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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仓促

姜润面上至少敷了三层厚厚的粉,她安安静静半跪在生硬的榻上,一言不发,也无话可说。

帐内,空荡冷清,几乎什么也没有,只用来避风过夜,除了一面崭新的铜镜和铺满了多子多福寓意的婚床,这还是几个时辰前临时置办的。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匆忙到可以省略一切俗礼的婚约,也暗示了男方的轻视之意。

帐外,截然不同,成群的男人大声叫喊,喝着唱着,各种粗哑生涩的口音参杂在一起,不知是在庆贺这场婚礼,还是别的什么。

姜润始终静默,保持着一个贵族仕女应有的温顺。

时辰快到了,一前一后进来两妇人,年纪稍长的老媪未语先笑,但笑不露齿,显得稳重,裙摆随着她的步伐仅有极微小的起伏,老媪伸出手,手上的皱纹比脸上少了许多,这是一个专门为贵人侍弄头脸的上仆。她语调缓和,解释道:“少夫人请耐心等待片刻,将军只是被过于喜悦的下属们给缠住了。您也知道的,将军他威望甚高,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天,自然喜不自胜。”

姜润抬了抬眼,表示体谅。

心里则暗暗腹诽,若真心喜悦,又岂会在军营中短短一夜便解决了这事。

老媪见姜润一直不言,以为是出于紧张和害怕,就凑近了低声宽慰道:“少夫人莫慌,将军虽战功累累,但为人宽和有礼。”

姜润微笑点头,老媪安排好一切,就又出去了,留下小婢侍奉。

这两位仆人,姜润都不敢随意使唤,不仅是因为此时不便的场合,更因为她们的来历,是她那位新君姑手下的人,从盛安派遣过来,仅为了大将军的嫡长子的婚事安置得更妥帖些。

姜润早就不会慌了,按理说,她这是二婚,应该低嫁才对,然而一次比一次高。

箱笼里摆放着一摸一样的嫁妆,那是爷娘早就准备了的。只不过,他们不会想到女儿的嫁妆会是这样的去向。

第一次,身在盛安的姜润还不过十四,换下了粉装,穿上了红装。从贵族多入牛毛的盛安嫁入了贸易昌达的仟菇佐。第二次,仟菇佐的婆家把姜润拱手送给了荆烽,还是欣喜若狂的,毕竟,好不容易能搭上荆侯爷。

正逢国事混乱时期,天子势弱,宦官把持朝政,各地诸侯野心勃勃。几番争斗后,荆府侯爷荆韦谋北地各朝政大官,各地诸侯节节败退,内朝势力也被削弱。不过三载,大半个天下都成了荆府侯爷的。

荆府侯爷非是文官,而是战场厮杀的大将军,自羌敌来犯,朝内忙于内斗,庸庸碌碌,无人出头。荆韦一马当先,率领大儿荆烽以及二儿荆略将羌敌逼得退到长城之外,还顺势收复了西部蛮夷,这也是荆府得到四海支持的主要原因。

三个月前,荆烽奉命收复仟菇佐一干势力,仟菇佐各官员诸侯不战便主动投降。仟菇佐府丞送与黄金千两,金银珠宝百箱,并千名美女,然而将军荆烽皆没有应下,却下令停止了将士的前进,驻扎在方圆十里之内。

这番操作,让仟菇佐等人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才能迎合将军口味,能让他心满意足,安心撤兵。

谁知三天之后,荆烽收下了邀请函,带上三百精兵入主内城,并美其名曰“谈心”。府丞生怕这不是“杯酒释兵权”,早在荆烽踏上城门的第一块砖头,便预先准备了所有官印。

荆烽仍旧没有收下,只与众人饮酒聊天。待宴酣之乐,夜已浓重时,才半醉半醒朝府丞大人打趣道:“听说府丞府中有盛安名士姜平之女?”

此言一出,众人皆醒,这姜平之女能嫁入府丞之邸,正是因她才貌皆脱俗。

是以,未到夜半,府丞最小儿子的媳妇,也就是姜润,被殷殷勤勤送入了荆烽卧榻之上。当夜,昏迷的姜润彻夜安睡,在第二天清晨被送到了荆烽临时驻扎的营帐之中。

府丞本以为是送小妾与将军,却没想到人打算娶新妇,这一番下来,既得罪了荆烽,又得罪了姜润,实不划算。

姜润嫁入仟菇佐不过十四,如今已十八,却又二婚。而自从姜润霸占了荆烽的营帐,便从未见过她第二任未婚夫婿。

或者说,以前也素不相识。姜润在盛安还是垂髫少女之时,荆烽便因为不俗的相貌和超人的武力被荆韦送入了天子身边担任侍卫。这样说的好听,但天子身边的侍卫多的如同蚂蚁,哪怕精简厉害点的,也有上千,荆烽作为其中之一,不过是沧海一粟。当时荆烽的父亲荆韦即使是诸侯之一,也不过为地方一霸,难登大堂,而他的曾祖父虽曾担任副宰,但威名早已随着朝代的更替不值一提了。

是以从地位阶级来看,身为宰相之女的姜润也没有机会认识这存在感极其微弱的沧海一粟。

至于荆烽当时未曾提及父亲的官职,而是以“名士”称呼,姜润私心里认为那人不过是不愿追忆曾经没落的回忆吧。

但,出人意料的是,曾经的一粟已随着权谋斗争成为了一艘硕大的帆船,按照世俗的说法,咸鱼也有翻身成为当权者的时候,此时此刻,浓妆艳抹的姜润正在成为他的妻子,还是上赶着的那种。

老媪离开之后,剩下的那名下仆才开始多话,她稍显无礼,在侧后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姜润,那目光羡慕,饱含垂涎。

姜润真不认为这种处境有什么值得人向往的,她宁愿平平淡淡过一生,不喜不怒,无人搅扰。但命运总是拧转乾坤,玩弄一切。

年轻妇人走进了两步,借着侍弄姜润发髻时,小声夸奖:“少夫人,你可真好看!”

姜润听多了这话,出于礼貌,微微点头,谁知这下仆是个多话的,见姜润似乎易于接近,便接着道:“少夫人,你真的一直都没有变过呢!从我在盛安伺候李夫人时和你有一面之缘,直到现在,你依然是这个模样,皮肤跟羊奶泡过似的。”

隔着厚重的脂粉尚能分辨,姜润佩服她的眼力。

其实,姜润在她吐出第一个字后便听出了盛安的口音,因为盛安地处南北交界,语调平仄并不分明,既有北方人的爽朗,又有南方水乡的软糯,曾有许多人对盛安腔调趋之若鹜,可但凡不是生在盛安长在盛安之人,只能是东施效颦,画虎不成。

姜润知晓这妇人不过是想与她搭话,才以此为借口,不过,姜润实在不希望再接触曾经的盛安,便没有言语。

这时,帐子被人推开,老媪带着几名熟练的婢女鱼贯而入,托盘上是新婚用的各色物品,快速摆放好之后,便听呼啦一声,皮帐被大力掀开翻在帐顶,沁凉的夜风猝不及防跑了进来,温暖的室内立即冰冷了下来,只听一道含着酒意的吩咐:“你们下去吧。”

姜润发髻后垂着的盖头早已被规规矩矩放下,只能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靴上雕饰两只虎头,竟稍显调皮。

只听老媪笑道:“将军,您还未掀盖呢?这礼都还未成,婚约还未完。”

冷不丁听见这话,姜润的心莫名其妙提了起来。

同时也有些好奇,假如这时,荆烽悔婚,不知会发生什么,想必会十分有趣。

帐内重新恢复了温暖,只听烧完的炭发出几声微小的噼里啪啦,又有人及时续上了新炭。听闻,军中之人身上的火力素来是足足的,看来,这是为了她这位体弱的少夫人专门预备下的。

姜润听着波斯毛毯上传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显示出主人的游刃有余,这种无声的靠近让姜润感到有一丝压抑。

红色的蜡烛燃不尽,接连不断发出昏黄的光亮,但倏忽被什么给悄然遮蔽,艳红的珠链下只能见到一抹暗色的余茵。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味在陌生的人身上出现,勾起了姜润的回忆。

那个偏爱蓝衣的少年郎总会在黄昏之前来到,惹得少女蹙眉缩肩,不断摇头埋怨:“你怎么又饮酒了?不是说当了状元郎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嘛!”

蓝衣少年不愿让身侧之人烦心,则故作醉意,讨得少女心疼得忘记了恼怒,只能乖乖为他擦汗泡茶。

酒气因为来人距离的缩短越发刺激,姜润一愣,这味道有些不同,是甜辣中带着麦草香味的酒,仿佛是高粱酒。

顷刻,视线骤然变得清晰,姜润微微仰头,心里叹息一声,原来长成这样。在烛光的映衬下,这张脸竟有几分柔和温润。

姜润看人一向先看眼睛,她心里暗暗点头,是一双好眼,清澈而包含野心,不似寻常男子在见到她时会露出浑浊的目光。俊朗的脸庞,不凡的气度,果然人中龙凤,但,过于硬朗,从他下颔处削直流畅的线条和浓粗的长眉可以看出。

不过片刻,姜润不动声色低下头。这多亏了阿娘闲时的指点,阿娘常说,女子外表要多多柔弱温顺,这样才能赢得夫君的宠爱。姜润不期盼所谓的宠爱,只要能得到几分尊重和照拂即可。

明明有这许多人,但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一般,姜润侧耳听见的全是酒足饭饱的兵士说说笑笑的声音,也可能是上方这人气势太盛,引得其他人不敢多言,生怕多了余。

从这男人进来直到现在,姜润一直能感觉他若有似无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观察。

难道是因为她今日妆面太丑或太过怪异,导致这男人认为娶了个不满意的妻子,以至于生了不悦?

时间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流淌,姜润简直快要头皮发麻,她又不是敌人,为何要这般被人长久的审视?

姜润仍旧记得,第一次婚约进行得甚为方便,那些妇人把她和新郎塞入新房,便置之不顾了,甚至连交杯酒也省了,是以,上一次姜润几乎没觉着累,新婚之夜恐怕是她睡得最舒服的一夜了。

哦,因为她那位身为府丞嫡子的夫婿不好此道,家中光明正大养了不少清秀小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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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时间:2020-02-18 09: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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