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青山抱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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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吧 54评论第1章 第〇章 少年将行,辞别青山
(本章较长,主要讲述主角出山前的故事,介绍故事背景和主角成长环境,喜欢快节奏的书友可跳过不看。直接从第一章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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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十。
今年的浮丘洲还没来得及下第一场雪。这几日风意渐寒,云中水汽已蠢蠢欲动,好在日头依然高悬,不时从云间射出几道光,吝啬地给万物施舍几缕暖意。
青山镇外四里,有一处铺满青草野花的矮岗。
岗下有座孤零零的山神庙,是这里的唯一建筑。岗顶则更为冷清,自打那棵伶仃的老枣树十年前忽然不结果子后,原本常来玩耍的孩童们便失了踪影。
此时,有位清瘦少年正懒洋洋地躺着,双手枕在脑后,头发盖着左眼,唯一露出的右眼角挂着一抹打完哈欠未能来得及拭去的泪花。
似乎对这天气有些不满,他撇过头,用力将嘴里叼烂的一根草吐去,又将手从脑后抽出,随意拔了一根新鲜的塞进口中。
少年姓荀,单名一个川字,从小被山神庙庙监姜不韦收养,就住在在岗下的山神庙中。
和他相依为命的还有一位哥哥,名唤姜渺声,是个天生口不能言的哑巴。
在这躺了已有半个多时辰,随着天上盘旋的那只白头雕叫声回荡,荀川困意越发浓厚。
“叫吧叫吧,总有一天给你炖了……”荀川嘴都懒得张开,语气慵倦地道。
忽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荀川一凛,连忙将口中杂草吐去,灵活抓起身旁放着的那把黑铁大剑,翻身伏地,趴耳细听。
直到确定来的不是姜不韦,这才又放心地躺了回去。
说是黑铁剑,实际上就像个黑乎乎的铁疙瘩,甚至扭曲了几分剑形,只有剑锋处微芒的寒光还算像点模样。
待得那脚步靠近了些,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来啦,带了吃的没?”
少顷,义兄姜渺声轻轻坐在他的肩旁,从胸口衣服里摸出用布包着只剩半块的烧饼递给他。
荀川闻着味道,看也不看便无精打采地接过,眼角眉梢满是习惯性的失落。
“真没劲!老吃这不咸不淡的东西,倒连天上那嘶噪的畜生都不如!”
随手将挡住左眼的头发拨开,只见那眸子之中毫无神采,瞳孔空洞如渊,与隔着一根鼻梁的清澈右眼判若云泥。
显而易见,这是只盲眼。
“啊啊,啊……啊啊!”姜渺声蓦地开口,双手在空中比划,嘴里咿咿唔唔说着什么。
荀川撇过脸去瞧了瞧,随即一怔惊坐而起,努力咽下口中嚼了一半的食物,看着姜渺声惊异道:“今天是我生辰?”
姜渺声点点头。
十五年来,荀川从未过过一次生日,乍一听他提起,心中莫名有些怪异。
在浮丘洲,十五岁便是成年。按习俗可以行冠礼,甚至娶妻生子,已是个独立自主的年纪。
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饼,荀川失落地躺了回去,抠抠鼻尖不以为然道:“无所谓了,反正顿顿皆是白粥配大饼,我生的粗糙,不必伺候!”
姜渺声微笑地摆摆手,又比划了一番。
荀川读懂手语,心中顿时一喜,却依旧摆出一副疑信参半的嘴脸道:“老头子那抠门劲儿,还指望他备下什么好吃的?你这哑巴休要唬我!”
姜渺声一急,忙挥舞双手否定。
荀川挪开视线,起身再次拾起那把粗犷的黑铁大剑,往前走了几步抬剑朝天空一指,翘着嘴角道:“那行,且信你一回!跟死老头说一声,我要吃这个!”
……
山神庙里,拎着把缺口菜刀正准备杀鸡的姜不韦猛地打了个喷嚏,回过头神色微微紧张地瞧了眼庙中残破的山神像。
“罪过罪过,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话音刚息,寒光一闪便手起刀落。
未几,在确定鸡不再动弹后,他便将其放进装满开水的木盆中。
起身拍去破旧道袍上沾着的鸡毛,挥手赶走鼻尖上的苍蝇,姜不韦偏着头往上岗的小路看了会儿,嘴里嗔怪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来。真是上一世两个冤家投的胎!”
似乎想起一件事。
姜不韦将手洗净,仔细整理了身上的破衣衫,神色庄重地走进殿里。
给山神上了一炷香后,只见他纵身一跃,在两丈高的梁上轻松取下一个沾满灰尘的布包裹。
好在扎得分外紧实,所以没脏了内里。
在案几上小心打开,里面正放着一个襁褓,上面纹着一个“荀”字。
拿出襁褓端详了一番,他用略显粗糙的手仔细摸了好一阵,游离在掌纹间的触感十分柔软。
经年的画面在脑中一一划过,忽而鼻尖一酸,眼中有泪光打闪。
姜不韦口中发涩,悄悄叨咕道:“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破落户,在爷爷这一歇脚便是十五年,如今要走,想来真是大快人心……”
半晌,姜不韦用力呼出一口长气,撑起深深的抬头纹,眼珠往上顶了顶,将那即将落下的泪珠硬生生憋了回去。
平静了一些,他又摇摇头,没精打采道:“走了也罢,倒省下不少米面,缸中羞涩,都要见底咯——”
“只可惜了这襁褓,多少值些钱,早知道就真卖了去……”
将襁褓塞进胸前衣服里,稍微振了振精神,这才走到殿外拔起鸡毛来。
……
待荀川回到山神庙,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才刚踏入,鼻尖微动便嗅到一股香气,这是他在别家炊烟里闻过的味道。
连忙往前跑了一段,见姜不韦正一脸认真地摆弄着一口缺了块小角的砂锅,透过缝隙往里一看,正是浮着一层油花的高汤。
荀川一喜,咽了口唾沫,道:“咿,还真有!”
说完,他忽然神色一滞,觉得有些奇怪,便仔细瞧了瞧姜不韦的耳朵。
姜不韦没搭理他,径自将那锅鸡汤端到一旁的石桌中央。
旧碗筷早已摆得平平整整,鸡汤四周还有几碟平日里少见的肉菜。
“哟嗬,今天这么隆重,算是提前过年了吧,老爹?”荀川垂涎三尺地盯着一桌荤腥,搓了搓手掌道。
“你是我爹!”姜不韦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打开锅盖,香气立刻弥散四方,将荀川的碗端起,给他盛了四分之三,又捞了块肉质细滑的大鸡腿放进碗中,一下便满满当当。
“原来是鸡汤……”
“算了,都是带毛的鸟,反正也没喝过!”荀川目放精光,舔了舔嘴唇道。
看着迫不及待起勺就喝的荀川,姜不韦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语气缓和地道:“给你送行的,最后一顿了,敞开肚皮紧着多喝些……”
“送……送,送行!?送什么行?”荀川闻言喷了一下,不知被呛到还是被烫到,连忙放下汤匙,神色惊异道。
姜不韦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一边盛饭去了。
荀川偏移了目光,看向姜渺声。却见他脸上装满失落,眼中闪动几分不舍,只顾着低头吃饭,不敢和他有眼神接触。
“十五年了,渺声!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恨你是个哑巴。”
荀川皱起眉头,看着眼前一桌子菜,不知为何,竟突然少了大半胃口。
……
很小的时候,荀川曾好奇自己为何只有爹,却没有娘,但他没敢去问姜不韦。
直到六岁那年,他被送到了离山神庙不远的青山寺中学礼认字。
在见到澄泓老和尚后,才得知自己是被这位德高望重的方丈捡到,而后送到姜不韦这。
老和尚说他虽有佛性,却无佛缘,因此不能留在寺中,只是日常教他一些东西,讲些晦涩难懂的故事。
荀川打小聪慧,那些道理大多都能明悟,哪怕平日性格大大咧咧,就心性来说,比一般少年要沉稳不少。
不过在他看来,天天听这么一位老和尚传道,就是头驴,多半也能坐地成佛。
除去每天青山寺授业的一个时辰外,其余时间荀川都在山神庙中端剑、扫地、打水、做饭。
荀川并不讨厌后三件事,唯独端剑令他苦不堪言。从最初的大木剑,到后来的沉木剑,再到石质重剑、巨兽骨剑,直至现在这把黑铁大剑。
他被姜不韦逼着端了十二年,逢年过节也未尝间断。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端剑……
端足十二年便停,这是姜不韦答应他的。
可荀川万万没想到,端剑的结束,竟也是这十五年山神庙生活的终结。
……
这顿饭吃的很沉默,桌上的菜都几乎没怎么动,似乎三人都默契地想让这顿饭吃得更长些。
三碗鸡汤下肚,荀川第二次放下勺子,用唯一的右眼盯着左侧的姜不韦。
他正襟危坐,语气平和中带着倔强道:“为什么赶我走!”
“你本来就是捡的,不存在‘赶你走’这个说法。”姜不韦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悠哉游哉道。
瞟了一眼对面正要夹菜的姜渺声,又将目光挪了回来,用手撑着桌面道:“可渺声也是捡的!别以为谐音成庙生就是这庙里生的。”
姜渺声一听这话,连忙把筷子收了回去,往嘴里干巴巴地扒了两口米饭。
姜不韦不置可否道:“他本就是这庙里生的,只不过不是我生的,但他跟我姓。”
“跟,跟你姓……跟你姓怎么了!我这名字是方丈大师给取的,又不是我自个儿取的!我当时不过是个婴儿,你非要让我姓姜,我还能拒绝不成!”荀川激动地反驳道。
“所以呢?”姜不韦挑了挑眉。
“所以这是你的过错,我没有道理为你的错承担后果!”荀川提高了音量,好让自己有底气些。
姜不韦淡淡道:“吃完这顿饭,你便是个成人,让你离开也是理所应当。大丈夫自当志在四方,怎能龟缩在这小庙里?渺声口不能言,你虽天生缺了一目,却和常人无异,他在庙里是寻个庇佑。你呢?寻的什么?”
听到这话,荀川顿时无法还口,张了张嘴也不知应说些什么。
半晌,他的眼神越来越低落,生平第一次红了眼眶子。
撇着嘴,荀川吸了下鼻子,带着最后一丝底气,一词一顿地道:“我荀川乃是这青山镇,山神庙,司水,兼饭头,兼扫地童子,你若真把我轰走,以后这些活谁来做。”
说完,他用力瞪大了唯一的右眼,满含期盼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老人,想从他口中听到哪怕一个跟挽留有关的字眼。
细嚼后,将口中的饭食咽下,姜不韦放下筷子,这是他上桌后第一次正眼瞧荀川。可那长满皱纹的眼睛里,却如深渊般平静:“水,我能挑。地,我也能扫。至于饭……这一桌子菜你也吃了。再不济,庙里还有渺声!”
这是十五年来,荀川从他口中听到最重的话。每一个字落在耳朵里,就像灌了铅一般沉。
对比此刻,姜不韦平日里的骂娘声竟显得格外慈爱。
微微颤抖着,忍到了极限。
倏地一下——
随着姜不韦声音一同落地的,是荀川生平第一滴泪。
落在鞋面,缓缓晕开。
……
良久。
荀川语气中带着最后的央求,“老爹……孩儿以后一定好好端剑。”
姜不韦摇摇头,“黑铁大剑已是最后一把,即便想端也再无他剑。”
荀川闻言,连忙拿起剑走到一旁,闭眼后猛的一睁往前刺去,进而保持姿势定在原地。
只见他臂与肩平,剑与腕平,端得稳而无半分颤抖,接着挤出一抹难看的笑,“那就接着端它,自今日始,从每天两个时辰加至双手各两个时辰,如何?”
“不如何!此剑重达千余斤,你都端得四平八稳。一个凡人能有如此体魄,已然是超人一等,再练下去也无甚意义。”
将黑铁剑默默收起,轻靠在石桌旁,荀川低眉失落,道:“我真的不能留下吗?”
看着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泪珠,一阵沉默之后,姜不韦深深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又给荀川盛了碗鸡汤递过去,道:“儿啊,你既名为荀川,便是要循着江河大川逆流而上,这山神庙太小,于你只是起点,于我才是归处。天大地大,你该去往你应去的地方。”
荀川听着这话,总觉得像听老和尚给自己说禅一般。
抬头看了一眼姜不韦,终于从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眼中看到了久违的不舍。
从他手中接过汤,端起碗三两口咕咚饮尽,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如此,老爹告诉我,我该去哪儿?”
“那儿!”姜不韦抬手指着远方的天空。
荀川和姜渺声转头看去,他所指方向,正是一座冲天的大山,高耸入云。
青山镇隶属西柳城,而整个浮丘洲,像西柳城这样的城池至少有近千个。荀川却连这青山镇都没出过。
“我听人说起过,那是纯阳峰。”荀川盯着大山略微出神道。
“不错!”姜不韦点点头:“纯阳峰乃是纯阳仙山的主峰,纯阳仙域内有城三十五座,咱们西柳城正好在其中。”
“我去那做什么?”
“自然是当个修士,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仙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荀川微微讶异了一番,想不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破庙庙监,居然还有这种善缘,能认识仙山中的人。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以后要当个修士,只是青阳镇太小,地处偏远,那些仙风道骨之人向来不屑光顾此荒僻之地,他便无缘得见。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青山寺,澄泓会将你安排妥当。”
“让大师安排?不是你带我去仙山吗?”荀川一怔。
姜不韦自嘲一声,摇头笑道:“老头子我就一凡人,要有那本事,还至于在这破庙一住就是几十年,靠着那点微薄的香火钱把你俩拉扯大!”
荀川听到这话,隐隐有些不太高兴。虽然嘴上老是说姜不韦百般不好,可他实际心里对这养父有着千般佩服。
在他印象中,老头子似乎无所不能。
年过花甲,其他老者大多都已佝偻蹒跚,而姜不韦却鬓不染霜,健步如飞,力能扛鼎,出起拳来虎虎生风。
就连自己引以为傲的拿手绝活——重剑雕工,都传自于眼前这位老者,又怎能听他自惭形秽。
“剑与腕合,手与眼合,心与意合,粗中有细,举重若轻,藏巧于拙,实中带虚。他人以刻刀穷工极巧,不若我重剑落拓不羁……”荀川看着姜不韦喃喃道。
姜不韦闻言一愣。
“初学重剑木雕,我刚七岁,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当我长大明白了这段话后,才发现重剑木雕的真谛尽在其中。你能悟出此理,又岂会是凡夫俗子!”荀川语气铿锵道。
姜不韦撇过头去:“只不过较凡夫俗子强一线罢,比不得那山中仙人。我姜不韦能活地逍遥自在,纯靠着这点自知之明。”
“罢了,时间不多。与其做这无聊争执,咱们父子三人倒不如欢度良宵,把酒畅饮一番!”荀川认命,摆摆手道。
姜渺声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筷子,跑到荀川身侧点头附和。
“哪,哪儿来的酒……”姜不韦顿声道。
“自然是到镇中酒馆打来!”
“老子没钱!”
似乎早猜到了他会否认,荀川歪嘴一笑:“你胡扯!衣服里塞着鼓囊囊的,不是钱袋子是什么。”
“这?”姜不韦一愣,从衣服里掏出了被体温暖热的襁褓。
“拿去吧!这是你的东西。”言罢,他不舍地递给荀川。
荀川蹙眉接过,一个“荀”字赫然在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襁褓。
用力捏紧之后,荀川猛地抬头,高声质问道:“你这骗子,不是早说拿当铺里当了么?”
姜不韦脸色一红,破口道:“你这白眼狼,老子随便说说你也信!我姜不韦是那种贪财之人吗!?”
“你当然是!”荀川一笑,做了个鬼脸,但眼里却又泛起了泪光:“贪财归贪财,但你是个好老爹。”
话毕,将襁褓往姜不韦怀里一塞,又轻声道:“收着吧……留个念想!”
“小畜生!”姜不韦眼眶一热,嗔怪道。
斟酌了一番后,姜不韦摆出一副狠了狠心的模样,从袖口忽然掏出几颗碎银子往桌上一拍:“娘的!你爹我也大方一次。拿着,打酒去!既已成年,也该开开酒荤了!”
荀川见状,连忙将碎银子一把抓在手心,生怕姜不韦后悔。
和姜渺声一起如获至宝般细看了好一会儿,平日里连个铜板都少见,碎银对他来说可是稀罕物。
只见他一扫眼角眉梢的难过,咧嘴笑道:“多谢老爹!”
话音刚落,撒开腿便和姜渺声一同往庙外跑去。
看着二人欢腾的背影,姜不韦眼里升起难得的慈爱,苦笑着摇摇头。
待二人消失,他转过身,背手抬头远眺,眼神深邃,如一位忧心游子的沧桑老父。
此时暮色渐昏,四散的浅浅星光已经亮起。天边最远处,一道蓝色元气长河横跨星海,无尽延伸。
“去吧,孩子……或许有朝一日,你能跨过这条河,到达星海的彼岸……”
……
翌日,拂晓。
晨风微凉,晨光微熹。未散的薄霜,带着些许寒意。
青阳镇外混着落叶清香的气息沁人心脾,睡眼惺忪的荀川猛吸一口,只觉得精神一振,残存的两分困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吃了顿一如既往的白粥作早餐,荀川这个“异姓人”便和“姜姓父子”一同踏出庙门,前往十里外的青山寺。
一路上,他不停回头凝眸这个残破却即将在回忆中历久弥新的庙宇,心里满是感慨。
“出了这庙门,就不要惦记,免得多生念想。”姜不韦安慰道。
哑口难言的姜渺声也拍了拍他的肩,用微笑安慰他。
荀川回过头,双手怀抱着黑铁重剑,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为严实,就连脚步间距也做到毫厘不差。
这是他多年训练的结果。
姜不韦的要求说来倒也简单,就是要一个稳字。
但荀川一直不明白,自己每天端剑,练习重剑雕工,到底有什么用。
“现在没用,不代表以后没用。”这是姜不韦告诉他的话,他一听就是十二年。
不过一盏茶时间,三人便到了青山寺前。寺门口有小沙弥笑脸相迎,说澄泓大师早已在客堂等候。
进了寺中,荀川正走着,忽然想到日后再也听不到老和尚授业,心中骤然又增添了几分不舍。
愣着神,脚步却没停,三人很快便到了客堂中。
澄泓扬着两缕银白的眉毛,如往常般和蔼可亲。但不同的是,除了手中常年攥着的那串念珠外,他今日还握着一方极为精美的长条状盒子。
见面时必要的几句寒暄后,姜不韦伸手拍了拍荀川的背道:“十五年了,澄泓,这孩子今日交还给你。答应帮你照顾他十五年,如今期限已到,我和荀川,父子缘尽……”
说完,他转头凝视着荀川,眼神中依然满是不舍。
荀川从不知道姜不韦和澄泓间竟有这份承诺。心里忽然一紧,又有种想哭的冲动。
澄泓点点头,对姜不韦行了个礼。
他请二人入了座,拉着荀川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慢慢道:“不要怪姜庙监,十五年期限是老衲所提。如今岁月一晃而过,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对这没经过自己同意的强行安排,仿若命中注定,荀川只能强撑一抹苦笑,口中发涩,无奈地点点头。
“起初本想让你入我佛门,可你天性使然,并无佛缘。佛道是道,仙道亦是道,大道朝天,万法皆通。既无缘佛道,仙道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老爹说,大师要送我去仙山修道,可有此事?”荀川眨了眨眼问道。
澄泓摇了摇头,笑道:“佛道既讲究佛缘,仙道自然讲究仙缘。悟佛道,需有慧根。修仙道,便要有仙根。先得仙缘,再开仙根,二者兼备方入得修仙之门。”
“老衲虽不能送你一场仙缘,但可送你去一处有缘之地,只是……这最后能不能结缘,需看你自行一搏!”
荀川似乎明白了其中意思,点点头道:“敢问方丈大师,所言是指何处?”
澄泓从念珠之中取下一颗,递给荀川后道:“平遥城,正阳观。入观之后,将这念珠交给观主松灵道人,便知你来历。”
“正阳观?松灵道人?”荀川重复了一遍。
澄泓慈祥地微笑道:“正是!正阳观坐落在纯阳仙域内的平遥城,乃纯阳宗下属八观之一,专为纯阳宗挑选新弟子而设。观主手握入宗名额,这名额便是老衲方才所言之仙缘。”
荀川看着手中的念珠,不自觉用力握紧了一些,将地名人名记住,半晌才松了手掌,小心放进袖口中。
见他回过神来,澄泓补充道:“还有一物,老衲保管了十五年,今日交还与你。”
说完,他将握了半晌的盒子递给荀川。
“交还?”
在刚看到盒子时,荀川就曾猜测或许是给他的,只是不知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听澄泓这么一说,似乎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荀川双手恭敬地接过盒子,轻轻打开一看。
只见里面正躺着一根羽毛,吉光可鉴,其色赤如火。
“这是——”
将赤色羽毛从盒中取出,荀川看到羽毛根部还拴着细绳,似乎是挂在颈上所用。
“老衲给此物取了个俗称,唤作赤羽。”
澄泓起身双手合十,低眉行点头礼后道:“因此物非老衲所有,故不敢深入探究,只藏于盒中。说来惭愧,经年先后两次查看,皆未发现其特殊之处。唯有佩戴之时,浑身洋洋暖意,百寒不侵,凛冬三月衣不蔽体亦无半分冰冻之感。”
荀川起身还礼道:“方丈大师可否告知此物来由?”
澄泓目光回溯,凹陷的眼眶更深了几分,道:“十五年前的昨天,深夜时分,浮丘洲突降前所未有的第一场雪,寺中门童在河边捡到你,天寒地冻间,却见你面色红润,如沐暖阳。惊奇之下解开襁褓才发现,你脖颈上正系着这根赤羽。”
微微一笑,眼神重回清澈,澄泓接着道:“想来,当是你父母遗留之物。见此赤羽夜泛红光,似有灵性,其气却收敛,深藏不漏,顿觉内有乾坤。担心你年纪太小,无法保存,就自作主张替你收在寺中。现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有了守护它的能力,便将赤羽交还,也许有朝一日,当你解开其中隐秘,或能找到关于生身父母的踪迹。”
看着这枚赤羽,十五年时光交替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荀川忆起澄泓说过,世间万事皆凭一个缘字。若与生身父母缘尽,任他再如何强求也不会有结果。若缘分未尽,或还有相见之日。
抱拳鞠了一躬,荀川露出一抹恭敬神色,道:“多谢方丈大师多年授业之恩,保管之情。”
“你我既有缘,便都是小事,何足言谢。但此物切记贴身放好,莫要轻易与人展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外闯荡,需时刻谨记财不外露。”
“荀川明白!多谢方丈大师教诲。”荀川点点头,将赤羽挂在了脖颈上,并塞进了最内层的衣物之中。就在赤羽碰触到肉体的一刻,陡然间,只觉得从头到脚猛地一暖,冬月的寒气便被驱除地一干二净。
果真如老和尚所说,此物具备天生暖意,佩者百寒不侵。
见他佩戴妥当,澄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掌心有金光一闪而逝,口中发出如佛唱般的声音道:“这便去吧!出青山寺往东一百七十里便是平遥城。以你的腿劲,日中时分就可抵达。缘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终,命中该见的总会再见。”
听到最后一句话,荀川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起身的姜不韦和姜渺声,眼光闪动。
半晌,只见他咧嘴一笑,再无半分不舍。
“总会再见的。”
……
青山寺外。
少年荀川孑怀中抱着黑铁大剑,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脚下步伐很慢,这是他十五年来首次离开这片青山。
一路上频频四顾的眼眶,只为能多装下一些旧时看惯的风景。
莫名的是,赶巧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像一场盛大的梨花雨,不合时宜又悄无声息,为这山间小道徒添几分萧索。
才刚走出不远,回头再看时,青山寺的琉璃瓦已覆上一层银妆。视野中出现的,还有那两位不知何时站在红色寺门石阶下,浴雪目送的父子。
“老爹,渺声……等我回来!”荀川隔着百丈远,嘴唇微张微合,声音轻地就像这片片落地的琼芳。
小镇偏僻,没有书里写的十里长亭。况乎,送君千里终须散。
无需挥手呐喊,肩上堆砌的寸厚白雪和那盼望归期的目光,便是最好的道别。
……