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灵雨

唐灵雨第一次意识到“醒”这个东西时，居然是在她第一次萌生情愫之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所谓的“情愫”，多么天真可笑的年纪。唐灵雨——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女。

青春，很多时候也许并没有诗人们吹嘘的那么美好。然而，只因其本身名叫“青春”，所以在这个时间内发生的很多无聊、无知，甚至愚蠢可笑的事，就会被人不由自主地加上很多层滤镜。

混沌、混乱、无序——很多人青春的主旋律。

又是一个开学的季节。

再熟悉不过的男孩子们的打球声、女孩子们八卦的叽喳声。

前桌的女生们大声地讨论着时下流行的“虐文”的声音，以及和更前桌的男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深深地刺到了正爬在课桌上假装睡觉实则发呆的唐灵雨。她忧郁且疑惑地抬起眼睛，冷漠地看了她们一眼，又默默地底下了头。

父亲平日里对她过分严苛的管束以及每天对她提出的数以万计的苛刻要求消磨掉了她身上本该充斥着的独属于孩子的活泼与灵气。她也想热热闹闹，她也想拥有一个不被社恐支配的、可以尽情表达自我、释放活力的青春。可是她的性格和她的行为习惯却早已被她的原生家庭禁锢地束手束脚、无聊透顶——她无法拥有那些，她无法真正放下心来好好地享受她在青春中的任何时间阶段。当然，这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还太年轻。

她其实是想参与社交的。那些扎着堆儿的、三五成群大声说笑的年轻人们，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美好，仿佛发着光一样。不过，那些说笑声中，偶尔又会突然冒出几串儿尖利的、阴阳怪气的声音，或辱骂或嘲讽，这些无疑又会让唐灵雨觉得很怪异，内心不安。

唐灵雨是一个单纯、孤僻、敏感又富有正义感的女孩子。当然，她对周围的环境、动静的敏锐直觉又不得不使她有些时候刚正地过了头。从小父亲就教育她要正义正直、黑白分明、善良友爱、大方得体(没错，就只是念叨着这些听着又大又空的词汇，再加上一些唐爸这样一个只在部队呆过的毫无社会生活经验的人自己的片面理解，唐爸就美其名曰“对孩子的完美教育，堪称教育家式的教育”了)，并且日复一日、每天数以万计次地，见缝插针地重复着那些所谓的“原则”、“道理”。但事实上，聪明的唐灵雨在听了一遍两遍之后就已经牢记在心了，作为一个聪明的小姑娘，道理她都懂，她五、六年级的时候就懂了。可她的父亲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不停地要求她，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要求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苛刻。

对于唐灵雨的原生家庭与成长环境，这里不得不再多说几句。她的父亲是一个极其擅于绑架子女并钟爱给子女洗脑的退伍军人。在单调残酷日复一日的机械化训练中，唐爸心甘情愿地沦为了一个认知孤立、静止、片面的生活白痴。因此，唐灵雨便顺理成章地拥有了一个不幸的童年——她喜爱的所有玩具、零食、巧克力统统在唐爸对她的“说服”下送给了别人家的孩子。唐灵雨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迫沦为了对外彰显父母“大方”、“有面子”的工具，并且是在被迫牺牲自己利益、喜好和情感的前提下。如果唐灵雨表现出任何不愿意和不开心，也好说，唐爸会用一惯简单粗暴的“训斥法”、“体罚法”、“咆哮法”叠加在一起对付还是个小女孩儿的唐灵雨，简称“家法”，其核心内容是变着法儿地斥责唐灵雨“都是个大孩子了怎么还是不懂得尊重大人和我同事家的孩子好好相处，怎么那么小气一点儿也不配做我的孩子，在这点儿小事上都不能去牺牲以后怎么能有出息！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出去搬砖挣钱扛起家里的重担了……你真是不能吃苦！又奸又懒又馋！这儿不懂事儿那儿不懂事儿这点不好那点不好……你怎么还有脸哭！你应该积极地说：‘是！保证完成任务，不再让父母操心！’下次必须这么回应我，听见了没有！这么大的孩子了，还不知道服从命令听指挥！……”末了，还不忘对正在被罚顶着瓶子站墙角一脸生无可恋的唐灵雨来上一句：“就是平时太惯着你了，给你吃好的穿暖的还给你一个独立的房间，把你惯得没样，一点儿事儿都不懂！”来完成对子女道德绑架的升华。

在如此倒霉地，有这样一个低级认知的“父亲”的情况下，幼小的唐灵雨麻了。她不敢去质疑什么，不敢去考虑父亲每一句话说得对不对，更不敢反抗，她只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而，在这种长期存在的巨大压迫下，陌生的环境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把她每天所承受的压力毫无知觉地以各种形式释放出去。首先就是唐灵雨会默默地去观察所有人，并在心里主观、直接地用她自己还未成形的观念评价每一个人的每种行为是好是坏，而评判的标准则是某种行为令她自己感到舒服还是不舒服。不过，这也符合多数那个年纪孩子的想法，更何况，唐灵雨不傻，只要是不在家的时候，她自己的情绪、想法都是正常孩子的情绪、想法，而不是被狠狠压制、抑制的。但另一个影响就有些不正常了——她的不安更为明显，情绪波动更大，甚至会经常性地感到烦躁，且一烦躁就想打人。

青春是一个蛋壳，正式孵化之前的一切都是鲜有意义的混沌，是无知觉、规律和章法的行径。

十二岁，刚步入初中的唐灵雨常因单纯和不善言辞而在人群中显得孤僻和格格不入，也并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人都格外注意别人穿着什么牌子的鞋或背着什么牌子的书包，以及是否戴的是大几百大几千一块儿的有牌子的手表。

在四年级的时候，唐灵雨第一次接触到的于她而言的“新鲜事物”是一本言情小说，花里胡哨的封面上印着四个经PS处理过的大字——《天使文化》。那是一本厚厚的短篇言情小说合集。所有的故事都仿佛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一个年龄上应顺其自然地情窦初开的少女瞬间心跳加速，脑海里仿佛燃起一阵阵粉红色的朦胧火焰。那火焰灼烧着唐灵雨那颗刚刚褪去年幼，但依然脆弱、不谙世事的心脏。她是如此地热爱自己一个人去浪漫地幻想。当然，幻想也是她用来逃避现实的一种再好不过的方式。因此，她无法一下子融入任何一个陌生、嘈杂的环境。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被丢在一个陌生大世界里的无助小生物，虽然她不是唯一的一个。

她不喜欢班主任给她分配的第一个同桌。那个胖胖的男生不仅老是挤人而且还很爱骚扰她。现在她只盼望着一件事，那就是班主任的重新排座位。她幻想着能有一个人可以走进她平静无聊的生活。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很快，那个人便在三天之后出现了。

他特别高，高得有点不符合这个年纪。他看着有点儿黑，身上好像有阳光的味道。据说他是个关系户，所以他的发型不合校规，然而班主任对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到新的座位安排时，他只是大步快速地走到唐灵雨旁边的座位前面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是坐在这儿吗……”，说的空当还不忘往这个内向敏感的少女身上瞥上一眼。唐灵雨记得他，刚开学的那天课间，当她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画画时，有一个男孩子路过的时候扫了一眼她的画并很自然地感叹了一句：“画的真好看啊！”然后停住又看了几秒之后才走掉，那个男生就是他。当时他夸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对他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并已对他初步地打量了一番了。她当时想着：这个男生还挺帅的，发型也个性可爱，声音也挺好听，磁性中带着细腻，看上去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她当时不仅这么想，还按照言情小说中的情节幻想了一下他，她把自己想像成浪漫的女主，而他就是温柔体贴的男二。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第一次知道他是她的新同桌，看到他向她走来的那一刻，就对他特别有好感。那一刻其实再普通不过，可是在情窦初开的单纯少女眼里，那一刻可真够缓慢的。然后他坐下了，坐在了唐灵雨的旁边，调整了一下凳子，双手交叉地放在了课桌上，脸转向与同桌女孩相反的方向，显得很拘谨的样子，但其实只是因为好动和喜欢新鲜和刺激而左顾右盼。但这个时候，已被点燃热情的唐灵雨善良地以为他只是太害羞了所以一副拘谨的样子，于是便主动找他说话。那个时候，唐灵雨的父亲天天在她耳边给她洗脑说：“不要早恋，不要谈恋爱，这个年纪谈恋爱是可耻的，因为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资格……”等等等等，可越是这样，唐灵雨做为一个青春期年轻人的、被她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叛逆心理就越是容易被激发出来。而这种心理反映到行为上的第一步就是——不顾一切地喜欢上一个自己不太了解的异性。

构建自我和觉知超我皆需要漫长的寻找过程。这就导致了人们必然会在早年的时候经历被本我操控行为的漫长时光。

那时的她还太年轻，远不知人性的无知和贪婪有多险恶，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中不能太暴露自己的单纯和无知，尤其是对于女孩子而言。她像童话故事中森林里那些食素的单纯小动物，把自己最真诚的关怀以一种既可爱又愚蠢的可笑方式，轻易地交给了一个天性不怎么样的而且手里拿着弹弓的顽劣小孩儿。但她自己却一无所知。她先是找他随便聊聊，吐槽了一下别人对他的名字的曲解，因为在那个爱打闹的年纪，男孩子们大声开玩笑和吵闹的时候是不太分场合的，所以不管课间还是课上她都能听到一片或大或小的嬉笑声中传来几遍对他的名字改编的外号的调笑。本是一个挺正常的名字，奈何他的姓氏比较容易遭人调侃。她对他说：“好巧哦，你名字里面那个霏字好像是雨的意思，我名字里也有一个雨字呢，我还经常听到别人因为你的名字调戏你呢！”他转头，同时轻轻地晃了晃自己的刘海，顺便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个说话的女孩，一边打量还一边顽皮地笑着。唐灵雨被他看得一阵害羞，慌乱地把头转向前面不去看他，然而心里却还是小鹿乱撞，抑制不住那股特殊感觉的产生。“这难道就是一见钟情吗？”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后来他怎么回答她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朦胧地记得他们聊得很开心，就像两个毫无戒备的孩子一样。而小男孩儿也一直用他那刚刚能分泌出的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似有似无地撩拨着同桌小女孩尚未成熟且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内心。

就这样，唐灵雨便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情愫不自觉地交给了这个痞痞的、似乎有一丝“男人味道”的，还有一点坏坏的小孩儿。

后来又过了几天，那男孩当上了班里某个课的课代表——老师随便抓的，不过这又让不明所以的、呆呆的小女孩对那小男孩多了几分崇拜。年少时的感情就是这样，幼稚的莫名其妙，却又令人无法抗拒、无法控制。他们经常上课说话，聊些无聊的、带有消遣意味的话题。男孩子刚从小学毕业后，当然难免摆脱不了冲动、稚气和在异性面前显摆的特性，他时不时在唐灵雨面前显摆他在家里有多少奥特曼的模型玩具，而当他看到同桌女生认真着迷地听着他讲话时，他便更加得意了。他偶尔也会用坏坏的目光盯着她看，并夸上几句“你其实挺好看的”这样的话，而每到这时，唐灵雨总会害羞地说不出话来，还假装没听到。但，作为天生“猎手”的男人，怎么会查觉不到自己“猎物”的真正想法。他早就自然而然地知道她会是自己的“猎物”了。

那时他们坐在教室里右侧靠墙偏后的位置，唐灵雨坐里面，靠着墙，上课的时候，小男生经常会对她做出一些暧昧的举动，比如偷偷地拉一下手什么的。而这便是每个人几乎都经历过的浮躁青春中的小小插曲，只不过放在这个国产青春片泛滥的、感性讲情怀的时代，却又仿佛有着独特的意义和预示。可惜涉世未深的唐灵雨并不懂得这些举动背后的预示，只把其当作是他在回应自己的喜欢，于是便陷得更深了。

空气中洋溢着的青春的味道美化了青春的无知内核。那味道有时必定能让真正的理智和清醒为之作呕。

那时的唐灵雨还没有心碎综合症候群的症状。她只是每天都盼望着上学，因为上学就意味着可以见到他、跟他说话了。可正是因为这样纯粹的悸动，反而害得她虚度了自己生命中非常关键的三年。

正所谓人们皆爱求的过程。她长得还算好看，可以称得上是那种楚楚可怜的文静小姑娘，眼尾稍微有点儿往下，一幅毫无攻击性的样子。班里也有男生对她示过好。有一个瘦瘦小小白白的男生经常找她说话，并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她是他的女朋友，在班里到处宣扬说唐灵雨喜欢他。对此，唐灵雨嗤之以鼻，以无视的态度对待了那个男生的热情。不过几年以后当她高中毕业了，在社交软件上那个瘦小男生的个人主页里看到他那些年来一直在英国留学，并且生活地越来越好，学业也完成得越来越出色的事实之后，一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便不由地在她心中蔓延开来。而这些都是当初的她不知道也无法预料的。而初中那时的她眼里，只有深深地把她吸引住的那个男生。

他们都只是小孩儿罢了。

我不知该如何具体地描述这种处于混沌之中的人的行为背后的动机，或许这一切都是本能驱使。规律和秩序终将以不一样的形式诞生、降临于不同的个体。每个人都需要时间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