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蔓年华

宋莲儿默默地坐在妆奁前快一个时辰了。不知想些什么，出了神。新来的小丫头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看着一向风风火火的老板娘就这么静静地发了这许久的呆。也不知是怎么了。宋莲儿的故事十里八乡都在传。好听的不好听的都有。一个小孤女能有如今的家业，风光无限，不简单啊。但穿金戴银，前拥后簇的，却是多少女孩儿梦寐以求的。

宋莲儿全然不知身后小丫头的心思，只静静地看着镜子里那张脸。她想，我长得真是越发像娘了啊。也是，就快要接近娘走的时候那个年纪了。也不知道爹和娘在那个世界过得好不好。这些年，没有爹娘的庇护，一个人有多少的心酸都没地儿说。如果爹和娘还在，我也会像娘那样，找个踏实的男人，生个乖巧可人的孩子，过上平常的相夫教子的生活吧。不会有如今的家业，当然也不会遭遇这许多。莲儿不知是过平常的相夫教子生活还是拥有如今的巨大家业，哪样更让她幸福和满足。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愿意拿她所有的一切换回她的爹娘。不知不觉间，莲儿眼角渗出了一滴泪。爹，娘，孩儿想你们了啊。

那一年，宋莲儿九岁半。一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黄河决堤。父亲在出工的路上被大水冲走。娘将家里唯一的木柜垫高，使尽全身力气将莲儿托上了木柜顶层。莲儿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没过了娘的头顶。她嘶哑地叫着娘。娘再无回应。一夜间，父母丧命，房屋损毁，莲儿便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不知何以为生。

两天过后，洪水褪去，莲儿从高高的柜子上爬了下来，走到街上。街道房屋已经毁得不成样子。莲儿饿得要命。没了爹娘，不知要如何活下去。忽而听得旁人说，上头隔壁县的安平镇地势高，应该不会受灾。莲儿灵光一现，记起娘曾经提起过她有个妹妹嫁到了安平镇，这么多年来，因为路途遥远，不曾走动。莲儿不知她未曾蒙面的小姨究竟住在安平镇哪个位置，但是她管不了这许多，眼下她只有这么个希望了。她要去安平镇找姨要口吃的。于是莲儿便随着人群一道前往安平。

这一路上，一眼望去，四处皆是褴褛的难民，个个面露饥饿，满眼痛苦。突来的洪水使这无数百姓失去了家人，失去了财产，失去了一切。未满十岁的莲儿身量娇小，用力挤在难民大军中，一不小心就会被踩倒在地。三天以来，莲儿只吃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馒头。还是邻居赵大叔怜悯她孤儿一个，从手里掰了一点给她。这三天三夜里，她甚至没有心思用来悲伤她那将她捧为掌上明珠的爹娘。她太累太饿了。满脑子都是娘包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那是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这一晚，她实在撑不住了，倒在了路边，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爹拿着糖葫芦，娘端着肉包子在向她招手。莲儿轻轻咧嘴笑了，爹娘爱她，舍不得她一个人在人间受苦，拿来她爱吃的，接她来了。

爹娘恩爱了一辈子。她家虽不算富裕，但日子也过得去。娘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爹，爹向娘拍胸脯保证会一辈子对她好，不让她委屈。结婚这么多年，爹确实说到做到。爹在一家药铺做事，每月能固定拿钱回来养家。娘手巧，在家做些针线活帮补家计。门后一块菜园子也被娘打理得极好。一年四季总不缺菜吃。偶尔还能给亲戚邻居分一些。爹爹偶尔回家会给莲儿带上一串糖葫芦或是一个大大的烧饼。娘会给莲儿缝些小猴子小兔子的布偶作玩具。每当爹带回来糖葫芦或是娘有闲时为莲儿缝个布偶，莲儿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顶幸福的女孩儿。自己的爹娘是天底下顶好的爹娘。因为她的好朋友梅子总是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她，对她说，你爹娘真好，或是，莲儿你真幸福。

梅子家有四个孩子。梅子是老大，和莲儿同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梅子爹从来没有给梅子买过糖葫芦。家里甚至很少买吃的。只有弟弟馋得不行了，娘才会从布口袋里扣扣索索地摸出两文钱给梅子，叫梅子买回来给弟弟吃。有一次梅子没忍住，在路上吃了一口，回家后弟弟哭得止不住，非要叫大姐赔给他。梅子被爹狠狠揍了一顿。爹气呼呼地吼她：你想吃，以后你找了婆家，让婆家买给你吃。梅子偷偷抹了几回泪。从此，再馋也没有偷吃过弟弟的任何东西。每次梅子和莲儿说起自己的爹妈如何对自己和妹妹时，莲儿都为梅子家的女儿们心疼的不行。同时又深觉自己是何其有幸，生在了爹娘家，而不是梅子家。

莲儿曾经向爹娘要过弟弟妹妹。别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呢。莲儿家就她一个。然而，爹说，爹娘有你就够了。你娘生你的时候半条命差点没了，爹不想再让你娘冒风险。其实娘悄悄给莲儿说过，邻居都在背后说闲话，说她宋家没有个儿子为后。但是爹不管那么多，只管加倍地对娘俩儿好。莲儿心想，爹对娘真好，且暗暗立誓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孝敬爹娘。给爹买最好的布衫，还要给娘买镇上闫太太带的那种翠绿的手镯，让娘开心。她知道娘会喜欢的。

随着莲儿渐渐长大，娘便开始带着她做些针线活，帮着管理家。娘指望着她的莲儿将来能嫁个好人家，找个疼她的男人。像她爹那样的最好。老实本分，会疼人。娘常常跟莲儿说，娘这一辈子，能嫁你爹，值了。说这话的时候，娘的脸上总是泛起一阵羞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莲儿从侧脸看向娘，呆呆地望着娘说，娘，你真美。

倒在路边的莲儿眼前不断闪过这些画面。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她想爹娘了，她要去找爹娘了。这一世，能做爹娘的女儿，她也值了。下一世，莲儿还想做爹娘的女儿。莲儿眼睛一闭，便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