有，太傅是何等样人，怎么会不明不白地死了？”手指渐渐攥紧，陈汤的眉头皱了起来。

有一人，以弱冠之龄，别了江南的烟花柳巷，离了水乡的莺莺燕燕，乘扬州瘦马，踏月北上。

有一人，凭胸中一口浩然正气，自南而北，斩妖物，除邪祟，在大周地界上晕染了一幅幅清峻的墨卷。

而后进京，赶考，又不出意外地春风得意，一日长安，成就了状元郎的传奇。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这本是戏文里的夸辞，却成了他一人的赞颂。

“若是仅仅如此，父皇与母后又怎会让我拜师于他？不谈儒家圣人的尊位，便是朝廷太傅的身份，这世上又有几人比得上他？”想到此处，陈汤紧皱的眉头不禁抚平了几许。

哔剥一声，桌上青铜灯盏中的灯芯闪烁了一下，惊醒了回忆中的他。

灯光摇曳，映照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蓦地，窗外的雨声消散，人来人往走动的声音也同时沉寂。

夜，愈发暗了；屋，愈发静了。

陈汤悄悄将身子坐直，微微眯了眯眼，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在这封闭的环境中盘旋了起来，灯盏中的火焰挣扎了几下，终究熄了下去。

见此情景，陈汤的神色反而放松了几分，轻轻吐了口浊气，他将手指放在桌子上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闷闷的声音在宛如在空旷的山谷间响动了起来，却使得夜愈发地静谧。

许久，陈汤的脖子一紧，他便感到有一双温润的玉臂环住了自己。

壁人绣口一吐，空气似乎变得有些软软糯糯的。

“不愧是大皇子，人皇的修为没学得几分，这一分从容倒也显得弥足珍贵呢……”耳边的气息若有若无，却有着勾魂夺魄的吸引力。

不待他回话，漆黑的夜色中又有一道声音传来：“怎么说也是曹衍这位圣人的弟子，师妹你就收起你那狐媚的样子吧。”

与耳边的低吟不同，这人的声音犹如两把破剑相击，刺耳又邪异。

陈汤紧了紧衣袖中的指头，眯着眼朝声音传开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黑暗中的人黑履黑衣，头上还高高耸立着一顶黑色的帽子。

其人长得十分寻常，唯独脸上自左下至右上的一条疤痕犹如蜈蚣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陈汤缓缓开口道：“曹师曾经与我说过，兖州有一亦正亦邪的组织，名为地府，看你如此打扮，莫非便是地府中的黑无常？”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听闻黑白无常分一男一女，常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想必我身后的这位便是白无常了吧？”

听得这话，眼前这位男子眼中精光一闪，陈汤分明感到空气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压抑起来。

见此情景，他心中反而略定，又开口道：“不知二位是哪一殿的人？找我有何贵干？”

身后紧贴着的软软的身子缓缓离开了陈汤的后背，紧接着便是一声娇媚的喘息：“哟！不愧是史家圣人，曹圣竟然连我地府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不过，以大皇子的聪颖，想必我二人今日来的目的恐怕也无需多说了吧？”

说话之间，这女子便出现在了陈汤的眼前。

一袭白衣，在夜色中格外亮眼。衣服下如玉的肌肤，竟似在发光一样，欺霜赛雪，使人忘神。

陈汤早已停止敲击的指头又开始敲了起来：“二位深夜踏雨而来，我又怎么会知道你们的心思？”

“而且，白玉京自本朝太祖年间起，便禁绝法域，且不说父皇，便是儒家圣人都常年坐镇，寻常法士根本不能入京，二位倒是好手段。”他面露异色，缓缓补充道。

“哼！”眼前的白衣女子冷哼一声，“我地府的能耐，单凭你这足不出京的皇子又怎能想象？”

“听闻曹圣死前曾著书一卷，今日我等前来，便是为了取走此物，还望大皇子能够成全。”黑无常环住了旁边白衣女子玲珑的腰身，接着她的话说道。

“二位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一则我并不知道曹师临终前还有遗书，二则即使是有书著成，也应当在曹氏宗族中，哪有向我讨要的道理？”

“大皇子殿下，你又何必装糊涂呢？”白衣女子似乎有些气恼，“我等能够在朝廷上下给太傅治丧期间入京，进而堂而皇之地进入曹府来找你，便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此外，以我地府的安排，你就别再妄想着等什么救兵了。”随着黑无常的手伸进了她的衣摆，她嘤咛一声，脸色有些潮红地娇嗔道。

见此情景，陈汤的心又提了起来：“想来也是如此。可我还是想知道，即使曹圣有遗物，那也是儒家的东西，你们这些法士术士要之何用？”

“你说呢，大皇子？”腻腻的声音使屋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粉红，白衣女子柔弱无骨的身子彻底瘫软在了黑无常的身上。

脑海中闪过太傅曹衍那清峻的身影，陈汤不由得脱口而出道：“难道是朱雀法禁？”

瞧见挂在黑无常身上的女子身躯一顿，陈汤接着道：“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话未说完，耳边突然噗呲一声，陈汤只觉得心底一股冰凉，紧接着胸口便传来了无法形容的疼痛。

低头瞧去，只见一只如玉的手掌从后背将自己的胸口彻底贯穿，指尖还带着温热的鲜血。

陈汤知道，这是自己的心头血。强忍着疼痛，他将视线上移，只见眼前仅有那位黑无常在瞧着自己冷笑。

恍惚中，耳边又传来了软糯的呼吸：“大皇子，刺客讲究悄无声息地一击毙命。况且，我们既然肯定所要找的东西在你的身上，何不直接等你死后搜身，你说对吗？”

意识突然变得异常清晰，陈汤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强撑着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出现在我面前？”

眼前的黑无常嗤笑一声，只是冷冷瞧着自己，却不答话。

良久，陈汤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冰凉，胸口的疼痛也慢慢变得淡了。紧接着，意识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啊！”随着一声略显恐慌的呓语，陈汤睁开了眼。

大口喘了喘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随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他略显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沉下了心，开始思索了起来。

“我做梦了？还是……”陈汤心里突然有些惊悸。

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屋外的人影，略微定了定神，喊道：“来人。”

话音刚落，就看到刚才还在屋外走动的人影立马跃进了房中。

“参见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来人是一位身长七尺且虎背熊腰的汉子，甫一进门，这汉子就恭敬地请示道。

“吴统领，现在几时了？”陈汤瞅了一眼这汉子，稍稍放空了一下脑中纷乱的思绪，微微笑道。

“启禀殿下，”汉子抱拳道，“现在是亥时一刻。”

“那适才你在屋外可曾……可曾发现有何异常？”陈汤攥了攥衣袖中的手指，表情有些凝重地问道。

“回殿下，未曾有异常之处。而且这是太傅府邸，术法禁绝，应当不会有事。”说到此处，这汉子有些忐忑道，“殿下可是发现了什么？”

陈汤心中沉吟片刻，接着开口道：“没事，辛苦你了。对了，徐焰徐统领呢？”

“半个时辰以前，朱雀司掌令使传唤她回司里去了，想必是询问今日轮值的事儿。若无要事，一个时辰以后她会过来的。”眼前的汉子低头回道，只是眼中有些莫名的神色。

听闻此语，陈汤心中烦闷更甚。随即他便不再多问，朝着眼前之人挥手道：“如此就好，吴统领你也去歇着吧。”

“属下告退。”吴统领抱了抱拳，随即恭敬地走了出去，并带上了屋门。

揉了揉鬓角，陈汤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水。入口仍然有些温热，液体流入腹中，陈汤渐渐感觉到了几分温暖。

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灯火开始摇曳。夜，渐渐沉寂了下来。

感到有些冷，陈汤紧了紧衣服。随即，他将左手伸到桌子上，缓缓敲击了起来。

眼角无意间撇过桌子，陈汤惊骇欲绝。

恍惚中，他看见自己的左手，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血浆渐渐从桌子上晕染开来，仿佛一团正在绽放的玫瑰。

抬眼望去，只见方才屋外走动的人影突然停滞了下来，犹如木偶。

注：2020年12月3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