佗夷

是夜，已深。

城中街道上早已没了灯火，只有丝丝阴风从四面八方闯来，随地而起掠过屋檐上的灯笼、路旁的红花绿叶。城里有条护城河，本该平静的河面不知因何缘由，水面泛着浓郁的雾霾。

更夫打着灯笼，一身黑衣裹身，不见其脸，从上至下捂得十分严实。他身边跟着条黑狗，在黑夜里一双闪着幽光的瞳孔显得静谧。

正当更夫左看右看时，迎面而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光头和尚。和尚的年龄不大，约莫二十来岁，拇指大小的念珠在脖子上挂了一圈，一手执法杖，一手拿着佛珠，穿着通白袈裟，远远看去，倒似天上流落的神仙一般。

更夫停了脚步，朝和尚双手合十行礼道“见过法师”

那和尚也止了步伐，目光看向一人一狗，“施主，夜深了，报了时辰便回家去吧。”

更夫抬头瞧见微微发红的月亮已经入了正空，嵌入云层里，随即眼下四周暗淡下来。空气里越发的阴凉，黑狗像是感应到什么，吠叫几声。

更夫赶紧举起棒槌用力敲下，洪亮又清脆的声音响彻在寂静的夜幕中“子时已到，百鬼夜行，生人回首。”

七月半，今夜正是鬼节。

“今夜有幸能遇见法师，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和尚正要抬脚就走，听到更夫的话，看向他。更夫有些不太好意思，眼睛里却是充满期待，他接着说“今夜是鬼节，干我们这行的，难免沾染些不干净的东西。不知法师能不能写两张符予我，我也好求个平安。”

和平闻言，倒也没有说什么，他摸了摸身上，发现并没有随身带符纸。他静了一会，拨下手腕上的佛珠递给更夫，说道“你我有缘，贫僧便将此物赠予你。快些回去罢。”

他的语气有些赶人的意思，毕竟时辰不早了。

更夫微微向和尚致以谢意，便匆忙带着自己的狗往家的方向快速走去。和尚平静地抬起头来望向月亮，又看了一会四周，似在思索什么，又似在等什么。

夜色逐渐变得黑暗，云层里的月光一点一点消失，直到被漆黑的暮色吞没。阴风呼啸而过，层层叠叠的烟幕中依稀可见白影飘过。和尚见了此景，立即向那对面的酒楼屋顶纵身跃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泛着淡淡金光的佛珠手串，他站在屋顶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楼下街道里四处走动的白衣褴褛的百鬼。

阳世一年一度的新春节日浩大繁闹，那么，冥界的中元节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夜，只属于他们的，既短暂又热闹的一夜。

这些鬼魂们四处游荡奔走，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一时间，整个街道竟站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鬼怪。

就在这一众奇形怪状的鬼怪之中，突然有位肥头大耳的断头鬼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头大喊了一声“哎呀，我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哈哈哈……定是你当太久鬼怪，连家都忘了吧？”一旁的瘦子鬼大笑道，他的身体极瘦，当风从他身边刮过，掀起他身上罩着的白衣服，只看见白衣服下瘦子鬼全身上下竟然剩下骨头。瘦子鬼的头顶盖有一戳头发，余下四周光滑的如同一面镜子。他少了一只脚，只单脚站着，杵着一根白骨拐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抖。

有鬼提醒道：“下次记得让你家里人在门前点上白蜡烛。”

“诶，我觉得他家里人也不敢点蜡烛，今天这气氛活人谁敢见我们？”

“你这话就不对了，就是要趁着他们不敢的时候露面，才能出其不意，一招制敌。你想想，把人吓死岂不是乐事一桩。”

一鬼赞同道“说的对，活着的时候没少受那些奸商恶霸黑心官府欺负，死了自然也不能让他们活太惬意了。”

一杆子鬼怪你看我，我看你，一致赞同“有道理！”

有一女鬼怯生生的说道“我可不敢……我听说隐山寺的祉印和尚这几天也下了山。”

众鬼被她的话顿时了扫了兴，有个男鬼声音格外尖细，说道“得了吧你，现在的道士那个是真会法术的？还不是摆摆花架子，装神弄鬼的骗骗凡人。还有那些和尚也就只会念经超度……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有，那倒是给我个投胎的机会啊！”

有鬼讥笑他：“呵，就你还埋怨别人了？你怕是做鬼太久记性也不好使了。你是忘了自己生前犯了十恶不赦的罪，本在阿鼻地狱永世受刑。如今你能有幸逃离阿鼻地狱和我们出现在这，已经是冥司大人格外开恩了。”

话音刚落，那抹着脂粉穿着青衣的男鬼脸色一下白的青的变幻。身旁有鬼顿时低声议论了一番，有鬼说“我认得他，他就是前不久被冥司大人纳了妾的那个青衣公子，听说是个美男，谁不知道咱们冥司大人最好这一口。”

有鬼忽然凑近青衣男鬼身边，闻他身上是何味道，果然闻到一股香味。那鬼打趣的笑他“喂，青衣公子，你身上很香啊，怪不得能将咱们冥司大人迷得神魂颠倒。你说说，冥司大人在床笫上是不是很温柔？”

谁都知道冥司大人喜好男色。可这么多年里，没有那个男人是活着从冥司大人的房间里走出来的，青衣是第一人。他这话看起来像是羡慕，却是将他再一次又推到了众鬼的眼尖上。

青衣男鬼听着这话，顿时羞耻万分，心中当即不快，却又无可奈何。眼前说这话的鬼，他认得，那是鸠司大人手底下的人。鸠司又高冥司一头，青衣男鬼气的跺脚，眼里含泪，扒开众鬼快速离开。

其余鬼怪皆笑了起来，这事他们看得何其多。顶多拿出来当个笑话说说图一时快乐罢了，没有鬼会因为自己的几句碎话让青衣男鬼离开而感到愧疚，相反，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大笑起来。

“你看，这个青衣公子还忒小气，我们就是说着玩。”

“对呀，玩笑都开不起。你看他那副娇柔模样，哪里像个男人，说是个女人也过分。怪不得冥司大人喜欢呢！”

“唉呀，管他是男是女。咱们干咱们的事去，刚才不是说要去吓一吓那些凡人吗？”

“对对！咱们走。”

女鬼不敢出声，身边年纪大点的老鬼说道“还是安分些吧，纵使不怕这些个和尚，咱们哪位头儿要是知道了，自个儿掂量掂量。”

众鬼哗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那老鬼嘴里的头儿说的是统管冥界的酆都大帝。据说这位大帝与神族天帝齐名，与天地同寿。性子恬淡，对谁都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态度，但就是这样的性格，却让整个三界对其都充满了畏惧。

空气忽然静了一刻。

有鬼咧嘴嬉笑道“哎，就开个玩笑，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嘛！大家该玩什么玩去吧，别干坏事啊！”众鬼随即又热络开来，热热闹闹的各干各自的事去了。

和尚迎面吹着冷风，沉默的听着街道上众鬼的话，为了不让自己暴露，他施法掩盖了身上的气息。抬起头再度看了看毫无生气的夜空，鼻息间忽而嗅到一丝清淡的花香。他的嘴角下意识浮死一道漂亮的弧度，将拿着佛珠的手隐于身后，施法褪去一身足以让鬼怪消散的护身法咒。

阴风卷着花香而来，待风散去，有花瓣轻轻地落在他脚下。和平静默地看着那花瓣，随着花瓣落下的还有一位穿着一身红衣的女子。女子的红裙如火刺目，裙身上绣着海棠花纹，细窄的腰间又缠着几圈银链子，飘逸的裙身和裙底尽是嵌入了镂空的花纹，从上而下的红色与夜幕融为一体，仿佛十分相宜，毫无违和。只是这样通体艳丽的一袭红色，给人一种冷艳高贵的错觉，也只觉得这主人也该是个高冷美艳十足的女子。

和尚抬眼看去，那女子任一袭红裙在风中张扬，赤裸一双脚，正踩在瓦片上朝他走来。脚底虽踩在屋檐瓦片上，却不见有一丁点儿声音发出，女子步伐极轻，若似飘在空中一般。一头乌黑亮丽的及腰长发懒散的披在身上，只用一枝曼珠沙华绾住。那张美艳异常，略显苍白的脸几乎隐藏在被风吹乱的头发下。

如此一张艳丽的面容，那双眸子干净得如同深潭里的一汪清泉，和那身红衣出入相差甚远。

和尚不由得眉头一皱，总觉得这身衣服和她本人很不搭，犹记得她生前最爱穿的就是桃色罗裙，粉粉嫩嫩的才适合她。

女子大概觉得自己风中凌乱的模样有失仪态，尴尬的伸手理了理头发，将脸露出来，方才朝着他一笑，随即坐在了他身旁。

和尚开了口“阿渡竟会让你过来”

“我没告诉他来见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是我觉得不告诉他总是好的，免得又打起来”

她偷偷的笑着，其实她来人间也是藏在这次的鬼怪里偷偷摸上来的。

女子说着，看向他。有些恍惚，她到底是在冥府呆太久了，久到若不是此刻看见他，她想她都快忘了和平的容貌。

女子轻笑一番，“倒是你，祉印，你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大法师，要见我竟然要选在中元节？”

她其实是想问，你法力何等高深，大可以直接去忘川客栈寻她。

祉印的眉头抖了抖，他要见只鬼，却只能守在中元节。

女子笑了起来，眉眼毫无保留，笑得开朗，一百年不曾见过他，今天见到了，他还是他，那张脸未曾变过。

祉印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从身后拿出一个木盒子递到她面前，低声道“今天是你生辰。”

女子呆了一瞬，笑容在脸上有点僵硬，她有点诧异，毕竟连她自己都差点忘了。

木盒子四四方方，四周有符文若隐若现，正中央的符文，她认得，那是安魂咒。

她捧着盒子，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那种感觉像是有针在扎她，没来由的觉得疼痛。她其实当鬼太久了，鬼是感觉不到疼的，所以她都忘了疼是什么感觉。

刚想问缘由，祉印看着她的神情，说道“这是你的骨灰。”

女子怔住了，瞳孔不由得一深，她抬头望着祉印，苦笑道“我竟没想到他们还会留着我的骨灰。”

祉印凝视着她，沉默。

时间之快，不过瞬间。

祉印道“洛川。”

洛川闻声看向他“嗯？”

祉印轻叹了一声“我要走了，这里不便久留，若以后有事，可随时找我。”

洛川半开玩笑道“找你为我念经超度？”

祉印无语的看了一眼她，却非常认真的回答道“我日日都在为你念经超度，只是你这厉鬼总不听话……”

“啊！”洛川微挑眉，神色隐没在夜色里，她看着祉印离去，抬头又看向那夜空。

已经百年了吗？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冥界里因中元节的到来而放宽了平日的严谨条律，许多思念家人的鬼怪纷纷涌向望乡台一望故人故乡怀念。

洛川在望乡台对面的奇石岭上坐了一会，等着这些新来的鬼怪看完以后，再去看看自己的以前。她刚从凡间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去客栈和阿渡说一声，便听闻这往乡台开放了。

但是，打心眼里，她是不愿意去回首的，那段生前的历史太过于痛苦……可她又不得不去回首。

有些东西总是要记住才会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等她走上望乡台，站在台上凝视了一会后，才伸手往镜前探去，红尘镜受到她的触碰，显出一道光来，虚幻渺茫之间，只见镜中世界若隐若现。这是她成为厉鬼百年后第一次这样去看自己的故国——九夷。

百年前的九夷国虽然只是一个依附于领国大鄌的小国，但是凭借着先祖打下的一片天地，也算是个美丽富裕的国家。这年，已经生下两个孩子的九夷皇后再度怀孕。只是这孩子生下的时辰却落在了中元节这天，那夜唯恐鬼怪趁机作乱的皇帝不惜奔赴千里赶到位于大鄌国的隐山寺去请得道高僧祉印为其镇殿以保孩子平安顺利生下。

待到子时，这孩子落地了，呱呱坠地立即张口哭泣，那清脆悦耳的声音象征着她是九夷国第一个公主，取名——洛川。

这名字，是祉印取的，寓意得天上山川神女洛神的僻佑。

而九夷信奉的神正是这位大地之母洛神。

洛川自生下后不久，由于体质特殊常常引来恶鬼缠身，为镇摄这些鬼魂，祉印不得不时时留在她身边。

后来一向疼爱她的父王离世传位于太子北封，北封王登位随即迎来朝中大臣等反对，他们认为生性纯善的北封处事优柔寡断，对处理朝政之事多有心软。因此他们激烈的反对，热情的高喊洛川的二兄长墨陵王才是真正适合帝王的人才。

北封王倒也平静，平静的接受了大臣的推举，平静的禅位……平静的面对新帝墨陵王将他调去远离王朝的漠北坡……

这场看似简单的一场精心设计的夺位，终于在北封王踏上去往漠北坡的路上时，以比较的和平的方式解决了。

十岁的洛川站在城楼上举目眺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马车，不禁满眼婆婆。墨陵王相比北封王，他处事更加果断，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上位不到三年，朝内奉承于他的皆荣华富贵，奢侈淫荡。敢于直言进谏的运气好些会被卸去官职发配荒凉之地，运气不好的，不是入狱便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百官为自己当初的荒唐选择而感到自责和敢怒不敢言。

不过，这位残暴的皇帝，对自己的妹妹洛川倒是很好，不但没有向对待北封王那样，反而将各种稀世珍宝如数送往她的寝宫。

直到那一年，洛川十七岁。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的大姑娘。那日她正在花园里荡秋千，同婢女桐子开着玩笑，猜着谜语。桐子刚出的谜底她才答出一句是“大鄌的国花——凤泽海棠”时，只见安子公公匆匆而来，见了她行了礼，连忙说道“公主快去看看罢，大鄌国派使臣求亲了”

洛川顿时大吃一惊，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反复问安子是否听错了，安子义正言辞指着天发誓说道“奴才若敢欺瞒公主，叫奴才天打雷劈！”

洛川立马跳下秋千连忙跑向皇帝的议事前殿的后门处附耳从镂空的窗边望了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年男人正和自己的哥哥墨陵王说着话。…

传闻大鄌美丽富饶，有山川河流，四季如春，是多少诗人称赞之地。也传闻大鄌皇帝即位以来，未曾纳妃娶妻，在位五年勤政为民，收复失地城池十五座，政绩颇为凸出。

百姓们对这位大棠皇帝的印象相当好，只至于人人夸他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可有一点，这个皇帝据说和自己的弟弟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