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又起

有些人很热情，似火；有些人很冷淡，似冰。红姑却像一杯热茶，氤氲着热气，弥漫四周，总能带给人惬意的温暖。

红姑是个极秀丽的人，白净的鹅蛋脸，柳叶弯眉，明眸皓齿，神采飞扬，嘴角永远带着一抹笑意，似天然搽了桃红的脂粉，楚楚动人。我从心底里喜欢她，总爱去她家听她柔声细语地同我说话，关切地问我吃了些什么，学了些什么，有没有听父母的话，有没有听老师的话。红姑的房间很小，黄泥地面坑坑洼洼，里面放了一张棕色木头雕花床，一个带抽屉的老旧柜子，一个长条板凳，柜子上摆了一个针线盒，一瓶雪花膏和一瓶梳头油，简单朴素。墙上挂着当下时兴的挂历，全是穿着军装的男兵女兵，飒爽英姿。柜子边上是个不大的窗子，窗框上的红漆斑驳，傍晚的时候，窗口透进的黄色阳光里总是弥漫着细细的尘埃，红姑就端坐在阳光里，或明或暗。我被这阳光烘得浑身懒洋洋的，看着红姑瞧着瞧着就分了神，如同到了瞬间到了天堂般的世界，宁静平和。

红姑心灵手巧，很会织毛衣，她的手指细长雪白，小手指勾着毛线，一上一下，两三天功夫就能织成一件漂亮的衣服，引来邻居们的啧啧称赞。因此，每逢夏末，我妈就翻出箱子底的旧毛衣，赶在别人前头去央求红姑帮忙拆了重新改个样式。红姑从不拒绝，她把旧毛衣拿回家，过不了几天就会送来，孩子的毛衣上多了些花草虫鸟，妈妈的毛衣上多了些花边纹饰。我妈见了总是喜不自胜，眉开眼笑，将提前准备好的头绳茶食塞到红姑手里，夸她能干，说红姑以后嫁了人定是个八方闻名的好媳妇。红姑听了脸上绯红，盈盈地笑着。

红姑这样一个人如果单从相貌品德真是无可挑剔！但天不遂人愿，她天生残疾，是个跛子，父母去世得也早，家中只有一个娶了嫂子的哥哥。好在，哥哥脾气好，待人宽厚，嫂子见她惹人疼爱，也不为难她，只是时不时地怨叹神仙不开眼，留着一群坏人不收拾，偏对好人下狠手。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缺点，红姑人那么好，怎么还会有人嫌弃她是个跛子呢？只是，我不知道红姑自己有没有为此流过泪，流过多少泪。我从未见红姑哭过，也从未见她抱怨过，好似这一切都是那般天经地义，自然而然。

待到红姑应当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嫂子经常往我家跑，央托我妈帮忙给红姑介绍一个合适的男子，不求家世长相，只求人品好。那时，我刚读小学，已经大概知晓结婚意味着什么，我很不愿意红姑从此以后离开我到别人家里去生活，一想到这，我心里就很难过，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我妈笑我痴，说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呢？

但我宁愿红姑一辈子嫁不出去陪着我，直到有一天天黑，红姑嫂子到我家，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告诉我妈：“霞红的亲事怕是难了，稍微说得过去的家庭一听红姑是个跛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谈。”歇了一会儿又说：“霞红真是命苦，要模样有模样，要多能干有多能干，但这世间的人全是狗眼看人低，我们这小家小户无人撑腰，总不能也同样找个缺胳膊断腿的蹉跎一生吧。”

我听了怒火冲天，巴不得这些坏人立即被拖出去打一顿板子，最好打得屁股开花，哭爹喊娘；我又心急如焚，担心红姑以后嫁不出去会被村里人笑话，也就顾及不了红姑嫁人后难以见面的伤心难过，心里只盼望能早日有个王子骑着高头大马，把红姑娶了去，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气死那些不开眼的蠢货。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开始相信为未来红姑一定能找到一个疼她爱她懂她的老公，幸福美满！

我每天写完作业照旧会去红姑家去坐一会儿。这两天马上要开春了，红姑特意给我拿了几个青皮红心萝卜，叮嘱我带回家吃，还说打春吃萝卜可以让人无病无痛。我很好奇这是哪个神仙定下的规矩。红姑低着脑袋，叹了口气说：“这是我妈说的，她现在也应该成神仙了吧。”我瞥见了红姑眼里的雾气和那一瞬间升腾而起的悲伤，这悲伤我看得真真切切，像一张密密的网笼罩在这屋子的四面八方。我安慰红姑说：“人死了都会当神仙的，还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呢，到了晚上，她们就会帮我们照亮马路！”红姑摸了摸我的脑袋，拉着我的手夸我乖巧懂事，又帮我系好围巾，送我回家。

春雪融化，迎春花开的那天，红姑嫂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跑来我家，告诉我妈说她总算为红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家，男方的家在城北，有房有地！还说男方的性格也好，从小到大没和人红过脸，没大声说过话，而且特别能吃苦，一个人拾掇家里几亩地，还帮人家拉货跑运输，嫁给这样的男人日子肯定有苦日子。红姑嫂子最欣慰的男方竟也不嫌弃红姑的缺陷，品行端正，很是难得。我妈问红姑嫂子两人见面了没有。红姑嫂子说俩人在村口远远地看了一眼，男方很满意，一直在媒人那夸红姑长得漂亮呢。

隔天，我去红姑家竟没见着红姑。晚上红姑嫂子来我家，才知道红姑对这门亲事不太满意，竟与家里闹了别扭。红姑嫂子说：“那男人长得确实不太好看，脸上有些雀斑，为人木讷，不太显出男子汗气概，但人家毕竟没有嫌弃红姑。事事满意件件舒心也达不到呀，不是么？”。我妈劝红姑嫂子不要着急，她说：“婚姻是终身大事，务必要尊重红姑的意见，强扭的瓜不甜，别委屈了红姑。”

红姑嫂子点了点头，说红姑的亲事还是由她哥哥做主吧，她一个当嫂子的也不方便多说什么，说完扭头就回家了，完全没了刚才兴高采烈的劲。我很替红姑烦忧，天上那么多神仙，为什么没有神仙能治好她的病，让她可以自由地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