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流星雨降落土拨鼠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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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第1章 被女人包围的男人
1.孔医生
对我而言,女人是一种可怕的生物。每次与她们共进午餐,我都会更加确信这一点。她们拥有过分发达的语言功能,表达方式又过于铿锵,那副真理在握的样子令我不适。除了保持沉默,我别无选择。但即便当一名合格的听众也不能令她们满意,她们对我的评价是“蔫儿坏”。当然,我无所谓,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只能被活活气死。
土拨鼠镇人民医院是镇上唯一的三级医院,我们这儿不管什么名称都爱带上“人民”两个字。我是该院妇科唯一的男医生,确切地说,应该是检验员,负责检验女性分泌物样本。今年是我在这里工作的第20个年头。其实刚毕业那阵子,我的职位是妇科医生,总有人追着问我天天看“那儿”是什么感觉,神情语调颇为猥琐。我一律回答:“烦死我了。”他们听了会心一笑,似乎很满意。
我真的受够了,于是向上级申请调入检验室。我每周递交一份申请,持之以恒,领导不胜其烦。在这儿,大多事情只能靠“耗”。没关系,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5个月之后,我拥有了一间8平方米的独立小屋,终日与一台白带分析仪为伴。每天8小时,患者源源不断地端着检测样本向我的小屋走来,一路上小心翼翼,控制着涂片上的生理盐水,以防流出去。我冷漠地询问对方的姓名与年龄,告诉她们20分钟后出结果,其间没有任何目光交流。她们唯唯诺诺地退下,回到走廊里等待,紧张、焦虑并带有一丝羞惭,仿佛做错了事。过一会儿,我将像个法官一样拿着报告单对她们进行宣判。
说我是被女人包围的男人,并不为过吧。
地下一层食堂的饭菜越来越差劲了,所有的菜都灰扑扑、软趴趴的,非常不友好。食堂承包者(院长的远房亲戚)为了做出价低量大的餐食可谓绞尽脑汁。举例来说,如果你先看到了芹菜炒肉丝,那么后面必然跟着一道凉拌芹菜叶。他常常戳在入口处假装检查工作,实际上是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个人的手,你若多拿一点,他就挂脸给你看,神态酷似一只沙皮狗。
我每样铲了一些,反正味道都差不多,然后端着餐盘来到靠近墙角的那张固定的桌子旁。科室的那帮老娘们儿已悉数到齐,没有什么事情比吃饭更能激发她们的行动力了,即使是这么难吃的饭。按照我的本意肯定不想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我不能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我必须做一个妇科检验员应该做的事情,我得扮演好自己。她们能忽略我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惠。
“哎,你们听说了吗?上午急诊送来一个患者,脸上被刀画了两个大叉!”张医生有说话喷饭的恶习,大家都尽量避免坐在她对面,“就跟老师批改作业似的。”可能觉得这个比喻很幽默,她自顾自笑了起来。
“脸颊都穿了,肉往外翻着,”肖主任面前的饭菜堆得像座小山,她的胃口一向很好,“应该是仇家报复。”
“太残忍了,好可怕呀!”实习生小吕眉头紧蹙、手抚胸口,一副难以承受的样子。我观察过,她一般只接领导的话。
“据说是路人报的警,一大早看见有人躺在路边,就在咱们医院对过儿不远。刚开始还以为他喝多了,后来发现不对劲——满脸是血。”张医生揸开五指在脸上比画着,她老公是急诊科的,消息可靠。
“这人打死都不说怎么弄的,好像有难言之隐。”窦医生抬起新近烫的头,浑浊的眼睛总是含着泪。土拨鼠镇的女性一过45岁,就会不约而同地把头发剪短并烫成满头卷卷,也不管适不适合自己。显然窦医生的一张马脸配小卷并不怎么赏心悦目,远看像是一扎冒着黑色气泡的啤酒。
“操!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说这话的是秦淑娴,她是少有的我不讨厌的几个人之一。每次大家议论什么事,我潜意识里都在等待她的观点——金句偶得,粗口必带。
“对了,那个倒霉蛋只有一个耳朵。”张医生补充道。
“还把耳朵给割了?”分诊台的老赵问。
“那倒不是,应该是天生残疾。”张医生含着满口饭说道。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粒残渣飞射到斜对面小吕的餐盘里和手臂上。小吕马上放下了筷子,非常隐蔽地揩了揩胳膊。
“在脸上画叉,而且两边都有,会不会是某种记号?跟佐罗一个意思。”秦淑娴支着脑袋,斜着眼睛思索片刻,忽然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你觉着呢,老孔?”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画的。”
大家对我索然无味的回答早就习以为常,又闲扯了几句,最终开始聊各自的孩子。无论聊什么,她们都能将话题扯到孩子身上。肖主任那个关于她小孙子“追老鼠”的趣事已经讲过至少三回了,大家却跟第一次听见似的,纷纷笑得前仰后合。我突然感到很疲倦,就没笑,我知道肖主任已经开始恨我了,心里马上又后悔,真不该把自己的情绪显出来。就算维护尊严,也不该在这么鸡毛蒜皮的事上。
既然开始聊孩子,就不能不提起教育。她们大谈特谈花了一大笔钱给孩子报了这个那个兴趣班,孩子多么累家长多么不容易,表面上在抱怨,实际上在相互攀比。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假如我有孩子,绝不给他报任何课外班”,立刻被群起而攻之:“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这么说了。”
我当然还是闭嘴为妙,但心里默默追问:“有没有孩子跟发表观点有什么必然联系?假设我有了孩子但仍坚持这么做,她们又会作何感想?会为此反思吗?有孩子的人观点必须一致吗?她们能代替我吗?不给孩子报课外兴趣班的家长难道就不存在吗?”
关于这个世界,我想不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们倒好像是生而知之者,没有任何困惑,更不可能出现精神危机。我常常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中间。
午餐后回到检验室,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群患者,我的出现让她们骚动起来。在这些焦灼的目光中,掏钥匙、开门、推门演变成一系列慢动作。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上班还有5分钟,便毫不客气地将她们拒于门外。
怯懦的敲门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你们也得容我穿上衣服啊!”我冲着斑驳的木门嚷道,一片油漆应声剥落。我指的当然是白大褂。
我重复着每天都在做的事情,观察显微镜里的微生物,听着机器运作的嗡嗡声。你可以认为这声音无情,但它却令我倍感温存。说实话,像我这样性格枯燥严肃的人并不太适合从事创造性工作,因此现在的一切都相当理想。
3点24分,放在抽屉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按照规定,上班时间不能接私人电话,但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我经常看见肖主任当着患者的面玩手机,也没人把她怎么样。
我猜测是快递到货了,心脏不由得一阵狂跳。她的形象瞬间占据了我的脑海,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东西,都可以让我化成一摊水。
果不其然。快递员问我要不要放在前台,我说别,我马上下去取。
拿到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拐到一层卫生间,插好隔间的门,用钥匙切断胶带,将包裹拆开。当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鸡皮疙瘩立时爬了一身,如同置身于一片温暖而湿润的沼泽地,只想就这么沉下去。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儿待着了,便胡乱将东西塞回盒子,匆匆离开。
从3层楼梯口到检验室需要走53步,我低着头走得飞快,尽量避免踩到地砖接缝。路过2诊室的时候,我停住了,里面传出的对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请问可以把帘子拉上吗?”
“哎哟!”防空警报般的声音来自张医生,“真够讲究的,没人看你!都是女的,谁不知道谁啊!”
“大夫,我有可能是什么病啊?”
“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烟酒嗓是窦医生的标志,尽管她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中气十足,同时又懒洋洋的,简直像老鸨子。
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得准备好随时受辱。
我继续朝前走去。
如果你乘坐一次高峰时段的公交车,就一定会对人类文明进程产生怀疑。丛林法则从来不需要捍卫,只需按照动物本能行事即可。关于排队这件事,我的人生经验是最好板着脸,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暴力倾向,此举可有效避免插队。其实我多虑了,土拨鼠镇人民经常跳过排队这个环节。
另外,事实证明,土拨鼠镇人民还未对“先下后上”这件事达成共识。总之,我艰难地把自己塞进了23路公交车。尽管像泰坦尼克号撞冰山一样猛打轮,我还是不小心冒犯了正前方的一位女士,引发了她的极度愤慨。在经历了若干次肘部击打后,我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然而形势却不容乐观,有些人即使不讲话,都会释放出极为不清新的口气。我的建议是使用牙线,但我觉得没人会听。
另一个比较深的感触就是,很多人的道德感真是低得要命,否则怎么好意思在封闭空间内肆意放屁呢?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呢?明明是可以控制的啊!这个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我甚至很认真地思考过设计一款红外定位臭鼬系统,若能广泛运用于公共场所,可立竿见影地提升民众公德水平。
38分钟后,我狼狈不堪地把自己从“沙丁鱼罐头”中拔出来,日益稀疏的头发塌在脑门上。脑海中闪过了“中年油腻”这个词,觉得甚为贴切。其实网络用语并非一无是处,有些词简直是神来之笔,比如:脑残,还有跪舔。
从公交车站走到七公主韩式家庭餐馆需要1390步到1400步不等,在距离餐馆大约300米处还得朝右拐个弯。土拨鼠镇是一个有着20万人口的北方内陆小镇,正值初秋,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也就是这俩礼拜了,应当好好珍惜。夕阳余晖像一针镇静剂,让这个疯狂的世界归于平静。暖暖的金色敷在周边蒙尘的建筑上,竟显得神圣崇高起来。我用手握住卫衣口袋里凉丝丝的金属部件,一种迫不及待之感沿着手臂直达心脏,类似于狂喜和恐惧的混合物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傍晚5点55分,我拉开椅子,坐到餐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这家小馆子的经营者是一对夫妇,老板60岁左右,长得有点儿像马三立,瘦小,寡言;老板娘看上去年轻不少,胖大,虎背熊腰。如若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老头恐难匹敌。这个夫妻档让我想起了《动物世界》里介绍过的一种鱼,叫作鱼,雌鱼的体积大概是雄鱼的50倍。为了生存,雄鱼干脆寄生在雌鱼身上了。老板娘负责做菜,中国话讲得不大利索,兴致好的时候,会旁若无人地哼唱韩语民歌。这里的生意总是冷冷清清,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每个工作日的晚餐我都会在七公主家庭餐馆吃。周一,朝鲜冷面;周二,牛肉石锅拌饭;周三,大酱汤;周四,紫菜包饭;周五,泡菜炒饭。
“来了?”老板说。
“来了。”我答道。
“老样子?”老板为我斟上一杯大麦茶。
“老样子。”我喝了一口,依旧温吞吞,其实我喜欢喝烫一点儿的,但从来没跟他提过。
今天是周五,泡菜炒饭日。
就我一桌客人,老板娘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儿,然后关掉坦克似的排风扇,将一盘炒饭端端正正摆在我面前。味道马马虎虎,泡菜炒饭嘛,谁做出来都是一个味儿。大堂的电视正在播放一档美国街头整人节目,老板夫妇二人围坐在一张就近的空桌子前观看,我也边吃边看。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好玩的节目,连我这么沉闷的人都觉得有意思。我们三个好像是一家人似的同时开怀大笑,老板娘乐不可支的样子宛若少女。
为了多待一会儿,我加了一瓶冰啤酒。可能是心情舒畅的缘故,我竟然从廉价啤酒中喝出了松树的清香。
付过账走出来,顺便在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瓶王致和大块腐乳。再穿过小区内部的一条窄街道,就来到了我的2号公寓楼下。我站在门口向对面那栋楼仰头望去,她的窗户依旧暗着。因为今天格外想见到她,她就应该对我的失望负责吗?我自嘲地笑了笑,拉开虚掩着的单元楼门(小区80%的门禁形同虚设),忽然一条黑色大犬蹿了出来,兴奋地在地上嗅来嗅去,把颈后的牵引绳绷得直直的。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它的主人是住在对门的独居老太太,她低头轻声责备道:“哎呀,你把人家给吓着了。”我们偶尔会在家门口碰见,不过没讲过话。她没有许多老年人身上常有的焦虑或暮年的失落,浑身散发着秋叶般的静美,近乎慈祥。
我扶住门,侧身让她先行,老太太道了声谢。
世界上有很多无厘头的事情,否则你就不能解释为何在21世纪的今天,这栋公寓居然还有电梯员这样的人存在。毋庸置疑,电梯员是一位大姐,不怒自威那种,仿佛天生就应该当电梯员。从我10年前搬入星尘公寓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端坐在这“佛龛”里了。10年来,人间沧海桑田,而这个小电梯间却还是老样子,仿佛被时光遗忘了。唯一能体现岁月痕迹的就是大姐腰间日益增长的赘肉。
见我进来,她眼皮都不抬,拿手中的小木棍戳亮了数字9。小木棍使她即便坐在折叠椅上依然可以够到高层数字键。估计比我还要老的电梯抽搐了一下开始上行,我想大姐这些年垂直上下的距离可以绕地球好几圈了吧。她放下“魔法棒”,见缝插针地拿起摊在大腿上的半成品毛衣织了起来,工艺相当繁复。她是一个惜时如金的人。
在移动的封闭空间里,我的时间感严重扭曲,这短短十几秒仿佛比已经过去的一天还要漫长。没来由的尴尬和窘迫使口腔分泌了大量口水,我偷偷吞咽下去,为了掩饰,还假装清了清嗓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意一位电梯大姐的看法,但大姐明察秋毫,相信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密闭空间恐惧症,并认为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终于“刑满释放”,我几乎是逃了出来,攥着两拳汗水。开门,锁门,挂防盗链,钥匙放鞋柜顶端的瓷盘中,换拖鞋,卫衣搭门后的挂钩上。屋里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物品,一切各就各位,井井有条。我掏出卫衣口袋中的东西踱到厨房,将净化过的自来水倒入电热壶中,按下开关,又在马克杯中放入一只洋甘菊茶包,并将带着标签的绳子绑在把手上。
我手中握着的是一只军用双筒望远镜,按照网上卖家的描述,具有“高倍高清、微光夜视、防雾防水、罗盘定位”等功能。
伴随着沙沙的加热声,我倚在橱柜旁边把玩了片刻,试着举到眼前。透过厨房窗户,西面30米开外的6号公寓楼瞬间被拉到我面前。视觉冲击力像海浪一样扑过来,我立刻放下望远镜,心脏“怦怦”撞击着胸口,连我自己都听得到。直到电热壶的开关自动弹了起来,我缓过一口气,机械地往马克杯里倒满水,这才鼓起勇气再次举起望远镜。稍作调整,圆形的视野里,一扇窗户后面的女主人正在用餐,她刚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清晰可见。
2.龙舌兰
如果每个人都长出一双翅膀,而我没有,那么我算是残疾人吗?
当我从卧室窗帘的缝隙透过望远镜锁定她的窗户时,这个念头闯入了脑海。每天都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来,像个老朋友似的陪伴我一会儿。比如: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呢?或者,人类会不会只是一只跳蚤身上的微生物?再或者,女娲造人的时候,有的是手工捏出来的黄泥小人,有的是用枯藤甩出来的泥点子,这公平吗?
已经7点12分了,她还没回来。
我沮丧地将望远镜搁在窗台上,刻意用窗帘遮盖住。我已经厌倦了自己每隔10分钟就重复一遍这套动作,起身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打算像往常一样看一部老电影。
顺便说一句,我几乎不看电视,我想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恐怕都不愿意被其侮辱。比如,综艺节目明明不逗,却要频繁穿插虚张声势的特效音和提前录制的假笑;真情节目明明不感人,却要玩命拍观众席上的托儿被芥末逼出来的眼泪——我敢说这时候你让他们张大嘴巴,嗓子眼里必定全是绿的。大部分节目都充斥着谎言,用音量和口号代替逻辑和真理。更可怕的是,那些懦弱、虚伪、丑恶的玩意儿经过改头换面,美其名曰“娱乐”,人们却还趋之若鹜。总有人为了自己不够愚蠢和麻木而痛心疾首,上帝都没辙,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特此声明,以上体验均为被动获得,来自医院食堂的电视、饭馆的电视、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等。天哪,怎么到处都是电视?
这个容量为1TB的移动硬盘里存有365部电影,每晚观看一部,遇到闰年就多看一遍《魂断蓝桥》。今天应该看1967年的《邦妮和克莱德》,这是一部关于雌雄大盗的公路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邦妮第一次见到克莱德的时候,他正在偷她母亲的汽车。两人一见钟情,如同我与对面的龙舌兰。
很抱歉没经对方同意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四天前的早上7点30分,当我准备出门上班时,不经意间发现1号楼与我相对的那间公寓换了主人,之前总是穿红色平角裤的肥宅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是,任何附加在她身上的注解都是多余的。
我在见到她的那个瞬间,便爱上了她,关于这一点我没法解释。她就像撕裂黑暗的第一道阳光,让你不能忽略。待晃眼的光晕消失,能够再次直视她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是一株张扬、坚硬的金边龙舌兰。
从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为女人神魂颠倒是在4岁。迎春花初绽的季节,幼儿园新来了一位年轻女老师。我像被闪电击中了,她的一笑一颦对我来说都意义非凡。只要她出现,空气就变得像蜂蜜一样黏稠。她牵起我的手时,我就感到意识模糊,从发梢到脚趾都充斥着迷醉般的欣悦。
在我42岁的人生中,那一天是第二次对女人产生这种感觉。对此,我依旧无法解释。中间漫长的38年,我没有为任何女人动过心,没有恋爱,没有婚姻。对我而言,孤独是最完美的状态,一切与他人相处的行为都意味着妥协,妥协意味着自我背叛。
而现在,我甘当她的仆人。
感谢无良开发商使1号楼与2号楼之间的距离远低于国家设计规范。我们之间只隔着不到20米,我大致能看到她在卧室和厨房的活动轨迹,如果她没拉窗帘的话。事实上,她也的确不怎么爱拉窗帘,这需要感谢上帝。
可能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喜欢简单、规律、刻板的生活,龙舌兰的出现令我有点儿惊慌失措。虽然我对女人的生理构造了如指掌,又被迫整日与女人打交道,但对爱情的认知仅仅来自移动硬盘里的老电影。我的生活被她割裂了,激情的恶龙被这位女巫唤醒,欲望之手将我拖向深渊。
描述她的外貌是一件困难的事,在普通人眼里,她或许长着一张乏善可陈、毫无辨识度的面孔。她韶华已逝,对化妆也没什么兴趣,某些角度看上去略显憔悴。倒是很喜欢喷香水,我注意到有一次,她出门之后没多久又折返,只是为了补喷香水。记得有女人跟我说她出门不喷香水就跟没穿衣服似的,也许来自电影桥段,总之,是有这种女人的。说不定她比我还大几岁——我所陈述的只是一种客观生理现象,心中笃信她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
大多数人一定好奇我为何为一个平凡无奇的老女人意乱情迷,我懒得跟他们解释。没错,我向来蔑视大多数人,他们除了对吃喝玩乐、钱和权感兴趣,什么都理解不了,什么都大惊小怪。他们以为领悟了生活的真谛,实际上看到的不过是表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其实皆是手中流沙。
这是一个跛足者嘲笑健康人的时代。
我见人所未见,看到她心灵深处的孤独和狂热不顾一切地迸射出来。从她身上,我找到了自己。
龙舌兰,我不禁反复轻声吟诵这三个字。舌尖抵住上颚又快速分开,然后在口腔灵巧地闪过,继而前伸至门牙后部,轻触迅即离去,像一尾小鱼游弋于珊瑚之间。我特意买回一瓶龙舌兰酒,时时啜饮,感受她在血管里狂奔,与我融为一体。我躲进黑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极端放肆。有时,她会毫无征兆地看过来,尽管是无意识的,但还是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我每晚11点30分准时躺下,那时她还没睡,从她窗户透出的柔美灯光仿佛在向我道晚安。每当我在6点45分准时自然醒来时,她已经拉开窗帘,总给我一夜未眠的错觉。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点支烟,背对着我坐在床边发一会儿呆,然后消失七八分钟。紧接着厨房的灯亮起来。她从冰箱里取出盒装牛奶,撕开口直接喝,有时候还会洒一些在衣襟上。那种巴氏鲜奶盒的设计就是这么不得人心。老实说,她骂骂咧咧的狼狈样很迷人,把我迷住了。早餐是一个馒头切三刀炸成四块馒头片,或者两个水煮荷包蛋淋点儿酱汁。她站在灶台边慢条斯理地吃完,餐具就随手往水槽里一扔。我真希望她能趁热马上洗了,但她可不是什么勤快人。
这个时候我该出门了,而她,正一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或者咖啡之类的饮品,一手举着一支香烟,在尼古丁、茶多酚、咖啡因的作用下,陷入沉思,仿佛有一点儿忧郁。她倚窗而立,打开窗户让烟雾飘出去,随意往楼下望望。忽然,她警觉地闪身躲进墙角。我像被当场抓住的贼似的浑身一震,本能地蹲了下去。几秒钟后,她悄悄探了探脑袋,视线落在窗户旁边的空调外机上。原来,她昨天在上面放了一角面包,现在有小麻雀前来光顾了。我羞愧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体,朝大门走去,心中与她告别:“晚上见,龙舌兰。”
我每晚到家的时间是6点40分,而她就没这么准时了。在我观察她的5天里,她有两天比我早,三天比我晚,夜夜疲惫不堪,像是奔波了一整天。她会在床对面的书桌前坐上一两个小时,面前摊着一本书,许久不翻动一页。之后,临窗抽一支烟,正面与我对峙,仿佛在探究我,虽然我知道并非如此,但还是紧张得要命。忽然,她一只手撑住窗框,埋下头去,肩膀簌簌发抖。我大吃一惊,猜测她可能在哭泣。那痛苦似有千钧之重压在她身上。我的心脏感到一阵剧痛,似与她心灵相通,不知不觉间沉沦于这悲怆之美。
龙舌兰,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经历了什么?你何去何从?直到《邦妮和克莱德》放完,龙舌兰的身影也没有出现。明天是星期六,休息,我打算不眠不休一直等到她回来为止。这是我第三次观看这部影片,剧情已烂熟于胸,结束后又用电脑搜了一会儿女主演费·唐纳薇的资料。我感到干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百无聊赖,这是一种令我极为陌生的状态。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举起了望远镜。
龙舌兰左上方那户的男主人正在炒菜,现在已经10点14分了,这家伙总是在大半夜煎炒烹炸。我看到他起锅前将一把香菜末撒了进去,在想象中,香菜的那股子肥皂味涌入口腔,我嫌恶地皱起了脸。如果有反香菜联盟,我一定第一个加入。同层右边数第四户,小女孩在母亲的监督下练习小提琴,划拉没几下两人就会爆发一轮争吵。我认为对于少年儿童而言,保证充足的睡眠比什么都强。再说,钢琴弹不好听众尚可以忍耐,小提琴拉不好就等同于耳朵在受酷刑。出于道德考虑,她们也应该马上去睡觉。龙舌兰正下方7层的住户是一个沉迷电脑游戏的中年男人,发际线和皮带扣都在不断后撤中。他每天昼伏夜出,彻夜坐在电脑前,不知何以为生。如果有一天晚上转椅里那副肥胖的身躯不见了,那必定是出了大事。有纪念意义的是,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他常年穿的那件深紫色套头运动衫上的英文单词——Heart Breaker。
龙舌兰家的灯蓦然亮了,我手中的望远镜差点儿跌落在地。她的面庞纤毫毕现地暴露在我眼前,我感到喉咙发紧,无法呼吸。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半瓶,回到卧室,连大衣都不脱就直直地倒在床上。她急促地呼吸着,那张被细纹侵袭的脸光芒四射,仿佛交到了天大的好运。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从床上一跃而起,从我的视线里消失。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捏着一张长方形卡片回来了,重新躺下,伸直胳膊,冲着灯光端详良久。之后,她把卡片扔在枕头上,走进厨房,将一个外卖餐盒放入微波炉加热。
我努力对焦,终于辨认出那张卡片原来是一张门票,上面印有“仙踪原始森林风景区”的字样。
平日,我的早餐只是一杯黑咖啡。痛恨运动的人如果在40多岁还想保持体重,只有节食一条路可走。泌尿科一个热衷健身的男同事曾苦劝我尝试运动,隔三岔五发一些“跑了就懂”“Just do it”“No pain,no gain”之类的励志小视频,又从科学角度告诉我,运动时体内会分泌多巴胺、内啡肽等叫人爽的玩意儿——这也是为什么运动会令人上瘾。道理我都懂,可没什么用。人越老行为越固执,知和行压根就是两码事。
好在我向来对食物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体重长年控制在70公斤左右,对于1.7米的身高来讲勉强说得过去。有点儿啤酒肚,洗澡时低头看看自己,很是痛心疾首,但还没到肥胖的程度。说起身高,记得一位性爱专栏女作家曾写道:跟1.7米以下的男人做爱与被强奸有什么区别?看完后,我暗自庆幸自己好歹守住了底线。
在观赏龙舌兰炸了几天馒头片之后,我的馋虫居然被勾了出来,一会儿我也要试试。我躺在床上计划着,扭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依旧是6点45分。即使周末不上班,我也没有睡懒觉的好命。掀起窗帘一角望去,龙舌兰像是回应我的思念,已然亮起了灯。我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将脸埋在枕头里,在想象中感受她的体温,深嗅她衣服的芬芳。
今天龙舌兰既没有炸馒头片也没有煮荷包蛋,而是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其间抽了两支烟。之后她将这一页撕下来,揣入椅背上搭着的大衣的口袋里。她转身进了厨房,戴上粉红色的橡胶手套,把昨天早晨留在水槽里的平底锅洗出来,又拿出清洁剂和抹布开始清理灶台。
6天来,我头一次见她做清洁,我还以为她讨厌家务呢。没什么理由继续在床上赖着了,我坐起身,双脚准确地钻进拖鞋里,因为它们永远规规矩矩地摆在床边的二分之一处。我踱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凉丝丝的水流让我真正清醒过来。打好洗面奶,顺便刮刮胡子。三天刮一次。我的胡须长得稀稀落落,缺乏男子气概不说,形态也不甚美观。我试过,如果蓄起来就像个老奸巨猾的师爷,实在令人沮丧。我用惯了手动剃须刀,感觉比电动的刮得干净多了。刀片贴面而行,发出细小干脆的刮擦声,我喜欢听这声音。由于心思有点儿芜杂,一分神将左侧下颌划开一个小口子,血不停地渗出,没完没了,我不得已贴了一张邦迪。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觉得有点儿彪悍。
我有很多做饭小窍门,就拿炸馒头片来说,炸之前正反两面先蘸水,这样炸出来又省油又酥脆。但我很少下厨,并不是因为君子远庖厨——君子这名头也不是靠自吹自擂得来的——而是因为嫌麻烦。一切食物经过油炸都会变得更加美味,没办法,哺乳类动物对高热量食品总是难以抗拒。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当然非王致和大块腐乳莫属,太好吃了,如果把它列为中国第五大发明我肯定没意见。
星期六我的安排一定是这样的:早上大扫除;中午到小区对面的苍耳精酿喝一杯,这家的汉堡可谓一流;下午去镇中心最大的商场华茂天地,地下一层有个室内冰场,我看别人溜冰能看几个小时,这是我的秘密;晚上自然还是看电影啦,今天的影片是《君子好逑》。我注意到一个现象,西方人给电影取名往往非常简单,通常就是主人公的名字,但译成中文则变得花里胡哨。比方说今晚要看的《君子好逑》,英文片名是“Marty”,直译就是“马蒂”。还有更逗的,有部叫作“The Quiet Man”的西部片,愣是翻成《蓬门今始为君开》。当然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把“Thelma&Louise”翻译为《末路狂花》,结合剧情,绝了!
在我的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一旦发生改变,我就会极其焦虑。鞋尖必须紧贴踢脚线,一毫米缝隙都不能留;物品必须与桌子边缘对齐;衣柜里的衣服按照颜色分类,因此从来不买混色的衣服……而且所有的物品都必须一尘不染,每天要擦拭3次,因为3是我的幸运数字。明知道毫无意义,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可以说我有强迫症,也可以认为我是艺术家。领悟事物的秩序之美,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当我再度朝对面望过去时,发现龙舌兰已经消失无踪。我感到非常懊恼,与童年时因为睡觉而错过跟父母去电影院的心情一模一样。
中午,我按部就班地喝了精酿啤酒,吃了汉堡,下午在溜冰场外才看了半个小时便腻味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龙舌兰,冰场里人们的喧嚣令我无法忍受,那些笑声就像踩到了鸡脖子。我提前回到家里。
下午3点01分,龙舌兰斜倚在床头,仔细查看手中的物品。我着急忙慌地隐蔽好,端起望远镜。
那是一条孔雀蓝和深紫相间的斜条纹领带。
这配色可真不怎么样。我眯缝起眼睛,上下牙紧咬在一起,太阳穴青筋毕露。
3.情敌
如果一个女人是一把AK47,那么一群女人就是加特林。
我并非有意污蔑中老年女性,我只负责陈述客观事实。星期一早晨7点45分的23路公共汽车上,一群60岁左右的女士蜂拥而入,从穿着打扮和随身携带物品来看像是要去秋游。星尘公寓是始发站的下一站,极偶然的情况下会有个把空座,比如今天。通过引颈远眺,女士们在公共汽车尚未进站时便做出了正确判断,于是心照不宣地亢奋起来。她们利用群体优势将其他乘客挤到身后,前门甫一打开,便捷足先登。动作之敏捷、身手之矫健、意志之坚定、运气之爆棚无人能及。
填补了所有的空座并与好几位乘客互换位置之后,她们凑在一起开始聊天。音量盖过了汽车引擎声,保守估计在100分贝左右。一个人的人格被极度压缩,缺乏自我表达的途径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门来引起关注。这一点实在值得同情。
无意偷听,但你不得不听,从短短35分钟的谈话内容中,我基本上了解了大姐们各自的人生概貌,以及接下来的规划。她们强大的生存能力和街头智慧令人敬佩,可见只要一门心思扑在生活上,肯定能占到便宜。
好不容易挨到站,下车之后我感到阵阵耳鸣,她们的谈笑风生似乎长在我耳朵里了。
从车站到医院需要通过一个十字路口。人们对红灯视而不见,大步流星地从我两侧通过,我像一株深海水草被人潮推来搡去。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这个蠢货,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挡道。当绿灯亮起我拔腿前进时,他们纷纷投来鄙夷的眼神——你以为你是谁?模范市民吗?
如果一个人不遵守交通规则,那么他离杀人放火只有一步之遥。你可以说我的观点太偏激,但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听到右后方有人娴熟地发出抽鼻子的巨响,预示着一口浓痰呼之欲出。我赶紧小跑几步,躲过他的射程。恕我直言,政府实在没必要引进什么先进科技,最迫在眉睫的是引进新加坡鞭刑。
前两天新换的“土拨鼠镇人民医院”几个巨型毛笔字悬挂在顶楼,原来的牌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撤掉了,因为题字的领导犯了事。这次不知道能挂多久。我的视线越过那几个虫子爬似的字体,投向广阔无垠的秋日天空。晶莹剔透、纯洁无瑕的蓝真是令人心碎!
老实说,我今天心境恶劣。我觉得龙舌兰恋爱了。
星期天我哪儿都没去,越是观察她越是觉得不对劲。第一,开始减肥。不吃早餐也就罢了,还搞来一副小哑铃没事就比画两下。第二,开始化妆。虽然我对她的化妆技术不敢恭维,但不得不承认,涂上大红嘴唇之后的她是性感了几分。第三,买了一张新床。这是一种床头床尾都有花式架子的铁艺大床,结实到经得住发情期的大象。
我像非洲大草原上在交配战争中败下阵来的大型食草动物,步履沉重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切来得太快,还没开始就完犊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龙舌兰只停留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我不愿让现实折损她的光辉,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接近她。而且我非常确定,一旦对她展开追求,她必定令我大失所望。或许有一天,我不满足于仅仅在幻想的世界里占有她,到那个时候,我会用最大的宽容接纳她的缺点,让我们的心灵与肉体达成统一。
我想多了,她压根就没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太幼稚了,为什么一厢情愿地以为人家是单身?现实生活中,一个40多岁的女人难道没有丈夫或者情人?或许情人还不止一个——说不定她是个性瘾狂人,同时拥有一大堆男朋友!嫉妒令我抓狂,雄性荷尔蒙使我渴望暴力。那个家伙究竟是何许人也?我现在行动还有希望吗?要不要决斗?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形式?
停一下,停一下,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我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便拉过转椅坐到书桌旁,掏出手机刷朋友圈转移注意力。通信录里的183位好友100%是那种随时可以再也不见面再也不讲话的关系,我们之间的交情仅限于彼此点赞。其中26位对我屏蔽朋友圈,我没有屏蔽任何人——请问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吗?
“大师手法,一条脊柱摸出你的前世今生。”初中女同学,三朵班花之一,近来沉迷养生。千万别妄图与老同学再续前缘,除非你想毁掉回忆。她还给自己点了个赞,说真的,我实在无法理解给自己点赞这种功能的意义何在。
“真希望回到那个纯真年代。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离开口号,张医生就不会好好说话。我对口号这玩意儿一直保持警惕,一句顺口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然,如果你懒于思考,非要把人生交给顺口溜,我也不拦着。另外请注意,越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话就越可能是谎言。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美国吓尿了,日本认了,韩国哭晕了。”小区门口便利店老板整天在朋友圈叫嚣着要灭了这个弄死那个,但若真打起仗,他和儿子肯定不能去,毕竟店里很忙。
秦淑娴从同一个角度拍了9张自拍,我给她点了个赞。
好像是从好莱坞黄金时代电影群里加的一个广东哥们儿在玩极限跳伞,我给评论了一个竖大拇指的图标。广东人厉害,连封建帝国都敢推翻,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干的?
医院附近的二手书店老板一口气转发了三篇文章:《释放正能量,打造不抱怨的世界》《提升逼格,成为人生赢家只需5步》《马云:成功的企业往往是因为情商很高》,虽然他是卖书的,但我估计他从来不看。
十几年前的一个老同事不知何时改行当了风水先生,蓄着两撇小胡子,拿个罗盘在那儿装神弄鬼,“床千万不能摆在窗户下,否则夫人会红杏出墙”。
看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关了手机,心情愈发沉重。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作为个体是如此微不足道,犹如一粒尘埃。但对本人而言,一己感受就是人生的全部。我在心情糟糕的时候,很难对陌生人传达善意,可以说连维持基本的礼貌都够呛。一位患者拿着HPV高危病毒阳性报告单缠着我问个不休,我烦透了,虽极力克制但嗓音仍带着恶声恶气,“我只负责出结果,剩下的事儿我管不着。”
“医生,我是不是得了宫颈癌?”这姑娘虽然才28岁,可头发稀疏,露出一大块头皮。她拿着报告单的手哆嗦得太剧烈了,我看着都替她难受。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去找你的主治医生。”我站起身,打算把她推出去。
我的手碰到她肩膀的瞬间,她突然情绪崩溃,号啕大哭。我心软了,改变了手的动作,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尽可能把声音放温柔,“你也别太害怕,这个病毒挺普遍的。需要再做个活检,我看你TCT正常,估计问题不大。”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似乎没听见我的话。这时分诊台的老赵循声赶过来,将哭哭啼啼的患者连推带拽地请了出去。我关上门坐回到位子上,眼前的十几个白带涂片像是一群刻薄的观众,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午餐时,我又干了一件蠢事。这帮老娘们儿不知怎的聊起了副院长老蔡,老蔡以前就是一名普通的妇科医生,连主治医师都不是,后来因为睡了一个值得睡的人,平步青云,没两年,摇身一变成了副院长。大家压低嗓音,积极交换着最新消息,鬼鬼祟祟又兴奋莫名,同事之间的距离似乎因为这件事一下子拉近了。据说蔡副院长刚从欧洲考察回来,不虚此行,又搭上了某高层人士,原先的垫脚石惨遭抛弃。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为大家日益增长的八卦需求提供了绝佳素材。
“每个单位都是一座后宫。”秦淑娴没有让我失望,一句是一句的。
“瞧她那副操行,好像下面被开了光似的。”肖主任看来是气坏了,说了句有失身份的话——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听到过最糙的一句对女性的评价了。她和蔡副院长不合是公开的秘密,论资历,肖远在蔡之上。鸠占鹊巢,对于官迷来讲,无疑是血海深仇。
这帮老娘们儿结结实实地笑了一回。
肖主任越想越气,把筷子一撂,饭都没吃完就提前走人。此举增加了话题的戏剧性,大家的兴头更浓了。
“不管怎么说,人家得到了人家想要的。”小吕话锋一转。
这绝对是一句说漏嘴的真心话,刚刚冷嘲热讽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法得到。我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邪火,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脱口而出:“给你机会,你睡吗?”
“什么?”小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二话不说,端起餐盘向大门走去,脚下拌蒜,差点儿没把盘子拍在食堂沙皮狗老板身上。
下午,秦淑娴跑来告诉我小吕气哭了。我麻木不仁地听着,心想爱谁谁。我不怕得罪人,擅长与人绝交。更何况,小吕才不会在乎我这个检查了20年白带的窝囊废。
去七公主家庭餐馆,我从来不走人行便道,而是贴着马路牙子走柏油路。因为便道是用小花砖铺就的,我不愿意踩到砖缝。我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向夕阳,凭空抓了两下,仿佛把光线握在了手中。黄昏可以治愈所有创伤,烦躁的心绪逐渐趋于平缓,希望时光在此停留,不要放任我沉入抑郁的泥沼。我转过身去,把背后温暖的光芒当作刺,假装成一只刺猬。这幼稚的举动把自己逗笑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朝鲜冷面冰过了头,汤里面竟然还漂着冰碴儿。太阳穴像针扎似的疼了起来,好在转瞬即逝。老板娘对菜品越来越马虎了。依旧只有我一桌客人。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如果硬要我选出最爱看的电视节目,那非《动物世界》莫属,唯一的理由是里面没有人。
有着“非洲二哥”之称的斑鬣狗极为凶残,咬合力比狮子还要强,捕猎时采用致命的掏肛技术。
看到这里,老板娘忽然将脸转向老板,问道:“那样不会吃到屎吗?”
“何止会吃到,一口咬下去会喷一脸。”
老板娘笑得伏倒在餐桌上,老板继续道:“大肠刺身的味道好极了!”
我的筷子悬在半空——拜托,也请在意一下食客的感受好吗?
关于斑鬣狗的讨论还在继续,大门上悬挂的风铃突然叮当作响。我循声望去,视线由下至上,依次看到鼠灰色翻毛矮靴、黑色紧身牛仔裤、米色麻花毛线开衫,以及里面一件蓝不蓝绿不绿很难归类的打底衫,还有一只带流苏的深棕旧皮包。紧接着,是那熟悉而可爱的双肩和皮肤略为松弛的脖颈。我没有勇气再往上看。
龙舌兰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与周围的空气冻在了一起。
“您好!几位?”老板上前招呼。
龙舌兰伸出一根指头。
“随便坐。”老板扭头指了指墙上的招贴画,“菜单都在上面。”
我没想到她这么高,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高,也许是因为牛仔裤将她的腿型修饰得格外纤长,才产生了这般视觉效果。我不由得又想起性爱专栏女作家关于男性身高的言论,顿觉羞愧难当。
她选择了离门不远的位子,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由于她坐在我的3点钟方向,我只能用余光观察她。此刻的她如同一团火,我的右半边被灼烤得发烫。她瞥了我的桌子一眼,我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不好吃吗?”见我久久呆坐着,老板娘用奇怪的口音问我,真是雪上加霜。
我僵硬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被迫开始动筷子。冷面跟泥鳅似的,非常难夹,我只好拼命喝汤。
“我也要朝鲜冷面。”
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的!细嗓儿,有点儿撒娇的味道,虽然能听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但也因此别有韵致。这个“也”字让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老板娘马上走进厨房忙活起来,在抽油烟机噪音的掩饰下,我勉强恢复常态。电视节目终于从斑鬣狗掏肛切换成开普敦企鹅,谢天谢地。
龙舌兰身上的香气向我袭来,我对自己的嗅觉一向相当自信,但却很难形容这究竟是什么味道。它激活了我的想象力,超越具体之事物,抽象为一种幽怨、低徊、曲折的表达。如果非要说像什么,我能想到的就是中草药。
我把这辈子所有的能量都积蓄到了余光里,她吃完第一口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是被冰到了。我不禁会心一笑。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似乎往我碗里瞟了瞟,之后很有涵养地继续吃。忽然间,她被电视节目吸引,便将筷子架在不锈钢碗上,双手在大腿上方交握着,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没想到吧,非洲也有企鹅。我在心里得意地对她说。冷面已见底,我假装摆弄了一会儿手机,实在是如坐针毡。
“老板,加一份炒年糕。”我许久未开口,一说话竟有些破音。唉,想必老板会大惊小怪一番吧。
“哟,新鲜!你今天是怎么了,胃口这么好?”果然。
我承受着龙舌兰好奇的目光,同时毫无悬念地把自己弄了个大红脸。
《动物世界》开始介绍蜜獾的时候,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冷面上。前额不时有发丝披散下来,她便将所有的头发捋到左肩上用一只手按住它们,以防垂到碗里。这时她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听上去特别像高空坠物的动静。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听完语音,马上打字回复,一来一往折腾了好几回。最后一次,可能是耳朵没贴紧屏幕的缘故,语音不小心转为公放:“那明天下班后去你那里吗?”仅通过这声音我就能断定对方是个中年猥琐男——头发二八分,嘴角刻意耷拉着以显示权威,成就感全部来自作践下属,满脑子“科处局”,但一辈子卡在副处死活升不上去。
趁老板娘弯腰将炒年糕摆上桌面之际,我微微转过脸斜睨了她一眼。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放入手提袋里,之后明显加快了用餐速度。
一定是那个家伙!我的妒火一转眼席卷了这家小餐馆,眼中看到的一切变得鲜红而扭曲。裹着辣酱的年糕条在叉子下来回翻滚,我极不情愿地咽下几条,味同嚼蜡。一个念头蓦然闪现:这是我结识她最后的机会了。一百万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几欲喷薄而出,我本人却像个木桩子似的钉死在椅子上。
龙舌兰跟没事人似的站起身,用现金付账。
最后一秒钟,我不顾一切地举起手机,拍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影。神使鬼差,我将这张照片发至朋友圈,只附了一个字——她。
截至晚上11点30分我准备上床睡觉时,共收获12个赞和一条秦淑娴的评论——恋爱了?
4.最后的晚餐
老实说,我这一宿没怎么合眼,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狗一样死死盯着龙舌兰合拢的窗帘。当我打了个盹惊醒过来时,天色正在缓缓转亮,昨天的人们正准备制造新的喧嚣。真羡慕墙上的挂钟,永远不会乱了阵脚,对任何人都一样严格、精确、无情。此刻,短针指向6,长针指向5。那间承载了我太多目光的屋子已经亮起了灯,灯光将她的倩影投射在窗户之上。
一切都脱离了正常轨道。为了捕捉龙舌兰拉开窗帘的瞬间,原本应该7点30分出门的我硬是耗到7点43分,但还是没能如愿。一路上连跑带颠,在躲避自行车的时候有好几次踩到小方砖的缝隙,令我难受得不行。我赶上了7点55分的23路公交车,其生态环境比7点45分那班更为堪忧,虽然车身明写着无人售票,但还是有一位中年女性售票员坐镇。威武雄壮,浩然正气,神圣不可侵犯。她像这座“移动宫殿”里的慈禧太后,主要工作是批评教育乘客。如果下车时慢了半拍,没能及时换到门口,那宛若洪钟似的声音铁定在耳边炸响:“抓点紧啊,早干吗去了?一车人都等你了。”
还有一件荒谬的事忘了讲,肖主任为了向上级领导证明妇科医务人员有着铁一般的纪律,不久前购入一台指纹打卡机,于今天正式投入使用。昨天录指纹的时候,我坚持用左手中指,理由是食指受伤,“切菜时不小心切着了。”“那就用右手食指。”分诊台的护士小周建议道。“右手也伤了。”我如是说。
我下车之后一路狂奔,必须赶在8点30分前向打卡机按中指,否则就要扣钱。在跨入医院玻璃大门的刹那,一个头戴棒球帽、脸上贴着纱布的家伙冒冒失失撞在我右肩上。我的身体被猛地一掣,向右侧扭转了90°,我极力压住火,等着他道歉。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急于摆脱我似的,匆匆离去。我只好怒目而视,赫然发现他右耳的位置只有一根小肉条——典型的“先天小耳畸形”。前几天同事们议论的话题迅速闪回,原来他就是那个被仇家破了相的倒霉蛋。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除了被秦淑娴缠着问了几回“她”是谁之外,并无新鲜事。当时间从16:59跳到17:00的一瞬,我的老朋友——白带分析仪立刻停止运作,身上的白大褂像惊弓之鸟一样飞上衣架。当然,我还需再次向打卡机按中指。
我归心似箭,决定叫一辆快车。不打出租车的原因一是司机挑活儿,二是沿途拉人拼车,三是投诉电话永远占线。一路上经过的6个路口全部绿灯,如此幸运还是头一遭,于是到达星尘公寓时才5点23分。
我看到一辆厢式货车敞着车门停在单元入口处,车厢内空空如也。再往里走,电梯大姐的魔杖戳住开门键,正在与住户谈判。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坐在折叠椅上跷起二郎腿,挑着眉毛,眼睛不看人,口沫横飞地宣布:“搬家你得给我50,要不就走楼梯,多少年了都是这么着。”住户是个弱不禁风的豆芽菜小子,但却斗胆跟电梯大姐讲起价来。
如果你说电梯大姐人品有问题,那我不大乐意听。她有她的道德,不过仅限于亲朋好友,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一年到头织不完的毛衣。穿上它的亲人们不能不时时感恩大姐的心灵手巧和辛勤付出。
我分析了一下局势,果断决定走楼梯。
长年久坐少动的生活方式让我的心肺功能退化得一塌糊涂,才爬了没两层就呼哧带喘的。我想了个办法自我激励——假装龙舌兰正在上一层拐角等我。但到达第6层后,连这招都不灵了,我只好一手撑住楼梯扶手一手叉着腰缓口气儿。当我终于气喘如牛地掏出钥匙开门时,觉得全世界都欠我的。
进屋后,我连鞋都来不及脱,就扑到卧室窗台前举起望远镜。没人。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破皮球,一下子瘫倒在床上。疲惫的感觉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我想起了那句暧昧的广告词“感觉身体被掏空”,说的正是此刻的我。我仿佛融化在了床上,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一个残存的念头是:“今晚没去七公主家庭餐馆,老板会不会以为我被绑架了?”
副处级情敌拿左轮手枪指着我的脑袋,逼迫我放弃龙舌兰。冰凉的枪管没能吓到我,我轻蔑一笑:“别做梦了,我可以为她去死。”“我也可以为她去死!”他鹦鹉学舌道,真让我瞧不起。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龙舌兰不知道打哪儿突然蹿了出来,一身女特工打扮,英武帅气——这种风格简直分分钟可以让我跪倒臣服。她将AK47顶在副处级的太阳穴上,朱唇微启,“放了他!”还不忘冲我眨了一下眼睛。大家陷入了僵局。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架电梯从天而降,两扇门徐徐打开,电梯大姐用小木棍指向副处级,他顿时呆若木鸡。大姐的掩护让我们得以顺利逃进电梯,一路扶摇直上。在大姐祝福的目光中,我和龙舌兰的距离无限接近……
我满头大汗地从梦中苏醒,恍惚中,幸福到极点的感觉从心脏向四肢辐射,一切都真到不能再真。那一刻,得偿所愿,别无所求。遗憾的是巅峰体验非常短暂,随着现实感的回复,那份美妙荡然无存,唯余惆怅。
本以为已是半夜了,结果一看表只睡了一个半小时,刚刚7点整。等回过神来,我第一时间想起了对面。我趴在窗台上直接看去,脑袋嗡的一声,仿佛一列高铁贴面开过,气浪差点儿把我掀翻在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背对着我靠在橱柜上,旁边的龙舌兰正从冰箱里往外取东西,穿着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肉粉色高领针织衫。从他俩的身高差来看,我判断他至少在1.8米以上。
迎面一记重拳,我的血槽登时少了一格。
我颤抖着将望远镜贴到眼睛上,那个家伙刚好侧过身来。我痛心疾首地发现他的鼻子非常挺拔,而且这家伙没那么老,至少比我显年轻。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不大,但有光;脸颊没什么肉,微微凹进去一块,给人一种自律克己的感觉。偏薄的嘴唇总是洋溢着浅笑,看着很有教养,不像是有暴力倾向的人。不得不承认,单就外表而言,我的情敌比我可强多了,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换位思考,如果我是龙舌兰,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宝贵的性权利交给他,而不是给我。
第二记摆拳打在了右眼眶上,让我连退三步,难以招架。
他俩一人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跟在上流社会的鸡尾酒晚会上似的,假模假式谈着天。他说了一句俏皮话,龙舌兰以手掩嘴笑个不休——那张血盆大口是该遮着点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杯子向门厅走去,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龙舌兰收敛笑容,左手托着右胳膊肘,面冲窗户大口喝水。我就知道他的笑话没那么好笑。
很快,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瓶红酒。龙舌兰恢复了眉飞色舞的表情,做惊喜状。他老练地用一同拿过来的开瓶器打开了酒,她摊开双手面露难色。他四下看了看,把马克杯中的水倒掉,将红酒注入。龙舌兰则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将马克杯伸向他。他一边倒酒一边抬起眼睛从眼镜上方看着她,非常淫荡,她始终笑盈盈的。
第三记下勾拳直接把我干趴下了,裁判走过来开始数秒。
看到他们碰杯之后,我“噌”地跳将起来,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一定得干点儿什么。我绕着床踱来踱去,把两只手的关节掰得咔咔作响,忽然急中生智,就像小时候临交卷前5分钟突然有了解题思路。我紧张兮兮地抓起手机,手上出了汗,指纹解锁了好几次都没打开。好不容易进入外送服务的页面,但几家花店都显示最早要明天才能送货。
一定要破坏他们的浪漫之夜,让情敌知道自己并不是龙舌兰的唯一。我记起小区附近有一家小花店,于是打算亲自上门。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外套换鞋,一阵风似的冲出家门。在等电梯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抖起了腿。平时我最恨别人抖腿,认为只有空虚无聊的家伙才会做这种无意识又恼人的小动作,但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电梯大姐今天多赚了50块,心情大好,竟然主动跟我搭起了话:“出去啊,哟,看你脸色不太好。”
“哦哦。”我随便应付着。
走出电梯,确认大姐看不到我之后,开始发足狂奔,肚腩上下晃荡着,时刻不忘羞辱我。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这么玩过命,此刻心情的迫切程度不亚于2000多年前那个给家乡传捷报的雅典人。
一进花店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店员小姑娘停下手中的活儿,诧异地看着我。
“33朵红玫瑰,要快。”“3”是我的幸运数字。
她见我这副亡命之徒的样子,二话不说按照我的要求操作起来,非常有眼力见儿。
18分钟后,我蹑手蹑脚地将一大束玫瑰花横放在龙舌兰门前,屏住呼吸,用左手中指关节敲了三下,然后撒腿就跑。爬楼梯上到10层,侧耳倾听,门开了,接着龙舌兰“咦”了一声。两个人啰唆了几句,嘈嘈切切听不分明。之后,响起了拖鞋在公共走廊来回走动的声音。不出我所料,不一会儿,我自上而下看到了龙舌兰的头顶,她伸长脖子朝楼下搜寻了一番。
直到听见沉闷的关门声,我才松了一口气,打算乘电梯离开。1号楼的电梯大姐跟2号楼那位可能是孪生姐妹,一样的扮相,一样的小木棍,连正在织的毛衣都延续了相同的风格。她满腹狐疑地看着我,终于没忍住盘问道:“你来的时候去的是9层吧?怎么跑10层来了?”“记错客户地址了。”我搪塞道。电梯大姐们记忆力惊人,不当间谍太可惜。
如若有一天我们相识,龙舌兰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者?尽管我认为自己不是,但目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回到公寓后,我看到红玫瑰在龙舌兰的厨房窗台上出现了,插在一个由半截2.5L可乐瓶做的临时花瓶中。两人正在把外卖餐盒里的饭菜倒腾到盘子里,神色略为尴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突然,龙舌兰抬起头来,两束目光像激光一样直勾勾地射向我。我大为惊骇,彻底慌了神,居然干了一件蠢到极点的事——拉窗帘。
完蛋了,龙舌兰觉察到了。我的后脊梁阵阵发寒,脑门却布满了汗珠。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我哆嗦着掀起窗帘一角朝对面望去,发现她已经把卧室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了起来。厨房倒是没有窗帘,然而她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在那里。
我在黑暗中直挺挺地躺着,瞪视着天花板,思维停滞,万念俱灰。荧光指针无言地告诉我现在是凌晨3点40分,恐怕土拨鼠镇只有我一个人还是清醒的。在压抑了一万次偷窥的冲动后,第一万零一次,我缴械投降,掀起窗帘。
龙舌兰卧室的灯光从窗帘中微弱地透射出来。她还没睡吗?她在想什么呢?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窗帘整体推向另一侧,然后背靠在墙上,偏过头看着楼下的街道。时间缓慢流逝,黯淡的街灯下,一只流浪猫孤独而优雅地迈着步子,仿佛是统治黑夜的君王。忽然间,它的身体往下一矬,顿了两秒,惊慌失措地跑没影儿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在公寓大门口,怀里抱着一个黑咕隆咚的玩意儿。
我慌忙抓过望远镜看下去,尽管这个人用围巾将脑袋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黑色塑料袋外面还缠着一圈圈胶带,显现出里面物体的形状——那是一个一米左右、底部突出一截子的圆柱体,看上去很有分量。她抱起走了几步,没劲了,便将它拖行了一段。之后,她来到一辆快散架的破旧自行车旁,用绳子将其固定在后架上。
可能是连续两天没怎么睡觉导致思维诡异,我居然联想起橱窗里模特的木腿。在凌晨3点45分的土拨鼠镇,为什么要运送一只木腿呢?
1小时3分钟后,另一条木腿被她送走。
看着她再一次骑车远去的背影,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的大脑中爆炸。我跌坐在床上,四面墙壁连同天花板和地板拼命地朝我挤压。我回想起大二下学期上的“局部解剖学”课,无边无际的恐惧没过头顶,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朵发麻。
我从来没感到如此害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